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白 琳
第一次到尹会计家里去参观,是二〇〇七年。那时候晋城房价还不算贵,买略微偏僻一点的房子,比如说到东山的高速路口最末端这样的荒郊、四处盖楼如种树的地方,房价大概四千多一平方米吧。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捡了大便宜,放在当时,尹会计是咬牙切齿买的。不光他咬牙切齿,我们也咬牙切齿,帮他发愁。
尹会计打湘西来,祖上出了土匪一二三四五,老家高山密林交通不便,到现在尹会计回家也得折腾好久,过年想往山外通个电话,打手机还得跑到山顶上去。但大概是读了太多年的书,大学毕业的尹会计一点也不像悍匪,除了有点黑,有点柴。
那会儿尹会计一个月的工资是1532元,房贷每月要还一千,剩下532元就是所有的生活费。想到未来的二十五年都可能这么过,尹会计愁肠百结,写了一个小说,叫《全都是因为我们穷》,挣了一笔稿费。
那是尹会计早期的创作,写他搬家装修以及朋友馈赠的故事。关于尹会计为了省装修费找黑小工装修,结果地暖被黑小工打坏,他边叫骂边扛沙子趴地上堵水的事件,这里不再赘述,总之等尹会计住进新房子之后,我们就去温居。
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车,朋友里最早买车的是伍小姐。二十二岁的伍小姐当时开一辆铃木北斗星,我们这里管它叫蛋蛋车,白色的。因为有了这辆车,尹会计才运回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视机。
那是一台五十英寸的索尼台式电视机。那几年大家都开始买液晶屏的电视机了,所以这台大肚腩的家伙被主人扔到地下室,和一群下了岗的饮水机、电风扇,以及杂七杂八的书本杂志、花架子待在一起。
这款电视机买的时候花了两万九呢,我没用它干过啥,就是打打游戏。电视机的主人说。这位主人是一个朋友的姐姐。这朋友是尹会计人脉里罕见的“高级货”,他先我们一步去了尹会计的家,他看到这个家家徒四壁,就好像没穿内衣内裤似的,就建议尹会计收留他姐姐家那个胖墩墩的家伙。
原价两万九呢。
尹会计决定把它扛回家。
讲真的,这台电视机给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的印象。
伍小姐开着白色蛋蛋铃木北斗星,乘客有我、尹会计和一个彪形大汉。彪形大汉一坐进来车子就有一点斜,伍小姐让他往中间坐坐。其实也没什么中间可坐。彪形大汉占后座位三分之二,他弓着身,头前倾,头顶上热浪萦绕,汗如雨下,好比咕咕冒泡的地热泉。
我们四个人先去朋友的姐姐家扛五十英寸的索尼电视。五十英寸呢,真大。两万九呢,为什么不扛回家。五十英寸是很大。我们四个人扛着这家伙哼哧哧从家属区的花园里经过的时候,在草坪上歇了至少三次,就那样我们都没想到这么大的一个家伙怎么装进北斗星,和我们塞进同一辆车。到车跟前才傻了眼。
后来我是坐在电视上,以上半身与下半身折叠三十度角的姿势,去的尹会计家。路上幸好没有遇到交警。
尹会计新买的公寓,要搭两次电梯。小区没有地下车库,只有一个小型露天停车场。从停车场到住宅底下,有五百米的直线距离,搭乘电梯A到一个转换平台,再走过一条大约一百米的幽暗长廊,搭乘电梯B。
幸好有温和的彪形大汉相伴左右。五十英寸索尼电视机就这样入住尹会计极简主义的新居了。黑乎乎地往客厅一放,占地八分之一。像从墙上凸出来的一只大大的眼睛。十分怪异。
不管怎么样,尹会计家总算是有了电视看。以前我和尹会计聊天,说《圣斗士星矢》《灌篮高手》什么的,尹会计都和我有代沟,他说他家在山里没信号到高中都没怎么看过电视,家里也没有电视机。现在,尹会计至少可以看看韩剧。
尹会计有一阵子是顶爱看韩剧的,尤其是特别长的那种。那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尹会计正谈着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朋友,女孩子家算是晋城中产阶级,市中心住着一百四十七平方米的房子。尹会计当时觉得这种房子简直是高不可攀,何况还是在二十层,他要“爬”上去,成为晋城中产阶级的女婿,那得有以下这些“装备”:1.Power-Grip吸盘抓爪(八十美元)这是一款真空吸盘抓爪,可以利用吸盘柄上的手泵,排出橡胶吸盘和窗玻璃之间的空气让你牢牢“吸”在窗户上;2.Five Ten Rogue VCS攀岩鞋(一百美元)这款攀岩鞋鞋面是皮的,鞋底是橡胶的,非常适合攀爬摩天大楼;3.Petzl登山安全背带(一百二十五美元)这是一款很适合登山的安全背带;4.Petzl Grigi 2保护制动器(一百美元)这是一款自动制动保护装置,它能够牢牢卡住绳子防止滑下来。
尹会计自知没有资本“爬”上去,就只能当个好男友,陪吃喝,陪逛街,陪看《看了又看》《人鱼小姐》《大长今》。女朋友也什么都好,就是爱念叨。有一天女朋友又和他念叨,说我爸妈觉得你没有出息,你就不能争口气,你看谁谁谁倒煤小赚了十来万,谁谁谁现在已经混到正科……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尹会计准备利用自己的双唇掩盖那些从女朋友嘴巴里汩汩而出的话语,女朋友横眉怒目:你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们分手吧。
这是尹会计众多情史中我知道的第一件。总之尹会计开始往家里搬电视的时候那段感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现在尹会计也买了在二十层的房子。五十英寸索尼电视机给尹会计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第一次打开电视,尹会计背靠沙发,靠得太用力,几乎要把它靠成蝉翼那么薄。但是无论尹会计怎么靠,电视屏幕都显得巨大无比。为了拉开彼此间的距离,尹会计屈膝缩腿,几乎想要用后脑勺把墙壁打穿,即便这样,电视里的甲乙丙丁看着还是太大个儿。尹会计眼睛好,不一会儿就头晕。
后来我们合伙把电视机移到尹会计沙发的对角线那边,勉强拉开了三米间距。于是尹会计养成了斜眼歪脖看电视的习惯,再往后,他看东西也总是习惯性正坐,脖子向左。
因为摆在对角线上,五十英寸索尼电视机给尹会计造成了三个致命的狭窄。电视背后是书架,尹会计得缩着肚子才能挤进去,柜底的门是彻底打不开了,书快要从架子上溢出来,后来真的溢出来了,尹会计就任由它们在家中肆意横流。为了摆电视,尹会计动用了从宜家扛回来的木头茶几,长条桌往客厅中间一横,把过道占了三分之一。尹会计本人无数次和茶几腿脚发生冲撞,我们也深受其害。我在尹会计家磕过小脚趾,那酸爽无以言表。除此之外这张桌子和五十英寸索尼还给尹会计上厕所造成了诸多不便,出门进门得绕弯。尹会计半夜不敢到客厅来,口渴什么也要忍住,睡晕的时候一进那台五十英寸索尼的驻地,必然磕得睡意全无。
五十英寸索尼在尹会计家待了小半年。这期间尹会计的心理一定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他对这个庞然大物不耐烦起来。尹会计说,不和谐。怎么不和谐?我问。尹会计说,它在我家待着,感觉我房子得了肿瘤。
尹会计打算给房子治治病。最好的办法就是割掉它。五十英寸呢,两万九呢,都不是优点了。这家伙在尹会计家,变成了毒瘤,是癌。是自尊心,是自怜自艾。
尹会计不好意思叫我们来搬电视,给收旧货的打电话:我这里有台索尼台式电视机,五十英寸呢,买的时候两万九呢。
收旧货大叔说,让我扛下楼,得收费两百。
尹会计火冒三丈,打算自己扛下楼。别看他黑干瘦,体力还是好的,平时跑步跑十公里以上都是小事。毕竟祖上出过土匪,托基因的福,尹会计的身体素质还是好的。他满脸抽搐一使劲,抱起电视机却压了腿。尹会计暴躁不已,在十多平方米的客厅对电视机生出诸多怨恨。他拖着伤腿,下楼在小区附近的五金店里花了一百块钱买了一辆红色小拉车。
这让我想起了E.E.Cummings的诗:
so much depends(那么多东西)
upon(依靠)
a red wheel(一辆红色)
barrow(手推车)
现在,尹会计千方百计把五十英寸索尼电视机的重量加上去。
尹会计拖着这辆红色小推车穿过长廊,从B电梯坐到转换平台,再坐A电梯下楼。收旧货大叔等得不耐烦了,早没了人影。尹会计对电视机的反感到达了空前的程度。这么大的电视机。为什么要造这么愚蠢的大。
连翻带滚,卸了货,卸在楼角。尹会计想,不管它了,算是便宜了哪个邻居。他的愤怒一点点消散,转成柔软的爱怜。但是爱怜一会儿就被稀释。尹会计家终于恢复了秩序。尹会计坐在沙发上,长条几摆满坚果零食,尹会计怡然自得,这十来平方米的客厅,终于独属于自己的了,虽然尹会计只能“面壁”了。
过了一个多月,那台五十英寸索尼也不见有人收走。每天下班尹会计都会看到那个庞然大物蹲在楼脚,有一种孤独感。后来它身边会围着放一些花花绿绿的电动车、自行车,就是不见有人来收电视机。快过年了,物业终于来行使一下自己的权利与义务。催住户缴费的同时,清理了楼道里一些被遗弃的家伙。怎么看,五十英寸索尼都算是豪华的摆设,它与其他垃圾一起被清理到社区垃圾站还显得卓尔不群,虽然全身已荡满灰尘。
五十英寸索尼在垃圾站又住了一阵子,也不知道它是否适应了落魄生活。每天来翻垃圾的晋北大爷也没有拖走它。尹会计眼不见心不烦,也不知哪一天它终于不见了。它不见了尹会计就松了一口气:肯定是因为太重了,楼里住了那么多户,竟然没人能搬得动。
这年冬天,尹会计新谈了一次恋爱。妹子热爱淘宝,时常买三五十块钱的衣服。尹会计不大会用淘宝买东西。快过年了,妹子在“妖精的口袋”上买了十件衣服,不到一千块。尹会计说,她很满足。尹会计也很满足。
尹会计后来又谈过几次恋爱,又扔过一次电视机。但是在所有的尹会计的拥有中,五十英寸索尼是一次比较重要的断舍离。从此尹会计扔东西就流畅了很多。尹会计怀念每一个在生命里出现的家具、家电、电子产品,它们是尹会计的生命轨迹。比如一只摔碎了还能通话的小米手机,一台浸了水、被尹会计端着坐在河边晒了一天终于晒干,但仍然报废的戴尔笔记本电脑,和一张因为“某生活”不和谐扔掉的床。我本来只是想要讲一讲尹会计扔电视机的故事的,等我开始用键盘打这篇文章的时候,又觉得只讲扔电视机不过瘾。后来我想讲《两个苹果4》或者《扔了那张床》或者《好几台电视机》的故事,但我今天就打算先说这么多。毕竟,一下子就说完一个人的前半生,多少显得有点潦草,还有一点不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