历史·范式与意义:战后美国中国学研究省思

2018-11-13 06:11郭文亮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年11期
关键词:研究

何 飞, 郭文亮

中国曾经或许一度遗忘过世界,但世界从未遗忘过中国。世界各国观察和研究中国由来已久,尤其随着现代中国经济社会迅猛发展与国际影响与日俱增,海外中国研究系列成果越发繁盛。一般认为,海外中国研究分为汉学与中国学,或广义的中国研究与狭义的中国研究。概言之,两者虽存在着事实上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研究历史、学科性质、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等方面还是明显不同。其中,汉学(广义中国研究)是对中国语言、文字、历史、哲学、文化等方面进行诠释、训诂、比较的人文学科研究(humanities),其研究历史非常久远;而中国学(狭义中国研究)起步较晚,主要是战后因“冷战”而起的美国地域研究的直接产物,并且积极汲取传统汉学营养,主要研究现当代中国现实问题,是对中国政治、经济、社会、科技、国际关系等领域的全方位跨学科实证研究,属于社会科学研究(social sciences)。美国中国学鼻祖费正清曾指出“当代中国研究是一种综合性的社会科学,必须与以中国古代历史和文化典籍为对象的‘汉学’有所区别,必须依赖个体学者们的共同努力。”

本文明确界定和区分汉学与中国学的联系与区别,旨在交代中国学研究产生的背景和由来,概述中国学研究的本体和方法,以撇开传统汉学研究,从而精准聚焦中国学研究。正如前所述,中国学研究主要是战后因“冷战”而开启的美国地域研究的直接产物,美国是中国学研究的诞生地和高地,其中国学研究最为繁荣和典型,因而本文锁定战后美国中国学,试图从研究历史、范式转换和研究意义等维度对战后美国中国学研究进行再研究和述评。

一、研究历史:美国中国学回顾

整体而言,将战后美国中国学大致分为“二战”后至20世纪60年代、20世纪60—70年代、改革开放至今等三个阶段,分别称为奠基时期、十年发展时期和全面发展时期。需要说明的是,历史阶段划分属类型学意义上的,更多出于研究的方便和需要,而现实难免存在一定程度的交叠。下文结合具体史实和标志性事件分阶段述论。

(一)“二战”后至20世纪60年代“奠基时期”

美国中国学主要发端于“二战”之后。“二战”以前,全美中国问题研究少人问津,既会汉语又会中文学术写作的学者少之又少,欧洲汉学保持着领先地位,美国仍属欧洲汉学的“学徒”。战后,欧洲汉学受到强烈冲击,美国中国学横空出世并日渐强势崛起。“1949年起,美国一批学者对传统汉学提出异议,他们强调研究当代中国,注重中国学研究‘模式’,确立研究‘取向’,研究特点是跨学科、跨专业,吸取社会科学诸多学科养分,丰富自己的研究模式和内容,突出政治、经济、外交、社会和文化研究。”尽管如此,新中国最初十年,美国当代中国问题研究仍然比较薄弱,仅有关中国哲学、晚清政治、清代外交关系和共产主义的起源等。随着形势的演变,20世纪60年代美国现代中国研究空前发展。战后美国国力急剧膨胀,跃居全球霸主,急于填补欧洲相对衰落留下的势力空间,但遭遇亚非拉反帝反殖民运动的严重阻碍。实用主义和国家战略利益考虑,美国迫切需要了解和研究亚非拉。作为人口最多的最大后发国家,具有广泛影响的中国当然进入美国重点研究名单。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共产党政府改变了国民党“亲美”政策,“一边倒”而加入社会主义阵营,极大刺激了美国朝野反思 “谁失去了中国”。

根据资料统计,此时美国各大基金大幅增加对中国研究的“捐助”。研究者积极拓展资料渠道,利用大陆官方报纸、赴港收听大陆广播和第三方(香港、台湾等)了解中国大陆情况,尽可能减小对中国大陆的误判。但其时中国学研究仍受到很多干扰,频频出现“不明真相的主观思考”,因资料的不足而加入很多主观臆想乃至猜判。此时美国中国问题研究主要以“研究对手”思维,执行“敌视中国”路线。如美国当代著名中国史专家巴尼特回顾对华政策所说“在50年代,美国官方的看法是,共产主义在中国是一种‘正在消失的长不了的现象’,应当把北京政权排除在国际大家庭之外,并从外部对它不断施加压力。”

费正清、施瓦茨等“奠基时期”的中国学作用显著。他们意识到中国共产党政府区别于苏联,“帮助美国人民接受共产党中国的现实是美国国家利益的必然需要”,相信“研究应当具有实际的效用”“学者的责任不仅在于增加知识,而且在于教育公众,在于影响政策”。费正清洞见到近现代中国研究,必须以现实性和政策性与传统汉学相区别,必须借助各领域学人的合作努力。费正清推动组建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培养大量中国问题专家。1959年召开的“当代中国研究哥尔德学术研讨会”,重点探讨如何将跨学科、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引入中国学研究领域,如何研究当代中国政治、经济与社会问题,提出建立推进中国研究的全国学术委员会,最终形成美国中国学之研究视角和方法。

(二)20世纪60—70年代“十年发展时期”

20世纪60年代后中国学进入“十年发展时期”,美国大专院校扩大招生, 科研资金充裕,社会科学长足发展,为中国学提供了良好外部条件。此阶段中国学研究有两大显著特征:一是中国学研究机构纷纷组建;二是研究成果紧跟中国时代和社会现实。

1.中国学研究机构纷纷组建

为适应美国全球战略扩张需要,各大财团纷纷资助建立中国学研究机构。仅福特基金会1959—1969年就重点资助了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和华盛顿大学中国学机构。以哈佛东亚研究中心成立为肇始,美国中国学研究机构大量涌现,到60年代末,设有亚洲或中国研究机构的大学增至50多所。

2.研究成果紧跟中国时代和社会现实

此时期的美国中国学研究非常“应景”,其研究成果可谓紧跟中国时代和社会现实。其时,中国现时代和社会现实情况通过大小报刊、资料信息涌入美国,成为美国学者了解中国的重要媒介,中国学研究由此获得大批研究素材。正如H.哈丁指出:“大批丰富的,但是有点不可靠的文件破天荒,第一次使外部观察得以对中国政治制度各阶层进行幕后观察。这种新的信息使得中国政治研究有可能从一般转向特殊,从正式转向非正式。”

不少学者通过专题研究探讨此阶段中国大时代发生的深层次社会根源,涌现出一批较有影响的作品,如鲍姆《革命序幕:毛、党和农民问题》、埃斯波西托《中国大陆的革命、科学政策和科学发展》、鲍大可《中国共产党的现行政治》、霍夫曼《中国的工人》、伯恩斯坦《上山下乡:中国青年从城市到农村》。另一位对此专题有代表性的学者就是费正清,主张从中国社会历史发展中寻找其源头。他把中国社会分为两大部分,一类是居住在农村的为数极多的农民;另一类为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和官员,他们是社会的上层。

另一个较集中的问题,即如何在地区研究基础上进行 “共产主义”比较研究。彼时中苏意识形态分歧日趋严重,很多苏联问题专家纷纷关注中苏两党问题。1962年初发表的《共产主义中国和我们当前问题》引起美国学术界不小震动,文章要求美国加强对中国问题研究,为美国冷战时期全球战略利益服务。此后,研究成果涌现,充分凸显了其研究的新特征——“应景性”。

(三)改革开放至今“全面发展时期”

改革开放后,中国国内各项事业进入新的时期,美国的中国学研究由此进入全面发展时期。费正清专门论述了研究中国问题的迫切性,指出美国之所以在亚洲接连遭受失败,就是因为“它不了解亚洲,执行错误的政策”,并呼吁 “历史学界必须把中国古老的格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变为新时代的东西,必须为与中国和平共处而斗争并取得胜利”。他强调 “不了解中国的实际情况,这一切比往常更使我们陷于危险的境地”。费正清提出20世纪70年代研究东亚的主要任务,即培养精通业务的人才,“但领导必须由效忠美国方式及其政策的人来担任”,他指出“中国太弱了,它不能征服世界,但是它又太大了,世界不能吃掉它,所以中国在世界的最后地位,特别是美国和中国的关系,在人类生存的议事日程中就显得非常重要”。

更重要的是“80年代邓小平的复出和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标志着毛泽东时代的结束、新一代中国学学者的崛起,中国学研究进入鼎盛时期”。其中,改革开放对中国学的催化作用主要表现在两方面:“首先,邓小平一系列改革开放政策向学者们提出了极具挑战性的课题,不仅要求学者们记录、分析、探讨邓小平的政治经济改革措施,而且还要探讨改革的动因、改革的政治经济基础以及改革所面临的障碍和发展前景;其次,政治上的宽松气氛使学者们获得了大量信息,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学者们的研究方向和方法。”

中美建交迎来了两国互动交流,广度和深度与日俱增。21世纪初,加入世贸组织的中国空前融入世界,全球影响力日渐增长,因而研究中国问题更加势所必要,促使中国学研究全球互动性大大增强:一方面,中国日益增多的留学生和学者走出国门,赴美交流进入中国学研究领域,既吸收借鉴西方社会科学成果,又积极开展中美学者互动合作研究;另一方面更多美国学者积极走进中国“田野考察”,既现场感受中国实践的鲜活经验,又更便捷获取研究资料,他们甚至对中国学者研究的“初级产品”进行“深加工”—再研究,从而部分出现美国中国学研究成果对中国学术界的“出口倾销”,引起中国学者的反思。

另外,随着全球化和信息化浪潮的进一步深入深化推展,现今时代的美国中国学研究在研究主题和研究方法等方面进一步与时俱进,其研究风格的“应景性” 有增无减。具体来看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1.研究主题更加丰富和多元,紧跟演变着的现实实践

全球化时代, 与人类生活须臾不可分离的环境问题更加凸显和紧迫,并且其研究风格不再是局限一国一地一时思考环境问题,而是显著强调其全球视野和全球关联思维。如环境政治研究、全球气候变化研究、水问题研究等成为中国学研究新的重要关注点。

2.研究方法和技术更趋灵活多样,越来越显其研究的成熟性

随着研究的深入深化, 研究方法和技术日趋成熟,这是一般学术研究的通行规律,中国学研究同样遵循这一规律。可以说,质性研究方法、量化研究方法、实验研究方法以及混合研究方法等多种研究方法全面运用于中国学研究,而且根据具体研究问题的需要,各研究方法的选用和结合使用越来越显成熟。例如:《美国政治科学评论》一篇论文研究中国基层治理绩效,作者发现中国有些地方明显比其他地方治理绩效更好。他在探究背后原因时,首先以中国福建省为个案,深入其实地调研,初步认为,乡村社会的连带组织(祠堂、庙会、会堂等)为基层官员提供了一种非正式的问责压力,从而提高了本地的治理绩效。接着,作者对全国316个乡村进行问卷调查,把深度个案研究和问卷调查相结合,用以证明和完善他的研究结论。显然, 在本研究中,作者交叉混合使用了个案研究方法、定量问卷研究方法等。

3.研究成果显示学科交叉与融合特征越来越明显

前已述及,中国学研究本身就是一门综合性的以社会科学研究方法为特征的整体意义的新学科, 其学科属性是社会科学,显著区别于作为人文学科的汉学。可以说,从其诞生之日起,中国学研究就具有不同学科交叉与融合的显著特征。进入快速演变的新环境中,越来越多不同背景的研究者进入这一研究领域和层出不穷的实践新议题纷纷进入研究者的视野, 使得以问题为导向的中国学研究学科交叉和融合愈发明显,推动着作为整体意义的中国学研究不断进步。

二、范式转换:中国学研究路径变迁

前述,脱胎于汉学并从中汲取营养的中国学肇始于“二战”,可视为中国研究大领域的汉学到中国学的研究范式变迁。限于篇幅和主题,这部分主要讨论“二战”至今美国中国学演变历程中的研究范式转换问题。整体而言,随着时空环境的改变,中国学呈现出两次大的范式变迁:其一“西方中心观”到“中国中心观”的转换;其二“中国中心观”到“后现代主义”的转换。

(一)从“西方中心观”到“中国中心观”

“西方中心观”(1945—1979)指研究者以西方视角将西方经验普世化,以西方经验审视和预设中国。该范式在中国学研究中持续时间长、影响巨大,以费正清为首的哈佛学派是其主要代表,称为“费正清时代”。其特点是以社会科学方法和理论研究近现代中国问题,解释模式主要有“冲击—回应”、“传统—现代”和“帝国主义”三种。

1.“冲击—回应”模式

该模式的核心假设是中国传统社会和文化具有巨大稳定性和自我修复性,很难跳出传统循环的窠臼,除非强大外力冲击而有效回应,中国才可能走上西方式现代化。“冲击—回应”模式作为一个架构的核心,贯穿费正清中国学研究,从首次提出该模式的《美国与中国》到合著的《中国对西方的反应》,他都作了相当深刻的论述,“她(中国)过去百年遭受西方蹂躏就必然产生连续不断的思想革命……挑战古老秩序,进攻并削弱其基础,乃至将其降服。中国国内的这些进程,是更加强大外力入侵所推动的”。以费正清为代表的哈佛学派在这一时期的美国中国学中举足轻重, “冲击—回应”模式广泛应用于中国问题研究,乃至成为战后美国大学教课书的核心概念。

2.“传统—现代”模式

该模式认为西方近代社会是各国走出“传统”、走向“近代”的“楷模”,将19世纪作为传统与近代的分界点,认为19世纪以前中国社会处于静止而牢固的状态,西方打开中国大门,对中国稳定传统社会形成冲击,推动以儒学为主要意识形态的专制社会瓦解,也为中国社会发展提供了借鉴模式。该模式主要代表列文森总结道:“当由外国势力的侵入而引起的社会瓦解开始后,外国思想便开始取代本国思想。”“传统—现代”理想类型二分法,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广泛流行,影响深远,但其实质并没有超越“冲击—回应”框架,只是后者的一种放大。“传统—现代”理想类型之间的转换正是强大外力“冲击”之后的“回应”,两种解释模式说的几为同一回事,二者实为相互映照。

3. 帝国主义模式

该模式认为帝国主义是中国近代社会各种变迁的根源,也是中国传统社会瓦解、民族灾难、难以发展的罪魁祸首。代表人物詹姆斯·佩克认为,帝国主义是中国过去一个半世纪历史演变的关键因素,中国近代社会发展之所以裹足不前,是因为“中国对西方帝国主义的冲击首当其冲,因此无力作出回应”。

“西方中心观”三种具体模式,由柯文代表作《在中国发现历史》总结提出。三者都认为西方近代工业化是重大利好,而中国传统社会内部始终无法产生近代工业化的前提条件,因而必须借助西方内渗提供条件和可能。柯文批判把概念化视作概括一切的研究方法,认为 “西方中心观”解释模式,堵塞着从中国内部探索中国近代社会自身变化的途径,大有把中国近现代问题研究引入死胡同之虞。他概括性批判道:“受渊源于西方的历史理应如何发展之假设的制约,以及同样渊源于西方的历史为何按此发展不按此发展的一些固有问题的制约。”

在反思和批判“西方中心观”弊端的基础上,柯文从正面提出“中国中心观”,归纳为四点:“(1)从中国而不是从西方着手来研究中国历史,并尽量采取内部的而不是外部的准绳来决定中国历史中哪些现象具有历史重要性;(2)把中国按‘横向’分解为区域、省、州、县与城市,以展开区域性与地方历史的研究;(3)把中国社会再按‘纵向’分解为若干不同阶层,推动较下层社会历史的撰写;(4)热情欢迎历史学以外诸学科中已形成的理论、方法与技巧,并力求把他们和历史分析结合起来。”

“中国中心观”代表一种全新学术观点的出现,反映了美国20世纪70年代以来对东方各国尤其是中国历史社会研究的新趋势,试图摆脱“殖民地史”框架,从社会内部按照社会本身的发展规律探寻其历史进程,对推动中国近现代问题研究具有一定启发和方法论意义,但必须正视中国近现代历史的演变不能抛开西方入侵的因素,后者对前者的变迁发挥了巨大影响是不争的事实。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不能因批判“西方中心观”而陷入“中国中心观”新认识误区。贡德·弗兰克评价说:“‘中国中心观’摆脱了西方中心的研究范式,但又陷入了中国的绝对核心中,也不能作为中国学研究的最好取向。”柯文批判“西方中心观”而提出“中国中心观”更多是对美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后中国研究新趋向的述评,认为其解释严重夸大了西方冲击的作用,但并非无视西方外力冲击对中国近现代巨变的强大影响。他指出:“‘中国中心观’最核心的特征在于,采取这种观点的研究者极力尝试从中国历史的观点出发——密切注意中国历史的轨迹和中国人对自身问题的看法——而不仅从西方历史的期望的观点出发,去理解中国历史。这并不意味着研究者漠视外在的影响,对于把非中国的理论启发和方法策略应用到中国现实的做法,也不会排斥,甚至会十分支持——只要这些理论和方法让人警觉到狭隘的偏见的危险。”

20世纪80年代末,黄宗智提出了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的“规范认识危机”,主张必须努力从中国史实和现实经验出发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而不是从某些固有的规范、信念、观念或经典理论出发(国内学者称为“概念化”倾向)。黄宗智的主张既相当程度上批判了中国学研究的“西方中心观”,又指涉中国学研究的“非中心观”取向,既不唯任何理论、规范、信念或概念是从,又不唯任何“中心观”是从,预示着新的研究范式正在酝酿形成。

(二)从 “中国中心观”到后现代主义

后现代主义原为20世纪60年代出现的一种哲学思潮,尚无明确定义,强调抛弃和走出“传统—现代”二元对立框架与现代化线性发展逻辑,以“解构”为核心内容,对中国学具有方法论阐释的影响,被视为中国学研究范式的第二次转向,即”中国中心观”到后现代主义。

对后现代主义,有学者总结为:“对以往现代化理论中强调历史发展规律和终极目标的解释传统提出反思性批判,认为历史的演进序列并没有终点可寻,追寻其起源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应把历史过程碎片化,并重新加以拼贴,以便击破强加于历史现象之上的各种‘本质性’规定。”后现代主义范式反对现代化逻辑,在中国学起初处于边缘,随着后现代主义研究范式的几部著作分别获得不同奖项,它逐步扩大影响力,例如:何伟亚《怀柔远人》、贺萧《危险的愉悦》、刘禾《跨语际实践》、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和《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等都是后现代主义中国学的典范,其中何伟亚《怀柔远人》被认为是最早的后现代主义中国学研究的力作,作者强调,“将事件置于更符合历史实情的当时当地的时空语境和动态进程之中去考察,以此来实现与古人的‘心通意会’”;杜赞奇主张对现代民族国家在史学领域传播的民族主义主题进行反思,他批评将历史等同于民族史、将历史归于线性发展、将历史归纳为现代性的意识形态建构这三点,主张自我反思,不在民族国家体系中充当“被动参与者”角色。后现代主义范式方兴未艾,对中国学研究的影响日渐扩大,以方法论视角可从两方面审视。

1.“非中心论”研究方法

“非中心论”针对20世纪末美国中国学研究的“相对主义中心观”提出,主张将中国学放在世界历史和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兼顾历史发展的特殊性和普遍性,尽力摆脱“中国中心观”的思想框架束缚,建构新的中国学体系。后来的事实似乎也证明这种研究取向于全球化加速发展时代更易为学者接受,“当前美国中国学家对中国的考察正在发生历史视角的转换,即从欧洲的视角转向世界的视角。”此即“非中心观”中国学研究日渐站稳脚跟。

2.“时空双向交叉比较”研究方法

它批判“西方中心论”和“中国中心论”研究范式,不赞成以中国或西方作为中国学研究的单一参照系数,主张超越过去研究的绝对核心论,采用时间和空间的双向交叉比较方法来进行中国问题研究。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华裔学者王国斌是其代表。他师从费正清和孔飞力等,一直从事中国史(主要为明清社会经济史)和中西历史比较研究,其代表作《转变中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英文版于1997年问世。该书导论即指出:“不应因为反对欧洲中心论,就断言以欧洲为标准来进行比较不对;相反,我们应当扩大这种比较。为了进行更多层面的比较,我们特别应当以中国为标准来评价欧洲……欧洲中心论的世界观固然失之偏颇,但从其他的中心论出发来进行比较,情况亦然。”在后续的论述中,他主张中国问题研究在时间维度运用“前瞻性”和“回顾性”,即从近代的视角回看过去,并从过去某一时间点展望未来;在空间维度上注重“对称性”,即主张在中国与欧洲历史之间做双向往复比较。此种研究即是批判和反思中国学传统研究范式的一种颇有影响的新尝试,是转向后现代主义研究取向的重要力量。

三、美国中国学研究的意义

首先,必须强调指出美国中国学研究的“美国本位”。美国中国学确系研究中国及其相关事务,但它并非为了中国而研究中国,更多属于以西方理论和方法研究中国现实问题而生产出来的“学术产品”,其“消费者”首先是美国本方,其次,才可能是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方。一方面,必须承认美国中国学学术研究的科学、规范和严谨之处,对中国鲜活实践中产生出来的真现象真问题确有很大揭示和解释之功效,一定时候甚至比中国本土学者更能洞见和解释中国;但另一方面,又必须正视西方研究者很难克服作为“他者”进入中国现场的隔膜感,于规模宏大、繁花似锦的中国而言,难免“走马观花”式的“浅陋”,很难同情式理解相当丰富、复杂和多元的中国历史与文化,从而更难准确理解和解释处于快速流变中的中国实践。更关键的是,西方学者很多时候惯有一种“自我中心”式的优越感和“居高临下”式的傲慢感,以西方为模板对非西方世界“无知”式的评判,由此导致生产方美国的中国学研究“产品”,一旦“出口”进入作为消费方的中国,容易出现相当程度的“水土不服”“画虎类犬”。对中国学这种“南橘北枳”式的适用难题,我们应当科学分析和理性看待,毕竟美国中国学研究成果的原初服务对象肯定是美国而非中国,其旨在于帮助美国解读、理解和研判中国,而不是帮助中国认识和解读中国。只有科学认识到这些,才有利于全面、理性分析美国中国学研究的意义。

从“我”中国本位和立场来看:

首先,美国中国学是对“我”中国的观察和研究,对“我”中国认识中国之问题具有启示和借鉴意义。“他者”眼中的“我”有利于“我”对“我”的认识。 这即如费孝通先生所形象概括的“我看人看我”。“庐山”之外的中国学研究,相比“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中国至少具有“他者”视角优势和“隔岸观火”的身份优势。作为“他者”的美国,其具体认识为“我”中国认识中国提供了一种解释“版本”,“我”中国应当“洋为中用,为我所用”。例如,近年来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与学者对话交流会议已逐步制度化和常态化,至少既是中方重视借鉴和吸收海外观点的具体实践,又是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互动对话交流。

其次,美国中国学研究是一种比较规范、严谨的社会科学研究,其理论和方法、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对“我”中国促进中国社会科学发展具有师法作用。必须客观承认,现今美国学术研究和训练具有相当的“先发优势”和“榜样作用”。长期作为西方社会科学“学徒”的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虽然确实取得了很大成绩和突破,为中国的经济社会发展已经和正在做出很大贡献,但我们不能就此闭目塞听,无视包括中国学在内的西方社会科学研究对我们学术研究、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的借鉴意义。即使未来中国社会科学与美国社会科学可以同日而语,这种两者间交流互鉴的积极意义也不能忽视。例如越来越多的学者“走出去”和“引进来”学习取经西方社会科学研究,越来越多的中国高校聘用海外留学生,尝试模仿和借鉴西方研究生培养理念和学术制度体系,即是明证。

再次,于“我”中国而言,美国中国学研究成果是完整意义的“西学”整体之一部分,不能也不应该被持开放胸襟和取经学习态度的我们忽视或不足够认真对待。相反,其作为以中国及其相关事务为研究对象的研究成果,对“我”中国读者更有针对性和亲切感,因为其研究的不是“他人”而正是“我”自己,这种“针对感”“亲切感”“被研究感”是其他研究所不可同日而语的。因而,中国学研究成果相比“西学”其他研究成果,于“我”中国更应该是宝藏,更应该被“我”中国重视和借鉴。

从“他”美国本位和立场来看:

首先,美国中国学研究,可以研究对象中国为场域,检验和反哺西方社科理论自身,一定意义上有利于世界范围内社科共同体和一般性知识体系的存量式深化与增量式发展。中国学是以西方理论和方法研究现今中国现实问题而生产的“学术产品”,其以中国案例为研究对象提出新概念、新观点和新理论体系,既有利于以中国场域检验西方理论能不能适用中国以及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中国,反过来又有利于以中国时空捕捉的新经验、新概念和新观点滋养和反哺西方理论。例如,“天下体系”、“朝贡体系”、“中国模式”等都是海外中国学研究成果滋养和反哺西方理论的生动案例,他们均已跳出“中学”“西学”的界限,进入国际学术体系,成为人类意义上的一般性知识体系之一部分,而不再仅仅是“地方性知识”。事实上,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和中国社会转型发生的巨大变化所形成的中国道路、中国经验,日渐具备向外表达和推展的意义,或许为世界其他地区众多后发国家提供思路借鉴。正如哈佛燕京学社裴宜理所总结指出的:中国问题研究有可能从一个单纯的学术“消费领域”,逐渐成长为一个“生产领域”。

其次,美国中国学有利于加深美国朝野上下对中国的认识和研判,有利于减小美国对中国的误解误判,助益中美两国之间各领域的交流与合作。如前所言,尽管中国学研究成果包含一定主观和或客观的“偏见”及不可避免的“雾里看花”,但无可否认,从美国本位来看,美国积极加强中国学研究给美国朝野提供了有关中国问题的诸多真知灼见,无疑有利于加深美国对中国的全面认识和深入理解,有利于中美两国之间各领域的互动交流和互利合作,从而从更高层面上有利于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如此,美国中国学研究产生多重意义,既有美国本位意义,又有助益中美合作与全球和平发展的“溢出效应”意义。

四、结 语

本文从研究历史、范式转换、研究意义三个维度对美国中国学研究做了梳理和总结,其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回顾和介绍中国学研究在美国的发展历史和演变情况,更主要的是在于希望对推动国内中国研究学界认识到海外中国学研究的重要意义,积极重视与海外中国学互动对话交流。中国本土学者对鲜活流变的中国实践更有亲身体认,更便捷进入研究对象的“田野现场”,把握和捕捉气象万千的中国实践脉搏,因而至少对观察和研判中国最有发言权,也最有希望作出富有说服力的学术解释和理论建构。在此意义上,中国学者立足中国土地,既要富有经验自信,也要富有理论自信,要充分相信我们具有海外学者所不可能具有的多重优势。同时也必须看到,留学海外受过正规社会科学训练的学者已经和正在加入到观察和研究中国问题的大队伍中来,他们积极与中国本土学者开展交流与合作,为做大做强中国学术作出应有的积极努力和贡献;另外,中国本土的学者也应该既要发挥自己“接地气”和“身在庐山中”加上语言文化和获取资料信息更捷便等比较优势,发扬老一辈学者提倡和践行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治学精神与方法,做好做足做实中国研究的“田野考察”和经验积累,同时也要主动开拓国际视野,积极主动与包括负笈海外的华人学者在内的相关海外学者交流合作,从积极“走出去”与“引进来”的互动学习中取经,扬长补短,在师其“长技”的过程中,为我所用。如此,东西对话互动中的中国问题研究定将更加勃兴昌盛,而且坚持开放胸襟的本土中国研究与海外中国研究互动交流共鉴,共同进步,定将结出更富有学术生命力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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