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蒋介石的一种内忧

2018-11-13 03:39王彬彬
钟山 2018年5期
关键词:汪精卫阎锡山蒋介石

王彬彬

抗战时期,蒋介石的内忧有多种,而担心国家的高级干部、军中的高级将领投敌叛国,则是内忧之一。国家的高级干部、军中的高级将领当汉奸,对内,影响抗日士气;对外,损害国家形象。抗击日本侵略者,需要全国军民同仇敌忾,而国家、军队的高级干部变节,则会造成军民抗战意志的动摇。抗击日寇,需要国际社会道义和物质两方面的支持。虽然敌强我弱,虽然在军事实力上中国远逊于日本,虽然中国军队常常败给侵略者,但中国军民有顽强的抗敌意志,所以一直在屡败屡战,决不会向侵略者屈服——这是蒋介石和国民政府争取国际同情和支援时反复强调的。虽然我们是弱者,但正义在我们这边,我们一直在战斗,所以,国际社会应该同情和支援我们。而如果有国家和军队的高级干部和高级将领叛国投敌,尤其是如果有很多这样的人出现,那在争取国际社会的同情和支援时,便没有底气,便难以开口。

所以,提防国家和军队的高级干部和高级将领,特别是那种方面大员与日本妥协、向日本投降,是整个抗战期间蒋介石的心头大事之一。

1938年9月30日,唐绍仪被戴笠指挥的军统特务用利斧劈杀于上海。我们不妨就从唐绍仪说起。

唐绍仪,字少川,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1862年1月2日,唐绍仪出生于广东香山县唐家村。中国第一个赴美留学、毕业于耶鲁大学的容闳,就是广东香山南屏人。1868年,第二次归国的容闳,向中国当局提出了四条建议,其中第二条是:“政府宜派遣颖秀青年到国外接受完善的教育,以为国家服务。妥善的留学方法是:可先选派120名学生作为一次实验。这120名学生可分四批,每批30人,按年递派,每年派送30人。这些学生完成留学教育需要15年。他们的平均年龄为12岁至14岁。如果第一批和第二批学生出洋肄业证明是卓有成效的,那么,这项留学计划则可连续实行下去,成为永久定例……政府可从上海关税项下抽拨数成作为全部留学费用。”当局采纳了这条建议。1872年8月1日,第一批挑选出的30名幼童从上海启程赴美,其中有后来成为“中国铁路之父”的詹天佑。1874年,第三批幼童赴美,12岁的唐绍仪名列其中。这些孩子到美国后分住在美国人家庭中。唐绍仪当然也不例外。在美国,唐绍仪读完了小学、中学,后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文科。本来要在美国学习15年,但后来,满清政府担心这些孩子在美国学坏了,遂决定取缔这项措施,并把已在美国的学生召回。1881年,在美的全部幼童回到国内。

唐绍仪回国后,进入天津水师附设的洋务学堂继续学习。毕业后,在袁世凯手下任职,很快得到袁的宠信,成为袁的心腹之人。此后几十年间,担任过天津海关道、外务部右侍郎、沪宁京汉铁路督办、邮传部左侍郎、奉天巡抚、邮传部尚书等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04年,英国对西藏的侵略日益升级,清政府派唐绍仪为全权议约大臣,赴印度与英国代表谈判。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各省纷纷响应。清廷在慌乱无奈中,起用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袁在武昌前线指挥清军作战的同时,就释放出愿与南方军政府议和的信号。南方军政府接受袁世凯和谈的提议。1911年12月18日,南北代表在上海举行首轮会谈。而唐绍仪被袁世凯任命为北方全权代表,南方全权代表则是伍廷芳。在中国近代史上,发生过两次“南北和谈”,此系第一次。

1912年2月,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3月,袁世凯任命唐绍仪为内阁总理。所以,唐绍仪是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这期间,在蔡元培、黄兴的介绍下,唐绍仪加入了同盟会,宣誓仪式由孙中山主持。《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规定,国家政体为责任内阁制。唐绍仪就任内阁总理后,坚守“内阁制”这一法定的原则,这就与权欲熏心的袁世凯发生尖锐冲突。在袁世凯心目中,内阁不过是摆设,充其量是总统的智囊团或者执行机构,一切大事都应该由总统说了算。当王芝祥改委事件发生时,唐绍仪终于忍无可忍。直隶都督,是极其重要的职务,唐绍仪组阁之初,本已决定由王芝祥出任此职,并得到袁世凯认可,但袁世凯实在不愿如此重要的位置不由自己的心腹、爪牙占据。1912年5月底,袁世凯改委王芝祥为南方军队宣慰使。依据《临时约法》,大总统发布命令,须有内阁总理副署。但袁世凯完全无视这一规则,在没有唐绍仪副署的情况,下达了对王芝祥的任命。这是对《临时约法》的公然践踏。唐绍仪遂于6月15日宣布辞职,并不辞而别,出走天津。唐绍仪内阁的崩溃,激起同盟会的强烈不满。同盟会本部致电驻沪机关部,强调:“唐为保持民国计,为保持约法计,不能不退者。”陈其美质问袁世凯:“唐总理固受逼而退矣,试问逼之者何心?继之者何人?果于大局无害而有益,即更举总统可也。”南方的上海、南京、南昌、广州等地,齐声谴责袁世凯,指出袁世凯蓄意摧毁内阁,实欲行“拿破仑之目的”。

应该说,唐绍仪为维护《临时约法》的尊严而愤然辞职,在一百多年来的中国政治史上,是特别值得称颂的行为。张晓辉、苏苑所著《唐绍仪传》,对此评说道:“唐绍仪出任内阁总理仅有短短的3个月,但‘事事咸恪遵约法’,对民初的政治建制起了积极作用。唐虽然不能阻止袁世凯独裁,但以辞职的方式宣示了忠于民国、恪守约法的立场。”这样的评价是很公允的。

唐绍仪在天津短暂逗留后便到了上海。袁世凯称帝时,唐绍仪约集在上海的蔡元培、汪精卫等人联名通电,对袁世凯发出严厉警告,要求袁辞职以谢天下,电文抬头称袁世凯为“慰廷先生”。此举在全国产生较大影响。1917年7月,孙中山在广州建立护法军政府,唐绍仪也离沪赴粤参加军政府,出任财政总长。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中国的北洋政府和广州的护法军政府,也有意举行和谈。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南北和谈于1919年2月20日在上海举行。南方军政府总代表为唐绍仪,北京政府总代表为朱启钤。这便是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二次“南北和谈”。我们记得,1911年12月第一次“南北和谈”时,唐绍仪是北方总代表,而这第二次,唐绍仪是南方总代表。两次 “南北和谈”,唐绍仪都扮演要角,且第一次代表北方,第二次代表南方,亦可称史上趣事。

1920年6月,唐绍仪在上海参与了孙中山、伍廷芳等人反对桂系军阀的斗争。当粤军赶走盘踞广东的桂系军阀后,孙中山等人回到广州,恢复军政府,唐绍仪此时不认可孙中山的政治主张,没有参加军政府,回乡赋闲。

1931年5月,汪精卫、孙科等在广州成立国民政府,与蒋介石的南京国民政府分庭抗礼。唐绍仪应汪、孙之邀参加广州国民政府,担任常务委员。“九一八”事变后,宁粤合流,唐绍仪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国民政府委员。1932年1月,广州设立“西南政务委员会”,唐绍仪任常委,并兼任中山县县长。后因与广东军阀陈济棠发生了权力之争,在广东住不下去,又回到上海。

1937年11月,日军攻占上海。仍住在上海法租界的唐绍仪很快便被日本人盯上。日本全面侵华后,便急切地要在中国建立傀儡政权。建立傀儡政权,要有本来具有重大社会影响的人物出来撑场面。策动具有重大社会影响的人物背叛中国政府、出掌傀儡政权,便是十分重要的工作。一旦锁定这样的人物,日本方面便以高官厚禄为诱铒,诱使其上钩。唐绍仪的人生履历,唐绍仪的政治生涯,唐绍仪的社会影响,使得他成为日本人特别垂涎的对象。如果唐绍仪愿意与日本合作,出掌傀儡政权,那对日本人来说,真是太美妙了。唐绍仪被日本人锁定了,也意味着唐绍仪死期不远了。关于这方面的情形,张晓辉、苏苑所著的《唐绍仪传》,叙说得比较详细。下面参考此书,略作介绍。

1938年1月11日,日本天皇在御前会议做出决策,在中国策动寓居上海的唐绍仪和寓居北平的吴佩孚南北出山,“建立新的中央政权”。日本人分析了两人的具体情况,判定两人出山的可能性很大。对这个“南唐北吴”计划,日本人极其重视。相对于吴佩孚,唐绍仪的分量当然更重。日本人的设想是,策反唐绍仪后,再通过唐笼络戴季陶、居正、吴稚晖、何应钦、张群、吴鼎昌、刘湘、龙云以及桂系财政巨头,然后由唐绍仪领衔组建全国性政府,取蒋介石抗日政府而代之。要让唐绍仪取代蒋介石,事情当然重大。日本方面先后有外务省顾问船津、驻沪大使谷正之、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参事兼满铁上海社长伊藤、满铁顾问铃江、侵华日军特务机关长楠本和土肥原、华中派遣军特务机关长臼田、特务松冈洋右等参与策反。松井石根也参与了此事。楠本、松冈洋右、松井石根等人先后会晤过唐绍仪。当然,唐绍仪并没有答应日本人的要求。

唐绍仪的行止,当然也是蒋介石关心的。日本人在策反唐绍仪,自然也逃不过中方情报人员的眼睛。唐的一举一动,都在戴笠的视线之内。蒋介石十分担心唐绍仪被拉下水。如果唐绍仪真的甘当日本人手里的木偶,那对中国的国际形象是极大的损害,也会使中国的抗战更为艰难。蒋介石不断派人对唐展开工作。首先是敦促唐尽快离开上海,如果唐愿意到中国政府所在地,可以出任外交委员会主席。唐如果实在不愿离沪,则希望能保持民族气节,勿为日本人所用。在对唐劝告的同时,还送上丰厚的津贴。日本人的对唐工作在加大力度,蒋介石的担心也就日益严重。1938年3月至5日间,重庆方面接二连三地请唐绍仪的故旧亲友专程赴沪,劝说唐尽快离去。行政院长孔祥熙还亲自致电著名金融家钱新之,请其转达对唐的问候和尽快离沪的劝说。孔祥熙此举,便是代表中国政府在规劝唐绍仪了。但唐绍仪仍不为所动。而且,“在抗日救国的重大原则问题上,面对人们的非难,唐绍仪表现隐晦,态度不明朗。”这就更令蒋介石忧心了。

唐绍仪虽然不愿离沪,虽然在抗日问题上态度暧昧,但毕竟一直没有答应日本人的要求。日本便也急不可耐了。土肥原与唐绍仪本是旧相识,遂决定亲自出马。1938年9月底,土肥原拜访唐绍仪,希望唐绍仪发表一个“和平通电”。这期间,时常有沪上汉奸被戴笠派人刺杀,鉴于此,土肥原提议由日本方面为唐绍仪提供保护。唐绍仪也没有接受。

土肥原与唐绍仪谈话的结果如何,戴笠的情报人员无由知晓。但土肥原与唐绍仪的晤谈,令重庆方面觉得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应该是在土肥原与唐绍仪晤谈后不久,军统特工谢志磐便接到了除掉唐绍仪的指令。当然。除掉唐绍仪的准备工作,早就开始了。谢志磐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谢是唐绍仪的同乡,当唐绍仪当中山县县长时,谢便与其相识,此后过从甚密。唐家的警卫、仆役都认识谢志磐,对其无防备。唐绍仪就更不会对谢志磐有什么疑虑了。唐绍仪热爱古玩。9月30日上午九时许,谢志磐等四人驾车来到唐宅门前。然后,谢志磐和两名化装成古董商人的同伙抬着两箱古玩进入唐宅,其中一只箱子的底层藏着外国特制的利斧。箱子打开,唐绍仪的注意力自然全部集中在箱子里的东西上。仆役知道唐绍仪要买东西,便上楼取款。谢志磐等人便抽出利斧向唐绍仪头上砍去。唐绍仪当场倒下,谢志磐等人则悄然离去。仆役下楼,唐绍仪已浸身血泊中,斧头还嵌在脑袋上。仆役狂呼乱叫,于是警报长鸣。法租界巡捕房闻讯,迅速调遣铁甲车两辆驰赴唐宅路口。警务人员到达后,立即将已不省人事的唐绍仪送广慈医院,医院立即采取输血手术,由唐绍仪亲属提供血液。但唐绍仪毕竟年事已高,又失血过多,还是于当日下午四时许断气了。

蒋介石每天写日记。他每日的担忧也都写在日记中。在《郝柏村解读蒋公八年抗战日记》一书中,郝柏村逐日解读了蒋介石抗战期间的日记。虽然由于某种技术性原因,日记原文未能出现,但从郝柏村的解读,基本能够明白原文的意思。唐绍仪9月30日毙命,蒋介石当然马上就知道了。知道后,蒋介石肯定松了一口气。10月1日的日记中,记述了此事。郝柏村对10月1日的日记有这样的解读:“唐绍仪为辛亥革命时,南北议和的北方代表,日后亦为北洋政府的要角,一向反国民党。南京失守后,日本拟利用唐绍仪,在南京成立一个伪组织,今唐毙命,蒋公认为乃革命除一大奸。”唐绍仪与蒋介石不睦,这应该也是他不愿随国民政府内迁的原因之一。蒋介石在多方挽救无效后,断然杀之,固然也与其本来并非一路人有关。但在那样的情势中,作为政坛老手,唐绍仪的行为确实严重不妥。以他的身份,置身沦陷区,必然要被日本人纠缠,这一层他不会不早就知晓。最明智的做法,是在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前便离去。实际上,淞沪抗战一爆发,国民政府就敦促在沪知名人士尽快撤离。即便没有在战事初期撤离,那在日本人三番五次找上门来而国民政府也一再派人上门游说的情况下,也应该果断做出离开的选择。尤其当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孔祥熙代表国家十分客气地请求唐绍仪离沪时,就决不应该再犹豫了。唐绍仪如果愿意到重庆,可以就任外交委员会主席。孔祥熙电报中甚至有这样的奉承:“少老纳豪,外交硕彦,声誉懋著,国事前途,利赖实深。”这是说:您老人家是外交方面的杰出人才,有非常崇高的声望,快到重庆来就职吧,国家的前途,大大地仰仗您老人家呢!这可谓给足了面子。唐绍仪不屑于与重庆为伍,也无妨,可以到香港啊!总之,只要唐绍仪肯挪窝,一应琐事,戴笠的部属都会办好。但唐绍仪始终不为所动。唐绍仪固然没有跨出最后一步,但毕竟一直在与日本人周旋。而只要唐绍仪不离开沦陷区,就随时可能跨出那最后一步。汪精卫的角色,本来日本人是希望唐绍仪扮演的。而无论何人可能扮演汪精卫的角色,只要有可能,蒋介石都会除掉他。所以,唐绍仪被杀,应该说是咎由自取。

从蒋介石日记看,抗战期间,方面大员中,气节方面他最不放心的,是云南的龙云和山西的阎锡山。龙云和阎锡山可能叛国投敌,是蒋介石一直忧心的事情。龙云1929年即任云南省主席,此后便成为云南王;1935年11月,龙云又被任命为滇黔绥靖公署主任,后又兼任陆军副总司令和昆明行营主任。阎锡山在山西的根基就更深了。1911年的辛亥革命中,阎锡山就登上政治舞台,当了山西都督,开始对山西的掌控、统驭。抗战前,阎锡山是太原绥靖公署主任,统治山西和绥远两省,又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抗战开始后,则被任命为第二战区司令长官。蒋介石特别担心龙云和阎锡山会沦为汉奸,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对唐绍仪、汪精卫这样的徒有社会影响和政治资历的文人型人物,蒋介石可用暗杀手段消灭之,但龙云、阎锡山这样的人,是地方实力派,是军事强人,用暗杀手段显然不行。即便是唐绍仪,也是因为已经投闲置散、在国家政治机构中并没有任何职务,才可以在预见其可能变节时即暗杀之。对汪精卫这样的现任高级官员,即便已经预见其必定变节,也无由在其叛国行为显露前对其采取任何措施。所以,抗战期间,蒋介石对龙云、阎锡山是高度防范,恩威并施。一方面尽量满足其政治、军事上的要求,另一方面则时时暗示、提醒他们切不可走上投敌叛国之路。与此同时,则尽可能进行军事布置,即一旦他们果然投敌,则以军事手段剿伐之,也让他们明确地看到这种后果,从而形成一种威慑。

先说龙云。

龙云与汪精卫有着亲密的关系。汪精卫1938年12月出走河内从而投敌叛国,龙云与之有永远说不清的牵连。

陈春圃是汪精卫的堂侄,随汪精卫一起经昆明逃河内,他在《汪精卫投敌内幕》一文中,叙说了汪精卫在昆明与龙云接触的内情。汪精卫是国民党副总裁,他乘飞机到昆明,不可能不让龙云知晓。实际上,事先已通知龙云接应。12月18日,汪精卫一行飞抵昆明,龙云率各厅、署、局长到机场迎接。当天晚上,汪精卫对陈春圃说,他“已把全部计划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龙云,得到龙的赞同”。汪精卫最后对龙云说:“好了,我现在把全盘经过透底告诉了你。你如果不同意,可以马上打电报给蒋先生,并把我扣留,那你可以立功。”龙云回答说:“汪先生说哪里话,我完全同意。”汪精卫于是请龙云安排次日飞河内的飞机,龙云拍着胸脯说:“定机位的事包在我身上,由省政府出面包一架专机,明天我亲自恭送。”第二天,12月19日,汪精卫、陈璧君、周佛海、陶希圣、曾仲鸣,以及陈春圃等一行十多人乘龙云安排的飞机,从昆明飞抵河内。

汪精卫应该不只向龙云透露了自己的所谓“和平运动”计划,必定也劝说龙云加入自己的阵营,一齐投身“和平运动”。江南所著的《龙云传》中说:“一九三八年十二月汪精卫抵达昆明,希望说服龙云以及其他西南军事首长,支持他的‘和平运动’。蒋介石一度如坐针毡。”

美国学者易劳逸所著的《毁灭的种子:战争与革命中的国民党中国(1937—1949)》,第一章即是《地方和中央:云南对重庆》,论述的是抗战期间云南对重庆的阳奉阴违、软抵硬抗。在这一章中,易劳逸谈及了龙云与汪精卫的关系。易劳逸说,龙云是众所周知的亲汪派人物,当汪精卫打算投敌时,一定希望能说服龙云这样的西南军事首领响应其“和平运动”:

12月19日,汪精卫同龙云在密室会谈中干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事后,龙云声称他告诫汪说他的计划根本不合实际。可是,重庆却如坐针毡一般,因为在随后的几个月里,龙云的言行举止足以令人担忧他很可能参加了汪精卫的阴谋。例如,1939年1月10日,他竟然明目张胆地不参加在重庆召开的各省首脑会议。香港的一位汪派富翁,辗转送给昆明300万元,表面上说是支持滇省的财政改革计划,实际上大概算是争取龙云援汪的一种贿赂吧。

汪精卫出走后,蒋介石当然忧心忡忡。西南地区是抗战基地。西南诸省中,地位最重要者是四川,而云南对于抗战的重要性,仅次于四川,甚至可以说不亚于四川。实际上,后来云南也的确在抗战中发挥了极为关键的作用。汪精卫出逃并发表“艳电”后,如果龙云在云南起而响应,那便是极其糟糕的事。

蒋介石日记显示,他掌握着更多的龙云与汪精卫勾结的证据。蒋介石日记透露,1938年12月16日,龙云派云南教育厅长到重庆。蒋介石认为,这名义上是向中央要钱要枪,实际上是来与汪精卫商谈出逃之事。1939年1月15日,在汪的亲戚陈昌祖(应是汪妻陈璧君亲族)处发现龙云回复汪精卫的信,称汪为“钧座”,而称中央为“重庆方面”。信中写道:“其间有关日方,虽内阁改组而政策不变,我方似存幻想,毫无其他办法。不久大战重开,静观如何应付,此刻钧座暂守缄默,甚为得宜,至于钧座所主张各节,将来必有实现之一日也。”蒋介石对此感慨道:“人心难测如此,诚为世道、国事寒心也,可不戒慎乎哉。幸此函发现,犹可补救于将来,此亦天意之不亡中国之一证也。”郝柏村解读曰:

无龙的协助,汪不可能到河内;而龙的内心反对抗战,与日本妥协,才能继续称霸云南,军阀只图割据,罔顾国家存亡,乃自然之理。16)

龙云之所以认同汪精卫的所谓“和平运动”,郝柏村的解释是,如果与日本妥协,那龙云仍然可以把云南王当下去。而如果抗战胜利,就意味着中央政府的权力全面进入云南,云南也就不再是龙云的独立王国了。这当然言之有理。抗战之前,云南只是名义上奉中华民国的“正朔”而已。中央政府,对于云南的各级官员,只不过是一种幻影,而对于广大底层民众来说,恐怕连这幻影也不存在。云南有自己的税收体系,有自己的货币,有自己的军队。名义上是中华民国的一个行省,其实是高度独立的。抗战爆发,云南成为国家极其重要的抗战基地。这意味着中央的军队要进入云南,意味着云南的军队要出省作战,意味着云南的各种物质资源要由国家调配。而如果抗战胜利了,当然不可能再恢复到抗战前的状态,中央对云南的控制只会继续下去。所以,龙云内心不愿意对日抗战而宁愿与日妥协。——这样解释龙云认同汪精卫“和平运动”的动机,逻辑上是成立的。

郝柏村解读蒋介石1939年11月29日日记时,指出蒋心中有三种不能说的痛苦,之二是:“汪伪投日,抗战阵营内与其暗通款曲的谋和阴影。”我想,龙云应是蒋介石怀疑一直与汪伪暗通款曲者之一。

蒋介石对龙云极不放心,不仅因为汪精卫出逃与龙云有关,也因为整个抗战期间,龙云一直竭力保持云南的独立性,一直最大限度地抵抗中央的力量进入云南。经济上,云南的富滇银行依然单独发行新钞票,想方设法抵制国家资本在云南的农贷和合作金融方面的活动。江南在《龙云传》中指出,1940年前后,蒋介石要求龙云划分国家与地方的财政,将物资现金一概交付中央,龙云不答应。1941年底,龙云命令省财政厅将积存的银元几千万元、黄金数万两,以及债券、外汇、美钞、英镑、官产烟土等全部拨出,不属省府管控,这样便可逃避中央的征收。为了“与中央争利”,龙云又于1942年1月,成立云南省人民企业公司,接管三十来个包括钨锑、铜矿、锡矿、盐、煤、铁路、水利、造币、火药、汽车、电报、电话、度量衡在内的原有和新建的企业单位。总之,为了与中央争利,龙云绞尽脑汁。对中央军进驻云南,龙云是百般阻挠。郝柏村对蒋介石1942年3月4日日记有这样的解读:“龙云来见蒋公,抱怨中央军来了,云南米贵了,仍持一贯反中央军入滇的态度,而对汪精卫仍称汪先生;又因空军特务队与龙云的卫队冲突,龙对于中央军进入云南,仍耿耿于怀。”抱怨中央军祸害了云南,当然令蒋介石不快,而到了1942年3月仍然称汪精卫为“汪先生”,则令蒋介石寒心和愤怒了。

龙云平时便对中央颇不恭敬,一旦中国军队与日军作战中处于劣势、形势危急,龙云便更是不把中央放在眼里。蒋介石日记,每星期有一次一周事务的“反省录”,每月有一次一月事务的“反省录”。郝柏村在解读蒋介石1942年5月“反省录”时,写道:“缅战失败后,云南龙云又行跋扈,要求中央军撤退,但因滇西之敌被我阻制,中央军自不能离滇。 ”既然是“又行跋扈”,那说明此种跋扈行为,是常有的。在解读蒋介石1942年6月29日日记时,郝柏村又写道:“滇龙跋扈,放肆更甚。”

龙云的跋扈,是以军事实力为后盾的。抗战期间,对龙云不能撤换,更不能除之,便只能威慑与安抚。

汪精卫发表“艳电”后,冯玉祥致电蒋介石,建议派李烈钧到云南养病,“在社会上可为抗战活动,藉资防范未然。”李烈钧1907年加入同盟会,是国民党元老,也是辛亥革命元勋。李烈钧曾在日本振武学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1909年春到昆明任云南讲武堂教官,兼兵备道提调,不久,任云南陆军小学堂总办,仍兼兵备道提调。这期间,协助同盟会云南支部长李根源在学校和军队中宣传反清思想,进行革命活动。辛亥革命中,率领部队与清军作战,曾任安徽都督、江西都督。1915年12月25日,唐继尧、蔡锷、李烈钧在云南树起了护国讨袁的旗帜,组织护国军出滇讨袁。蔡锷任第一军总司令,出兵四川;李烈钧任第二军总司令,出兵两广;唐继尧任第三军总司令,镇守后方。此后,李烈钧又在政界和军界担任过多种要职,在军政两界有着崇高的声望。1928年以后,李烈钧仍是国民党中央委员,国民政府委员,但长期在上海养病。抗战爆发后,迁居重庆。冯玉祥建议派李烈钧长住昆明,显然意在让李烈钧就近监视龙云,使龙云轻易不敢有叛国之举。所谓“藉资防范未然”,就是这个意思。应该说,这真是一个极好的主意。有李烈钧这样一个与云南渊源极深的政界军界元老在卧榻之侧,龙云要向日本人输诚,不能不有所顾忌。

稳住龙云,即稳住了作为抗战基地的云南。而为了稳住龙云,使其不至于与汪精卫合流,蒋介石真可谓想尽了办法。郝柏村解读蒋介石1939年1月17日日记时写道:“为巩固西南抗战基地,而龙云心态有异,故先慰之,以期安抚。”这一天,应该是蒋介石又感觉到龙云表现异常,所以对其进行抚慰。所谓“慰”,无非就是唇焦舌敝地晓以大义,并答应尽可能满足龙云提出的要求。郝柏村解读蒋介石1939年1月19日日记时,又写道:

龙云对汪态度,即是否支持抗战,抑从汪主和,关系云南抗战基地之确保,影响甚大,抗战之成败存亡,亦系于云南基地之确保。

这一天的日记中,蒋介石又表达了对龙云态度的忧虑。蒋介石并且在日记里强调了云南地位的重要。龙云是支持抗战还是从汪主和,关乎抗战的成败,可见龙云的态度有多么重要。

1939年1月20日,日本广播中说,龙云忠于“新中央”,也就是在筹建中的南京汪伪政权。这当然令蒋介石的忧虑大大加重。郝柏村对当天日记有这样的解读:

日方广播说云南忠于汪伪,竟使得蒋介石一夜睡不好觉。决定派白崇禧到云南劝告龙云,也是高明之举。白崇禧在军界有崇高地位,龙云也只得敬畏。更重要的是,白崇禧代表两广,尤其能代表广西。四川在东北面与云南接壤,两省有漫长的交界线;而广西在西南面与云南毗邻。四川与广西,在地形上对云南形成合围。白崇禧到昆明,当然对龙云会温词相劝,但在温词相劝的同时,也向龙云昭示了投敌的后果:中央会不惜一切代价敉平云南的叛乱,而四川与广西对云南进行夹击,云南肯定难以抵挡;果如此,龙云非但将遗臭万年,或许还会死无葬身之地。

实际上,抗战期间,重庆一直在与日伪激烈地争夺龙云。蒋介石想尽办法要把龙云稳定在抗战阵营,而日伪则极力要把龙云拉出抗日阵营、走到他们一边。日本人和汪伪,对龙云也是软硬兼施的。只要龙云宣布脱离重庆中央政权,加入汪伪的所谓“和平运动”,日军便不攻击云南,而一旦汪精卫倡导的所谓“和平运动”目标全面实现,龙云的云南王便可永远当下去。——这应该是日伪对龙云利诱的一面。至于硬的手段,便是对云南周边发动猛烈攻击,企图以武力迫使龙云就范。每当日军对云南周边展开凌厉攻势时,龙云也的确就心惊胆战,而蒋介石也就忧心如焚。郝柏村对蒋介石1939年11月16日日记有这样的解读:“敌在广东、广西相邻处北海附近登陆,如果攻广西南宁,其目的则在威胁云南龙云,迫其附和汪精卫主和,分化抗战阵营,则后果严重。下午核定冬季攻势方案,其政治意义在显示我抗战军力已经恢复,有能力采取攻势,以反制汪伪与日寇阴谋,并团结抗战阵营内部,不为汪伪所诱。”日军进攻广西南宁,意在威吓龙云,迫使龙云求和。郝柏村对蒋介石1939年12月27日日记解读曰:

敌欲经由西江流域东向,而不进攻曲江,则无法打通粤汉路,而拟深入桂、黔,威胁云南。龙云在敌军未进入前,尚不敢动摇,但最近其态度已犹疑不定。龙云根本对抗战到底无信心,又有汪精卫的诱和,一旦日军进入黔中而至滇北,中央不能控制,则龙有附汪之自由,此其最近犹豫之原因。

对抗战无信心,是所有投敌者共有的心理。龙云也对抗战信心不足。所以每当日军以凶猛的姿态出现在家门口时,便可能暗生异心。

卢汉是与龙云从小一起闯江湖、打天下的兄弟,一直是龙云宠信的爱将,长期以来是云南的第二号人物。为了稳住龙云,蒋介石多次召卢汉到重庆,与卢汉谈话。1939年11月29日,蒋介石“约卢汉到渝,在防制龙云投汪”。对蒋介石1940年6月28日日记,郝柏村有这样的解读:

最近频与卢汉谈话,今日亦然,以今日抗战基地,云南地位几与四川同等重要,尤以云南、越南及缅甸的国际交通线,为抗战的生命线,而龙云态度一直让蒋公不放心,故必须以精诚说服与感动卢汉,以巩固云南。

卢汉是龙云最重要的盟友。龙云果真要投奔汪伪,必然要得到卢汉的同意和协助。蒋介石频频约见卢汉,首先是为了稳住卢汉。只要卢汉有坚定的抗日意志,龙云就很难有异动。当然,蒋介石约见卢汉,还希望通过卢汉去做龙云的工作。

龙云即便有过投敌之心,也始终只是想想而已。阎锡山可就不同了。抗战期间,阎锡山曾与日寇建立了密切的关系,离投敌叛国,只差一毫米了。

企业战略目标对绩效考核具有指导性,绩效考核体系的设计应与企业的战略规划保持一致,只有这样才能引导个人和团队树立共同的目标、激发工作热情、为组织发展和目标的实现努力。

关于抗战期间阎锡山与日本勾结的情形,已有两种“专书”记述。一是《日阎勾结实录》,郭彬蔚译编,人民出版社1983年8月出版。该书“出版说明”中指出,收录了日阎勾结的密约、往来函电、文件等一百九十余篇。书前有译者根据相关资料写成的《日寇对阎锡山招降工作的概况》。另一种是“山西文史精选”丛书之一的《阎日勾结真相》,由山西文史资料编辑部选编,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录了关于阎日勾结的回忆文章,有些文章作者便是参与阎日勾结的亲历者。例如,首篇文章便是赵承绶的 《我参预阎锡山勾结日军的活动情况》,而赵承绶抗战时期任阎锡山的骑兵司令,阎锡山与日本的交涉、谈判,基本上是赵承绶代表阎锡山进行的。

中国开始全面抗战后,日本方面便把对中国各界有影响人士的诱降,作为重要工作,而阎锡山也是日本人一开始就锁定的重点招降对象。据郭彬蔚《日寇对阎锡山招降工作的概况》,抗战开始后,日本方面把阎锡山的部队称为“山西军”,阎锡山则自称“晋绥军”。其实正式的名称是“国民革命军第二战区部队”。日本方面认为,如果阎锡山接受招抚,对分化瓦解中国军队会起到很大作用。日本方面与阎锡山的接触,最初是通过阎宜亭进行的。阎宜亭称阎锡山为“伯父”,于是,日本之中国派遣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便决定以“伯”字作为此项工作的秘密代号,称之为“对伯工作”。这样命名的另一个原因,是阎锡山号“百川”,“百”与“伯”谐音。直接负责对阎锡山诱降工作的是日军的华北方面军,该军第一方面军司令官岩松义雄和参谋长花谷正是受命直接与阎锡山谈判之人。岩松义雄军衔是中将,花谷正是少将。日本方面的最终目的,是促使阎锡山与南京汪伪政权合流,而其他本来就不认同蒋介石的将领可能接踵效尤,果如此,重庆政府很可能崩溃,日本便可掌控整个中国了。

日本人把阎锡山作为诱降对象,当然不是无的放矢。阎锡山与蒋介石曾经是战场上的敌对者,刀兵相见过,不可能忠于蒋介石政权。阎锡山从民国初年即统治山西。他的所思所虑,只是山西的生死存亡和山西的独立性能否保持。如果只有投降日本才能让他的独立王国继续存在,他就有可能投降。

抗战开始后,阎锡山选择了“在三颗鸡蛋上跳舞”的策略。这也就是与日本、重庆中央政府和中共都保持既合作又对抗的暧昧关系。也抗日,但抗得很是谨慎,决不轻易与日本彻底撕破脸;也听命于重庆中央政府,但听得很有分寸,决不肯丧失自己实际上的独立性;也与共产党联合,但联合得十分小心,惟恐共产党不知不觉间占据了他的地盘。日本、重庆、延安,在阎锡山看来,都是要侵入他的地盘,都是要动摇、摧毁他的土皇帝地位,因而也都是他的敌人。他没有能力消灭任何一方,不能无条件地投入任何一方的怀抱,也决不能同时与三者为敌,便只能在三者之间闪展腾挪,最大限度地谋取自己的利益。

美国学者易劳逸在《毁灭的种子:战争与革命中的国民党中国(1937—1949)》一书中说:

抗战期间,阎锡山同重庆的关系更是一面镜子,反映了国民党的政治联合体是多么脆弱。当战端初开,阎锡山就被任命为二战区司令长官和蒋介石手下的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可是,八年抗战,他从来没有莅临过重庆,更没有同蒋介石见过一面。虽然山西大部分地方已落入日本人和共产党手中,但他盘踞一隅,俨然是一个独立王国。阎锡山打出了自己的政党,名为民主革命同志会。他决不容忍中央军进驻二战区,并且抹去他为中央政府和蒋介石效命的诺言。尤其是1942年后,他发展了与日本人密切而亲昵的关系,甚至在日本人占领的太原建立了双方的联络处。

在阎锡山看来,战争后期,日本人对他的威胁远不如中央政府。据阎军的一个将领讲,在二战区,写在墙头标语中的“敌人”,首先指的是共产党。在阎锡山的名册上,二号敌人是时不时吓唬和插手山西事务的中央政府,下一名是日占区的汉奸,最后才轮上日本鬼子。

蒋介石是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阎锡山是副委员长,又是第二战区司令长官,但整个抗战期间,阎锡山未去过重庆一次。1937年12月,阎锡山曾赴汉口参加蒋介石主持的军事会议。但此后直到抗战结束,阎锡山似乎没有与蒋介石见过面。这无论如何都可算“天方夜谭”。实际上,抗战期间,蒋介召开过多次军事会议,有时在重庆,有时在别处,而阎锡山都是理应参加的。即便不专程到重庆汇报和请示,这种军事会议总应该参加吧,但阎锡山却都不参加。如果说早期不参加还因为要刻意与重庆保持距离,那当阎锡山与日本人开始勾结后,便心中有鬼,怕一见蒋介石便回不来了,成为又一个韩复榘。抗战期间别处军民喊出的口号、打出的标语,都有“抗日”二字。而据有关资料,阎锡山统治的区域和统领的部队中,喊出的口号、打出的标语,一律是“抗敌”二字。此中大有深意。这里的“敌”,首先指共产党。这也很好理解,因为共产党离阎锡山特别近,对他构成的威胁最明显。“敌”其次指重庆中央政府。最后才指日本侵略者。

所以,阎锡山会与日本人勾结,并不奇怪。

1937年11月太原沦陷,阎锡山撤出太原,先后在几地落脚。1940年4月间,阎锡山决定把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和山西省政府迁移至晋西南吉县南村坡。由于“南村”与“难存”谐音,阎锡山便把南村坡改名为“克难坡”,把战区司令部驻地称为“克难城”。此后五年间,阎锡山一直生活在这里,直到抗战胜利。

日本人与阎锡山正式接触前,先通过一些与双方都有关系的下层人物进行试探性接触。关于这方面的情形,各种资料说法不一。赵承绶在《我参与阎锡山勾结日军的活动情况》中说,1940年春,日军先派遣山西孝义人白太冲与阎军中将领接触。白太冲曾是阎锡山手下的区长,后来当了汉奸。阎部六十八师副师长蔡雄飞于两年前投敌。经蔡雄飞介绍,白太冲在一个日本特务陪同下,与阎部警卫军军长傅存怀勾结。后来,日军又派日本特务大矢到傅存怀处,由傅派专人送往克难坡,直接与阎锡山本人接触。赵承绶说,当时,他率部从晋西北撤到晋西隰县。大矢路经隰县,手持傅存怀的介绍信,要求赵派人护送其到克难坡。这样,赵承绶便知道了阎锡山在与日本人往来。从赵承绶的讲述中可做出这样的判断:当白太冲和那个日本特务要与傅存怀见面时,傅存怀请示了阎锡山,得到阎锡山的批准后,傅才能与这两人见面,否则,傅存怀没有这个胆量。而这两人在与傅存怀见面时,便表达了愿与阎锡山直接接触之意,傅将此意转告了阎,阎表示可以与日本人直接接触,才有后面的安排。

经过一段时间的非正式接触后,阎锡山与日本人开始了正式谈判。赵承绶说,1941年11月间,阎锡山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陈说了晋绥军面临的困境。在阎锡山看来,蒋介石一心要借抗战消灭他的军事力量,所以不给他足够的经费,不补充人员和武器,“处处歧视咱”。至于共产党,阎锡山认为更可怕,“到处打击咱们,八路军在山西各地有严密的组织,把老百姓都拿过去了”。如果日本人再来打,晋绥军就只有被消灭。阎锡山又说,青年干部左倾者,都跑到延安去了,右倾者都跑到蒋介石那里去了。胡宗南在西安,就专门拉阎锡山的干部。所以,阎锡山认为,晋绥军要求生存,就必须借助日军的力量,“这是不得己的办法,也是咱们唯一的出路”。阎锡山告诉赵承绶,已经与在太原投敌并且出任高级伪职的苏体仁(伪省主席)和梁上椿接上头。日本方面希望与阎锡山的代表在太原会面,阎认为暂时不宜在太原接触,在阎锡山建议下,确定双方代表在被日军占领的孝义县白壁关村会谈。阎锡山决定派赵承绶作为代表前往白壁关村。于是,赵承绶带着参谋处长续志仁,身着便衣到了白壁关村。次日,日军山西派遣军参谋长楠山秀吉带着苏体仁、梁上椿也到来了。赵承绶要求日军为晋绥军提供些粮食、金钱和武器弹药,而日方则表示只要阎锡山通电脱离重庆、进驻太原,在日军卵翼下重建山西政权,一切都好办。这次,双方只是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牌,因此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协议,只是约定以后加强联系。但此次接触后,日军即把孝义县属兑九峪、胡家窑、高阳镇等据点,让给阎锡山,由阎的骑兵军派部队驻防。这算是日本人让阎锡山尝一点甜头,引诱其进一步上钩。此后,阎锡山与日本人的接触便很频繁。阎锡山并且派刘迪吉长期住在太原,专门负责与日方联络。

赵承绶代表阎锡山第二次与日军会谈,是在1941年3月,也是在白壁关村。出发前,阎锡山命赵承绶向日军提出让出孝义县的要求。因为阎锡山有了孝义县,就可以多征不少粮食。这次会谈,达成了口头协议,大意是:一、日、阎双方必须消除敌对行为,互相提携,共同防共,前线部队要进行友好往来,不得发生冲突;二、双方划定剿共地带,必要时则会剿。至于赵承绶提出的日本军队撤出孝义城的要求,日方很爽快地答应了。1941年6月间,日军退出孝义城,阎锡山的骑兵部队进驻孝义城。得到孝义县,阎锡山很高兴,因为这个县征得的粮食,可抵晋西四五个县,还可以伸展到平遥、介休。

阎锡山与日本人如此接触,尤其是日本人一再让出据点、城池给阎锡山,重庆不可能不知道。对于阎锡山与日本的接触、交易,蒋介石当然十分警惕、百倍忧虑。阎锡山作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如果真的宣布脱离重庆、倒向汪伪,那对抗战大局的影响,将是蒋介石难以承受的。郝柏村对蒋介石1941年6月26日日记解读曰:“阎锡山不失其投机本质,重庆、南京与延安似为新三国。阎对成败看法,共党为二分之一,汪为三分之一,而国民党只有六分之一,其心理则为不降共则降汪”;“今只有降汪矣,乃非人所应为,但经与徐永昌谈话,仍不愿他投机,以冀挽救也,徐系倾向中央晋军将领。”在阎锡山看来,那时的天下大势是“新三国”的局面,即日本、国民党、共产党三分天下、三足鼎立,而共产党最终胜利的可能性最大,国民党最终胜利的可能性最小。所以,他只能在日本人与共产党之间做出选择,而他最终选择了投靠日本人。蒋介石得知山西情形后,找徐永昌谈话。徐永昌本是阎锡山手下的晋军将领,后来亲近蒋介石。1936年脱离晋军,到了南京,被蒋介石任命为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1938年1月,蒋介石改组军事委员会,下设军令、军政、军训、政治四部,任命徐永昌为军令部部长。徐永昌毕竟是阎锡山的旧部。蒋介石约徐永昌谈话,当然是希望通过徐永昌劝告、警示阎锡山,切不可步汪精卫后尘。郝柏村对蒋介石1941年6月28日日记又有这样的解读:

倭图分化抗战阵营,故诱阎投降,允以华北政权名义,与汪平起平坐。军阀割据心理,与帝国主义分化中国的策略,一拍即合,此亦抗战阵营的内忧,惟自抗战以来,民族大义大旗在蒋公手中,面对民族大义,自私军阀无容身之地。

据蒋介石得到的情报,日本方面对阎锡山的诱饵,是让其掌管华北伪政权,与南京的汪精卫并驾齐驱。

蒋介石以民族大义劝说、警告龙云这类人,不能说完全有用,也不能说全无作用。他们最终没有变成汪精卫第二、第三,就因为民族大义还是对他们有一定的制约。但是,要让他们完全放弃畏日之心、降日之意,却也难。阎锡山虽然不会真的通电脱离重庆,但也并没有停止与日军的交易。

赵承绶在 《我参预阎锡山勾结日军的活动情况》中说,他代表阎锡山与日军第三次接触,是在1941年8月间。这一次,赵承绶作为阎锡山的全权代表,与日军签订了“汾阳协定”。8月12日上午10时,签字仪式在汾阳县城日军若松旅团司令部举行。日军要求赵承绶一干中国人必须身着中国国民革命军的军服。日方所有人员都身着日本军服。这意味着是中国军队在向日本军队输诚。会场上悬挂着日本的太阳旗和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旗。日方人员先期进入会场,当赵承绶一干人进入会场时,日方人员板着面孔,做出胜利者的姿态。签字仪式开始后,日方代表田边盛武拿出冈村宁次的 “指派书”,赵承绶也拿出阎锡山亲笔书写的“指派书”。所谓“指派书”,就是委托书。冈村宁次委托田边盛武为自己的全权代表,阎锡山则委托赵承绶为自己的全权代表。双方签署的是“停战协定”。

这个“汾阳协定”规定,日方实行条款是:给予阎方步枪5万支,轻机枪5000挺,重机枪500挺,并配赋一个动员额的子弹;给予阎方军费(国币)2000万元,另给阎本人机密费700万元;提供阎方军队给养及一些装备;先拨给阎方能新成立50个团的壮丁及全部武器、装备,尔后根据形势发展,再续拨50个团的壮丁和武器、装备,以充实阎军力量;日方将雁门关以南全部山西的政权让渡阎方,由阎方陆续派人接管,初步接管晋中各县及晋南临汾等县,再逐渐接管其他各县;日方将山西境内同蒲(宁武以北除外)、正太(娘子关以西)两铁路管理权让给阎方(这一条先有争执,后来日方答应“共管)。

这个“汾阳协定”规定,阎方实行条款是:阎本人即刻通电,表明脱离重庆政府,发表 “独立宣言”;阎本人先进驻孝义,待日方将晋中各县政权交让后,进驻太原,接管雁门以南政权,尔后,再进驻北京(北平),与南京(汪伪)政府合作,或担任南京(汪伪)政府副主席兼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在适当的时候,阎可组建“华北国”;阎方营以上部队,必须聘请日本人担任顾问及指导官;阎方将通往陕西的黄河渡口小船窝让给日军驻守。

1941年10月间,阎锡山又派赵承绶赴太原组织办事处,这个办事处专司与日军联系之职。这期间,赵承绶代表阎锡山与日本人进行过多次谈判。阎锡山希望日本人尽快履行“汾阳协定”中提供武器装备的承诺,而日本人只是先给了阎锡山1000支步枪,大宗的武器装备,要阎锡山通电脱离重庆后才兑现。阎锡山知道,一旦通电脱离重庆,那就没有后退、回旋的余地了,三个鸡蛋上跳舞就变成一个鸡蛋上立正了,所以迟迟不敢走出这一步。他只想先把武器装备骗到手再说。日本人何其精明,他们不见兔子不撒鹰。给1000支步枪,是让阎锡山尝到一点甜头从而欲罢不能。这样,双方的勾结,就进入“胶着模式”。

重庆当然知道阎锡山的勾当。郭彬蔚译编的《日阎勾结实录》中,有《汪主席和阎锡山使者会见情况之报告》,这份报告写的是1942年3月1日阎锡山妹夫梁延武代表阎锡山在南京“谒见”汪精卫的情形。会见中,当汪精卫问阎锡山的决心是否动摇时,梁延武答曰:“决心绝对没有动摇。目前的处境已无法改变决心。就是说以前与日本军所签订之协定重庆都已知其详情。蒋介石知道此事时,召开了首脑会议,研究有关对策,提出直接讨伐和当前严密监视的两种方案,据说最后决定采取后者。既然重庆对过去之情况都已经知道,不管是那种情况,再复归重庆则不可能。”又说:“现时热切希望从日本方面得到武器、资材、经费、若无任何实力,而发通电恐将因此立即遭到蒋介石之打击。 ”《日阎勾结实录》中又有 1942 年 3 月 24 日“致太原联络员电”,其中说“此间到处有中央特务往来”。这说明,蒋介石也有过以武力讨伐阎锡山的打算,但最后选择了暂时严密监视的策略,所以,“此间到处有中央特务”。

蒋介石当然不仅是对阎锡山严密监视,还在尽最大努力阻止其迈出最后一步。

郝柏村对蒋介石1941年8月3日日记有这样的解读:

阎锡山通敌图存,几乎已成公开,蒋公自有情报依据,但因其权衡利害,判定他不敢实行。抗战已逾四年,在争取同盟国支持时,内部如出现重要将领投敌,如何自圆其说?故此际对巩固内部军心,坚定战斗意志,较争取同盟,尤为重要。

蒋介石掌握着阎锡山通敌的证据。但在“通敌”与“降敌”之间,还有一点距离。阎锡山如果公开宣布脱离重庆中央政府,与日汪合流,那就从“通敌”走向“降敌”了。蒋介石在日记里写下了对阎锡山此后行为的研判,即判定阎锡山不敢迈出最后一步。但蒋介石的担忧仍然不能消除。抗战已经四年,中国正在积极争取同盟国的支持,这个时候,如果阎锡山这样的人物通电投敌,蒋介石的脸面往哪里摆?中华民国的脸面往哪里摆?又让蒋介石如何开口要求援助?

郝柏村解读蒋介石1941年11月1日日记中“上星期反省录”时,写道:“阎锡山谋叛,予以严词申戒,阎果强辩其无意降敌。蒋公判阎图叛,当然有可靠情报与事证,阎则俟机而动,经统率指破后,当再思考。”这里表明,蒋介石曾直接与阎锡山对话,对之“严词申戒”。这应该是蒋介石与阎锡山通电话,严厉警告其不可迈出最后一步,并向阎昭示了降敌的后果。郝柏村认为,蒋介石此举,会令阎“再思考”。

除了派徐永昌劝阻阎锡山投敌,蒋介石还派贾景德做阎的工作。贾景德是山西人,清末进士,长期是阎的心腹,抗战期间到重庆任考试院铨叙部部长。郝柏村解读1941年11月9日蒋介石日记曰:“贾景德为清末进士,山西人,与阎锡山关系密切,故蒋公派贾劝诫阎勿投敌。八年抗战期间,无将领投降,如阎锡山第二战区司令长官投降,则为抗战极大之丑闻与耻辱,幸未发生。”八年抗战期间,下层官兵降敌者或有之,但高级将领无一叛国变节者,这是一件幸事。当然,郝柏村是在许多年后回首往事时如此感叹的。在当时,谁也不敢断言决不会有高级将领投敌。蒋介石只是极力防范此种丑闻发生。

对阎锡山,仅仅劝说还不够,还必须示之以现实的威胁。郝柏村对蒋介石1941年11月10日日记有如此解读:“为防阎锡山投敌,令胡宗南部,中央嫡系部队九十军(军长严明)之六十一师,由陕西渡过黄河,在东岸建立据点固守,监视阎部的动作。”对阎锡山的思想工作和军事警示是同时进行的。令胡宗南部渡过黄河,逼近阎军,便是在告诫阎锡山:一旦阎通电投敌,即以军事力量讨伐之。

郝柏村对蒋介石1941年11月11日日记有如此解读:“为防阎锡山投敌,特派贾景德赴晋(应在晋西黄河东岸和克难坡),劝阎勿降敌,并以其所领之一、二省可授予,意指除山西外,河北或绥远的权力,亦可授之。此际阎如投敌,实系投汪伪,果尔,则对抗战阵营的士气影响很大,故以政治与军事双重手段防之。电傅作义,注意后方第二联络线,亦即万一阎投敌,傅不会随阎投敌,而有另一个后方连线,可不受阎的胁迫与挟持。”对阎苦口婆心的劝说,还答应给予阎更大的权力,同时军事上做好应对阎投敌的准备。为了阻止和防范阎锡山投敌,蒋介石真是把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

郝柏村对蒋介石1941年11月12日日记有如此解读:“见贾景德,面谈阎事,并派机送他到西安。”对蒋介石1941年11月14日日记有如此解读:“再见贾景德,嘱其对阎做最后警告。 ”在贾景德离渝赴晋前,蒋介石几次约其谈话,可见其对贾景德寄望之深。

郝柏村对蒋介石1941年11月 “上星期反省录”有如此解读:

派贾景德,为政治解决阎锡山谋叛的最后一著,迄至十五日阎仍未行动,则挽救有望。嘱贾明告阎,如通敌剿共,蒋公将毫不犹豫,率领共党共同讨阎,使其知蒋公的决心,绝无取巧含混之可能,证以张群言,阎之行动必与汪有联系,再与刘文辉、龙云互通剿共,以联汪投敌,实乃反蒋倒蒋后,与日妥协,各自割据。

阎锡山与日本人签订的协定中,本有“共同防共”的条款。蒋介石内心当然视共为敌,但却坚决拒绝与日本人共同防共反共。在蒋介石看来,国共冲突是中国的内部问题,如果与入侵者共同反共,那首先在道义上站不住脚。蒋介石明确告诫阎锡山:如阎与日本人联手反共,蒋必定亲自率领共产党部队讨伐之!

赵承绶在 《我参预阎锡山勾结日军的活动情况》一文中,叙及了徐永昌、贾景德到克难坡之事:“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阎锡山不得不暂时采取观望态度,以决定其正式当汉奸的具体时间。自从我由太原返回克难坡以来,他一面仍和日军积极交换物资,交换有关八路军的情报,另一方面通过徐永昌(当时是蒋介石的军令部长),贾景德(铨叙部长),向蒋介石讨价还价,这两人都带着蒋介石的‘密旨’到过克难坡,和阎锡山密谈过多次,个中内幕别人虽不能详细知道,但阎锡山要他两人代向蒋介石为他要求补充兵员,增加粮饷,充实力量,我是知道的。”徐永昌、贾景德都衔蒋介石之命到过克难坡。他们劝说阎切勿投敌,阎则通过他们向重庆要钱、要粮,要能够扩充自家实力的种种物资。这当然是向蒋介石提出不投敌的条件。而蒋介石为了稳住阎锡山,也只得尽量满足其要求。

蒋介石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却并未能断绝阎锡山与日军的勾结。1942年5月初,阎锡山还亲自出面与日酋会谈。此前,日本人一直要求与阎直接谈判,但阎一直推诿。日军终于不耐烦了,声称要用重兵进攻阎栖身的晋西。阎终于答应亲自出面。5月6日,双方会谈在位于吉县南几十里地的安平村举行。这个村子距阎、日双方防线各30华里。日方代表是山西派遣军司令官岩松义雄、参谋长花谷正、华北派遣军参谋长安达十三、驻临汾的清水师团长清水中将、特务头子林龟喜等。阎锡山事前曾一再要求不拍照片和录像。阎锡山惟恐事情败露,而日方则要大肆宣传此事。日方临时要拍照、录像,阎自然无可奈何。会谈中,日方逼阎尽快通电宣布脱离重庆,阎锡山则要求日方先履行“汾阳协定”中供给阎武器金钱的条款。中间休息时,阎得知日本人来的路上,有许多骡马向安平村前进,阎锡山以为是日军炮兵来了,担心被劫持,从小道溜走了。“安平会议”后,日本人把阎锡山与岩松义雄握手的照片印成传单,用飞机在西安等地散发。

蒋介石当然立即知道了此事。郝柏村解读蒋介石1942年5月“反省录”时写道:“阎锡山与倭酋见面被摄影,知事难骗,故书告贾景德,这是无耻、无格、狡狯、奸险行为。”1942 年 9 月上旬,蒋介石在西安召开西北军事会议,作为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太原绥靖公署主任、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理应参加会议,何况会议等于是在阎的家门口召开呢!但阎锡山不敢来。阎自己不来,却派赵承绶作为代表前来西安参会。这充分表现了阎的狡诈。郝柏村对蒋介石1942年9月5日日记有如此解读:“蒋公今日在西安见客,大都为西北政要;见东北军的王靖国军长,及山西将领赵承绶,就是阎锡山派往太原与敌接洽的代表,阎派他来西安见蒋公,不知其意何在,阎锡山不敢应召来会,但蒋公仍以至诚待之。”赵承绶是代表阎与日军勾结之人,这蒋介石当然知道。阎派赵承绶前来,我以为其意就在试探蒋对其与日军勾结到底有怎样的态度。蒋介石如果扣留赵承绶并审判之,问题就很严重。蒋介石如果待赵承绶有起码的礼遇,那事情就还有转机。蒋介石9月6日日记中又写到了赵承绶,郝柏村解读道:“张治中与李宗仁对阎锡山不来开会,指其倒行逆施,应加严斥。蒋公之意不必,但阎派来开会的代表赵承绶,令其不出席会议以诫之,阎之行动为侮辱国军,而试探我各将领对他的看法。”蒋介石9月7日日记中仍写到赵承绶事,郝柏村解读曰:“在西安召开西北军事会议,惟对第二战区阎锡山代表赵承绶,则不令其出席会议,因其曾代表阎锡山赴太原,见日军司令官协商投降,实即奉阎之命私通敌军。阎不敢亲自来西安,赵本应以通敌罪法办,如仍令其出席军事会议,则武德荡然,况且通敌者出席军事会议,则一切军机皆将暴露于敌,蒋公既知阎投敌阴谋已败,故亦不深究,仅令其不出席军事会议报告,亦不指明其过去行动,期其改过。”

“安平会议”后,阎锡山即停止了与日军的接触。阎锡山知道,不通电宣布脱离重庆,日本人不会兑现给钱给枪的承诺。而通电宣布脱离重庆,后果会非常严重。更重要的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参战,日本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即便是汪精卫,如果事先料到几年后局势是这样,也不会有出逃和投敌之举。以阎锡山的身份,以阎锡山的精明,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步汪精卫后尘。张治中、李宗仁要求严斥阎锡山,蒋介石以为不必,是不愿意在这种微妙的时候过分刺激阎锡山。仍然接见赵承绶,也是给阎锡山留点面子。总之,蒋介石尽量避免中央与阎锡山的关系变得势不两立,也就是避免把阎锡山硬推到日本那边去。至于不准赵承绶出席军事会议,这是坚守最基本的原则。何况赵承绶本是通敌之人,如此具有高度机密性的会议,怎能让通敌者参加?不准赵承绶参加会议,阎锡山也无由表达半点不满。

杀唐绍仪,只是防患于未然。毕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唐绍仪已然投敌叛国,所以,国民政府并不能承认唐绍仪之死为政府除奸之举。由于唐绍仪在从清末到民国的政坛上都是极有影响之人,他的横死,自然引发舆论大哗。在武汉抗日前线的蒋介石,发电报给唐氏家属,表示哀悼和慰问。行政院长孔祥熙给唐氏家属发来电报,称:“少川先生老成硕望,惨遭狙击,哀惜殊深,尚祈节哀襄事,毋过伤毁。”1938年10月5日,国民政府发布命令,褒扬唐绍仪。

在《郝柏村解读蒋公八年抗战日记》前面,附有郝柏村所写《八年抗战局势概述》一文,其中说,汪精卫“于南京、广州、武汉沦陷后,抗战立场动摇,暗与日阀呼应。蒋公并非不知情,仍以合作抗战到底互勉,故对汪的出走,未采取防制行动。我猜想,蒋公若当时扣汪,党内同志必以权力斗争诬之,自对蒋公领导不利,故任其在龙云协助下逃抵河内,而另派员制裁,则名正言顺处置投敌分子,必为全民所赞成”。郝柏村在解读蒋介石1939年5月21日日记时写道:

汪出走后,至少可以打破希望蒋公下野,由汪代替,和日本妥协,达到日本侵略目的。换言之,在汪出走前,对日本和或战,变成蒋、汪领导权斗争的问题,故蒋公明知汪主和,目的在夺党的领导权,明知可以制止汪的出走,果尔,则被诬为权力斗争,故任令汪出走,并曾图刺杀汪以杜后患,未成。今汪既东京投降,乃可名正言顺地通缉。

按郝柏村的说法,汪精卫的出逃,对抗战大计未尝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汪精卫不走,总是与蒋介石唱反调,总是在重要场合打横炮。汪精卫走了,就没人能够在核心领导层与蒋介石捣乱了。汪精卫与日本人勾结,蒋介石并非不知。但蒋介石如果在南京或重庆将汪拘羁,会被看成是权力斗争,所以先放汪出走,再在境外刺杀之。可惜那晚汪与曾仲鸣临时换寝处,让汪拣得一命,否则,此后蒋介石会省去许多麻烦与苦恼。

抗战期间,外国与中国签订的所有不平等条约都废除。为了争取废除不平等条约,中国政府做了种种努力。宋美龄曾专程赴美进行舆论宣传。由于在废除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一事上,英国的阻力比较大,宋美龄便集中力量批评英国。宋美龄在美报刊发表的文章中,以1942年4月29日刊登于《纽约时报》的长文《如是我观》最具有代表性。宋美龄首先指出,在西方与中国刚接触时,是西方“用武力为对付中国的工具,枪口对准着我们,使我们一再蒙受耻辱”。在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面前,中国人民自然而然地对西方充满了恐惧和愤恨,这便使得中国难以真正融入世界。宋美龄说,不平等条约赋予了西方在中国领土上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建立自治城市的特权,西方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美其名曰租界”。宋美龄列举了不平等条约赋予列强在中国享有的种种特权以及给中国造成的损害,特别对“领事裁判权”予以强烈谴责。接着,宋美龄指出,中国军队以低劣的装备奋勇抗击日军已达五年之久,而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英国在亚洲的军队面对日军的攻势,却往往不堪一击甚至望风而逃。宋美龄说:“过去五年之中,中国军队完全没有对敌投降的例子。”相反的我们可以举出许多的实例,证明中国的官佐士兵,每当弹尽援绝,除了投降没有保全生命可能的时候,总是选择了战至最后、牺牲生命。更有一些高级将领,在除了投降别无生路时,选择了杀身成仁,而“决不肯向敌人投降以污辱其国体,丧失其人格。”宋美龄同时指出:“过去三个月来,我中国人民以惊奇而难信的眼光,目睹着西洋军队处处对敌人屈降;据他们解释,是因为日军实力优越之故,这个解释,在我们中国人是难于理解的,”宋美龄所谓的“西洋”,人们一看便明白,是指英国。宋美龄对英国军队在日军面前的狼狈不堪,表示了不解,也表达了嘲讽。宋美龄并非泛泛而谈,而是明确以英国殖民地新加坡和香港的沦陷为例:“不到二三个月以前,香港和新加坡也被攻击了,这两处都曾花费了巨额的经费来设防,使敌人无由从海上前来进攻。结果也都是被敌人从炮台后面攻陷了。”宋美龄最后呼吁,“西洋人必须改变他们对东方的观念”,强调在未来的世界里,“应当人人平等,全世界各民族的男男女女大家携手向一个伟大的理想迈进。 ”

宋美龄发表这篇文章之时,阎锡山与日军正打得火热。如果阎锡山真的通电投敌,那肯定是世界性的大新闻,也等于给了蒋介石、宋美龄一记狠毒的耳光。幸好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2018年5月30日夜

注释:

(1)《容闳自传——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石霓译注,百家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159页。

(2)(5)(6)《中华民国史·人物传》第六卷,中华书局2011年7月版,第3470—3471页,第3472—3473页,第3474页。

(3)《中华民国史》第二卷(上),李宗一、曾业英等著,第95—98页。

(4)(8)(10)(12)(58)张晓辉、苏苑:《唐绍仪传》,珠海出版社2004年12月版,第150页,第327—328页,第324—354页,第339页,第354—356页。

(7)(9)郑会欣:《唐绍仪被日蒋争夺及被刺经过》,见《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三辑,中国文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12月版。

(11)(16)(17)(25)(26)(27)(28)(29)(30)(31)(59)(60)见《郝柏村解读蒋公八年抗战日记》(上),远见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7月1日版,第278页,第197页,第468页,第330页,第331页,第331页,第463页,第 482—483页,第 469页,第 570—571页,第38页,第383页。

(13)陈春圃:《汪精卫投敌内幕》,见《汪精卫集团投敌》一书,黄美真、张云编,上海人民出版1984年2月版。

(14)(19)江南:《龙云传》,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9年2月版,第92页,第75页。

(15)(34)[美]易劳逸:《毁灭的种子:战争与革命中的国民党中国(1937—1949)》,王建朗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第10页,第2页。

(18)(23)谢本书:《龙云传》,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3月版,第152页,第133页。

(20)(21)(22)(38)(40)(44)(45)(46)(47)(48)(49)(50)(51)(54)(55)(56)(57)《郝柏村解读蒋公八年抗战日记》(下)第902页,第938页,第 950页,第 781页,第 782页,第797页,第833页,第856页,第836页,第837页,第837页,第838页,第839页,第938页,第975页,第975页,第976页。

(24)《中华民国史·人物传》第三卷,第1814—1820页。

(32)(42)(43)郭彬蔚译编《日阎勾结实录》,人民出版社1983年8月版,第1—2页,第72页,第80页。

(33)(35)参见《阎锡山评传》,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5月版,第266页,第350页。

(36)(37)(41)(52)(53)赵承绶:《我参预阎锡山勾结日军的活动情况》,见《阎日勾结真相》,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第9页,第10—14页,第16—24页,第25页,第29—30页。

(39)《中华民国史·人物传》第七卷,第4270—4273页。

(61)宋美龄:《如是我观》,见《宋美龄自述》,袁伟、王丽平选编,团结出版社2007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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