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云
1姚晓娇的小白鞋一踏进枫桥街,翁先生就吸了吸鼻子,意识到有陌生人来了。大约有半年之久了吧,街上偶尔会隔三差五地来一些人,兜兜转转,走了。但带来了很多不同的气味,香的,或是不香的;俗的,或是恶俗的。怎么说呢,姚晓娇的气味不同,不同于花香,也不同于酒香,更不是时髦女郎喷的香水味,翁先生深呼吸一口,握在手上的酒碗晃动一下,琥珀色的黄酒一漾,晕出一圈圈的涟漪,翁先生便笑了,今天来的人似乎有点不一样呢。
也就是说,姚晓娇来到街口,翁先生正在他的酒坊里忙碌。倒出一碗酒,这坛酒的确只剩坛底一层,他的右胳膊几乎全都埋进坛子里,可他的头却昂着,高高地昂着,想看看今天来的这个人有什么不同,他(她)是谁?是怎样一个人?
最近以来,翁先生都在问这样一个问题给自己:那是谁呀?来做什么?两眼盯着那些人看,但也看不明白,对于酒坊来说,这些人来了好啊,生意好了,酒好卖了,自己也不用再顾虑是否要离开这里,去向他处?
他处,自然指的是生存和生活的另一种选择方式。酒坊早些年就很难养活人了。这有多方面的原因:一个是很多洋酒高档酒进入市场,一个是人们手头也的确活泛了,再者老街这里嘛交通又不好。好在自己也没什么人要养活……对于一个住在老街三十八年来的人来说,这里一切都是熟悉的,比如说那只猫,比如说哪个人,比如说那处老宅,比如说青苔的气息,比如说酒坛里的黄酒和一棵树流落在人间的故事。
实事是,街上虽然有时候有人来,多半时间是空的,被人遗忘了一般。雨的时候,清风徐来的时候,冷寂像点煤炉时燃起的青烟,袅袅娜娜的。满眼是黑瓦的沉默,没有谁可以打破一般。然而,今天不一样,起床站在窗口扣月白色棉麻衣衫的扣子时,翁先生的感官显得很闹。再一看,惊呆了,泡桐树开花了,一串串紫色的铃铛挂在黑色屋檐下,轻烟四起,弄出一阵热腾腾的气息。站在树上的大喜鹊也叫了——喳喳喳,宛如窗口晨读的孩子。
嗅觉灵敏的翁先生,顿觉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呵。从而神清气爽,飘逸出尘。细腻白净的皮肤,在酒坊阴暗晦涩的光线里,石破天惊一般,要炸开了。
这呢,是姚晓娇看到的翁先生的第一印象。她一下子愣住了,世间竟有这样的男子——皮肤白净,眼神阴郁,身上的月白色衣衫,亮出一束束光,一种阴柔的、潮湿的,又有着墙角青苔的青葱气息蒸腾着,闹哄哄的,湿热热的。
姚晓娇一只脚跨在门槛里,挺着胸,愣着。以这种奇怪的运动的姿势愣着,一眼恍惚,甚至有点怀疑是否走错了门。或是进入了臆想的小说情节里。
翁先生也盯着她,知道有着异样气息的“陌生人”已经来到眼前。紫色的上衣,紫色发带,跟今天早晨看到的泡桐花颜色一模一样。但是呢,她分明又是赶了路的,出汗了,好比一道蔬菜,加了点儿肉沫,味道因此变得比较实在和具体,有真实的份量感。这是极好的一种感觉,翁先生嘴角不由自主地拉开,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然后,对着姚晓娇背后的泡桐花,和闹渣渣的喜鹊,对门香烛店阿婆似睡非睡的样子开口说道:“来了啊。”
姚晓娇站在光里面,人透明又清澈,从高高挺立的胸脯上面,盛放的笑颜动人、明亮,她嘻嘻一笑,回到:“是啊,来了。”
“我来看看。四处看看。在找一个人。”
姚晓娇一脚跨进来,光影晃动,整个人很快站在翁先生面前,他俩之间隔着一只酒坛子,姚晓娇看到翁先生一直弯在酒坛子里,也将身体弯下来,猛吸一口,惊呼道:“真香啊,这是什么酒?”
翁先生又一次闻到姚晓娇发丝上的味道,仍然一样,有点香,但也出了汗,发顶上落有一朵泡桐花。这有意思了。翁先生得意地将手从酒坛子里拉出来,身子顿时修长起来,用另一只手将姚晓娇头上的泡桐花摘下来,顺手丢进一只青瓷瓶里,再将瓶里灌满黄酒。之后,他绕到一张台子上拿起毛笔,在一张四方纸上写“紫云香”,贴在酒瓶上,双手握着酒瓶,抵达到姚晓娇的胸前:“这瓶酒送你——”
他又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泛着幽幽的白瓷光:“你呵,喜欢喝点酒的,还喜欢吃肉,你身上有荤腥儿……”
2后来这半天的光景,都是姚晓娇抱着那只青瓷瓶斜靠在门口。她的双肩包搁置在翁先生写字的桌面上。细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抱着青瓷瓶。身子一半落在太阳里,一半隐在阴影里。满腹心事一般,又没心没肺着。她看看天空,看看泡桐花,再看看对面的白发阿婆,痴幽幽地,笑眯眯的。偶尔,她会转过头来,寻找翁先生,这个时候她的眼睛颇为不适应,一眼投到暗处,竟一时看不见翁先生,翁先生因此舒出一口长气,关于这个像是从泡桐花里跑出来的姑娘,她站在这里的半天,让他很好奇:她为什么不急于离开?她又好像是一直住在这里的,是自己的妹妹或可爱的妻子,她只是刚出了趟门回来,站在那儿什么话不说却什么都说了……
从酒坊门口经过的人,特意瞅她看着。这些老街坊邻居,很是关注翁先生的生活,从吃什么,到几点起来,再到生意和女人。他们的孩子跟翁先生差不多的岁数,但都离开老街,生活在外面,儿子娶妻生子,女儿嫁人做妈了,唯有翁先生什么都没有,他的存在便成为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关注点,好比这会儿,他们看姚晓娇的眼睛显得异常复杂,猜测着,肯定着,疑惑着,走走停停,总觉得这个姑娘是见过世面的,你看她一眼不服气呢,根本看不见我们!他们走了,眼睛还留在姚晓娇这里。
“这门口干嘛挖那么大一条沟啊?”姚晓娇开口问道。
“老街要开发做旅游,在改造下水管呢。”翁先生答。
“哦。也是呵,都老气横秋的谁住啊。一片黑压压的小楼。像鸟笼吧。”外面的姑娘到底是不喜欢这样的老街的。翁先生一时语塞,想到自己可是在这守了半辈子,对了呵,怎么会在这住了这么久呢?为什么姚晓娇没有来的岁月里,没有注意到,即使街坊邻居都劝他出去谋生,他们说“你呵,长这么好看,去新街卖衣服吧,那些小姑娘会被你迷得晕头转向的,如今哦,女孩子野着呢!”,还说“再不,开理发店啊,穿得流里流气的,现在不赚女人的钱赚谁的啊,那么多人都发了,有钱了,还有时间,没事就朝头上整,一会烫,一会染,花头多呢!”翁先生听着,不语,他没有离开老街的冲动,其一,他已经听说老街要开发做旅游,不管酒坊好不好开,不行么开个茶馆试试,应该会有新的契机吧;其二,母亲还在普慈寺里,还得留在这里陪着……
“嗨,我来找一个人的,你听说过这个人么……”
姚晓娇的声音传来,翁先生才发觉自己走神了。而面前还站着一位阿婆,她朝门口看看,又朝翁先生笑笑,意味颇长。翁先生假装没看见她的心思。整个下午,因为姚晓娇站在门口,清淡多日的生意突然有了起色,想来打探实情的阿婆来到店里打黄酒。翁先生不情愿地应付着,他不希望他们来打破什么,他迷恋跟姚晓娇呆在酒坊里,这里只有酒坛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应该是一个内心充满想法的男人和一个眼睛里有故事的女人。
“我知道,你刚才说过,人嘛,总有些人是该去寻找的。”翁先生一抬手,送走阿婆,他也没有收阿婆的酒钱。
“你这话有意思,我就觉得你不一样,刚才你直接跟我说‘来了啊’,感觉我像是你家人。”姚晓娇泪眼婆娑的。翁先生顺着她的话笑着回想了下,刚才还真这么招呼她的啊,对着门口愈发暗下来的天色道:“是啊,天色暗了。这里刚开始准备开发旅游,所以还没有客栈——”
“楼上是你的家吧,我能住一晚么?我明天再去找那个人……”姚晓娇用手指着楼上,然后,不等翁先生同意,自行找楼梯上,她将双肩包又背在背上,笑嘻嘻的。有点随意,又有点轻浮,一阵子忧郁,一阵子欢喜。总之,很好,很热闹,就更不存在讨厌。相反,翁先生倒是希望她留下来。
翁先生说:“你等我一起关了门上去。”
“好好好。我会跟你媳妇解释的啊,我就借宿一晚。”姚晓娇跟过来帮着将门板一块块插起来,看着门板边上的藤椅,翁先生主动说:“这是我母亲坐的凳子,那个时候她开香烛店,像对面阿婆那样,午后会坐在这里做寿衣,或折锡箔。”抬眼貌似姚晓娇已是母亲,为了不神伤,赶紧摇摇头,“当然,她现在出家了,应该是解脱了吧。”
“那你的父亲呢?”姚晓娇顿觉有趣起来,这个男人有故事呢。出于敏感和好奇,她有意多问些。便知道了翁先生一个人住这里。他的父亲叫翁清白。名如其人,白净、清雅。四十岁那年,死于喝酒。他死后,开寿衣店的妻子,用自家店里的东西,送走了他。也算是厚葬,妻子将店里所有东西都烧给了他。之后每天穿戴整齐地坐在店门口,逢人就说:“那天真倒霉,那人买了寿衣走了,自己却多嘴叫她回来,告诉她这件寿衣还是留下来,换一套大点的吧。”这套寿衣三天后穿在了她男人身上。是她配合入殓师一起穿上的,大小刚好。
听到这里,姚晓娇兴奋异常,每一句话都有一个场景存在,忧伤的,轮回式的,疏离的,又很奇妙的感受占据而来,她向翁先生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青春洋溢地冲他一阵傻笑:“这里很好,你很好,我喜欢。我应该是喜欢的。”
3老街因枫桥而得名。从桥边一路过来是好几家香烛烟纸店。这条老街跟别处的老街不同,气息阴森,店铺的经营也多为香烛烟纸店。什么锡箔、花圈、长明灯、元宝、寿衣,颇为丰富地展现在店内。夜晚,灯火幽暗,人在前面走,后面阴风阵阵,脚步声凌乱。但回头,什么也不见。黑漆漆的夜,像巨大的黑洞。不由得 惶起来,加快步伐小逃。暗地里被称为“鬼街”。但又不得不来,家里有人过世,或中元节、清明节,又都会赶来买锡箔和元宝回家烧。当然,还得到翁先生酒坊带上一坛子黄酒回去。
翁先生长得极像他父亲,白净、清雅。喜着中式对襟月白色麻布衣,在街上走着,身上落满月光,人们看着看着,不由得大惊失色,哎呀,不得了,老翁活回来了!
父亲去世后,翁先生主动将床搬到母亲房间。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到现在也没有娶妻生子。小镇上的人很擅长传播谣言,每一种谣言都会描绘得格外传神。他们说这对母子乱伦,说母亲当儿子是父亲……;也有人说,是儿子孝顺,母亲早年守寡,身体不好,翁先生夜里都要起来给母亲端药吃……
“其实呢,没有人知道啊,我的母亲心里难受,总认为自己那天不叫那个人回来,那条寿衣就不会害死父亲——这是一件挺灵异的事!”
“我陪着她,她才能安心地睡觉,因为我太像父亲了,她只要看见我睡梦中的脸,就会觉得父亲还活着——自欺欺人呗。”
翁先生做了一个青椒炒蛋、红烧鲫鱼、番茄肉丝汤,跟姚晓娇面对面坐着吃,跟平日里与母亲吃饭一样,这时候呢,他喝点酒了,今天还特意新开了一坛酒,切上一把姜丝温好,与姚晓娇对饮。花格窗半开着,月亮挂在泡桐树梢上,风一阵阵地吹,略凉,但喝了两杯酒后,风变暖了,是五月里的迷人的风。猫在屋檐外蹑手蹑脚的走,还有一些细碎的脚步声,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姚晓娇握着青花瓷小酒杯,聆听着翁先生说话,眼神里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悲伤和欢喜交替着。蹙眉,朝窗外看一眼,低低地叹息着。
这间两层小楼,一楼是门面房,开着“翁先生酒坊”。酒坛子后面的转角处,有一个木制楼梯。楼上虽不大,但也隔出了客厅、房间、厨房,所谓餐厅呢,是在阳台上,这样也好,看看风月,喝喝酒,再看看人间悲欢,惆怅啊,猫在叫唤,锡箔的火光羸弱,远处,偶尔还能从古寺里传来几声钟声。
“你说你母亲出家在那里?”姚晓娇指着幽远的夜空问。
翁先生也看向幽远的天空,那里有一个宝塔,再看着面前面若桃花的姚晓娇,点了点头,一时有点凝噎。触景生情吧,他的确想到母亲出家后自己孤独的身影,仿佛很久以前那个喜欢朝人堆里钻的人怎么就不见了呢,活着就活丢了。当然,人啊,也不需要每天这样矛盾地反思什么,越是放不下会越难朝前走,可是真要勇气啊,真要抛开一切啊。这能行么?就好像面前的老街,曾经都在这里落地生根,造就了这么多小楼,可是,一代代人活下来,竟觉得它又老又破,讨厌了,搬出去了。老街像一把烦恼说抛弃就抛弃。然而,时隔多年,在外面闯荡的心啊,竟又看见老街的价值,如今的人么,向往清雅,喜欢安静地喝茶,或到老街走走……这样便好,这样已经很好了啊。与朋友、与亲眷、与师长、与情人,非常实际又理性的感受,回到熟悉的地方感受消失的暖意,将冰凉的手和眼温热。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反正人么,都是这里不对那里不对的。
姚晓娇的手伸过来,落在翁先生的脸上,轻轻地帮着拭去了不知不觉流出来的眼泪。翁先生笑笑,竟有些不好意思:“咋就喝高了呢?我咋就喝高了呢?”然后,他紧紧地捉住姚晓娇的手忖在脸颊上,闭上眼睛体味着:“你呀,害得我又想到母亲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初一十五都会去普慈寺烧香赎罪。有一天,烧完香,方丈在门口遇见她,说道:“下个月初一我在这里等你。你该来了。”母亲明白了,“是呀,该来了。”她回家就跟翁先生说了,翁先生流泪了,他的脸被老房子的花格窗挡着,很是阴郁。后来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月光打在他脸上,他感到浑身寒冷:“姆妈,你也要离开我?”母亲做了一桌小菜,迟疑着母子俩是否需要喝一杯。这个镇上的女人,每个人都是酿酒高手,每个人也都是喝黄酒的。只是如今酒厂生意不好,很多改行,进了其他的工厂工作。母亲分明也是懂喝酒的。她选的杯子是青花瓷的。黄酒热气腾腾地倒在杯子里,孱弱的姜丝像水草漂浮在杯底。翁先生鼻子灵敏,闻到热腾腾的酒味,回头不解地看着母亲:“姆妈都是要进佛门的人,怎可喝酒?”
姆妈有一张精致的小圆脸,眼角、脸颊虽然已经有老年斑和皱纹。但曾经的芳华还在,发白的头发一股脑盘在后面,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棉麻布的对襟衫。立领妥妥地托举着下巴,将脖子拉直拉高,被柔和的灯光打着,浑身充满慈爱的光辉。母亲斟满酒,看着翁先生说:“我儿,以后若想见我只能去寺庙了。姆妈敬你一杯酒。”
翁先生端起杯子,将杯子放在唇边深深地闻着,并不打算喝。姆妈已经喝尽,朝翁先生亮着杯底:“喝了它,一个男人咋能不喝酒呢?这虽然是黄酒,温和,但只要是酒都是有血性的,你该换种方式生活了。”
翁先生又想到父亲,都说他是喝酒喝死的。姆妈却要自己喝酒,很不解。姆妈懂他的心思,又倒上一杯酒:“你父亲其实是喝了酒,睡觉时没有醒来。并不是喝酒喝死的。那天他高兴,他酿出了他想酿的醇正的原浆,他想破例酿点白酒出来。酒是酿好了,人却没了。人们认定他是喝了自己酿的酒喝死了,我百口莫辩。他其实死于脑梗塞。但这也没什么不好,他走得多轻松,睡着就睡过去了。走了。无牵无挂。”
翁先生惊讶,“这些年了,姆妈怎么到现在才告诉父亲死亡的真相?”
姆妈继续说:“那时候没有人知道脑梗塞。我也是后来找了医生问才知道的。反正是走了,喝酒走的,还是脑梗塞走的,有多大区别呢?就像姆妈和你,在人们口水里这些年,姆妈不能再害你了,姆妈该离开你了……”
翁先生闭紧眼睛,干了杯中酒。他没有想到,闻酒味和喝酒完全不是一回事,酒水入嘴巴,入喉咙,到胃里,到肠道里,像枫桥下的河水,蜿蜒而行。起起伏伏。还像唱戏,几个颤音,几个迂回,几个哎哎呀呀的苦叹。嘴巴苦了。眼泪也成线地落了下来。
“姆妈,你身体不好,别人怎么说不关我的事。你这个身体出家,我怎能放心?”翁先生双膝落地,跪在母亲面前。
母亲没有去扶翁先生,因为饮酒,她的脸色开始红润。出气也重了。她深深地看着翁先生。眼睛渐渐潮湿了。片刻后,她笑了,摸着翁先生的头,唤道:“翁先生呐——”
翁先生顺势倒在母亲的膝盖上,嘤嘤地哭泣着。好似五六岁的孩童,孤独、害怕、不舍、留恋、悲凉,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他觉得是该哭一次了,好好哭出来。他的背影落在地上,成为一道凄凉的光。哭着哭着,睡着了。醒来,母亲已经离开了家。翁先生将双手耷拉在大腿两侧,感觉世界真是静极了。一只老鼠从地板上跑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到床铺底下。翁先生蹲下,跟老鼠说:“现在就剩我俩啦。”
这一夜,翁先生醉在姚晓娇的手心里,时不时地,他会提醒姚晓娇一声:“你听,普慈寺的钟声又响了。”
“来,我们喝酒。”
4早期,翁先生不饮酒。虽然卖酒,天天在酒坛子间穿梭,但一想到父亲喝酒喝死了,便发誓不饮酒。真正喝酒也是母亲出家那天开始的。一个谜解开,等于开启了一坛新酒。但是呢,什么事都有两面性,是矛盾的,不喝酒的他,嗅觉特别灵敏,对任何身心不接受的味道统称为异味,比如一个人说话的语气,看世界的态度,这个人只爱钱……他都能及时捕捉到那丝气息。关于被母亲逼着去相的那两次亲也是这样。姑娘身上的气味太冲了!
姚晓娇身上的气息不一样,她是性感的、迷人的、纯粹和美好的,从来没有这样一种美妙的气息从毛孔穿透而来,让感官兴奋、身体兴奋,这是爱情吗?苏醒过来的翁先生,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异样,他是多么想拥抱住这份美妙的气息,让身心愉悦。愉悦,这种感觉太久没有出现了。
应该说是自从那个有夫之妇离开之后,就没有了。那个女人啊,怎么说呢,有家室,比自己大,尽管长相还可以,但经过时间沉淀后,竟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女人?只隐约记得,她有钱,但备受老公冷落,她爱喝酒,也爱来“翁先生酒坊”买酒。买好酒还喜欢痴痴傻傻地跟翁先生说一会儿话。起初,翁先生也没注意听,直到这个女人有一天中午喝醉了,她迷醉着双眼来买酒,她趴在柜台上,酒味熏天。当翁先生递给她“十月白”时,她主动握住翁先生的手,双眼含情,红唇欲滴,酒香喷人——两人就这样握着“十月白”凝视了很久,眼睛看见了各自的心灵和身体,翁先生强烈感觉到自己动情了,下体温暖又乖巧,有些欲罢不能。但是呢,那天之后女人不来了。原因是街坊上的邻居眼睛太尖,竟然发觉翁先生跟女人在眉目传情,你跟我说我跟你说,传到女人的男人耳朵里,男人来闹了一场。当翁先生承认只握过女人的手并无其他举动时,男人笑了,他仰起头哈哈大笑,对着自己女人点着——原来你喜欢这种娘娘腔啊!
也是很久以后吧,翁先生才得知,女人还是跟男人离婚了,男人直接住到小三那里。但女人也没有来找翁先生,她带着儿子仍旧住在大别墅里,过着有钱的但也寂寞的生活。女人觉得这样也好,她终究还是吃不了苦!
“可是,可是之前怎么没闻到她身上的铜臭味呢?莫非,被浓烈的酒味掩饰了?”
经过姚晓娇的出现,翁先生反思着自己的前半生,凄凉地一笑,手伸在空中,一无所有。姚晓娇蜷缩在沙发里抱着笔记本写作,她穿了件自己晾晒在阳台上的月白色对襟棉麻衫,光着腿,光着脚,头发随意地扎着,几缕散发在脸颊上拂动,鼻翼小巧精致,嘴唇饱满水润……当眼睛落在姚晓娇一起一伏地胸脯上,翁先生赶紧撇开,起身去买了一盆酸菜鱼、一碟夫妻肺片、一盘蒜泥生菜,唤姚晓娇吃饭。可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便愣在沙发前。倒是姚晓娇大方,她将头抬起来,笑盈盈地:“亲爱的翁先生,吃饭了吗?”
接着,她站起来,拉了拉衣服的下摆,跟着翁先生来到餐桌前,“不喝酒么?”
“不喝了,我喝不过你,我有话要问你,你说你来找一个人?能说说来找谁么?找他做什么?他是你什么人?你们什么关系?还有啊,你从哪里来?叫什么?”一口气说完,翁先生惊讶地瞪着姚晓娇,发觉姚晓娇也很吃惊地看着自己,她似乎在问:“你问那么多干啥?我找谁管你屁事啊?你干嘛那么紧张?你以为我借宿了一晚你就可以什么都要知道吗?”
跟心里所想差不多,姚晓娇不想多说什么,看到她的表情,翁先生再次确定,这个女孩是不受约束的,她火辣自由,是一团火,会烧死自己的。她喜欢喝酒,还抽烟,她几次都将拿烟的手势做出来,可惜没有烟可抽。包括她还会说点脏话:“靠!”,反问翁先生:“你可真够婆婆妈妈,问那么多干啥啊!我是一个网络作家,我来追寻一个故事,其实吧,就是一个执念,我就要写关于一个执念的故事,我不明白爱会是一个执念么!这他妈的是怎样顽固不化的爱啊!”
“爱啊,应该是心动的感觉吧,看到你心里像河水一样直泛涟漪……”翁先生对着窗口讪讪地说。面对那个有夫之妇自己有过,如今,对着这个小女孩儿也有,只是如今自己连她叫什么都不知,还不敢看她。
“你看我说话。我又不吃你。”姚晓娇呼喊着,突然,她站起来,将身体前倾在桌面上,双手捧住翁先生的脸,诡异地笑了:“你不会喜欢我了吧?——不过呢,喜欢我也正常,我这么年轻美好,很多人都会喜欢我的。”
姚晓娇不仅是火,还是光,根本抓不住,只觉得她在眼前晃,晃花眼了,色彩斑斓的,但你抓不住,她也许根本不喜欢老街。她是奔跑在阳光和草地上的女孩,她热烈、自由、奔放,她的世界明亮又温暖,翁先生收回目光,紧紧地闭着:“喜欢你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更不会玩感情游戏……”
松松软软的、湿润热辣的感觉直接压在唇上,姚晓娇用吻堵住了他的嘴巴。这一刻是匆忙的,临时起意的,像一场意外,没有任何前兆和表示,但这样也好,猝不及防的,倒也有了另一番感觉。热吻之后,翁先生的手还不知如何摆放,姚晓娇却一把将他的头搂进怀里,抵在一起一伏的胸脯上,低唤着:“让我抱抱你。就这样抱抱你。”
也就是在这年轻的,却有着初为人母的拥抱里,翁先生一头陷进去了,再也无法自拔,他像是突然打开了情感世界的眼睛,一下子明白男女是怎么一回事,什么娘娘腔,都是自己迂,没有遇见真正喜欢的人而已。
这时,姚晓娇说话了:“吃好饭,带我去找那个人吧,他就在这个镇上,离老街不远,是我听到的一个故事。”姚晓娇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烟雨的湖边,一个男人独自在垂钓——怎么说呢,说这个故事的人啊,他端着酒杯、倾斜着身体,他距离自己很近,却感觉很远,他始终只有绝情和冷漠,就算你将心挖出来,他都这样。他只是说:那个地方叫月亮湖,烟雨鸡犬声,云蒸雾绕樟树林,然后,这个男人在湖边守候着,守候什么呢?他突然转过身来问姚晓娇,姚晓娇没有回答出来,但她记住了,月亮湖,香樟树林,一个神秘的男人……她发誓要找到这个地方,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努力!
翁先生应了姚晓娇的提议。那就去找吧!但愿能找到一些东西回来!突然,他想起什么,起身走进房间,打开一道沉重的柜门,捧出一坛人参酒过来放在桌子上。这其实只是一只巨大的玻璃坛子浸泡着一棵人参的药酒罢了,搬出这个干吗呢?姚晓娇不屑地看着。只听翁先生说:“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她说这棵人参泡了很多年,你看它身体那么洁白,真是令人着迷啊——等你找到那个人,我们喝这个好吗?”
“靠,原来不就是庆祝嘛,搞那么情深义重的!弄得人家一头雾水。”姚晓娇跳下凳子,“走喽,去找呐!”
5两人刚一前一后出门,翁先生的胳膊就被人拽了一下,被站在枫桥边卖蔬菜、螺蛳和小鲫鱼的阿婆叫住。她没有走近,眼睛看了看姚晓娇,意思是让翁先生再靠自己近一点。翁先生就靠近了一点,听得阿婆急吼吼关照着:“不管怎么说呢,你在我们眼前长大的,你是什么人,我们都知道,你可不要乱骗人啊。有的话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时间长了,人们还是会知道你不懂酿酒,你就是个骗子啊。你说你蛮好的人留在这里骗人家干吗呢?”
“我……我没有骗人呀!”如当头一棒,翁先生气急败坏地黑着脸。
阿婆又看看姚晓娇,问:“她是谁啊?”
“我——,我媳妇。”翁先生闷闷地嘀咕一句,离开阿婆,拉上姚晓娇的手走上枫桥。他能感觉到阿婆仍旧站在桥边一脸惆怅地瞅着自己的背影纳闷。
姚晓娇来寻访的一个人,听着有点玄乎,说他一个人住在湖边,跟隐士一样,一间茅屋,他将湖用绿色的网拦住,养了很多鱼。他的家在另外一个镇上,他是新婚之夜搬出来的,如今住在湖边住着养了多年的鱼,这是一个奇怪的事。他干嘛要一个人住在湖边多年?他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执念……
姚晓娇断断续续地说着,似乎也在思索,突然在饭桌上听到的故事和地名,为啥就让自己跋涉而来?我究竟要寻找的是什么?是故事本身的真相还是要证明一些什么?翁先生打断她问道:“你说这个人住在月亮湖边?”
待看到姚晓娇珍重地点头,翁先生心里有数了。这个男人自己见过,他没有传奇啊,他只是喜欢养鱼,这里因为大量种植了香樟树,种植香樟树也是农民想发家致富,不想最终连成了片,围着月亮湖延绵不绝。于是,许多鸟也来了。鸟是白色的,在湖面上飞,这个男人坐在岸上抽烟看湖里的鱼。一到冬天他就回家了,春暖花开了再来。至于叫什么住哪里倒是不知。因为一个人长期习惯性住在这里,就没了询问的理由,理所当然一般。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之时,男人不在。茅草屋的柴门虚掩着。茅屋里仅剩下一堆柴灰,和一张空空如也的木板床。姚晓娇捡起一根树枝,扒开柴灰看看,又去摸摸床架,说:“他为什么要骗我呢,这明明都很久没人住过的嘛!”一脸的失望。一缕头发落下来,正想去捋,却发现手还在翁先生手里。被他紧紧地握着。她看向翁先生,再看看手,示意松开。翁先生明白,五指松开,又握紧,一把将姚晓娇拉进怀里抱着。
是的,这个在湖边养鱼的男人不管在姚晓娇心里有多神奇,对于翁先生来说他很普通,他会生病,会死——死,这令翁先生惧怕起来,自己似乎都还没好好活一次就死了,女人没有,孩子没有,爱情没有——不,爱情,姚晓娇已经让自己欲罢不能!这不是爱是什么,这就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啊!
姚晓娇乖巧地依附在他怀里,像是受伤了,他为什么要骗自己呢?而自己就因为爱他,却被他骗着兜圈子,也许这个地方根本不存在,而这里的月亮湖根本只是凑巧,这些都是那个男人在交际场合随口杜撰的故事吧?眼底划过一道忧伤,姚晓娇将头抬起来,死死地看一眼翁先生,并用右手食指抚弄了一下他的嘴唇,骤然,她踮起脚跟将嘴唇压在翁先生的嘴唇上。她明显有性爱经验的,当翁先生抱着她在小茅屋里打圈圈不知如何是好时,她暗示到木床上去。翁先生这才抱起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又怕床板咯疼她,还将自己的衣服脱下垫在她背下。姚晓娇感动他的细心,主动搂住他打开了身体。暴风雨在茅屋里猛烈上演,木床被摇晃得咯吱咯吱狂叫。几次都有了被压散架的哀鸣,但它终究撑了下来,以节奏强烈的伴奏声配合着这场肢体的暴风雨。
姚晓娇气喘吁吁地抚摸着翁先生脸上的汗,问道:“你还是第一次啊?”她的眼睛明亮亮的,特别迷人。翁先生红着脸,点头。姚晓娇如获至宝,惊呼一声,紧紧地抱住翁先生:“还找什么湖边的男人,你就是我最该寻觅的人!”回途中,姚晓娇一路都在兴奋地讲她准备着手写的故事。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你。好像你在这已经等了好多年。”
翁先生的眼睛潮湿了,亮汪汪的。跟月光下的月亮湖一样。
于是,翁先生便成为了姚晓娇的采访对象。她要听他讲他的父亲、母亲、酒坊,以及街坊邻居的故事,她说这样一个有怪异气息的地方真适合写网络小说。她这篇小说保证能赚大钱。翁先生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酷爱说话,没事就跟姚晓娇黏糊在一起说话,说屋檐上的猫,开过街面的泡桐花,说枫桥以及桥下的水,还有普慈寺的钟声,再折回来说一家一家香烛烟纸店的故事。整条老街,经过细密的梳理,说出的事居然还有那么多,今后呢,还会多,因为老街一开发,人会来,故事就来了嘛。
这时,翁先生开始唤姚晓娇为娇娇。姚晓娇还主动告诉翁先生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她要做翁先生的女人。这应该是翁先生最春风得意的辰光。这样一个女人从天而落,她令人舒服,大大方方的,从不过问金钱、房产等俗事。她喜欢写东西,也不讲究穿着,有时几天不出门,慵懒地套着自己的月白色棉麻布衫,赤脚在家走来走去。她写作也是抱着笔记本窝在沙发上写的。见到翁先生上来,就一起吃饭,然后,听故事。故事讲到差不多了,感觉也来了,便抱在一起做爱。翁先生明显很喜欢她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臀部,当她的双腿架上他的脖子,他就会无比爱恋地唤着:“娇娇——娇娇——”
声音貌似还带着哭音,一副就要哭的样子。
镇上的人很快发现翁先生的不一样。他胖了,气色好,眼睛亮闪闪的,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脚步跨大了,也快了。浑身上下洋溢着爱的味道。有一天,人们还看见姚晓娇趴在花格窗里看月亮的样子。她可真年轻啊!
有人直接问:“小翁啊,恋爱了?”
翁先生笑而不语。
人们又问:“这姑娘哪里人啊?”
翁先生仍旧笑而不语。
总之,看见翁先生这样大家还是高兴的,他也是该成家了。尽管这女孩儿……但凡见过姚晓娇的人,都能看出她不像是待得长留得住的!也只能什么也不说,替他高兴。但是,一想到另外一件事,他们又得关照:“小翁啊,你可不能变啊。这些年都这样,我们可不能让你变啊。”
“怎么变?”翁先生一头雾水。
看着面前被挖成一条大沟的老街,竟有点烦躁。
6这天,翁先生跟姚晓娇在房里吃午饭。吃着吃着,姚晓娇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问:“你用什么洗衣服的,你的衣服很香。”还放下碗,跳过来,伏在翁先生的胸口上闻着。嘴巴里吐出来的气息热腾腾的,嘴唇在胸膛上乱点。翁先生一抬腿,就将她的臀部顶到自己的胯部上,双手由下而上拉掉她身上的月白色棉麻布衫……姚晓娇骑在他的胯上,问着:“你说我会怎么写你呢?你想过没?我可以写《我与翁先生的日日夜夜》吗?写我们相爱,写我们最终在床上……”姚晓娇真够娇滴滴的,随着脑袋里小说情节的推进,她已经完全进入角色,由被动变为主动在翁先生胯上大幅度动作着。
有人在楼下拍门,喊着:“翁先生,翁先生,你出来下。”
当翁先生一身整洁地出现在酒坊,跟这几个人见面时,来人分明难以抑制住笑意。眼睛还朝门口瞅。似乎在找什么。来人说:“你的好运来了,女人有了,事业也来了。这个酒坊呢,是个宝。但这里要改改,不能这样搞文化,你看啊,这边做药酒,你知道现在人特别注重养生么,枸杞酒、桂圆酒,人参酒还有蛇酒……这边呢,还是卖你的老本行,毕竟你这个店适合搭配酒文化的打造,那金秋欢、十月白多好听啊……”
“还有啊,你们家的故事都整理好了吧。我们该找人写导游词了,我们保证你的‘翁先生酒坊’肯定是这条老街的一块大招牌……”
说着,他们递上来一份合同。让翁先生签约。翁先生犹豫一下,签了。什么是对生活的妥协,此刻就是,为了娇娇,他决议好好做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男人。但他却也纳闷,街坊阿姨怎么一直在提醒自己不好骗人,骗什么人?为什么要骗人啊?
普慈寺的钟声又敲响了。一下,两下,三下。自从母亲出家之后,翁先生就觉得钟声是敲在心上的。每次都要顺着老街一路走到思源桥边站住,才明白是想来看母亲了。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他不忍心看见母亲一身僧袍的样子。听一会儿诵经声,便转身折回来。心头无比的悲怆,人一辈子究竟为啥来着?无爱无恨,却是更苦的心痛。因为你不知道痛什么,难过什么,却分明很难过,很痛。
但今天,他是想进去见见母亲的,跟她说说姚晓娇。这个女人让他非常着迷。他想跟她永远在一起。然而,他仍旧没有进去,那一扇朱红的门让他看见了幸福又觉得幸福跟自己很远。不是立马能够握住的。一悸,赶紧朝回赶。
他走得快了些,走到门口时都有点喘气了。姚晓娇难得走下来,站在酒坊里,正在酒坛子之间转着。她在每一坛酒上闻闻,摸摸,再念一遍“金秋欢、十月白、三月里……”突然,她将手停留在紫云香上,仔仔细细地抚摸着,嗅着,倒也闻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好像在记忆大脑里消失了很久的味道,终于被同样相遇而来的熟悉的味道重逢,并吸引住了自己。她甚至都想打开瓶盖,看看那朵泡桐花是什么样子了。
“娇娇!”翁先生站在门口温柔地唤着,这令她有点回不过神来的样子,于是,她回头的动作慢了半拍,眼神恍恍惚惚的,亦有惊喜和忧伤存在。瞬间,她犹豫了,低沉了,叹气了,其实呢,都是没意思的是不?说着,将手中的青瓷瓶又放回原位。
翁先生正巧听到这句。心里一紧。从自己刚才站在门口叫她的情景回想到姚晓娇刚来那天的样子,竟像一场梦境。
翁先生想打破眼前的迷雾,唤她上去喝人参酒,说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也想喝酒,我有话跟你说。姚晓娇说:“我也有话跟你说。我们上楼吧。”
干燥的木楼梯发出了干燥的声音,你一声,我一声,各怀心思。但一到房间,姚晓娇却让翁先生“笑一个。”翁先生吻一下她的额头,笑了。他一笑,姚晓娇叫他不要动,说他这样笑真好看。并举起手机啪啪啪地连拍了好几张照片。
两人坐下来准备喝人参酒了。翁先生正要开启瓶盖时,姚晓娇阻止了,她将手指落在玻璃上,隔着玻璃抚摸里面的人参半响,激动地赞叹道:“太美了。喝了真可惜。不喝了。”继而,转身,背上早已收拾好的双肩包。跟翁先生平静地告别:“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你住在这里好好的啊。”
“回我来的地方啊!我不可能在这生活一辈子吧?你知道的,我要找的人也没找到,该回去了。我还要开会,讨论公司给我安排的新的写作任务……”
“不,你不能走!我不能没有你!”分离的痛苦在每一个骨头缝隙里蔓延。
“切!我为什么不能走,你留我干啥,你觉得能留得住么?”姚晓娇不置可否,就要抬脚走人。
翁先生哀哀地流着泪:“留下吧,我需要你!”他想到姚晓娇带来的激情,无法控制。但姚晓娇去意已决:“我还年轻,有很多事要做。我怎么可能跟你住在这里。我对你已经蛮好了。不过呢,也感激你,我的这篇小说可是很火哦……”
“那么,我们再抱下吧。”翁先生不再哭了,他的眼睛又恢复了阴郁,和最后的恳求。他一把将姚晓娇拉进怀里,深深地拥着,热切地吻着。姚晓娇的身体顿了一下。突然,抬起胳膊,一把脱光衣服,赤身裸体地问翁先生喜欢自己什么?我的身材吗?你喜欢啥呀?翁先生的眼睛跟着她的问题,从上到下打量着,鼻子一寸一寸地嗅着,鼻翼里喷出的热气,弄得姚晓娇咯咯地笑着。姚晓娇的腰肢此时已经被翁先生搂住,贴在自己的小腹上。但她还将身体朝后仰着,看着花灯笑个不停。翁先生说:“不要笑了。再笑不行了。”同时,他成功地进入到姚晓娇的身体里,手试图扳正她的上半身,想用嘴唇堵住嘴巴,让她不要笑了。然而,此刻的姚晓娇眼睛里却是非常愤怒的,身体也不配合,死板板的,没有一丝感情色彩。这很令人伤心。翁先生问:“你不想啊?”
“是的。我该回家了。怎么来怎么去,不带走一片云彩。生活不是这样子的,爱也不是这样子的,你太迂了。我们之后也不会再联系。”
“你,你怎么可以如此绝情?”翁先生只觉浑身无力。
姚晓娇撇撇嘴角,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翁先生,你可真是不知足,我对你已经很好了……”突然,她的脖子疼了,紧了,说不出话了,翁先生一张涨红的脸扭曲着,愤怒着,危险一步步逼近,她惊恐极了:“你这是干什么?你,你要做——什么?”
7姚晓娇醒来时,天色将暗。夕阳的余晖落在花格窗上,平日里,这时候应该是跟翁先生收拾桌子,到阳台上倒黄酒小酌了。翁先生做起事情来总是特别的细致,也是慢条斯理的,但绝对极其认真。餐桌上每天都有一枝插花,小小的一个白玉质地的瓶子,插一枝玫瑰,或一枝天竺叶子,或一串北美冬青……而菜肴呢,也用足了脑筋,白斩鸡啊,烧得又嫩又鲜,那一碟调料,葱花姜丝一粒粒一丝丝,匀称地漂浮在透明器皿里,鲜酱油宛如土地深沉,这简直就是另一个春天。这是他的拿手菜,一吃就难以停下,姚晓娇用手撕拉着,蘸着调料大快朵颐。对的,这不是一个善于装腔作势的女孩子,她喜欢吃就大吃特吃,不停地吮吸着手指欢天喜地地夸赞:“好吃!好吃!”嘴角流油。
翁先生自己吃得很少,他喜欢看她吃。他坐在她的对面,一脸温情,一眼脉脉,夕阳落在月白色棉麻衣衫上,白净、清澈又纯真,在他面前,姚晓娇任性又自由,如果没有以前遇见的男人,她相信自己会爱上他,他是值得你爱的——他虽然只是个卖酒郎,也只是一个老光棍,可是你放眼看看,有哪些人能够给你如此这般的安全感和信任感,有他这样实诚的爱着?他像那棵站在枫桥边的古树,古意盎然,却又蓬勃生辉,还温暖迷人,自带一种不凡的气质。他热爱生活,自己收拾房间,自己做菜,他的酒都有自己的名字,他从不吃外卖,他享受做菜的过程,就像给酒瓶上写“十月白”,他是真正地活着自己的人。这些,不是自己打心里缺失并想寻找的么?
就在姚晓娇将沾满白斩鸡鲜味的手指含在嘴唇里吮吸并傻呆呆地看着对面的翁先生时,翁先生的身体便朝前倾了一下,右胳膊抬起来,放到桌面上,端起青花瓷酒杯朝姚晓娇递来,他在邀请她碰杯,一起干尽杯中酒吧。他的嘴巴也裂开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美美地笑了,姚晓娇明白,他宠爱自己,他视自己为生命,他……姚晓娇越想越怕,因为她知道自己最终是会辜负他的。所以,她想自己应该尽早离开这里,真的,越早离开越好,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折腾不起啊!
于是,从一开始姚晓娇就在设计着如何离开,这表现在一起坐在阳台小酌,抱在一起做爱,一起饮茶的各种情景里。他给自己讲小镇上的人的故事时,专注度已经无法走进另外一个人。他多么可怜啊!姚晓娇又走神了,她的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张面孔——那张自己深爱的,轮廓分明又风流倜傥的脸,它端端地悬浮在那里,让她想去亲近,想去抚摸——对了,像书里写的,手指从他的头发、额头、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到嘴唇和下巴,一点点摸下来,感受它的气息和温度,嘴巴一张一合,再念叨着 “亲爱的,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巴……”从嘴唇里吐纳出的气息也一缕一缕喷在他的头发、额头、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到嘴唇和下巴上。自己的眼睛是迷离的,他的也是,整个空间都很暧昧和深情。一切,都是浓情蜜意的。就这样,他们疯狂地抱在一起了,难舍难分。
然而,醒来,姚晓娇发现自己仍旧是躺在翁先生的怀里的,刚刚跟自己做爱的男人是翁先生!翁先生因为充满精力地享受了她的身体她的爱意——那个跟臆想中的男人释放的爱意,将翁先生缠绵住了,他出了一身的汗,安心地睡着了。他是心满意足走进梦乡的,姚晓娇让他无法自拔。姚晓娇心头一疼,默默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手指真的就去抚摸翁先生的剑眉,手指像一把小梳子,一遍一遍刮过,只刮到他露出如婴儿般天真的笑容出来。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贴在胸口上,嘴唇抵在发丛里,深深地呼吸着。
但这次,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了,自己已经表达了离开的意思,他虽然不舍,但也动粗了,掐了自己的脖子,差点被他掐死了——姚晓娇将眼睛从翁先生的脸颊上移动到桌子上的那瓶人参酒上,透明的玻璃瓶,一棵人参飘飘袅袅地浸泡其中,它的身体飘在酒里,跟站在云雾里一样,透明、伤感,绝望,又如此安详,要是真的被他掐死了,会有这般的表情么?
“不,不可以,我还没有好好爱过,我不能死!”姚晓娇的身体被翁先生压麻了,但却动弹不得,翁先生整个人是伏在她身上睡着的,他的手仍旧紧紧地抠住了她的身体,他不会轻易让自己离开的!姚晓娇试探着动了动身体,翁先生立马灵敏地又抠紧了,嘴里哝哝着什么。细听,好像是在哀求不要走不要走!
姚晓娇终于感知到自己做错事了,任性过头了。害了翁先生。跟翁先生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便跟回放的电影镜头一般,一点一点地回放出来,不得不承认,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是不存在的,也可以这样说,渐渐地,自己甚至都有点着迷于他的细心照顾。那种全心全意的好,跟小时候吃酥糖一样,吃了一颗还想吃,再吃又怕母亲不给,又害怕一下子吃完了。
要命啊,那个端着红酒杯的坐在酒桌上的男人总会在该出现和不该出现时又出来了,他真折磨人啊,他的手指在细长的高脚杯的杯柄上握着,性感无比。其实握住的是一个名利场,他太引人注目了,衣着精致,气质出众,派头老大。也不知为什么,第一次跟他在酒桌上遇见,姚晓娇就一头跌了进去。他不经意飘过来的眼神会让她坐立不安,脸红了又红。他太懂女人了,一眼看出端倪,幽冷地一笑,便变得异常高傲,故作深沉,不易接近,但是呢,他又会恰到好处地丢一点柔情过来,那种迷人的笑落在红酒的荡漾里,形成了无数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姚晓娇就这样成了他的情人,不,轻易上了几次床的女人。
姚晓娇明白,他看不起自己。他只是享受了自己的身体发泄了欲望而已。一点痴迷与爱都没有——这种感觉在跟翁先生在一起之后,明显感觉到不一样,并体味出爱和不爱是两码子事。特别对于男人来说,他对自己是没有耐心的,两人共处时,他也没有什么话,连看也没怎么看过自己,就空空洞洞地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姚晓娇还回忆出他居然有女人的水蛇腰,他的身体很凉,他的身体跟自己的身体粘贴在一起时,其实是分隔得很远的,因为总觉得缠绕着自己的身体的是一条冰冷的蛇。滑溜溜一阵,就溜走了。两个人最终只剩下对于生殖器的贡献和机械的动作。冰冷又无情,淡定又恍惚。
而翁先生呢,他珍视自己,他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是充满爱意地,充满体谅,他怕弄疼自己,处处在关心着你的身体和心灵的变化,一点一滴,只为了让爱生根发芽,长成一条凌霄花,于是,心里也就开满了凌霄花。从而将两具热腾腾的身体久久地缠绵在一起。
姚晓娇就这样哭了,抽抽搭搭的声音惊醒了翁先生。翁先生赶紧坐起来,捧着她泪流满面的脸问:“娇娇,怎么了?怎么了?”姚晓娇看着他紧张的眼神,只管哭,何去何从,的确不知道了。她只能哭。待看到姚晓娇脖子上的红印子,翁先生立马想到了什么,可恨啊,骂一声自己,他哀哀地看着姚晓娇,无所适从,自己怎么能那样对她!
翁先生也跟着默默地流泪了,看见桌子上的人参酒,他猛地站起来,就要去拧盖子,他将双手放在玻璃盖上,沉默一会儿,低沉地说:“娇娇,真要走,等我喝了这坛酒,再走吧!”这个感觉,不亚于父亲去世的黄昏和母亲出家的清晨,翁先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喝了这坛,你会死的!”姚晓娇从沙发上跳下来,一把从后面抱住翁先生,她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哭着说:“你干嘛要让我恨你啊!你知道的,我不爱你,我的爱早被践踏死了!”
这一刻,姚晓娇用尽了生命的力气,紧紧地环抱着翁先生,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背上,暖暖的。翁先生将手反过来,试图也紧紧地环抱住她。他们都在力所能及地朝紧贴着。
8普慈寺的钟声又响了。一声。两声。三声。最近吧,每每听到钟声,翁先生就会全身紧张,仿佛一声声是敲在自己头上的。这个钟声好像明白自己什么心思一样,玄妙又紧张,要出卖自己一般。
但是,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身体里什么时间开始生长杂草和恶魔了呢?怎么会这样,自己每天紧张什么呢?想想以前啊,看看泡桐花,赏个月,想个好的酒名,云淡风轻啊。古镇的生活清淡随意,居然拥有一条最初的通道任自己走来走去,走出了一身的月色。而现在呢,脑子里成天在盘算姚晓娇还会走么?她会真的走么?她走了自己今后怎么办呢?更重要的是,一想到姚晓娇,身体就欢腾,一欢腾就慌乱,消遣不起的感觉,生殖器一次次被消遣,之后就是抱着姚晓娇也开始萎靡不振——他知道,自己太紧张了!
生殖器一紧张就出了乱子,爱不起来的样子了。这令翁先生又急又乱,又无助又羞赧,分明是那么激情澎湃,为什么关键时候就垂头丧气了呢?翁先生看一眼身下的姚晓娇,羞赧的感觉立即幻化为恼羞成怒,姚晓娇啊姚晓娇,你为什么将眼睛瞪那么大盯着自己呢?你能接受跟这样一双眼睛做爱吗?当然,姚晓娇有姚晓娇的说词,她说:“你太走神了,你是不是还在想如何软禁我?”姚晓娇的眼睛滑过翁先生的鼻尖,落在窗户上,那里,翁先生悄悄地上了锁,这一把锁没有锁住姚晓娇,却给自己的道德上了一把锁。
这都是姚晓娇明亮的眼睛告诉的,她在恨自己!
姚晓娇继续说:“你不觉得我俩在一起,只是在消遣生殖器么,你了解我多少,你爱我什么,你懂我啥,你贪恋的只是这个年龄的放纵和发泄。你不懂生活与爱。你根本不知道我此刻想啥?”
翁先生穿好衣服坐在桌子边,他的手可以随时抚摸着那坛人参酒。尽管抚摸了一百遍人参,也揣度不到姚晓娇的心里。姚晓娇笑笑,“无所谓你知不知道,我俩呢,总归是要散的。”
翁先生的手掌正落在人参的头上抚爱着,但五指冰冷。
姚晓娇说:“我是独生女儿,我和你怎么可能就在这里住一辈子啊。在这里,只有一股酒味,和一股霉味。跟你生活,等于要葬送我一辈子,你想过我们今后的生活么?结婚?生育?抚养?生活实际啊,很真实的,我虽然写小说,编故事,我也做不到一辈子任性,我的确突然来到这里,图新鲜,跟你住了这些日子,话呢是该说透了,我不爱你,我该回去了,你锁住我但锁不住我的心,所以,我可以看着你锁门锁窗,我觉得你很可笑,又可悲,你的活是另一种死亡。”
“你的生活就像你手中的人参酒,只是浸泡着,像一枚标本,你走不出去,也打不开,可以爱但不可以不爱,你太在乎得失。终究最在乎得失的就是你!”姚晓娇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翁先生浑身颤抖。
“不过,我……”姚晓娇的情绪变化太快,突然,她眼睛有了泪水,她哭了,哽咽道:“你终究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我爱他啊,他的侧影,他的气息,他的世界,他的名利场,都能够让我飞翔,我真的好想抱抱他——”
姚晓娇开始伏在枕头上哭泣,就在这时,普慈寺的钟声又响了,今天难道敲钟人记错时间了,又重敲了?
“我来到这里,都是为了他酒桌上的一句话,他其实根本都忘了,但我非要来一遭。也许我根本就是走错了地方,又错误地遇见了你,你说哪有那么巧,我就如此容易找到月亮湖,和一个守湖的男人的故事?他给我的药引子,是一副毒药!他要离开我了!”姚晓娇忽然明白了,与此同时,她披头散发地奔过来,一头扑进翁先生的怀抱里,泪水鼻涕一脸:“他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啊?”她的手紧紧地抓着翁先生的衣襟扯着,就将纽扣扯开了,指甲在他干净的胸膛上划过,一道道鲜红的血痕错综复杂,迷离彷徨。
普慈寺的钟声不停地响着,要命啊,翁先生咬紧牙关,忍受着蚀骨一般的痛苦。他念叨着:“姚晓娇,姚晓娇……”手落在姚晓娇的肩膀上捏着,用力地捏着。只有肉体的痛苦才能减轻心理的痛苦,那么也只能这样了,翁先生的手一点点地增力,像把老虎钳钳在姚晓娇的肩膀上,她瘦了,很瘦,骨骼吱吱作响的声音传来。姚晓娇也猛力地抓着翁先生的胸膛,两个人的两只手互相破解着什么,但很有契合,一下一下,一起发力,一起耷拉下来,累了,两具伤痕累累的肉体又继续抱紧取暖,这时候,每个人都发现怀抱着一团熊熊烈火。
内心里,有个迷人的声音在强烈地呼喊:“让痛苦来得更为猛烈些吧!”
上着一道冰冷的锁的窗下,闭着眼睛打瞌睡的阿婆,她突然对着自己的香烛店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她流淌着一滴干涩的泪,自言自语着:“翁先生好像几天没开门了啊,你们知道翁先生去哪里了吗?”
一只猫听见了,立即飞跃上屋檐,蹲伏在泡桐树枝丫上,对着翁先生家的窗口喵呜喵呜地叫着。猫叫声永远是撕心裂肺的,要把天空撕碎一样,撕成一条条碎片落下来。再覆盖住千疮百孔的苍生啊。
接着,一行人过来了,他们说:“听说这个翁先生酒坊,马上要改造接待游客了。”
“啊,那好,这个翁先生也算是苦尽甘来,他这一生啊,不对,这这半生很不走运呢。”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异味从姚晓娇身体上散发出来,翁先生吸着鼻子说:“你几天没洗头发了啊!”
9快递盒子被一辆电瓶车送来的,当时翁先生正准备出门送酒。最近,生意有了好转,据说跟老街的宣传片有关,其中有个镜头给了翁先生酒坊,人们便被“春风送”、“十月白”、“九曲回”的名字吸引了,一定要喝到怎么个“九曲回”来。而翁先生呢,也得到姚晓娇建议,酒坛子分成大中小三个容量,价格的悬殊略微拉开,意思是买了小坛不如买个中坛,买了中坛还不如买个大坛,量卖出去了,钱不就赚了。而此刻,正好就有人要了两大坛“九曲回”,翁先生笑了,酒还是那个酒,你们只是喜欢喝酒名啊,感受另一种消费。待看到边上的“紫云香”,又想起姚晓娇那天戴着紫色发带、发带边又落了一朵紫色泡桐花抱着酒瓶站在门槛边的样子来,那一刻是永远动心的,此时望过去,仍旧倩影闪烁,光影闪烁,泡桐花闪烁,喜鹊的叫声悠扬无比,翁先生就又动心了,痴幽幽地看着门口……
快递男一身冲锋黑衣,戴着头盔,猛地出现,高大又黑暗,带着陌生和肃杀,他将快递盒子直接丢在台子上,说“姚晓娇”,一闪身,又走了。消失了。来去无影。翁先生一悸,脸色发白地奔向台子,拿起快递翻来覆去研究。
快递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另一个世界又是未知的,但快递可以保持一种秘密联系,这是一条通往大世界的通道。翁先生在发货栏里看见了一串来自上海的详细地址,货品没有注明,倒提示着“易碎物品”。
“是我的粉,你快拿上来。”姚晓娇正在洗脸,她对洗脸要求越来越严格,一个脸要洗半小时,热水冷水交替使用,还要用蛋清拌珍珠粉敷,然后再擦润肤液,大大小小的瓶子十来个。“你赶紧帮我拆了,我要用。”姚晓娇感觉到翁先生来到身边了,直接吩咐。
翁先生将一枚精致的蓝色小瓶子递给姚晓娇时,说:“你要什么跟我说呀,我还没送你啥呢!”
“你是怕我跟外界有联系吧,好呀,你送我——兰蔻,一瓶乳霜680,我需要一套,大小五六瓶,美容液、日霜晚霜……哈哈,心疼了吧,要不,你说说你现在有多少积蓄啊,你都这个岁数了!”
姚晓娇本来只是想刺激一下他,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信任和激情,现在更多的是互相折磨与针锋相对。这就是感情么?就像自己的父母,姚晓娇的脸色幽暗下来,是的,她讨厌这样的自己,看上去明朗清秀,其实内心却很忧郁和黑暗,没有安全感,并且虚荣和好斗,但又养成了一副麻木不仁……
“我有五十万……”翁先生如实回答,“父母留了一些,自己这些年存了一些,再加上这套老房子,你看我能给你买个什么?”
“这些钱,买点化妆品和几件珠宝是差不多,但你不用送我,你还是留着以后娶个好女人吧。”在翁先生的一脸诚恳中,姚晓娇不忍心了。怎么说呢,面前这个男人也很可怜,对比于自己,只是他曾经有个幸福的家,备受父母疼爱,除此,也没啥了,并且疼爱他的人该死的死了该出家的出家了,自己再去骗他钱没意思了。姚晓娇推一把翁先生,“快去送酒吧,我要化妆了!”
屋子里只剩下姚晓娇一个人了。她没有了化妆的心思,化妆是为了证明自己仍旧鲜活和美丽,但看见镜子里的脸庞,却是越来越模糊和陌生。相由心生,自己到底哪里变了呢?
姚晓娇坐在床沿边上,这是翁先生母亲的床,那时候都传说翁先生跟母亲同住一室……呵呵,人言可畏啊,姚晓娇明白,只有站在这个屋子里,才有权利和申辩力,翁先生为人和善,他母亲孤独慈爱。跟自己的母亲一样,总是在为一个家而欢喜忧愁着,可母亲一辈子没有过上自己,因为父亲一喝酒,就会掐她脖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问她知道我的痛苦吗?我不爱你,从来没有!世人都知道我爱她,永远,一辈子!
这个“她”就从此若隐若现出没在这个家里,与父母同吃同睡。仿佛很多时候,姚晓娇就能看见她正坐在父母之间吃饭、看电视,或者一起睡在床上,她睡左边,母亲睡右边,父亲明显偏爱她,总是背对着母亲,他的背影隔绝了母亲,掩饰了母亲,床上就仅剩下父亲怀抱着的“她”了。
但平日里,父亲对母亲并不坏,至少他舍得给母亲买新衣服,和买花给母亲种植。那个时候,父亲温和、谦逊,玉树临风。母亲迷恋他,眼睛里充满着感激的泪水。父亲也喜欢她的漂亮,将她拥进怀里,重复着歉意:“我这一辈子啊,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啊。”
姚晓娇自小明白,一个女人会是毒药,让一个男人一尝便不能罢休,并要毒他一辈子;还有一个女人是解药,她前世欠了债,这世来还,她便充满能量帮助着这个男人,解脱着这个男人,也许还会为其牺牲。这个结局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同样如此,一个是毒药一个是解药……姚晓娇多次将这段话出现在她的网络故事里。
还有一种感觉是,家在姚晓娇的心头是一片海,宁静的时候很温馨,爆发的时候很惊恐。没有任何平衡点,她最初心疼母亲,后来却心疼父亲了,因为她知道一个秘密,母亲也并不是全心全意爱着父亲的,她的忍让全都因为有了自己。她爱的那个人是另外一个人,他当兵之后没有回来。而这一切父亲并不知情,父亲便觉得愧对了母亲一辈子。姚晓娇也没有理由去拆穿这个秘密,特别是自己无怨无悔爱上了那个男人后,自己要求他什么了呢,为自己离婚?多爱自己一些?不不,他只是在自己心甘情愿的情况下顺其自然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他的世界是一个非常大的名利场,自己根本无法企及一步……
“娇娇,我买了鸡头米和百合,我做甜品给你吃啊。”翁先生进来后,就直接进了厨房。他的情绪也出现了起伏和动荡,总在试图补偿姚晓娇,又总在想霸占她,就好比买鸡头米时,他想到了食补的养颜秘方,不得不承认姚晓娇是美丽多情的。
然而,过于繁重的情绪落下来,也影响了对于美食的把握,味道总觉得不如从前。姚晓娇不明白,翁先生自己却知道。很久了,他从没有满意过做的每一道菜,长期下来,他沮丧了,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爱姚晓娇了——这个结果是非常人的!又一次盯着那坛人参酒,恨不得一口气喝掉它,母亲留在俗世里的一坛酒,居然是一杯毒酒!
“你又忘洗头了吧,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干净!”看着姚晓娇吃着自己并不满意的鸡头米甜品,翁先生必须找到另一种释放。
夜色宁静。新月如钩。这股需要洗头的味道杀死了翁先生的爱,他踱步到窗户边,打开铁锁,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泡桐花清芬的味道,一晃,一年过去了啊。姚晓娇留在这里一年了。她带来的化妆品都用完了。她也没怎么走出去,她说她这一年写了好几个故事,赚了很大一笔。她的理想是,今后要用这些钱跟心爱的男人环球旅游,她说她一直喜欢自由。肩膀上一热,姚晓娇走了过来,她将脸颊抵在他的肩膀上,对着窗外诡异地笑着。然后,她迅速地脱下衣服,将赤裸的身子朝窗口抻着,双手兴奋地挥舞着。“你这是干嘛,不知廉耻!”翁先生看到了卧在泡桐树枝丫上的猫的眼睛,羞愧难当,赶紧去拖姚晓娇回来。可是此刻的姚晓娇宛如一条鲜活的鱼,滑溜溜的,他抓不住,她的双乳就这样扯来扯去地回弹着,拼命地朝窗口猫的蓝眼睛上挺去!“你疯了吗?你给我去死!”翁先生已经无法忍受姚晓娇的泼辣劲,他要让自己的脸在老街上丢尽了。她的报复是如此彻底和羞耻!
“哈哈哈哈,我美不,我是姚晓娇啊,你留不住的!再拽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自从窗户上锁后,她都没有来到过窗户边,多半只是宁静地看一眼,将头低下,缩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创作。她似乎对于窗户上锁和打开没有任何念想。这让翁先生惊讶,违反了她本真的性格。翁先生便知道,对于姚晓娇他是不了解的。而自己却对这个女人倾注了所有的心思……
恨意、冷意从脚底袭击上来,姚晓娇的坚持更令人可恨,随着悲呼的猫叫声,楼下似乎隐隐约约有了人来,他们应该是扬着头,想听见些什么看见些什么?他们充满了猜测与传播的能力,就像好事的街坊对自己跟母亲,可恨啊!终于将姚晓娇拽到了人参酒坛边,姚晓娇顿时安静了下来,她嘻嘻地伏在酒坛上,像两枚人参贴合在一起,一具惨白,另一具更加惨白。翁先生移动着身体,也伏在一具惨白上,他觉得冷,狠命地怀抱住这具惨白,手在她的身体上乱抓着,但总是抓不住要抓住的真实感,最后,落在了脖子上。姚晓娇的天鹅颈真好摸啊,真漂亮啊,他的手在那里游走着,一点一点地抓紧,姚晓娇开始挣扎,挣扎是告知,是警醒,但也是最后的失去,翁先生哭泣着,脸红脖子粗的,眼睛里的东西变幻无常,冷漠、憎恨、温情,柔软,互相交织冲撞,而普慈寺的钟声又响起来,与猫的叫声纠缠在一起,一声比一声紧,急啊,该怎么解脱呢,对于这烦躁的状态,翁先生咬牙切齿着:“娇娇,不要怪我,这是我们最好的解脱啊!”
姚晓娇的身体慢慢地在翁先生的怀里冷却了下来。半响后,翁先生才将她平放在地板上。跪在面前,帮她擦拭着人世间最后一滴眼泪:“对不起,我不能没有你!”头深深地埋进姚晓娇的双乳之间痛哭着。但很快又停止住哭泣,抚摸着姚晓娇的身体,任寒凉顺着指尖溜进自己的身体里。的确没什么好哭的,现在跟她终于可以永远拥抱在一起,她再也不会离开自己了!
眼睛落到餐桌上,看见母亲留下的人参酒。美妙的人参在玻璃瓶子里跟姚晓娇的身体一样,浸泡在酒里面,永远存在,自己可以每天隔着玻璃来看她,抚摸她,跟她相守……这个想法疯狂又痴癫,充满奇思妙想,竟然让他的心里温暖了一下,酒香四溢,继而喃喃道:“我是多么想跟你奔放自由地生活啊!”
楼下,香烛店里的阿婆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用嘶哑的声音遣散着人流:“回吧,回吧,没事了,安静了。”奇怪的是,人们并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她奄奄一息的,口中的气息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蛇,阴气、寒冷、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