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 歌
我的女儿谈优说,她打算开春以后去洛杉矶参加世界矮人大会。我们都不知道有什么矮人大会,闻所未闻,倒是听说过有世界妇女大会,某一届还在北京隆重举行。世界各国,日本啦,韩国啦,罗马尼亚啦,还有泰国,都派妇女代表前来参加。我们全家都对谈优的想法表示不理解。她这是怎么啦?是不是这几天感冒,高烧上来了,正说胡话?我的妻子,也就是谈优的母亲,还伸出手去,在谈优的额头上摸了一下,以确定这荒唐的念头是不是高烧搞的鬼。但妻子的手被谈优重重地挡开了。谈优说,世界矮人大会每两年在美国召开一次,你们从没听说,只说明你们孤陋寡闻。两年一次,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成千上万的矮人都聚集到了一起,那是矮人们的狂欢节。在那短短的一周里,没有歧视,没有同情,有的只是相互的尊重和无边的欢乐。除了召开各种会议,还有舞会、音乐会、时装秀,以及五花八门的体育比赛。当然,这黄金般的一周,也是矮人们谈情说爱的大好时机。说到这里,谈优的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神情。我看她其实是不知羞,想恋爱都想疯了的样子。难道说不远万里飞到美国,就是为了去跟某个外国矮人谈情说爱么?我对中国女孩子嫁给外国男人,历来都有意见——除非是外籍华人——何况还是外国矮人!何况还是我的女儿要嫁出去!我想,如果真有什么矮人大会的话,矮人中的花花公子和水性杨花的女子,在这一周里倒是能够大显一番身手。
说起谈优的身高,我真是禁不住要长吁短叹。唉,天知道她怎么会长得这么矮!你看看我,看看我妻子,我们虽然算不上颀长苗条,但也绝对不是矮子呀!怎么就生下这么矮的女儿呢?而且还是一双!要是早知道会生这么一对双胞胎小矮人下来,还不如不生呢!或者只生一个——如果两个人的高度合在一个人的身上,那简直就可以去当时装模特儿了!但是生儿育女的事情,真是由不得我们自己。那由谁掌握着呢?我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地结婚,糊里糊涂地就要生孩子了。妻子的肚子,当时也看不出跟别的孕妇有什么两样,倒是她的臀部比原先翘得高了。可她居然一生就是两个!当初两个女儿生下来,她们是多么可爱啊,简直是人见人爱。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两个小姑娘别提有多讨人喜欢了。一时间,我真的认为我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等她们长得有点大了,问题就来了。两个孩子怎么不长个儿呢?她们直到上了高中,还像两个幼儿园的孩子。这问题就大了。我们夫妇曾带着一双女儿,到许多大医院去,想知道症结所在,想能够有一种药,吃下去个子就呼地长高了。我作为一名医生,竟然心存如此反科学的幻想,显然不太应该。世上当然没有这种药。奇怪的是,所有的医院都说不出原因来。“遗传呗!”他们只是说。可你们看看,我个头不矮呀,我妻子的个头也不矮呀,这是明摆着的嘛,只要有眼睛,就能明白无误地看到这个事实。通常经我这么一说,医生就不说话了。但也有的医生,会狡辩说:“也许是隔代遗传。”这一说显然也缺乏根据。据我所知,我的家族中可绝对没有矮人史。而我的妻子也曾对天发誓,她们家哪怕上溯十八代,也绝不会有一个矮子。我相信她的话,因为我不仅见过她的父母,还见过她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以及她除此之外的其他种种亲戚,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长身玉立。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有一天深夜,一个念头水泡一样冒上来,令我猛然感到一阵恐惧:难道说,问题会出在妻子的身上?难道说这两个小矮人,或许并非我的骨肉?我在深夜里沉沦,感到痛苦,不可自拔。
谈优说,她是在某个安静的下午,从电视中收看到关于世界矮人大会的节目的。她的心一下子就被打动了。我们都无法想象,在这短短半个小时的节目中,她究竟流了多少泪。她几次在电视机前失声痛哭。不过这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因为,这个孩子,躲在自己的房间(当然同时也是她妹妹谈秀的房间)里哭哭啼啼的情况,是经常出现的,我们不以为怪。当然,她也曾哑然失笑,电视中那个热情乐观而又滑稽可笑的亚美尼亚矮人,他怪异的表情,他对自己身世妙趣横生的表达,让她不禁含泪大笑。她当即就萌生了要亲自参加世界矮人大会的想法。“可是,你哪来那么多钱去美国?”我们提醒她,她的父母既不是当官的,又不是做生意的老板,那点菲薄的薪水,只够维持日常的生活开支,要我们供她去美国参加什么世界矮人大会,除非让我们从今天起开始卖血。我只是一名中医,中医在医院里可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行当。最吃香的是那些开刀的,开一个阑尾炎都能拿几千元的红包。好像从病人肚子里挖出来的不是发炎溃烂的阑尾,不是被石子撑破的胆囊,不是肉芽般的肿瘤,而是黄金和钻石似的。谈优低头不语。后来她清点了自己参加工作以来的积蓄,认为购买一张到洛杉矶的往返机票,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吃呢?住呢?还有其他花销呢?”妻子扯高了嗓门问。她从来都是说话大声,这与她小学教师的身份有关。可是谈优相信,在世界矮人大会期间,一切都将是免费的。她说:“世界矮人大会,又不是商品交易会!”她真是天真过了头,她以为美国人都是慈善家,就不赚矮人的钱么?说不定洛杉矶市的地方财政,就仰仗这两年一度的矮人大会呢!可谈优不信我们的,她主意已定,驷马难追。她决定以一个中华矮人的身份,去公安局申请护照。结果是,她在公安局遭到了意料之中的嘲笑。众警察指着一名警察的酒糟鼻,调笑他说:“哪天你也到美国,参加世界红鼻子大会去吧!”
谈优的请求被无情地拒绝了。她从公安局出来,还没有跨上她的小自行车,就遇上了一个人。这个人个子很高,长相也不错。他驾驶着一辆踏板助力车(由于身材高大,他仿佛是蹲在街头供孩子们玩乐的卡通电瓶车上)靠近谈优。他在谈优身边停下车来,问谈优道:“你今天不是上日班么?”谈优早就认出了他,她当然认得他,这个人到我们家里来过两次,看样子他正在跟我的二女儿谈秀谈恋爱。他居然会看上谈秀,真是不可思议。虽然常言道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在我的眼里,一双女儿,两个小矮人,应该始终都是可爱的,但是,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感性中。用理性的眼光来分析,我的女儿谈秀,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小万这样的小伙子的。是的,他姓万,我们都叫他小万。小万虽然只到我们家来过两次,但从谈秀的态度上,我们就看出,她是爱上这个小伙子了。因此我们不得不对小万心存戒备。万一他是个爱情骗子呢!虽然谈秀是个矮人,但她作为一个人,其尊严跟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她作为女人,最宝贵的贞操也跟别的女人同样宝贵。然而我妻子对小万的态度,看了都叫人生气!她的一张老脸,对这个小万堆起厚厚的巴结的笑,她不仅给他泡了咖啡,还给他递烟。好像是她看上了小万似的。她的烟从哪里来?还不是从我抽屉里偷来的!我的抽屉,有一只是常年上锁的,那就是放烟的那只。我的烟都是别人敬我的。上班的时候,总有人在我面前掏出烟来。这时我就要庄严地对他们说:“这里不能抽烟!”或者说:“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抽?”他们于是赶紧解释说:“我不抽烟,这烟是敬您的,请抽烟!”我一边说:“医院是不能抽烟的,除了上厕所的时候。”一边就把病人递上来的烟接了过来,扔进抽屉里去了。你别看我这烟盒是飞马牌,里面可是什么烟都有。有云烟、红塔山、南京、上海,还有中华和飞马。你可别以为我是个烟鬼,其实我不抽烟,我至少是不太抽烟,我没瘾,我一点瘾都没有。我只是十分珍视这些烟,我觉得这烟的形状非常可爱,一支支修长玲珑,小巧迷人,颇具收藏价值。有时候我下班回家,什么都不想干,就是坐在写字台前,把一根根牌子各异的香烟看来看去,从这只烟盒里抽出来,凑近鼻子闻了闻,再放到另一只烟盒里去。你们看,我有这么多烟!我感到了难言其妙的心理满足。是啊,一名普通的中医,人老珠黄,在医院确实是捞不到更多的油水,甚至还不如一名牙医呢!只有这些烟,才让我有受尊重的感受,它们给我以尊严!可是,为了巴结这个小万,我的妻子,居然把我的烟偷出来给他抽。她能够轻易地拿到我的香烟,这说明她掌握着另外一把抽屉钥匙。她真是个卑鄙小人!而那个小万,显得更加可恶,他接过我妻子递给他的烟,理所当然地抽了起来。他甚至还仰起头吐了几个烟圈,你瞧他有多得意!
谈优知道小万是认错人了。上日班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谈秀。我的两个女儿,在同一家丝织厂工作。这份工作可是来之不易。当初,两姐妹高中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几乎所有的单位,都商量好了似的,以个子太矮为由,将我可怜的两个小矮人拒之门外。“我们可不招童工!”一个可恶的厂长竟然还这么说。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我们家整日笼罩在阴云之下。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治好了一位丝织厂厂长久治不愈的便秘。厂长当然感激万分,他亲自将一面“华佗再世”的锦旗送到医院,并且邀我在过年的时候随他一同前往泰国旅游。我乘机对他说,游泰国并不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希望他看在大便就此畅通的份上,能接收我的两个女儿进他单位工作。“没问题,没问题!”他当时一口答应。可是,当谈优谈秀姐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惊诧得嘴都半天没有合拢。“我这不是用童工了么?”他居然也说出了这样的话,“你几岁了?你们究竟几岁了?”他反复问了几次,最后看了她们的身份证,才相信她们确实已经成年。“要不是你医好了我的便秘,说什么我都不能要她们!”厂长最后在电话里对我这么说。丝织厂是三班倒,姐姐上班的时候,妹妹就在家里睡觉。一个日班,一个就是夜班。因此在她们的房间里,干脆只安排了一张床。两张床基本上是没有必要的。她们反正是轮流睡觉。谈优要不是去公安局申请护照,她此刻一定是在家里睡觉。她知道小万认错了人,便白了他一眼。我知道她对小万,这个也许会成为她妹夫的人,一点儿好感都没有。小万第一次来,呆在她们的房间里不出来。正是一天中日班和夜班交替的那一段时间,两闺女都在家中。谈优便不高兴了,觉得自己的窝被妹妹独占了。她在起居室里收拾餐具,把碗碟弄得乒乒乓乓地响。她几乎把一只盘子都甩碎了。第二天我洗碗的时候发现,这只盘子上有了一条碎纹,一定就是这丫头甩的。谈优这么做,我的妻子着起急来。小万对她来说,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金元宝。她生怕谈优这么甩甩掼掼的,把小万给得罪了,人家就不愿意再跟谈秀交往下去了。她这样子,虽然有点贱相,但我还是能够理解的。第二天她对我哭哭啼啼地说了半天,虽然并没有令我有多少感动,但我至少是能够理解她的一番苦心的。她说:“你想想,谈优谈秀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可她们这样的身材,嫁给谁去?谁愿意娶这么一个小矮人做妻子?人家宁肯娶一个哑巴,漂漂亮亮的不会说话,也没有什么关系嘛!带出去不还是风风光光的?或者娶一个瞎子,个子高高挑挑的,也比小矮人强。人家小万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会看上我们家谈秀?”我说:“你怎么知道他看上了谈秀?”“不看上?不看上他怎么上我家来,还跟她关在房间里半天不出来?又没有人把他绑架来!你看这小万吧,长得多好,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我看着比谢霆锋还顺眼些呢。这可是一个机会,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如果我们不抓住机遇,把它给错过了,那可真是要抱憾终生的!我看小万这身材,起码也有一米八吧。这样的人娶了我们家谈秀,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们已经生下了两个小矮人,这种情况是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你不想你的小外孙,或者小外孙女也是小矮人吧?好,有了小万这样的女婿,相信谈秀的孩子就再也不会是小矮人了。即使没有小万这么高,至少也不会像谈秀这么矮了吧?这可是百年大计,你可不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可否认,妻子说得有理。但是,我还是提醒她说:“对这小子,我们可得注意一点,免得到时候被他白占了便宜,那谈秀不是太惨了么?”妻子却说:“惨什么惨?你是什么脑子?猪脑呀?你的意思是说,万一他们有了那种关系,谈秀就吃亏了?我才不这么认为呢。我巴不得谈秀尽早怀上他的孩子呢!谈秀要是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我相信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掉了!”
妻子于是把谈优拖到我们的大房间里,对她说:“老大啊,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再乒乒乓乓地甩东西了,这样多不好!人家小万要是听到了,不再来了,这不是要了谈秀的命么?也是要了我的命啊!老大啊,你是要妈妈跪下来求你么?”谈优说:“这是我的家,我要轻就轻,要响就响,关别人什么事啊?”她说话的声音提得那么高,简直都盖过她当教师的妈妈了。我估计,小房间里的谈秀和小万,应该都听到了。我觉得谈优这孩子实在是太过分了,她这样做,真的是很过分了。她从小就任性,跟她妹妹谈秀比,她一点都不温顺,不像一个女孩子。我记得,有次她妈妈给她们姐妹俩一人买了一双红皮鞋,都是那种后跟特别高的,在我看来都赶得上高跷了,她们应该感到满意。但是,这谈优竟然去厨房取了菜刀,当着我们的面,把她的一双劈了。她当时的神情,就像一个疯狂的杀人犯。她发了疯似的砍那鞋,仿佛那鞋是她仇人的头颅似的。“干什么?干什么?”妻子上去想把她的刀抢掉,结果手臂上挨了她一刀,缝了八针呢。幸亏是缝八针,多少还给了妻子一点点可怜的安慰,八,发嘛!谈优说:“这么低的后跟,我砍了它!砍了它!”流血的妻子说:“这后跟还低么?你要是嫌低,我可以去换嘛!”谈优的疯劲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流血而消失,直到把两只鞋砍烂了,她才住手。她一边砍,一边说:“死了好!死了好!生下我这种丑八怪,死了倒比活着好!”她真是个不讲理的家伙。矮人怎么啦?矮就不是人啦?谈秀不也矮么?她怎么没有砍鞋?她怎么不像你那样说“死了倒比活着好”?不就是个头矮一点么?人家说,矮子的智商就是比高个子高呢。矮人还长寿呢。科学研究表明,未来人一定会想方设法使自己变得更矮。矮人除了更健康,还节省能源呢。科学家相信,如果真有外星人到地球上来,他们的个子一定比我们要小得多。但他们聪明呀,文明比我们发达几千倍呢。矮人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值得你寻死觅活的?白雪公主要是没有七个小矮人,她早就没命了,还怎么去跟白马王子谈恋爱?要我是白雪公主,我就在七个小矮人中挑一个,只有这样,才会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
小万第二次到我们家来,他就不再跟谈秀窝在房间里了。我知道,一定是聪明善良的谈秀做了工作。他们两个,坐在厨房里聊天。妻子这就不安心了,她不住地在我面前唠叨,说厨房的光线不好,那只电灯泡上满是油腻灰尘。她这可就是多虑了,谈恋爱要光线好干什么?谈恋爱巴不得暗一些才好呢。花前月下,不就是图个光线暗淡么?人家舞厅和KTV包房如果都开着大灯,那就不会有客人光临。可是,妻子又担心,厨房里的味道太不好了,一股抹布的气味,那有什么诗情画意?显然这又是她的多虑。她是没有注意到,谈秀的身上,搽了好多香水的。如果他们靠得很近,他更多闻到的,应该是香水的香,而不是厨房的异味。这个唠唠叨叨的女教师,又说厨房离卫生间太远,他喝多了水,多不方便呀!你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周到得有点过头了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尿急了,再远的路也会赶着去解决的,你担什么心呀!要是实在不愿意上卫生间,那就少喝点。少喝点不就行了么?我倒是觉得,他们完全可以不在厨房里谈,他们可以到外面去呀。外面玩的地方多的是呢!有酒吧,有茶馆,有迪厅,还可以到网吧去上上网。如果实在怕花钱,到马路上逛逛总可以吧?看看我们城市的夜景,市政府伟大的“亮化工程”,总比窝在昏暗的厨房里强呀!是啊是啊,妻子说,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为什么不出去逛逛呢?外头好啊,外头不比家里好么?瞧她的样子,好像正在谈恋爱的是她,好像她巴不得跟这个小子到外面灯红酒绿的马路上去擦亮爱情火花似的。为什么为什么?道理不是很简单么?让我来告诉你吧!这小子呀,还是嫌谈秀矮,他觉得跟谈秀在一起丢人呢!他才不愿意带着她一起到外头去呢,他怕被熟人看见呀。就是没有熟人看见,陌生人对他们这高矮悬殊的一对指指戳戳,他也会觉得受不了的。现在你明白了吧?他宁肯跟她窝在气味不佳的厨房里,也不愿意到什么酒吧茶馆迪厅去,更不愿意到马路上去。
谈优白了小万一眼,打算跨上自行车走人。小万却上前一把拖住她的手臂,他确实是认错人了,他把谈优认作了她的妹妹谈秀,他对她说:“你想我么?”谈优于是哭了起来。她在公安局的门口大哭。也许她的哭,更因为是没能在公安局申请到去美国的护照。她原本就窝着一肚子的火,现在正好被小万一激,就发了出来。这时候大概小万也突然明白,他是认错人了。他蹲上他的助力车,放出一阵青烟,就开走了。
正是发生了这件事,再加上几乎是同时发生的“电视剧事件”(该事件下文将会详述),导致了小万与谈秀的恋爱告吹。小万再也不到我们家来了。而谈秀呢,为此而整天哭丧着脸。她不仅伤心,而且委屈。与姐姐比起来,她的嘴笨,她想说什么,常常并不说出来;她即使想说出来,也说不好。她只是苦着脸。后来谈优对她说:“这件事,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错。是他在大街上不知羞耻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怎么办?我难道应该让他抓着么?我要是让他抓着我的手臂,你反倒要怪我了!”谈秀呢,听姐姐这么说,她也不吭声,只是哭。在我的印象中,她好像哭了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没有想到,她原来这么会哭。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她从小到大,都不是这样的。倒是谈优,像只蚌壳精(碰哭精)似的,动不动就哭,非常烦人。看来,谈秀这一回是真的伤了心。她生而为人二十多年了,还没有好好哭过呢,这一次却哭得这么惊天动地。我当时就非常担心,担心这孩子会出什么事情。因此我一直出面制止妻子埋怨这埋怨那。她那样子,要不是我不断提醒她,她真不知道会嗦成什么样呢。她唠唠叨叨的,说得嘴角满是白沫,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螃蟹。好像失恋的不是别人,而是她似的。我对她说,这个家里已经够烦的了,你就不要再唠叨了,你再唠叨,谁都活不成了!结果呢,结果被我不幸而言中。看来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就是预感到谈秀这孩子会出什么事。果然,那天夜里,她在房间里大叫了一声“救命”。这声喊,真是凄惨啊,我相信所有听到的人,都会毛骨悚然的。我清楚地听到,这声音是从女儿的房间里传出来的。而这时候,谈优正在上夜班,只有谈秀一个人在房间里。“是老二出事了!”我听到自己的腔调,在夜里是那样恐怖。我跳起来,冲向女儿的房间。可是房门锁着。我推了几下,都没有推开。在推门的时候,我又听到里面的谈秀喊了一声“救命”。“老二,开门!老二,开开门!”我一边撞门,一边喊。后来妻子也来和我一起撞门,但她并没有把门撞开,倒是踩着了我的脚,疼得我也差一点喊救命了。“爸爸!爸爸!”我听到谈秀在屋子里喊我。我就说:“老二,别怕,爸爸来了,你快开门!”谈秀说:“我不能开门,我不能开门,救命啊!”换了谁,都会以为屋子里有一个歹徒,他正用刀子抵着谈秀的喉咙。或者就是,歹徒已经逃走,而谈秀则被死死地绑在一张椅子上。这回我决定把门撞开。为了防止里面有歹徒,我让妻子去厨房把菜刀取了来,我决定一撞开门就与他进行殊死的搏斗。结果是门撞开了,而我的手臂也差一点儿被撞断。我看到我的女儿谈秀,右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左手,脸色惨白。而她的身上,以及被褥上,则是刺目的鲜血。
你为什么要想不开?你年纪轻轻,怎么就想到了要自寻短见?这世界上最宝贵的,就是人的生命。而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你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年轻人,一定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正确对待生活中的失败和挫折。要把国家的前途和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要立志为祖国为人民奉献青春。要有使命感、责任感,要肩负起建设祖国开创未来的重任。在谈秀住院的这几天,许多人都来看她,她的朋友,她厂里的领导和同事,大家以各种各样的语言开导她,安慰她。失恋一次算什么?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有点痛,有点痒,有一个红疹子,如此而已。过几天不就好了么,犯得着搭上自己的命么?还有人遭受离婚的打击而照样勇敢地面对生活呢。当问到她为什么用刀片割了自己的手腕又要大喊救命时,谈秀说:“那么多的血出来,我就害怕了,我就突然不想死了。”
后来谈秀就跟一个配钥匙的好上了。我们都认识那个人,他配钥匙的铁皮棚子,就搭在我们小区外的街口。他的面孔长得蛮好看的,但他是一个瘸子。要不是亲眼看见他一瘸一拐地到我家来,我们谁都不会相信他是一个瘸子。他坐在他的铁皮棚子里,谁也想不到他会是一个瘸子。他皮肤白净,眉清目秀,还戴了副眼镜,看上去是那么斯文。有时候我看到他,没有活干的时候,坐在铁皮棚子里看一本杂志,有点像是一个读书人。谈秀说,他的钥匙配得好。女儿房间的门锁,被我撞坏之后,谈秀就到铁皮棚子里去修锁。谈秀中午下班的时候,锁就修好了。他还在钥匙上挂了一个十分好看的钥匙圈,送给谈秀。谈秀说:“这个小猪钥匙圈,真的是非常好看,我一直都是喜欢猪的,我觉得猪最讨人喜欢了。总有一天,我要买一只猪回来当宠物养。我都恨自己不是出生在猪年,这辈子都不能属猪。真的非常感谢你送我这个小猪钥匙圈,你怎么会知道我特别喜欢小猪呢?只是你白白地把它送给我,我觉得不好意思的。你帮我修了锁,还不要钱,这怎么行呢?”铁皮棚子主人对谈秀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一点点小意思。你不认得我,我是认得你的,你们家就住在这个小区里面,是不是?”谈秀说:“你认得我,就因为我是个小矮人,是不是?你觉得我样子非常滑稽,是不是?你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铁皮棚子主人赶紧说:“你不要这么说,我可没这么想。只是你每天都出出进进,我就认得你了。你好像昨天晚上还上的夜班,怎么今天白天又要上班?你一天工作几小时?你可不要累着了啊!”谈秀说:“昨晚上夜班的是我的姐姐,我们是双胞胎。哪有一个人夜班日班连着上的,不要把命送掉啊!”配钥匙的笑了起来,说:“怪不得呢!”后来他提出来要跟谈秀交个朋友,他自我介绍说:“我叫刘球,足球的球。我原来叫刘少鸣,跟刘少奇只差一个字。因为我特别喜欢足球,所以前年自己改了名字,我现在就叫刘球。”谈秀当时还不知道他是个瘸子,她对他说:“那你一定踢球踢得很好?”刘球坦率地说:“我不会踢球,我的脚有毛病,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但我喜欢看球。电视里只要有球赛,我都要看的。德国的联赛,意大利的联赛,西班牙的联赛,还有我们国内的,我都要看。我还经常到上海去看球呢。你要也是一个球迷,你就会知道我刘球的名字的。”
谈秀就这样跟刘球认识了。不久就把他带到家里来。这下妻子不乐意了。她认为,老二谈秀找一个瘸子,显然是不合适的。“瘸子比矮人还不如呢!”她说:“如果矮人能打60分的话,那么瘸子只能打30分,最多也只有40分。而且他的瘸呀,瘸得不好看。”天晓得她这是什么歪理,她这个评委究竟是凭什么规则在给矮人和瘸子打分!再说,哪有瘸子瘸得好看的?是瘸子当然就是不好看了。但你要注意,他的脸长得很英俊呢,这就是优点。看人嘛,总要多看到人的优点。“要是他们以后生下一个小瘸子来怎么办?”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据我所知,小儿麻痹症并非先天性疾病,一般来说是不会遗传的。“你能保证么?要是生下小瘸子怎么办?”
我完全可以这么说,刘球这样的男人,也许是世界上最会讨丈母娘喜欢的男人了。他三次两次一来,妻子就完全接纳他了,也不管以后是不是会生下小瘸子。他每次来都不空着手,给妻子带这样带那样的。在我看来,这也都不是一些什么值钱的东西,比如处理价的真丝围巾啦,什么人到俄国海兰泡去一日游带回来的廉价法国香水啦,却把她哄得乐颠颠的。他还有一双巧手,有时候会帮这位咋咋呼呼的小学教师把浸在脚盆里的衣服洗了。他还帮她熨衣服,他的手艺不错。他甚至还替她把衣服上掉了的钮扣钉上去。这样的女婿真是踏破铁鞋都难找啊!她很快就不在乎刘球的腿了。她甚至时常在不经意中流露出对瘸腿特别的偏爱。她讴歌瘸腿。她说身有残疾的人,常常就是心灵手巧的。她买来台湾歌手郑智化的CD片,一遍遍地听,像个发烧友。我知道,其实她并不喜欢听什么歌,她就是个五音不全的人。她所以要听郑智化,完全是“政治化”了,就因为他们都是下肢残疾者。残疾人奥运会召开的那阵,她从学校一回来,就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比赛。她还以少有的诗意口吻说,她在这种特殊的奥运会中,看出了一种美,得到了美的享受,精神也受到了鼓舞。她说她因此变得更加热爱生命了。
刘球似乎很快就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了。他自作主张地配了一套我们家的钥匙,还堂而皇之地将其挂在他的裤腰上。由于他走路幅度过大,因此钥匙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仿佛是在演奏一件古怪的乐器。他其实应该知道,他这样做是违法的,谁允许他持有我们家的全部钥匙了?谁给了他这样的权利?我怀疑,我那只装香烟的抽屉钥匙,他也私自配了一把。好在他并不抽烟,也就随他去吧。
我们全家都熟悉了刘球上楼的声音。丁零当啷,丁零当啷,是刘球来了!他给我们家带来了欢乐,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他可不像从前那个小万,一张脸一天到晚板着,不知道他是在扮酷呢,还是天生就不会笑。而刘球则不同了,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给人的感觉是,他从来都没有什么烦恼,他就是欢乐的化身。仿佛瘸腿是一种天大的乐趣,偏巧让他给轮上了,真是三生有幸。他的欢乐鼓舞了我们全家,我们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因为刘球的到来而笑逐颜开。刘球真是个人才,他有足够的本事取悦于我们家的每一个人。有时候,他就像是一个高明的魔术师,他的上衣口袋里会变化出无穷无尽的小玩艺。一打火就会出现美人图案的打火机,当然是送给我的。还有精美的古巴雪茄,它的香气令人着迷。他显然是个十分时尚的青年,在他的口袋里,永远不会取出老土的东西。一切都是水果一样新鲜的。他除了给我们这两位尊长赠送各种各样的礼物,还费尽心机地讨得他女朋友姐姐的喜欢。是的,我们的老大,可怜的谈优,对刘球的印象好得不得了,只要一提起刘球,她就会竭尽赞美之能事。不像以前,小万来了,谈优的脸马上冷若冰霜。有时候,我真是十分羡慕刘球,这个腿脚不灵的小伙子,怎么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大的本事呢?他的本事是那些四肢健全的青年都望尘莫及的。他给他的女朋友谈秀送什么样的礼物,必定同时也送一份给谈优。他还这样风趣地说:“反正不用动脑筋,一式两份就行了。”他对她们两姐妹,真有点一视同仁的意味。甚至有时候,在我看来,他对谈优还更迁就些。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谈优从小就刁蛮任性,不像老二谈秀那么好伺候。我想这也正是刘球的聪明之处,高明之处,光知道“一式两份”,是远远不够的,做人的艺术在刘球的身上,体现得真可谓淋漓尽致。
有时候,刘球还带她们两姐妹一起去逛街。三个人在商场里走来走去,自然吸引了不少眼光。大家都像打量怪物一样看着他们。这怪不得人家。他们这三人“青春组合”,确实在我们的城市里并不多见,换了我,也会忍不住驻足观望的。因为刘球,因为他的乐观和智慧,因为他良好的心理素质,两姐妹也不再为人们的围观而感到烦恼。她们也变得落落大方起来。她们在人们目光的交织下,显得自然、活泼。她们似乎已经走出过去“电视剧事件”的阴影了。这令我们做家长的,感到前所未有的宽慰。我的小学教师妻子,似乎也因为这种可喜的家庭变化而变得温柔一点了,她居然破天荒地提出来,要进卫生间帮我擦背。朦胧的雾气之中,我们赤诚相待。我们虽然默然无语,但我们的内心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甜蜜。
我们全家,还在刘球的影响下都成为了球迷。而在此之前,我们都不看球。妻子甚至认为,为这么一个皮球而迷得神魂颠倒,多少有些脑子不正常。可是现在,我们家所有的人,都成了铁杆球迷。只要有球赛,我们就聚集在电视机前,一起看球,一起为好球而喝彩,一起为中国队的臭脚而懊恼,而恨铁不成钢。原来看球竟是这么一种紧张刺激而富于艺术激情的事儿啊!因为看球,我的血压开始出现了问题。因此妻子不得不在每次看球之前提醒我不要忘了服用降压片。对于足球,我们从不喜欢到喜欢,从不懂到懂,这都是因为刘球。每次重要的球赛,我们这家子球迷中间,必定有刘球。他坐在三人沙发的中间,一条残腿安放在一只小板凳上,而我们夫妇和两个小矮人女儿,则对称地围坐在他身旁。他看起来就像个皇帝。他对足球的理解,以及他精辟而恰到好处的解说,比起电视里的那些个乌鸦嘴来,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谈优和谈秀都认为,要是刘球的普通话再好一点,那么他到电视台去当一位体育播音员,就会让许多“臭嘴”下岗。刘球还曾租了一辆面的,带我们全家到上海虹口区体育场,去观看过一场上海申花对江苏舜天的比赛。刘球进入体育场,竟然受到了无数球迷的起立欢迎。他们齐声喊着刘球的名字:“刘球!刘球!”这令我们全家惊诧不已。刘球原来是个名人,在华东地区,许多球迷都知道刘球的名字。我们跟随着刘球,真是感到风光无限。我看到幸福的红晕浮上了女儿谈秀的脸,她真是一个幸运的小矮人。我同时看到,幸福的红晕也浮上了女儿谈优的脸,她也是一个幸运的小矮人么?那天看完球赛,刘球带我们到上海著名的红房子吃了一顿西餐。是他教会了我们,将叉子和刀子左右呈八字放好,仿佛一个人叉开双腿。是他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开胃酒,什么是甜点,什么是鱼子酱。我们全家都成了乡巴佬,而刘球,则俨然是一个归国华侨。他让我们酒足饭饱,最后潇洒地买了单。那天他花了五千多块钱。他出手真是大方,同时也令人纳闷:他哪来这么多钱?就靠他锉钥匙锉出来么?我不由得偷偷打量了他几眼,想看出他是不是一个手持万能钥匙,专干撬门入室偷盗钱财勾当的梁上君子。想起自己一名堂堂的医生,生活却是那样的寒酸,内心不禁对这个满面春风的瘸子暗生了几分嫉妒。
刘球一向身体很好,他一年四季都不间断游泳。他的上半身,肌肉的确非常发达。每次我们家出现拧不开瓶盖的情况,都是刘球一到便迎刃而解。那只扬州酱菜瓶盖,我们全家都使出吃奶力气拧过了,盖子还是纹丝不动。我采取了各种办法,在火上烘烤,然后包一块毛巾,拧得呲牙咧嘴,盖子还是无法打开。但刘球一来,他只是轻轻地一旋,就打开了。哇噻——我的两个可爱的小矮人,一齐欢呼起来。看样子,她们是恨不得冲上去抱住刘球,要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香吻。彼时彼刻,真的令人恍惚:她们两个,到底谁才是刘球的女朋友啊?
可是刘球却突然病了。他配钥匙的铁皮棚子,紧腾腾地关了起来,就像一只铁皮盒子。铁皮盒子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因店主不幸生病住院,暂停营业,请大家原谅”十八个大字。泌尿医生说刘球的肾脏出现了问题。“肯定有问题!”泌尿医生说:“要是没有问题,绝对不会有血尿的!”刘球说,他的身体一向很好,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小便里会有血:“只是有一点点红,那是因为水喝少了。”他甚至还怀疑,抽水马桶里的红,其实是谈秀或谈优留下的。但化验结果表明,他的尿里确实有血。我们全家,真是比他的亲人还要着急,我替他安排了最好的床位,朝南向阳,是两人一室的小病房。作为一名本院医生,虽然只是个人老珠黄的中医,这点特权还是应该享受的。谁要是连这点特权都不给我,我就跟谁急!为了这个病床,我一改平日里好好先生的形象,突然变得青面獠牙,一直闹到院长室。也许当时我的脸都有些歪斜,激动得嗓音都变了,以致于院长一时都想不起来我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相信院长被我这头突如其来的怪兽吓着了,他反过来狠狠地批评了泌尿主任,说他对同事漠不关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完全是自由主义的表现。他让泌尿主任无论如何也要把床位给我安排好,他说:“谈医生的需要,就是我们的需要!”
刘球的病,牵动了我一双女儿的心。她们几乎放弃了工作,她们把她们可怜的假期,全都用到了刘球的身上。她们为刘球端水送汤,甚至还争着为他处理大小便。刘球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摆放着芳香的水果和鲜艳的花朵。这些都是两姐妹的杰作。她们平日里省吃俭用,连深受蛊惑的“增高药”都舍不得买来吃。现在为了刘球,却毫不吝啬地花钱买这么好的鲜花和进口水果。谈优啊,她不是还要省下钱来去参加什么世界矮人大会么?届时到了洛杉矶,想吃了,想玩了,口袋里却没有美金,那该多惨啊!也有损于我发展中国家的国际形象。而谈秀呢,她一直想要买一套魅可化妆笔,却每次都以舍不得掏钱而告吹。医院里的人,包括一些病人和病人家属,以及全体医务工作者,都为这两姐妹的事迹所感动。有人甚至提议,要请电视台来拍一拍这对不怕累不怕脏的小矮人。但这一想法还刚刚萌芽,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老大谈优立即提出抗议。她说,如果谁去把电视台叫来,并且电视台也果然来拍她们的话,她就要以侵犯肖像权把谁告上法庭。请不要责怪这孩子吧,不要责怪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实在对上电视有着非常的恐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初,那还是老二谈秀跟小万谈朋友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老大谈优被一帮拍电视剧的找了去,扮演一个青楼女子。谈优涉世未深,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希望能够成为明星,这一点,是与天下所有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的。她是个小矮人,但并不妨碍她同样有理想,有幻想。当机会突然降临时,她自然喜不自胜,决定要将它牢牢把握住。这个电视剧里有一场戏,是说有个土匪,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也就是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但他个头奇矮,且非常好色,每到一处,都要去洗头房按摩厅之类的色情场所。一次他来到某地,居然提出要召一个个头比他还矮的小姐。这可难为死了妈咪。妈咪当然不敢对矮魔王说不,但是,又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小姐呢?最终他们踏破铁鞋,终于弄来了一个可爱的女性小矮人,赏以重金,让她跟矮魔王行鱼水之欢。“这个角色就由你来演。”导演对谈优说。导演希望谈优放开来演,不要有什么顾虑。导演说:“演戏这个行当,你越怕丢人,就越丢人;你要想不丢人,就要不怕丢人!”谈优演得很好,博得了演职人员的一致好评。剧中的男女主演甚至建议谈优去考北京电影学院,或者中戏、上戏,相信她通过正规系统的专业训练,日后能够成为一名演技派明星也未可知,甚至还能进军好莱坞,成为享誉世界的侏儒明星呢。后来电视剧播出了,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啊!简直是满城风雨。人们对剧中的青楼矮小姐,普遍发生了兴趣。报纸的娱记,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了我们家的住址。他们不舍昼夜地前来骚扰我们。那真是一段昏暗无助的日子。谈优和谈秀那一阵身心俱伤,差不多就要垮掉了。她们厂子里,谁见了她们都要指指戳戳。以致于后来厂领导都亲自找她们谈话了。找到老二谈秀的时候,谈秀明确表示,参加拍电视的不是她,这事儿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来找她。于是厂领导就找谈优谈话,领导说,这件事,影响实在太不好,对工厂,对工厂的全体职工,都有一定的不利影响。谈优当然不买账,她说:“这是演戏,又不是真的。如果我真的去做了一次鸡,那你们就处分我好了!我是演戏,既然是演戏,就是假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人们还这么点水平!这不跟当年土改时演《白毛女》一样了么?演黄世仁的演员,差一点吃了苦大仇深的战士一颗子弹。这对头么?这样的悲剧难道要在我们光荣的新时代重演么?”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党委书记兼副厂长是个和蔼可亲的女同志,她劝谈优不要发火,她说:“道理是这样的,但是,你演得可真像啊!就像你有过亲身经历似的。你演得是不是太像了一点?太投入了一点?我们都收看了这个电视,你跟那个矮魔王,调情调得,真是,哎哟哟,我们都为你捏一把汗,担心你犯错误。我们是真心地爱护你啊!”在这困难的时候,小万非但没有站在我们这一边,他还十分恶劣地埋怨谈秀。这很不公平。谈秀再三向他解释,演电视的不是她,这事儿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谈秀要他相信:“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我爸妈!”可是小万蛮不讲理,他对谈秀这个可怜的小矮人说:“我可不管是谁,反正是你们家的人,这人可丢大了!去演一个妓女,还演得那么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样,比真的还真,可见是些什么货色!”也许正是这件事,导致了谈秀的自杀。唉,往事不堪回首啊!上电视,对我们一家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儿,简直就是一个噩梦。即使我的女儿们愿意,我也决不会答应她们再到电视上去露脸了,这差点儿要了我们的命。
不知是谁得到的消息,说刘球的两枚肾脏可能都有了问题。而我们知道,如果双肾都失去了,那么这个人也就无法再活下去了。在事情还没有得到泌尿医生证实的情况下,我可怜的女儿们,这一对小矮人,就争着吵着要把自己的肾脏献给刘球。如果刘球确实是双肾都有了问题,那么肾移植将是他唯一的活路。谈秀首先提出来,要割下她的一只肾来,安进刘球的身体里去。她这样想比较正常,因为她是患者的女朋友。可是谈优却不甘示弱,表示她也愿意把肾捐给刘球。她甚至说,她的身体比妹妹强,由她来捐肾,似乎更为合适。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是老二让着老大,每当我们批评老大谈优的时候,她都要搬出这套理论来回敬我们:“什么我比妹妹大,就要让着妹妹?你们不是说,双胞胎里边先出生的那一个,其实才是真正的妹妹么?我虽然比谈秀先出娘肚皮,但我事实上比她小,我才是妹妹,凭什么要我让着她?”我说过,老二谈秀是个老实人,她从来不跟姐姐争,她什么事都让着姐姐,好像她总是理亏似的。可是这一次,她却非常倔强,她坚决不同意用谈优的肾。最后谈优耍赖,表示要给刘球换两个肾,“一人一只,这样公平了吧?”
作为父亲,我不希望她们在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之前就这么吵吵嚷嚷。我对她们说:“刘球是不是要换肾,这还是个问题!即使要换,你们的肾是不是适合给他换,这又是个问题!”
我的内心忽然变得十分焦虑。我觉得在我的孩子们和刘球之间,确实是出现什么麻烦了。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这件麻烦事,也许会损害到我们家庭中某个人的生命。我忽然感到害怕,心怦怦地一阵乱跳。头也忽然晕了,就像有几次看球一样。我知道我的血压又上来了。我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她显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似乎还在为女儿们的高尚行为而感到骄傲呢。你瞧她喜上眉梢的样子,好像家里中了福利彩票头奖似的。她不知道,灾难已经悄悄地逼近我们家了。灾难就像远处的乌云,在风的推动下,正向我们的天空飘过来,压过来。
我决定找老大单独谈谈。我希望我能够耐心些,希望我的表达能够精确些。总之我希望我能跟这孩子有很好的沟通,以便将可能出现的灾难驱散。至少也该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老大啊,这件事你要想清楚啊,你可不要越位啊!”你看,我用了一个足球的术语,不可谓不当。我希望谈优认清自己所处的位置,做她自己该做的事。我知道她不是个愚笨的姑娘,跟她谈话,真的要十分注意,知女莫若父,她太敏感,太容易受到伤害了,我绝对不能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刘球是谈秀的男朋友,你掺乎什么?”这样的话是绝对不能说的。谈优低下了头。她低了一阵头,突然抬起来对我说:“爸爸,你今天就是要跟我说这些么?”我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一次我有点意外,我没想到她会直接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说:“可是爸爸,我爱刘球,那怎么办呢?我知道他是妹妹的男朋友,但是我爱他,爱得发疯。如果没有他,我真的愿意去死,真的。爸爸你说我该怎么办呢?”问题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十分严重。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还算是一个比较开明的父亲。如果在她们中间,不是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我是根本不会去过问的。但是作为父亲,已经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如果再不及时出马,恐怕后果不堪设想。我伸出我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女儿谈优的头发。她的头发光滑如丝,黑亮如漆。真是一头好发啊!可是一头好发也无法改变她作为小矮人的不幸。应该说,对这双女儿,我的爱比山高比海深。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父亲对儿女的爱会超过我。对她们的关心和爱护,以及深深的同情和祝福,充满了我的内心。我的世界里除了这双小矮人女儿,就不再有别的了。因此我在单位不是一个好医生,我学中医出身,但却常常忘了药名。开错方也是常有的事。好在中药马马虎虎,只要不是错下了毒,一般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治好丝织厂厂长的便秘,也许是我此生唯一的辉煌成果。我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我这一双女儿,她们的泪与笑,她们的歌与哭,她们的过去与未来。对于她们为什么会是小矮人,这个疑问一直毒蛇一样在我心中徘徊不去。我已经说过,我们夫妇双方的家族,都没有一例矮人。因此而怀疑妻子对我不忠,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要我带她们其中一个,去做一个亲子鉴定,那么真相就会大白,心中的疑团也会随之解开。但是我不能这样做,我知道一旦我这样做了,无疑就是让这个家庭彻底毁灭。我不能让这个家毁灭。这个家虽然寒酸简陋,但它毕竟能给这双可怜的女儿遮风挡雨,毕竟能够在她们受到嘲笑和感到委屈的时候给她们以安慰和逃避。我并非要在此标榜我的崇高。我说过,对她们的爱,难以用世间之物来比喻。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简直就是因为她们而活着的。我爱她们,我爱这一对可爱的小矮人,不管她们是不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希望她们健康、幸福,永远都快乐。抚摸着谈优如缎的秀发,我的泪都差一点儿淌下来了。此时此刻,我能对她说什么呢?“老大,我的好孩子,你爱刘球,这我知道,这我已经看出来了。但我要对你说的是,你不该爱他。因为他是你妹妹的男朋友啊!”谈优说:“其实我才是妹妹,她为什么不能让让我?”我说:“老大啊,这可不是让不让的问题。爱情这种事情,虽然说谁都是自私的,不存在让不让的问题。但是,它却有个先来后到的问题。如果完全无视这个原则,那么这个世界就乱了套了!就像我是爸爸,你是女儿,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先到这个世界上来,而你呢,来得晚了,就只能做女儿。你总不能说,你想做我的妈妈,让我做你的儿子,这不可能吧?你要真想做我的妈妈,那你当初就得早点儿出生。”本以为这么说,能让她心情轻松一些,能让她笑起来。可她却哭了。她把我的手从她的头上抹掉,以很不友善的口吻说:“什么先来后到,那要看谁更爱刘球,谁爱他更深!”“老大啊,你怎么知道老二爱得不如你深呢?”这个孩子,她听了我的这句话,居然将一把鼻涕甩到了我的身上,她说:“你总是袒护老二,你偏心!我这样的人,还是不生出来的好!你们为什么要生我出来?你们要生我,就该把我生得正常一些。生出这种丑八怪来,还不如不生呢!你们干脆让我去死!”谈话基本上算是失败了。我最后这么对谈优说:“老大啊,说话不能太主观,要客观一些。你说爸爸偏心,那是你的印象。而爸爸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爸爸对你们两个的爱是一样的,你们两个,谁都是我的宝贝心肝。”可她居然又向我甩了一把鼻涕。
其实刘球并不需要换肾,检查下来,他的肾脏,甚至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要健康。出血只是因为尿路感染。用了几天抗生素,他就完全康复了。出院的时候,他手持一束鲜花,从泌尿科病房的楼梯上走下来,仿佛凯旋归来的我国奥运健儿走下飞机的舷梯。两个可爱的小矮人一左一右陪伴着他,一同登上了一辆破烂的面的。那一刻,我忽然内心对这个瘸子产生了一丝厌恶。你瞧他美的,大摇大摆地走着,有点妻妾成群的样子。这个精通锁道的年轻人,他究竟是用一把什么样的钥匙,同时打开了我一双女儿的心门?面的吵吵嚷嚷地开走了,我站在医院门口,身体不由得在眩目的阳光下晃了几晃,差点儿跌倒。感谢我的妻子,在这个时候及时地扶住了我。她做出要拉我返回病房的样子,说:“反正刘球刚走,床位还空着,你去躺一会儿吧!”
后来听说,载着刘球他们的面的,在刘球的再三要求下,直驶他的铁皮棚子而去。铁皮棚子关闭了数日,要打开门上已经生锈的大挂锁,看上去有点困难。但这显然难不倒刘球。他对着锁眼吐了几口唾沫,锁就打开了。刘球在他的铁皮棚子里深情地躺了下来,他说看到这些琳琅满目的钥匙,他的心里就特别踏实。他说,如果这儿是一片树林,那么一把把钥匙就是一片片树叶。他呼吸着这些金属的气味,感到生命是那样美好。谈优和谈秀因此也掀动她们的鼻翼,像闻花香一样将铁皮棚子里金属的气息吸入肺部。谈秀后来谈及她当时的印象时说,她闻到了血腥。
当老大谈优独自前往距铁皮棚子五十米远的公共厕所,在十分钟之后返回时,铁皮棚子的门紧腾腾地关上了。无论她怎样推门、拍门、打门、踢门,门都不开。“可我知道他们在里边!”谈优肯定地说。她说,她清楚地听到,里面成串的钥匙因晃动而发出的响声。风吹动着这些金属的树叶。当然它们的声音,比树叶要响几十倍。这暴雨般的金属的响动,仿佛摇滚乐,使铁皮棚子的体积,有节奏地忽大忽小着。铁皮棚子仿佛一叶金属的肺,它在急剧地呼吸。铁皮棚外的谈优,傻傻地站着,她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这个可怜的小矮人,就这样站着,眼看着这叶金属的肺,呼哧呼哧地呼吸着,众钥匙急风暴雨般的声响,一直滚向天边,又从天边滚滚而来。后来天空被乌云所遮蔽,电闪雷鸣,暴雨随之倾盆而下。雨点打在铁皮棚子的顶上,谈优就再也分不清哪是雨声,哪是钥匙们的乱响了。
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夫妇经过严肃认真的研究,最后决定,把刘球找来,大家好好坐下来谈谈。这是一次气氛庄重的家庭会议。所有的人都表情严肃地坐着,这在我们家还是前所未有。我觉得这并非小题大做,因为这确实是一件关系到我们家前途和命运的大事,决不能等闲视之。我首先指出,刘球这样做,无疑是非常错误的。人是感性的,同时也应该是理性的,人不能做感情的奴隶。作为一名男子汉,尽管身有残疾,但精神总应该是健全的吧?人不能首先在精神被打垮,不能被自己打垮。既是男子汉,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看怎么办?”我们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刘球,我们希望他作出合乎情理的解释。刘球沉默了很久,仿佛他的嘴巴是一把特别难修的锁。后来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的沉默成了一把有力的钥匙。他再三强调了他只是一时冲动。而且他的弦外之音,似乎是想说,主要的责任不在他身上,这件事其实是谈秀主动的。我们因此把目光都转向谈秀。这时候的老二,头几乎埋到了自己的胸口。她确实应该感到羞愧,她这么做,多少辱没了我们的家风。但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把批评的矛头转而针对自己的女儿,显然是不明智的。这将陷我们于不利的境地。我于是有点咄咄逼人地看着刘球,我说:“刘球,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如果你不敢承担责任,想拍拍屁股溜走的话,我会跟你拼命的,你一定不会怀疑我的话吧?”我第一次看到,刘球那条瘦弱不堪的腿,居然在暗暗地打着颤。我是从他腿管的振动发现这一点的。乘其虚弱之机,我及时地提出,希望他和谈秀,能尽快结婚。“要是在老二怀孕之后再讨论这事,就为时已晚了!”
谈秀这时候把她的头抬起来了,我知道,为什么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因为她对这刘球爱得深沉。她颊上浮起的红晕,几乎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这个可怜的小矮人,她小小的可爱的脸庞,葵花一样朝着刘球那张架着眼镜的脸,她是那么脉脉含情,她几乎要像湖泊里的柔波一样轻轻地荡漾起来。她的模样,看了真是叫人心碎。
然而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老大谈优,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一会儿就哭成了个泪人儿。她的全身都被泪水所打湿。她从湿漉漉的泪水里浮起来,以坚定的口吻表示,她也要嫁给刘球。她说她一点都不在乎刘球已经跟老二有了那种事。她说她不是一个封建时代的女性,对于男女婚前同居,或者有过各种各样的性经历,她完全不会在乎。她虽然是一个小矮人,但也同样是新时代的女性,完全可以划入“新新人类”的范畴。而作为“新新人类”的一员,还为专一啦、贞操啦这些陈腐的问题所困,那就根本不配是什么“新新人类”。就是混居,就是杂交,就是同性恋,她也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的这番言论,在我听来真是惊世骇俗。想当年,我也一直自以为是一个叛逆的青年,始终保持着前卫和先锋的姿态,总是对传统和保守的观念不屑一顾。谁料想,在我这个小矮人女儿面前,我显得就像一块朽木。现在轮到我的妻子哭了,她抽抽答答,不时地用袖口擦泪和鼻涕。她确实有理由感到伤心,作为母亲,谁愿意听到自己的女儿发表如此宏论呢?而谈优的话还在滔滔不绝,她说,刘球既然爱谈秀,那就表明也爱她,因为她们两个长得完全一样,就像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是不是,刘球?”她还不时地把话甩向刘球,“刘球,你爱我么?”而这时候的刘球,已经完全失却了平时自信、从容的风度,而显得畏畏缩缩,吞吞吐吐。要是他一向就是这副样子,我想我和我的妻子是断不会允许他上门的。矮人又怎么啦?在我们的眼里,这双女儿就是没有翅膀的天使,就是微型的白雪公主,她们活泼可爱,聪明美丽,世间所有的女人都比不上她们,世间所有的男人都配不上她们——虽然理智告诉我,在她们的择偶问题上,一定要务实务实再务实。
“刘球,你说,你说说看,到底应该怎么办?”
刘球清了清嗓子,好像要开口唱一首歌似的。他一定是故意把嗓子弄得更沙哑一些,以显示出他的为难,以博得众人的同情。他动了动他那条坏腿,最后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我随便。”
他的话不明白,但他的意思非常清楚,他是想说:“既然两个都要嫁给我,那我就听你们的!”
你做梦吧,刘球!现在是什么时代啊,刘球?你虽然是个瘸子,你的心可不小啊,你的贪心比天还要大啊!你竟然想一个人娶两个老婆?你想把我两个女儿一齐霸占了?瞧你想得有多美啊?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皇帝啊?你是地主老财啊?你是阿拉伯的大酋长啊?娶两个老婆,你怎么不想三个呢?你怎么不想三宫六院呢?你不想想,谈秀会答应么?就是谈秀答应,我们会答应么?再退一步,即使我们答应你,我们是疯子,我们是傻子,我们是地地道道的神经病,答应你把两个女儿都娶了去,但法律也不会允许你这样做啊!法律是神圣的,也是无情的。你要是真的这样做了,你就是触犯了法律,你就是犯了重婚的罪,你将会受到法律的严惩!你不仅娶不到两个老婆,就是一个也没有。你也就不用再修什么锁配什么钥匙了,你也不用整天坐在你的铁皮棚子里了,你就去坐牢吧!你以为瘸子就不用坐牢么?法律是公正的,对谁都一视同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你是一个瘸子就能逃脱法律的制裁么?你就去劳动改造吧,干你一个瘸子力所能及的劳动吧!
刘球被我说得不安起来,他的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他解释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可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的女儿,你能娶上一个,就是你的福分了。你看看我的女儿,长得不赖吧?她们的眼睛有多大?又是双眼皮,是天然的双眼皮,可是不是割出来的那种假冒伪劣品。她们的头发,可以去做洗发水广告呢!你看看满大街的女孩子,有几个有这么大的眼睛,有这么好的头发的?即使眼睛有这么大,比如那个“小燕子”,眼睛也许比老大老二还大一点,但头发有她们这么好么?人也没有她们灵气呀!不就是个头矮一点么?个头矮又怎么啦?她们矮得小巧,矮得匀称,看着就是顺眼。倒是我看着那些时装模特儿不顺眼。女人长那么高,长脚鹭鸶似的,又有什么好看呢?除了打排球打篮球占点儿便宜,其他就没什么好的!要是长得好看,不管高还是矮,都好看;要是长得难看,高的比矮的还要难看。你知道为什么?矮的因为矮小,缺点就不会像高的那么暴露得明显。这就是矮的好处。再说你的个子也不高,你就是腿不瘸,也不过一米六几。而你因为腿瘸,看上去就矮了好几公分。你去找个高个子女人,人家要你么?即使人家要你,你一个矮男人,傍着人家高女人,也没有多少美感呀!你能娶到我们家谈秀,就是你的福分。你别不知足!你别以为娶了谈秀,会再生下个小矮人。我们还担心生下个小瘸子呢!要不是你已经野蛮地夺去了谈秀的贞操,我们还考虑不让她嫁给你呢!你是先吃滋味后还钞,这是很恶劣的做法!你这是碰上我们这样的人家,我们好歹是书香门第,我们是讲文明的,通情达理的,不会让你太难堪,原则上要给你出路,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要是遇上不讲理的人家,你这样做,早就被人家打耳光了。人家也许会把你的另一条腿也打坏,那你就得在轮椅上过下半辈子了。说不定还会把你送上法庭,告你一个强奸罪,那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刘球听了我这一番教训之后,显然态度端正了。他明确表示,那他就娶一个,并保证永远要忠贞不二。
不是只娶一个,而是要明确下来,就娶老二!你已经跟她有了那种事儿了,你当然就应该娶她。你难道还想娶老大不成?谈优是你什么人?她只能是你的小姨子。她还是个处女,难道你又想打她的主意?即使她答应嫁给你,不计较你的作风问题,那是她风格高,可你不能顺着竿子往上爬呀!你要是娶了老大,你怎么向谈秀交待?你夺了她的贞操,又不娶她,你让她怎么办?这种事其实很简单,想都不用想的,就像一加一就是等于二,答案是脱口而出的。你应该娶谈秀,你也只能跟谈秀结婚。事情就这样定了,希望你不要食言,能像你说的那样,一辈子都对谈秀好,要爱护她,保护她,不要伤害她。
这次家庭会议之后,老大谈优也不上班,一个人在屋子里睡了整整一个礼拜。因为她们屋里只有一张床,因此谈秀的睡觉问题就显得非常突出。最后大家商议,干脆谈秀就住到刘球那儿去吧,反正他们已经有过那种事了,而且他们很快就要成为正式的夫妻了。小房间就让给老大吧,她心里苦闷,一时想不开,就让她安安静静地睡。时间是治疗痛苦的良药,相信大睡几天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从表面上看,事情似乎已经摆平了。但是,我的眼皮却还是跳个不停。不仅眼皮跳,连身上的肉也跟着跳。腰里的肉,手臂上的肉,甚至屁股上的肉,也说跳就跳了起来。这儿跳一下,那儿跳一下,令我心神不宁。结果真的出事了。谈优一个人在她的房间里,一礼拜吃光了我们送进去的一箱方便面,最后她把方便面的空纸箱点着了。那可是午夜,人们睡得最死的时刻。我们夫妇经过了一周的担惊受怕,身心疲惫,因此这一晚睡得特别死。直到滚滚浓烟从我们家的窗子里涌向黑暗的天空,我们还是浑然不觉。要不是邻居后来大喊救火,并且拨打了119,我们也许就葬身火海了。
火终于在凌晨三时半扑灭了。一名英勇的消防队员还因此负了伤。我们家的房子,以及我们无辜的邻居家的房子,受损严重。除了门窗这些建筑物上的木质材料被烧坏之外,两家的部分家具也在大火中沦为废物。为此,肇事的谈优被刑事拘留。她哭着喊着,不愿被警察带走。她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她的臀部,并且紧紧地压着地面,企图让警察无法将她带走。可她真是天真啊,她这么丁点儿的一个小矮人,她能有多少重量呢?不要说两名警察,就是一个警察,就是一个警察的一只手,也会轻而易举地把她提到半空中。结果她在半空中双脚乱蹬,但这也同样无济于事。结果她把警察的手臂抓破了。她就像一只发疯的小猫,伸出她的利爪,只是挥舞几下,警察略有几根黑毛的手臂上,就出现了几道血印。仿佛她的手指,是红色的笔似的。如果警察发怒,有可能突然松手,从而使她从半空中跌落下来,那就会把她摔痛。说不定还会摔成骨折。但这是一位有爱心的警察,他一定有这样的心理,那就是,他始终把谈优看成是一个孩子,一个幼儿园,最多只是上小学的女孩子,他不会把她当成一般的犯人看待。他只是不顾自己手臂的疼痛,举着谈优,硬把她塞进了警车。面对此情此景,我的心情你也许可以想见。我只觉得我的头一阵阵晕眩,血压一定是嘭嘭嘭嘭地上去了。果然我眼前的天地飞也似的旋转起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只依稀听到,我的妻子发出一种类似猪的尖叫,仿佛杀猪的尖刀即将刺进她的喉咙。发出如此大声,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她是一位小学老师,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大声训斥那些孩子们,可谓训练有素。只是我不太清楚,她的尖叫,是因为我的突然晕倒呢,还是因女儿谈优被警察带走所起。
谈优纵火的事件,很快就成为当天报纸的新闻。她将面临着什么,我们都非常清楚。据说邻居已经把她告上法庭,不仅要让她吃几年官司,还提出要我们赔偿包括精神损失费在内的380万元人民币。躺在已经没有了门窗的家里,我心痛欲裂,忧心如焚。我茫然不知所措,觉得就这样躺着,才是我唯一可做的事。我真是想不到,谈优这个孩子竟会做出这种事来。她真是与我们一点情义都没有了。不像谈秀以前割脉自杀,她最多是牺牲她自己呀。可是老大,却想一把火让我们大家都同归于尽。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她小小的脑袋里,会有这么毒的念头。我的心一阵阵颤栗,觉得自己这样躺着,也许再也起不来了。
可是我的妻子不依不饶,她显得比平时更精神了。不知她的力量从哪里来。她在我的床前不停地走来走去,在我的印象中,她就是绕着我转圈子,她转啊转啊,一边转,一边让我想想办法,以便尽快将老大营救出来。“他们会不会打她?她会不会吓得生病?她会一时想不开而自寻短见么?快想想办法呀!从小到大,她可从来没吃过这种苦,可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甚至在人里面,我也不是一个成功人士,算不得一个有能耐的人,我只是一个人老珠黄门前冷落车马稀的中医,我有什么办法?我把眼睛一闭,让一直吵嚷的妻子立即从眼前消失。但图像消失了,她的声音并不消失。她提高了一倍嗓音,几乎是咆哮起来。她声称,如果我再这样无动于衷,她就要一头撞死在我的面前。我从她的嗓音里,听出了血的意味。我忽然内心一动,对妻子产生了深刻的同情。那时候,她与我谈恋爱的时候,并不是如今这种样子的呀。她也年轻过,也纯情过。那时候的她,是那样的温柔活泼。还记得我们的初夜么?她始终小猫一样盘在我的怀里吃吃地笑着,她那样子真是让人陶醉!转眼之间,她就变成了这么一副样子。她哭着,咆哮着,但她不哭不咆哮又能怎么样呢?她是一个胸怀宽广心地善良的母亲呀!女儿出了这种事情,你作为丈夫,竟然不吭一声,四脚朝天睡大觉,她是多么孤独无援啊!她说不定真的要一头撞在被烟熏黑的墙上了。她确实是走投无路了。如果她就这么死了,那么你就是害死她的凶手。而失去这样一位与你相濡以沫的妻子,你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过?你会像一个孤魂野鬼,一具行尸走肉,最终也将在绝对的孤独中凄惨地死去!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我把妻子一把抱在我的怀里。她可真瘦!对于她的身体,我已经感到陌生了。她怎么会这么瘦呢?啊,生活,是生活的担子将她的血肉消耗,使她衰老憔悴。这么多年来,她为这双小矮人所操的心,比起普通的母亲来,不知要多多少倍!有谁想过她的内心有多少痛苦?有谁了解她受过多少委屈?她几乎被生活晒成了一条鱼干。如果把她的衣裤全部除去,她的裸体,一定比罗丹斧凿下的老妓女更加触目惊心。如果这样的身体,在平时抱进我的怀里,一定会让我大吃一惊,并因此而在夜间大做噩梦。但是此刻,我只是感到愧疚,心在流泪,心在流血。这么多年来,我有没有对她付出一点儿我所应该付出的爱?我一直把她看作是一条讨厌的母狗,一直以厌恶的目光看她。现在我把她抱紧,虽然就像抱着一捆干柴,但我内心还是涌上了久违的温情。我决定从此以后要善待这个已经头发花白的妇人,找回一个理想婚姻所应该具备的感觉。如果我这时候不是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来,我一定会对她说许多请求原谅的话,说许多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让她笑出来,让她所有的皱纹都淹没在笑容之中,让她的脸变成一朵干瘪的花!
我这样做确实有些异常。妻子使劲把我推开了,她大声说:“你干什么?你要把我勒死了!”接着她认真地打量我,看着我的眼睛,她确实有理由认为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为了免得她过于担心,我及时对她说:“我没有发疯,我很正常。我只是突然觉得很对不起你。多少年来,你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你燃烧了自己,温暖了别人,你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妻子听我这么说,有点放下心来,但她还是说了一句“神经病”。
接下来要认真研究的是,如何尽快地将老大营救出来。花钱当然常常是最有效的,即使是找熟人,也免不了要花钱。但是,花再多的钱,也终究不能立即让谈优无罪释放呀!尽管目前我国的法制还不够健全,但总还是一个大力提倡法制的社会,并且一天天正在朝着健康有序的目标挺进。如果花点钱就能让谈优没事人似的出来,那么法真是一钱不值了。消息都上了各种报纸,广大市民们都在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谈优放出来啊。尽管她是一个矮人,但矮人也是人,同样受到法律的约束。如果因为矮就可以为所欲为逍遥法外的话,那么中国将成为矮人的乐园,矮人的豁免地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使谈优是一个真正的孩子,她做了这样的事,也照样会被抓起来。而且,说了这么一大通废话之后,要向你交交底,我们家哪有钱去贿赂警方呢?相信银行也不会有犯罪方面的贷款。即使银行愿意贷款,我们也别无长物去作抵押。唯一值钱的房屋,也已经在大火中失去了抵押的可能。况且,我们还面临着380万元的赔偿,其中还不包括诉讼等费用。
在几近绝望的时候,我们的老二谈秀挺身而出了。她提出,唯一的办法,就是由她来替换老大。也就是说,想办法让老大出来,而她谈秀去承担一切!我们全体都被她的大义凛然震住了。大家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而这样英勇的壮举,在老二的嘴里说出来,是那么轻描谈写,好像她只是要代替老大去打一瓶酱油似的。她说得那样淡然,其真实性就受到了大家的怀疑。“真的么?”“真的么?”“真的么?”我们,我、妻子,以及提前沉醉在新婚甜蜜中的刘球,每人都问了她一句。我们在谈秀面前,此刻都显得那么矮小,而她绝对高大,是江姐,是刘胡兰。她的高大,使我们变得渺小;而我们的渺小,更衬托出她的高大。
“不!这可不行!房子又不是谈秀烧的,凭什么要她去顶缸?这不公平!这样做太不公平了!”刘球嚷嚷。
“有什么不可以的?”谈秀笑了笑,轻声细语地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在我看来,这很正常。从小到大,其实这样的事也发生得多了。我早就认了,也早就已经习惯了。不是么?”谈秀说:“小时候,上学的时候,凡是轮到老大做值日生,她总是书包一背就逃走了。而我呢,只得留下来替老大做。谁都没有发现,一次次,一年年,其实一直都是我替她做值日生的。我一个人每周要做两次值日生。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不仅如此,我还经常帮她做作业。我还顶替她到办公室去挨老师的骂呢!虽然每次都不是我的错。可是每次谈优犯了过错,都是我到办公室去接受老师的教训。老师可没有那个本事,他们当然分辨不出我们俩谁是谁。就是你们,爸爸妈妈,不也经常把我们认错么?有一次,我还打了两针防疫针呢!老大怕痛,不肯打,就让我再去打一针。那次我发了两天高烧,你们不记得了么?我认了,早就习惯了,谁让我是谈优的妹妹呢?谁让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呢?现在我替她去蹲拘留所,去替她吃官司,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刘球找到一个拘留所的熟人,据说是他们球迷协会的人(刘球说,球迷的心是相通的),通过他,顺利地把谈优和谈秀对调了一下。神不知鬼不觉,就是神鬼知觉了,也无法分清谁是谁了。在进拘留所之前,谈秀对刘球说了一番话。她让他不要难过。她要他相信,她很快就会出来的。她虽然没有特异功能,不会飞檐走壁,也不能破墙而出,但她一定会很快就出来的。她的理由是,她已经怀上了刘球的孩子,而法律对一位孕妇,却是绝对网开一面的。孕妇就是犯了死罪,也要放出来的,这是人道主义,全世界都一样的,因为不管是什么人,肚子里的孩子是没有罪的,他可没有义务钻在母亲的肚子里跟着一起坐牢。“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刘球感到诧异。谈秀说,刚巧她前几天在报上看到这样一个案例。报道说,那个外国女犯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正宗的,她不是通过那种事而怀上的,她是进牢房的时候,偷偷带了些精子进去,然后用手指自己塞进去的。但即便是这样,她最终还是被放出来了。因为不管怎么样,她总是怀上了孩子。如果关押一个孕妇,那是要受到全世界一致谴责的。说不定还会就此遭到国际社会严厉的制裁呢!
事情果然不出谈秀所料,没过几天,她就出来跟刘球以及我们全家人团聚了。化验结果表明,她确实怀上了孩子,甚至还有双胞胎的嫌疑。为此我们不得不抓紧时间,为谈秀和刘球准备婚事。我们可不希望谈秀届时是个腆着大肚子的新娘,当然更不愿意她抱着孩子在自己的婚礼上出现。
婚礼的排场算不得太大,也不算太小。接新娘的小汽车后头是一辆面包车,一架摄像机伸出面包车的窗子,一步不落地进行跟踪拍摄。这情况让我想起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在那些个片子里,对狮虎鹿豹,以及羚羊、野马等野生动物紧追不舍的拍摄,与此情此景真是何等相似!在摄像车的后头,则是一溜五六辆钢蓝色的面的。我的女婿对这类车子真是情有独钟。面的里坐着刘球的各式朋友,他们基本上都是本市的球迷。他们在面的上不说别的,只是为了一个球,或者某个球星而争论得面红耳赤。其中两个朋友,还差一点打了起来。他们完全忘了他们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从谈秀的婚礼可以看出,刘球是一个广结人缘的人。那些哥们儿都很仗义,他们虽然也不能免俗地变着法儿折腾新娘,比如没完没了地让她点烟,要求她爬到椅子上给大家跳舞(有一个貌若黑旋风李逵的,居然提出,要新娘在他的手掌上跳一段舞)之类,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的善良就凸现出来了。比方说,当有人硬逼着谈秀喝下一杯白酒的时候,许多人都勇敢地站了出来,抢过她手中的酒杯,将酒一饮而尽。谈秀穿着洁白的婚纱(是去一家童装商店精心挑选的),后来又换上了大红的套装裙,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幸福。老大谈优的心情看来也不错,这出乎我的意料。她穿着一套鹅黄色的运动装,显得玲珑可爱。在妹妹的婚礼上,她一刻也不安分,在酒桌之间,在人群中,在人们的腋下往来穿梭,跟熟识的人打闹调笑,像一个快乐的小精灵。我的心情,自然比较复杂,可以用“百感交集”来形容。在这热气腾腾的环境中,我居然喝醉了酒。事后妻子告诉我,我竟然一反老实巴交的常态,引吭高歌,当着那么多来宾一气唱了十来曲京剧选段,唱的都是文革中的样板戏。据说我的嗓门奇大,我挡开了司仪递上来的话筒,照样声震如雷。妻子说:“你可真是出尽了洋相!”原因是,我不仅唱相不好,呲牙咧嘴青筋暴突,而且严重走调。
婚礼过后,谈秀的肚子日渐鼓胀起来。令人惊诧不已的是,她的姐姐谈优的肚子,竟也不甘示弱地鼓起了。好像就是为了要维持她们一贯的“一模一样”似的。她们尽管长得是那么相像,但她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她们毕竟不是“一个”与镜子里的“另一个”的关系。她们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是两个互不关联的生命。即使是连体儿,其中一位受孕之后,也断不会出现两个都大肚子的情况。我最初的判断是,会不会谈优的腹腔里有了一个肿瘤?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肿瘤常常会给未婚姑娘造成名誉上的损害。十年前我们医院就救治过一位服毒的少女,她留下“人言可畏”的四字遗书,就将一斤装的农药一气喝下。她当然不治身亡。解剖她的尸体时,结果取出一个六斤重的卵巢肿瘤。难道说这样的悲剧竟要在我们家里重演?我们于是决定立即带谈优去医院检查,确定手术方案。可是谈优却对我说:“什么肿瘤?你怎么就知道它是一个肿瘤?告诉你吧,不是肿瘤,而是一个孩子!我要把他生下来,我就和他相依为命。我相信他一定会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我名字都给他起好了,就叫他‘谈天’,因为我喜欢谈天说地。”
我把谈优赶出了家门。这是一个绝对极端的决定。就是她纵火,也没有令我对她如此绝望和愤恨。尽管妻子不同意我这么做,她甚至以死相胁,都没有改变我的决定。我不要谈优这样的女儿了,有她这样的女儿,是我一生的不幸,是我最大的耻辱。我宁肯家破人亡,也要与她彻底断绝父女关系。妻子最后一次劝我不要把谈优赶出家门的时候,她的手上提着一根绳子。此绳是我们家里专门用来晾晒被子的,是一根比小指头略细的尼龙绳。全家对它都很爱惜,只在晒被子时才把它系到阳台上去。现在妻子把它取出来,表示如果我不听从她的劝告,她就要用它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而那一刻的我,已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她于是将绳子在吊扇上挂起来。除了吊扇,家中确实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用来挂一根绳了。正当她要把脑袋钻进绳圈里去的时候,我们单位来了一帮人。这伙以副院长、工会主席、团委书记、门诊部主任、中药房会计,以及我的两名同事组成的医院特别小组,及时地赶到我家。他们不知从何种渠道得知我们家出了事,专门前来进行调解。他们首先把吊扇上的绳子解下来,并且严肃地批评了我的妻子。他们认为,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理应有着比一般人更积极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而轻生的念头,只能是软弱的表示,与“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光荣称号相去甚远。接着他们问长问短,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我这才知道,其实对这件事情,我都不晓得来龙去脉。比方说,谈优的肚子里,到底是孩子还是肿瘤?光凭她说可不行。如果是孩子,那孩子又是谁的?在这些问题还都没有搞清楚之前,就贸然将女儿扫地出门,这样做是不是过于草率了?也是对谈优极不负责的做法——他们这样批评我,他们说得有理。虽然我心里明白,他们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我家,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满足他们强烈的好奇心。但是,客观上,他们总是在关心我,帮助我。而且,旁观者清,你看,经他们这么一提醒,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被气昏了头,行事确实是太鲁莽了。
我去丝织厂的女工宿舍,要把谈优请回来。我对她说:“爸爸确实有点意气用事了。什么事情,都应该先做认真仔细的调查研究,然后再下结论。”谈优坐在双人床的下铺,可她的脚还是离地一尺,她双脚晃晃悠悠地嚷嚷道:“调查研究什么,结论不是早已经有了吗!”她从口袋里掏出医院的化验单,扔给我。我觉得在宿舍里,当着这么多女工的面,说话实在是不方便。我于是让谈优到外面谈。她却不肯出来,她说:“我喜欢光明正大,不喜欢鬼鬼祟祟!”我真是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只好拿起她的化验单看。她确实怀孕了,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事情终于弄清楚了。谈优怀上的,也是刘球的孩子。刘球表示,这件事他也实在是出于无奈。就在谈秀去看守所把谈优替出来之后,谈优跑到刘球那儿去,对刘球说,她希望能怀上一个他的孩子。刘球表示,当时他是坚决不答应的。但是,谈优对他说,她是那么爱他,她肯定她的爱一定超过她妹妹。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谈优今生是不再可能成为刘球的妻子了。她认了,这就是命!谁让自己有这么一条苦命呢?她希望自己能怀上一个刘球的孩子,然后把他生下来,今生也就有个寄托和依靠了,她们母子将相依为命,她将把她全部的爱,把她全部的全部,都倾注到这个孩子的身上。她希望刘球能够满足她这点可怜的要求。她说,如果他不答应,那么她就将彻底毁灭。她相信这个她所深爱着的人,是不会忍心看着她毁灭的。刘球说:“我也是个人,我不是铁石心肠。何况,她长得与谈秀几乎没有两样,因此可以说,面对谈优,要我说对她一点儿爱都没有,那不是真话。她是那么伤心,那么可怜,说得那么真诚感人,我真的没有办法拒绝她。你们要相信我,我绝对不是因为好色,才跟她做了那事的。我是怀着一种行善积德的神圣感情来完成这件事的。我觉得我别无选择,我只有这样做了,才对得起可怜的谈优,才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我想不光是我,要是换了别人,遇到了这样的事,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现在看起来,老大谈优的肚子,显得比谈秀的还要略大一些。她口口声声说她会生出一个儿子来,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那么这个孩子到底要不要让他生下来呢?其实想这样的问题,完全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不管我们认为是生还是不生,那都由不得我们。谈优已经明确表示,她死也要把他生下来。即使用她的死来换这个小生命的诞生,也是毫无怨心的。“生吧!生吧!就让她生吧!”最后我们只能这么说。连谈秀也这么说。她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大家都必须正视它。作为一名妻子,刘球的行为,当然深深地伤害了她。“我总不见得感到高兴吧?”她说。可是,谈秀到底是个通情达理的善良姑娘。在许多时候,她都会站到别人的立场上去想问题。她能够嫁给刘球这样的人为妻,她总觉得是一种幸运,是上苍给她的一份恩赐。她因此而觉得对不起姐姐。当然她嫁给刘球,这不是她的错。她并不是从谈优手里把刘球抢走的。是她先认识了刘球,并且跟他产生感情的。道理是这样,但在感情上,谈秀还是对姐姐有所抱愧。那么刘球让老大也怀上一个孩子,这件事,可以看作是谈秀对姐姐作出的一种补偿。这样一来,谈秀也就心安了。她至少为姐姐作出了一次重大的牺牲,而且这牲牺能够给谈优换来一份实实在在的安慰。这几乎是一件双赢的事情。而刘球,虽然他这样做,使谈秀感到没有尊严,伤害了谈秀,但她还是给予他足够的理解。她相信他做这件事,并非通常意义上的背叛和通奸。说消极些,他是迫于无奈;说积极些,他简直就是在行善。如果他不愿意这么做,也许谈秀还会反过来鼓励他这么做呢!
因为谈秀原谅了姐姐,因此我们大家也都原谅了谈优。于是我们都希望谈优不要再固执己见,希望她尽快从厂里搬回来住。但是谈优并不原谅我们。她说,人家是小时候缺钙长大了缺爱,而她,是不是缺钙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小时候缺爱,长大了还是缺爱。她认为,她的父母一向是偏心眼的,一向是什么事情都护着老二。她说:“跟我断绝父女关系?我巴不得这样呢!我早就想像一只自由的小鸟,飞出家庭的牢笼,到自由的天空中翱翔了!”为此,我们动员了许多人,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去谈优那儿做工作,希望她能够理解父母的苦心,希望她不要偏执,要多感念父母的养育之恩,多看到自己的不足,回到温暖的家里,回到亲人们的身边来。大家要她相信,天下只有忤逆的子女,而狠心的父母毕竟是极少数。你的父母将你一把屎一把尿,抚养成如今这么一个可爱的小矮人,那多不容易呀?可千万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在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你,最疼爱你的人是谁?对你最宽容的人是谁?你没有吃了,他们给你吃;你没有穿了,他们给你穿。你犯了错误,甚至干出了纵火这样为国法所不容的事,他们还是一次次原谅你。反过来想想,你又为他们带去了什么呢?给他们带去的是烦恼、劳累、操心、担忧,甚至打击和伤害。你怎么就不能站到他们那一边,为他们想一想呢?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悠悠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人生的价值,不在索取,而在于奉献。我们做子女的,能够有三成孝心来回报父母的七成恩典,就是不错了。怕只怕,在父母面前,我们永远扮演着索取者的角色。而父母呢,永远是吃进草去挤出奶来的孺子牛!人们还指出,何况,你怀着身孕呢。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在外边多不方便?而在家里,你的父母,就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你,关怀你。让你坐一个文明卫生安全幸福的月子,同时也能让你的宝宝得到更多的呵护,茁壮成长!
非常不幸的是,谈优浪子回头到家后不久,就小产了。这回她没有呼天抢地地哭,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淌。她只是脸色惨白,神情木然。她能一整天呆呆地坐着,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小木偶。而谈秀的肚子,却以正常的速度膨胀,最终瓜熟蒂落,生下一个三斤三两重的小小男婴。大家格外仔细地研究,最终欣喜地确定,小宝宝虽然小得像一只老鼠,但他既不是瘸子,也不是矮人。确定他的腿脚健康,应该说比较方便。而如何判定他长大后是不是矮人,却令产科医生都颇费踌躇。最后有人从网上得到一条信息,问题便迎刃而解。这条来自于美国俄亥俄州的信息说,鉴别的方法颇为简单,只要让婴儿双手合十,如果中指和无名指无法合拢,那么他长大后必定是矮人无疑。反之,则属正常。
小家伙虽小,但胖得叫人看了都觉得高兴,大家因此都叫他小胖。小胖吃奶的样子十分特别,并且一边吸奶,一边嘴里还会发出吱吱的声音,就像一只老鼠在叫。由于他吸一口奶就发出吱的一声,因此一饱奶吃完,肚子里也吸进了很多的空气。空气吸进去多了,就要冒出来。而随空气一同冒出的,还有白色的乳汁。他在吃奶上头可谓进两步退一步,所以他总是吃不饱。当他的姨妈,也就是谈优把他抱进怀里的时候,小家伙竟会用他的小手,扒开谈优的衣襟,将她的乳房掏出来。我曾亲眼看到,谈优把她的乳头,轻轻地塞进小胖的嘴里。小胖于是吱吱地吸开了。当然他什么都吸不到。但他还是那么执着地吸着,吱,吱,吱,仿佛在吸一颗颗螺蛳。而这时候的谈优,则咯咯咯地笑着,她是感到开心,还是觉得痒痒?大家都注意到了,只要谈优一有空,就把小胖抱在怀里。而显然小家伙也很喜欢她,他在她怀里十分安静,不仅从不哭闹,而且常常很快就甜甜地睡着了。起初我们的理解是,小家伙一定是把谈优认作是他的母亲了,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另有一个与他母亲长得完全一样的人。可是后来,我们知道,我们的想法是错误的。小胖在谈优的怀里,是那么安逸,而到了他母亲谈秀的怀抱中,却显得烦躁不安。他的小腿乱蹬,小手乱舞,甚至还把他妈妈谈秀的乳房都抓破了。在小胖周岁之前,他似乎只喜欢一个人,那就是他的阿姨谈优。只要谈优在场,他就不要其他任何人碰他。他在很快地长大,谈优抱着他,粗一望去,倒像是两个身体差不多大小的人在拥抱。
刘球的父母提出来,要在双休日将小胖接过去。一周之中,和自己的孙子一起过上两天,这样的要求应该说是合理的,并不过分。看得出来,谈秀对于把孩子交给两位老人,有点不太放心。因为据说刘球的父母,不太注意卫生,他们家十天半月不扫地可是常有的事。一个冬天都不洗一次澡,恐怕也是事实。但是,谈秀是个通情达理的媳妇,她还是爽快地同意了。只不过她委婉地叮嘱她的公婆,不能用大人的洗脚水洗孩子的尿布,奶瓶餐具一定要用沸水烫一分钟以上再用,食物不可在大人嘴里嚼烂了再送进孩子口中;尿布不能裹得太紧,以免日后成为罗圈腿;夜里一定要让孩子睡在小床上,而不可与大人同睡,以免大人睡得太死,一翻身把孩子压坏了——即便没有如此严重,在两个大人之间的浑浊空气中睡,也会出现缺氧;不能让孩子靠近电视机,电磁波虽然肉眼不能看见,但它对人有很大伤害——报纸上说,一至七岁的孩子得白血病的,大多与近距离看电视有关;不要给孩子吃果冻,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报道么:某地某小孩子被果冻噎死;不要亲孩子的嘴唇,那样很不卫生……刘球的父母是一对善良的老人,他们对谈秀的嘱咐一连声地允诺。他们表示,他们将像爱护自己的眼睛和心脏一样看护好小胖,他们星期六早上把小胖接去,一定在星期天太阳落山之前把他送回来,毫发都不会少一根,分量也不会少一点点。他去的时候有多胖,回来的时候只会更胖;他去的时候有多干净,回来的时候只会更干净。他们让谈秀放心,他们说,他们对小胖的喜爱,远远超过对儿子刘球的感情。在他们眼里,如果刘球是根草,那么小胖绝对是一个宝。两位老人为了把小胖接回去两天,就差给媳妇写保证书了,就差给谈秀磕头了。但是,可怜的刘球父母,即使这样,他们可怜的要求最终还是没能得到满足。原因是,谈优杀了出来,她坚决不同意。她说,只要她一天见不到小胖,她就会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同时她也相信,要是一天见不到她,小胖也会寝食难安的,他一定会吵闹不休,一定会瘦掉几两肉。我们可怜的亲家只得悻悻而归,他们的背影是那么苍凉无助。我还注意到,刘球的母亲,一路上不住地用手掌擦泪。谈优这样做,无疑是很不恰当的。她无权干涉这件事。即使小胖是她的儿子,她这样做也显得过于霸道了。可她根本听不进我们的意见,她居然说,小胖就是她的儿子,谁也别想把他从她身边夺走!“你是不是太不讲理了?”我实在有点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大声责问她。“好了,好了,算了算了!”刘球谈秀都过来劝我。但我真的光火了,他们劝不住我。要不是小胖吓哭了,我也许会上去打谈优两个嘴巴呢。小胖哇哇地哭了起来,嘴里的食物因为口腔打开而纷纷落下来。这时候谈优赶紧上去,把小胖抱在怀里。看样子她确实心疼小胖,确实把他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了。奇怪的是小胖一到谈优怀里,他就不哭了。他破涕为笑,鼻子里吹出一个大泡泡。
值得一提的是,谈秀和刘球结婚以后恩爱有加。他们在红梅小区购买了三室一厅的房子,室内装修也搞得非常雅观。房间里挂着他们的结婚照片,照片上当然一点都看不出刘球有腿疾,也看不出谈秀是个小矮人。他们的表情像天下所有的新人一样幸福。与其他家庭略有不同的是,他们的安乐窝里,多了一架梯子和一副拐杖,这是他们生活的必需品。对谈秀来说,居家生活经常要用到梯子,这并不奇怪。他们一日两餐都吃在娘家(早餐自理),晚上则抱着他们的宝贝儿子回到自己的家里。他们夫妻相亲相爱,从未有过龃龉。每逢谈秀的生日,或者重要的节假日,刘球都会带回来一份礼物,给她一份欣喜。谈秀生日的那天,她得到的是一枚“谢瑞麟”白金戒指。情人节得到玫瑰,三八节则是精美的比利时巧克力。而谈秀也是个懂爱会爱的女人,她也从不会忘记,在恰当的时候,挑选合适的礼物赠送给亲爱的丈夫。去年春节,她为刘球亲手编织了一只绒线帽子。从此,那只豆沙色的贝蕾帽,就一直戴在刘球的头上。直到春夏之交,他也不肯脱掉。还是我的妻子,也就是他的丈母娘,力劝他把帽子脱下来,她对他说:“你要是还戴着它,别人就会以为你是个瘌痢头呢!”我的老妻,替她的好女婿把帽子洗了,晒得香喷喷的交还给他。她嘱咐他回去放在樟木箱里,那样就可以不被虫蛀,来年入冬后就能再戴。这对不平凡的小夫妇,他们是那么地爱着对方,时时处处替对方着想,关心对方比关心自己为重。他们真是过着童话一般美好的生活。由此可见,衡量生活质量的高低,并不是看物质有多丰富,地位有多显赫。他们的一切,比之常人,并没有什么优越之处。恰恰相反,他们的身体都存在着残疾和缺陷。但他们的生活质量却是那么的高,活得那么快乐,那么充实,那么纯粹。不止于此的是,他们觉得光是自己生活得幸福,还是远远不够的。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他们在幸福生活的同时,一刻都没有忘记,在这个世界上,在我们的生活中,还有人生活得并不幸福。他们同样渴望爱,渴望幸福美满的生活。比方说近在眼前的他们的姐姐谈优,至今还过着没有爱情的生活。他们深深理解,她作为一个正常的女孩(只是个头矮小,难道就应该算是不正常么?),一定对爱有着无比的向往。而这一点,也许刘球的体会更深。老大谈优的内心,一定时常被孤独的毒虫啃噬。他们因此做梦都想能有一只男人有力的臂膀,将他们可怜的姐姐拉出寂寞的深渊。他们觉得责无旁贷。他们觉得,如果光顾了自己的幸福,而对他人漠不关心,不关心其痛痒,不仅渺小,简直是可耻的。刘球于煞费苦心,在他的众多球迷朋友中为谈优物色了一个对象。这个人虽然离过婚,但没有孩子,其实也就跟没有婚史一样。如果硬要计较他的从前,那么谈优也应该想一想自己,她不也有过婚前性行为么?她甚至还怀过孕呢!而且这个人的离婚,错并不在他,是他不忠诚的妻子抛弃了他。他单身已有三年,对成立家庭也有足够的热情。刘球对谈优说:“如果你愿意,我找机会去跟他说说。”谈优说:“要是他不肯呢?我不是太没面子了么?你以为矮人就不要面子么?”她这么想,应该是有道理的。谈秀对她的丈夫刘球说:“你不该先跟谈优说的嘛!你先跟那个人说,他若同意了,再跟谈优说。”对刘球来说,妻子的话总是有理的。他于是对谈优说:“算了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而事实上,他第二天就去找那个球迷朋友了。朋友听说刘球要介绍一个袖珍姑娘给他做老婆,把头摇得差一点儿颈部脱臼。他说:“刘球,你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有多重么?你让我跟一个这么丁点儿的小女人成亲,我一百七十斤的体重,不把她压扁了才怪呢!”刘球于是只得去问另一个朋友,是不是愿意娶他小姨子为妻。他几乎问遍了所有的球迷朋友,最后终于在一个五十岁的男人那里看到了希望。这个男子三十岁就丧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想老婆都想了二十年了。“你就是牵一头母猪来,我也肯跟它成亲。”他说。他的话惹得刘球很不高兴。他对这个不嫌弃母猪的人说:“你这样说,对我是极大的侮辱。难道我的小姨子是母猪么?如果我的小姨子是母猪的话,我的妻子也是母猪了。如果我妻子是母猪的话,我是什么?我不就成了一头公猪了?”老男人于是向刘球道歉,他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怪自己不会说话。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太想有一个老婆了。你愿意把你老婆一样的女人给我,我当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谈优竟然答应跟这个老男人见见面,很出乎我们的意料。刘球更是兴奋得脸泛红光,仿佛就要做成一棕大买卖似的。为了安排谈优跟老男人见面,刘球他们着实费了不少脑子。方案一个个确定,又一个个推翻。最后大家商定,还是安排他们到电影院里去看一场电影。这种见面方式虽然陈旧了一点,缺少创意和时代精神,但比较安全,比较可靠,比较隐蔽,也比较经济实惠。至于看一场什么样的电影,那是根本不重要的。当然最好是言情片。乒乒乓乓的枪战片,或者武打片,显然是不合适的。以我的观察,老大对这次约会应该说是重视的。她吃过晚饭,就进卫生间里去了,而且很长时间才出来。她洗了脸,刷了牙,梳了头(她梳起了一个高髻,至少又使自己看上去高了几公分),还精心化了点淡妆。看到她面目一新地从卫生间里出来,我们大家都觉得她长得真是挺可爱的。用“精致”两字来形容她,应该说是比较恰当的。她见我们大家都在注意她,显得有点生气。她走进她的房间,把门很响地关上了。她在房间里又呆了很长时间。我猜想她一定是在一件件地试衣,她一定会挑选一件效果最好的衣服去赴那个老男人的约会。电影开映的时间近了,我们隔着紧闭的房门,提醒谈优可以出发了。但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后来终于门开了,谈优出来了。她身穿一身鹅黄色运动装,背了一只长及臀部的小包包,脚穿一双鞋底足有十公分高的“松糕鞋”。她跟谁都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球一样滚出门去了。等她下了楼,我们才想起,她的电影票忘记带了么?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直到小区值班室那儿才追上她。我气喘吁吁地问她:“老大,老大,你的电影票带了么?”她像个陌生人似地看了我一眼,也不答话,就坐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老妻怪我太土,她说:“现在还要什么电影票,手机一刷就是了!”
后来我们从刘球那儿了解到谈优这次约会的详情。“失败了,失败了,没有成功啊!”刘球遗憾地说。刘球告诉我们,那晚他们电影看到一半,老贾(老男人姓贾)就提出来,不看这电影了,还是到街上去走走吧。谈优非常赞同。但她不无顾虑地问老贾:“去逛马路,你不嫌我个头太矮,你不怕别人笑话你么?”老贾慷慨激昂地说:“怕?我还怕你嫌我太高呢?”这话让谈优听了很受用。她高高兴兴地跟着他走出了电影院。可是到了街上,天下起了毛毛雨。虽然只是毛毛雨,但两人的头发和衣裳一会儿就湿了。老贾于是提议,干脆去他家,他家离这不远,可以坐下来吃杯茶,可以听听音乐。如果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看一张影碟。老贾说,他有很多很好的影碟。到了老贾家里,老贾也没有征得谈优的同意,自作主张地放影碟给谈优看。“这个老东西,放一张黄碟!”刘球说。起初谈优还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她还表示,她从未看过这样的东西。她还向老贾提出这样的疑问:“那女的怎么会愿意去拍这样的片子?”后来老贾就不老实了,他将谈优洋娃娃一样提起来,把她放到桌子上。接着就扒她的衣裤。“我有责任,我确实有责任,我不知道老贾竟是这样的人!”刘球检讨说。后来的情形,当然我们大家都知道了。谈优跑到老贾家楼下的电话亭,拨打了110报警电话。她告老贾强奸,为此老贾被判了七年徒刑。法院认为,老贾强奸了一个小矮人,性质几乎就跟强奸幼女一样,理应从重处罚。
我终于要向你讲述最近发生的事了。最近发生在我们家的事,再一次成为本市各媒体的重要社会新闻,成了市民们普遍关注的焦点。现在距离我的外孙小胖的出生,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也就是说,小家伙已经虚龄五岁了。这个五岁的胖胖的孩子,已经会唱包括《菊花台》在内的十七首歌曲,能够背诵三十来首古诗了。他几乎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家伙。他已经连续两年,被幼儿园评为“健康宝宝”,他的照片,陈列在幼儿园大门口的画廊里,引得无数路人驻足观看。他早已成为我们三户人家的中心。这些天,我只要一闭上眼睛,面前浮现的,就是他圆圆的可爱面容,他漆黑的眼珠,他糯米一样细滑的皮肤。每天下午,去幼儿园接他回家的任务,对我们两亲家而言,已经不再是什么任务,而是一种待遇。我们在轮到接他的日子里感到无比充实,而在不轮到接他的时候黯然神伤。如果说生活还有什么乐趣的话,那么这乐趣就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小家伙。如果说生命真的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么其意义就在于发现自己卑微的生命竟然有如此美好的延续。小家伙对谈秀来说,同样也是掌上明珠。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注重打扮自己了。用刘球的话来说,她已经有好几年没穿像样的新衣服了。事实上她的衣柜里,挂着不少好看的新衣服,大多是刘球替她精心挑选的。但她总是不穿。她认为,好衣服穿在身上,就不能很好地照顾小胖了。她总是穿着旧衣裳,这样才能无所顾忌,才能一心扑在儿子的身上。她每天晚上,都要教儿子学习很多本领,教他算术啦,教他朗诵啦,给他讲许多好听的童话故事,还教会了他一些简单的英文单词。清晨,则带上他去街心公园,让他呼吸新鲜空气,领着他在红花绿树间晨跑。小家伙看上去个子比他母亲都高了,他总是跑在谈秀的前面。跟在儿子的身后,谈秀为小家伙强健的腿力和奔跑的速度感到惊奇,预测他长大后也许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短跑运动员,说不定还能冲击奥运金牌,洗刷我田径运动薄弱之国耻呢。他们母子俩矫健的身影,已经成为那一社区一道独特的景观。一位摄影爱好者所拍的题为《春晨》的作品,就是取材于他们的晨跑。这幅照片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65周年书画作品展上,还获得了银奖。然而就在一个同样的早晨,厄运却降临到这对晨跑母子的头上。它突出其来,令人至今还怀疑其真实性。它令所有的人都觉得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
那时刻,老大谈优也来到了街心公园。是小胖首先发现了她。他老远就看见了她。为此他兴奋无比地向她跑去,他一边奔跑着,一边用甜甜的嗓音喊着“阿姨”。他一定是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他小鸟一样飞过去,是要扑进阿姨的怀抱里去的。他习惯在阿姨的怀里撒娇,他的小脑袋埋在她小小的,却非常柔软的胸前,这样的感觉令他感到非常舒服。他绕过几棵树,绕过一些花花草草,他终于飞到了阿姨的面前。可是,阿姨这回却并没有向他张开怀抱,她只是甩动她手中的玻璃瓶子,向他一扬。他惨叫一声,立即摔倒了。“小胖!怎么啦?小胖,你怎么啦?”他的母亲谈秀及时听到了这一声惨叫,她一边怪声叫着儿子的名字,一边疯似的向他这儿飞奔过来。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当她赶到儿子跟前时,她的孪生姐姐谈优又甩动了一下手中的瓶子。一阵深入骨髓的灼烫,立即让谈秀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也像她儿子一样,发出了一声惨叫。她的叫声,把一辆途经此地的自行车惊翻在地。
案件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公开。报纸、电视台都苍蝇一样紧盯着作追踪报道。如此骇人听闻的硫酸毁容案,又是发生在一对孪生姐妹之间,而且是两个小矮人。这空前绝后的事件,比特大腐败案件和爆炸性明星绯闻更强烈地刺激了报纸的发行量,和电视的收视率。整个城市都一改以往慵懒没落的面貌,而突然变得亢奋起来,仿佛毒品被刚刚注入城市的肌体。各行各业,每一个角落,人们都在为此而喧哗。他们牛一样反刍着与此有关的种种细枝末节,像给赛马赛狗下赌注一样预测着两个小矮人未来的命运。许多人因为观点不一而发生了争吵,使安睦的家庭陷入危机,令几十年的牢固友谊毁于一旦。而庭审的日子,更是万人空巷,人们放弃了一切应该去做的事情,坐到电视机前,来旁听开庭,整个城市于是变成了一个大法庭。“球迷们也不看球了。”刘球哀伤地说。
而我们,我和我的妻子,则排除了一切杂念,全身心地投入到拯救谈优生命的事业中去了。亲爱的读者,请原谅我们的糊涂,请不要责怪我们不尊重法律、没有良知,甚至没有起码的是非观念。按理说,善良而无辜的谈秀,我们的二女儿,以及同样无辜,并且可爱得像天使一样的小胖,我们比生命更宝贵的外孙,他们的脸部,被硫酸灼伤的程度分别是百分之八十和百分之四十五,这一切都是由我们的大女儿谈优一手造成,她简直就是一个恶魔,她理应受到法律的严惩。但是,我们竟然鬼使神差地坚决站到了谈优这一边。我们拼命地要为她开脱。亲爱的读者,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同样是我们亲生骨肉的大女儿谈优面临被问斩的命运时,我们表现出来的这种不理智,这种不公正,也许你们可以给予一定的理解。我们发了疯似的要证明,谈优的精神不太正常,她绝对是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的。因此我们请求法庭不要以“有行为责任能力”这样的标准来衡量犯罪嫌疑人,希望能对谈优死刑的一审判决进行改判。
我们这样做,无疑更深地伤害了谈秀,以及谈秀的全家。当我们的宝贝外孙长大以后,了解到他的外公外婆当年在这一不幸事件中采取了这样的立场时,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们。我们这样做,甚至算得上是一种犯罪的行为,这对谈秀一家实在是太不公平了。谈秀因此拒绝再把我们看作是她的父母,她在法庭上,对我们直呼其名。她孩童一样的声音,在法庭的墙壁上产生了怪怪的回声,听来是那样的陌生。看得出来,她对我们有了刻骨的仇恨,她与我们之间的骨肉之情,真的已经是荡然无存了。为此我心如刀铰,不时感到一阵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失去重量,一切都鬼魅一样浮游着。刘球的眼里,也流露出了凶光。而从前,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眼光始终是和善的,温柔得像女人一样的。现在他投向我们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尖锐,闪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寒光。而我们的心肝宝贝,我们的小外孙,也变得像是一个地府的小鬼,他的脸被毁成什么样子了啊!他的脸转向我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他在说:“阎王爷吩咐,快快取过你的命来!”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别无选择。我要努力,我一刻都不能放弃努力,我不能让谈优死。如果终审判决还是死刑,我们就要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上诉。我和我的妻子,都相信谈优一定是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才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的。我们绝对无法接受医疗部门作出的鉴定。他们说谈优精神正常,实在无法令人信服。你们看看,看看这个身高不到正常人一半的成年人,看看她古怪的四肢,你能说她是一个正常人么?如果她真的没有什么不正常,她又怎么会放火烧自家的房子?又怎么会对自己的亲妹妹,对自己心爱的外甥下如此毒手?现在在法庭上,我的血压又上来了,我的耳朵里响起了嗡嗡的怪声。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法官、陪审员、我的分别坐在原告席和被告席上的一双女儿和她们的律师,以及所有的旁听者,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手拉手儿跳起了华尔兹舞?法庭可是一个严肃的地方,怎么就跳起舞来了呢?他们绕着我旋转,旋转,他们欢快地跳着,嘴里还唱起了儿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