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大风从天上吹了过来。在将乌云吹至人们头顶之上时,它自己还在地面上扫荡。我们听见了屋顶上的瓦片落地破碎的声音,还看见了某户人家忘记收起来的晒在麻绳上的衣衫被吹到了空中。它带来各种各样的声响,也着迷于将各种各样的东西从此地移至彼地。
一个老人,缺少逆风行走的力量,又担心顺风而行会被大风吹走。他非常奇怪地认为他应该爬到一棵大树上去躲避风的袭击,而且也果然很费劲地爬上了河堤边的一棵小枣树上。在他爬树的时候,大风有很多次几乎将他吹离了树干,其中一次还是因为枣树的一根枝条伸进了他的衣衫,牢牢地将他挂在了树上。然而,这种侥幸最终还是停止了重复。他也发现爬到树上来躲避大风是多么的愚蠢,因为当他爬至树冠,枣树在风中摇摆的幅度更加巨大,他发出一连串“啊”的叫声后,既是被风吹落,也是被枣树抛弃,从枣树上飞落到了河水之中。
幸运的是,这个老人没有落在坚硬的河堤上。河堤是用一块块石头筑起来的,只要他落在上面,不管是头颅和胸膛着地,还是四肢和后背着地,我们都可以想象得出来,死神肯定就在那儿恭候着他。而且,他的死相也一定会惨不忍睹,完全可能出现任何一种肉身从高空落地时的惨象,头颅炸开,四肢断折,七窍流血,腑脏破裂,乃至浑身的骨头碎断……缺乏避险经验所导致的极端之死,根本来不及成为他忏悔书里的一页,他已经失去了阅读和领会的机遇。
是的,大风是如此的猛烈,从枣树上飞落下来,这个老人落入了河水中,并没有落在河堤上。假如他落在了河堤上,我们不妨再设想一下,那些同样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人,他们会有怎样的表现?哦,一双双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睛,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老人从枣树上飘了下来,谁会战胜大风的阻力冲上去,把他接住并被他击倒在地?谁又会因为迟到了一步,目睹着老人重重地砸在自己面前,因为看见一个老人之死而在大风里痛哭不止?最大的可能性则是任何人都没有看见老人从枣树上飞坠,大风过去后,人们才发现枣树底下的河堤上躺着一个死去很久的老人,谁也不相信他是从枣树上掉下来摔死的。当然,也还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离开枣树之后,这位老人被大风吹到了空中,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突然因为这一场大风的停息而落回地面。在那漫长的飞行过程中,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们遇到的真实事件是,这位老人从枣树上飞坠入河流,他几乎没受到任何伤害,轻易地就游到了河岸边,并用双手死死抓住了河岸上的两根古藤,惊恐地看着还在剧烈摇摆的枣树,为自己的幸存而倍感幸运。待大风过后,这才湿漉漉地爬上河堤,朝着自己几公里之外的故乡走去。
2013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月亮照耀着大海,海面比拥有着月亮的天空更像光芒的主人。这时候,有一条渔船从光芒之中缓缓划向陆地,划船的人并非渔民,而是一个年轻的梦想家。
在海边渔村的一本记事簿里,1948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也就是六十五年前,一场海水全被染红的海战之后,也有一位年轻人从明晃晃的月光中划船至此。这个年轻人没有踏上陆地,人们把手伸向他,向他的小船抛去食物,他都一直摇头。直到人们问起大海深处战役的消息,他才喃喃自语:“我根本就没有听见枪炮的声音,也没有看见人们跳进大海捉对撕杀,真的没有,没有。我只知道,对峙的双方,几十万人,人人都听见了大海的波涛底下,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呼喊自己的名字,人们便扔了枪,丢弃了战舰,扑通,扑通,纷纷跳入了大海,没有一个人再从大海下面将头颅伸至海面之上……”记事簿里说,这个年轻人后来把船点燃了,划着一团冲天的火焰,又重新向着大海驶去。
渔村里仅剩的老渔夫认为,这个梦想家有可能就是当年焚舟而去的那位年轻人,他回来了。有所不同,在光明之海,梦想家把船划至岸边,将其优雅地系在了一棵水柳上。海水如牛奶翻卷,上面漂浮着一层层秋天的花朵,他把它们一一捞起,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船头,然后才轻身跃至陆地。
一个九死一生的老渔夫,怀里抱着一块残破的橹片(像抱着他自己的一根枯骨),早已坐在海边教堂一样高耸的礁石上,恭候着他。这种人世间虚高而又结实的仪式,梦想家在心里无比的重视,但他并不想接受任何有着审问性质的探究。所以,当老渔夫开口问他:“年轻人,我在这儿等了你六十五年,你去了哪儿?”他连脸庞都没有侧向老人,一声不吭,迅速地从礁石下走过。让他倍感意外,老渔夫对他所表现出来的冷漠不以为意,不仅没有从礁石上走下来,继续追问他,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礁石上,继续平望着月光下的大海。梦想家也的确是失察了,他根本不知道,在老渔夫的眼里,他只是来自大海的众多陌生人中的一个。老渔夫坐在那儿,这么问过:“年轻人,我在这儿等了你三年,你去了哪儿?”还问过:“年轻人,我在这儿等了你三十年,你去了哪儿?”而且无论是三年还是三十年,都不知问过多少人。六十五年之后,从大海上来的人,也不仅仅梦想家一个,当然只有梦想家如此的冷漠、无礼。老渔夫之所以觉得梦想家会是六十五年前的那个年轻人,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不能再等了。等不动了。
是的,1948年秋天,那个炮声隆隆的夜晚之后,海面上并不像焚舟人所言,没有一颗人头钻出海面,似乎所有与战争相关的人都被大海藏起来了,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给世界留下。人们都看见了,海面上的确没有人头,可是,从深海里漂来了无边无际的布满了弹洞的衣服,渔村里的人倾巢出动,日夜不停地打捞,又日夜不停地在海边的山丘上建衣冠冢,足足花掉了一年多的时间。
年轻的梦想家此行的目的,源于他读过一份资料。资料说,某次海战,敌对双方均全军覆没了。奇怪的是,所有死者的尸体一一消失,只有衣服被海浪送到了岸边。而海岸上的渔民把这些衣服打捞上来之后,没有为阵亡者修建衣冠冢,而是穿上这些衣服组成了两支敌对的军队,继续在大海上互相撕杀。资料的写作者词藻华丽、迷人,其中一句:“这两支穿着血衣的军队,划着幽灵船,总是在月光下的大海深处出没……”为此,当梦想家去到渔村,发现渔村空无一人,又返回海边,坐在老渔夫身边时,忍不住开口就问:“那些闪光的幽灵船,它们平时停泊在什么地方?”老渔夫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大海。哦,大海,月光之下,堆满了白银和白骨,也开满了灰色的鲜花。
基诺山上,人鬼神分家之后,各个群体分别住在了互相约定的地方,彼此相安无事。因为人住的人间、鬼在的鬼国和神居的天堂,都是可以精确指认的具体的山丘或雨林。2006年我突发奇想,决定从人间所在的杰卓老寨步行前往神居的孔明山,并穿过中间横亘着的鬼魂游荡的茫茫雨林。这当然可以被视为一次非常富有象征意义的旅行,从人间前往天堂,一直是人类古老而又永恒的梦想。可就在出发之前,一个北京老太太找到了我,她劝我放弃这一次旅行。老太太年轻时是北京知青,从橄榄坝农场返京之后,觉得北京城并不是自己寄托一生的地方,遂重返西双版纳,一生执迷于山地民族神秘的原生宗教,据说可以为所有的鬼魂超渡,她的目光,可以看到任何一个地方隐藏的鬼魂。她告诉我,在我此行的一个岔路口上,一直有一对来自贵州水城的父女的鬼魂在徘徊,如果我经过那儿,他们就会借我的身体从那儿走出来,并指望我某一天将他们送回贵州水城去。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假如我不去贵州水城,他们就会一直借用我的肉身,令我不得安宁。经老太太这么一说,一种陌生的恐惧很快就遍布了我的整个思维系统,特别是当她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诗人,有着无知道士的疯狂,可你能够领会一对孤魂野鬼孤悬山野几十年而又急于返乡所能迸发出来的疯狂吗?你的疯狂难以镇住他们的疯狂。”我便对这次旅行开始了动摇,总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因为一次象征之旅而让厉鬼附身,即便这世上没有厉鬼,也不能让自己觉得自己身上存在着厉鬼。然而,就在看着我马上就要做出取消旅行的瞬间,老太太笑了起来,她告诉我,她之所以来找我,就是想告诉我这条路因为其象征意义而遍布风险,可作为一个诗人,必须去走一次,那对贵州水城父女的鬼魂,已经被她请人带走了,令鬼魂让路,是她的秘技。那一次步行是我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旅行,在实相、幻术和信仰之间,我确信自己发现了一座精神富矿。可有关鬼魂的话题,却没有因为这位北京老太太的施救而结束。从孔明山也就是基诺人的天堂“司杰卓密”返回西双版纳自治州首府景洪,我入住在澜沧江边的某座旅馆。当天晚上,我的一个布朗族兄弟带着几瓶啤酒前来探望我。他进了房间,先把酒放下,然 后就给了我一个拥抱。可就在抱住我的时候,他突然将我推开,挂满笑容的脸变得冷峻甚至狰狞,目光像两束剑影一样在房间里扫视。接下来,他脱光了上衣,肃立,口中念念有词,猛地大喊了几声,在房里里打起了一种非常奇崛、刚猛的拳脚。他腾挪,扑击,将整个房间的和每一个角落都扫荡了一遍,然后才喘吁吁地告诉我,我的房间里有四个鬼,但被他打走了。后来,我很认真地问过这位布朗族兄弟,那房间真的有四个鬼?他给了肯定的回答。问我:“你没发现第二天早上枕头毛巾上有很多鲜血?而你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是的,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我的确发现毛巾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这血迹是怎么产生的?我问过他几次,他都说是鬼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