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缤纷会禅心

2018-11-13 00:53杜璞君
连云港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禅宗

杜璞君

禅之味

从一场令人生厌的会议中抽身,能够沿着禅宗几代祖师传法的足迹一路问禅,我相信是莫大的因缘和福报。登上高铁,风驰电掣,约四个小时的车程就抵达武汉高铁站。与已经显得闷热的广州相比,武汉仍带着晚春的寒意。

这是一个欲雨的黄昏,站在一片落英之中,树上还没凋零的樱花还在绽放,踩着草坪上的花瓣,脚底感到一种绵软的感觉。我想今晚若再有一场春雨袭来,枝头上的樱花就难觅其娇美的姿影了。我身处武汉最大的寺院灵泉寺,这里飞檐斗拱,庙宇巍然耸立,透着一种不一样的气派。灵泉寺旁边原来是一个皇家园林,寺院有一部分是在这个园林的格局下改建的。

不知哪里传来了几声鸟鸣,那一瞬间,一种难以拾得的空灵袭上心头。我忽然惊觉,眼前恰似一片水墨的留白,无以言说,它看似虚无,无迹可寻,可又在这一无所有中,分明让你感到了某种存在,这似有似无间,便有了一种禅的味道。我此次的问禅之旅,岂非是从这空无中寻迹。有些行脚僧四处云游,就是找开悟的机会,有些虽然开悟了,仍需历练,在悟与没悟之间,等待开悟的机缘。

忽然想起了受禅宗影响最深的日本茶道。其中日本作家冈仓天心在《茶之书》里写下日本茶道祖师千利休的一则故事:一次千利休让儿子少庵洒扫庭园和小径。他坐在一旁。当儿子将庭院和小径洒扫了一遍后,走到父亲跟前,千利休只是对儿子说了一句:“还不够清洁。”儿子便转身再去洒扫,他感到已经洒扫干净了。千利休仍对他说:“还不够清洁。”他儿子就继续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洒扫。当少庵感到再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洒扫的时候,就走到父亲跟前说:“父亲,现在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石阶已经洗了三次,石灯笼和树上也洒过水了,苔藓和地衣都披上了一层新的青绿,我没有在地上留一根树枝和一片叶子。”

“傻瓜,那不是清扫庭园应该用的方法。”

千利休站起来走入庭院,用手摇动一棵树,园子里霎时间落下一片落叶。原洒扫得很干净的庭院,虽然一尘不染,但未免显得寂寥和静穆,忽然飘然而下的落叶,顿时让整座庭院平添了生趣。这转换中的禅意,来得那么毫无预期,却在动与静的变化中,获得了生命契合的圆融,它仿佛是以心传心的印证,禅的不可思议,就在一刹那间。

禅意心印

转山转水转佛塔,在黄梅五祖寺麻城殿、祖师殿、圣母殿和长廊穿行,摸着唐宋两代留下来的古老墙砖,我有一种时空穿梭之感。这里的寺院院墙和佛殿墙壁,大多粉上鹅黄的颜色,黑色的瓦顶,殿宇以朱红为主调,配以靛蓝和粉绿相间,这显得庄重、略带沉潜的色彩,在一片灰蒙的雾霭中,时而消隐于雾中,时而露出画角、碉楼、塔影。我自顾在几个殿宇间漫步,祖庭几经兴废,五祖的真身,也在北伐时期,遭到损坏,没能保存至今。

离开灵泉寺那天,雨就来了。我们是冒雨走进五祖寺的,五祖寺有三个天下:天下禅关、天下祖庭、天下禅林。可见它作为五祖的祖庭对于后来禅宗的发展有着深远影响。我一早醒来,原想像灵泉寺一样,晨钟敲响时,与僧众一道步入大雄宝殿,跟着僧人礼佛做早课,但生性懒散,五祖寺早课的时间更早,凌晨五点就开始,云板虽然敲过了,我仍蒙头大睡。步出门外,早晨的雾霭一直没有散去。

山上翠竹丛生,雨打在石阶、瓦楞、和枝叶上,寺院充斥着一片滴滴答答的雨声,想沿着铺得很平整的石级上山,怕时间不够,就在长廊里细看五祖传法六祖的故事。远处五祖种下的青檀,至今已经有1300多年的历史。当年六祖就在五祖寺接过五祖弘忍的衣钵,那首六祖写下的代表禅宗心法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佛偈,就曾经写在五祖寺的某一面院墙上。《六祖坛经》把这段经历记录了下来。六祖让人在墙上写下这首佛偈,寺里看到这首佛偈的僧人,莫不大为惊异,感到不可以貌取人,不知什么时候,六祖就会成为得道的肉身菩萨。五祖见了六祖佛偈,心中已然了了,但怕六祖受到伤害,就用鞋子擦掉墙上六祖的佛偈,说:“亦未见性。”

我看着刻在墙上的壁画入神,想起在广州陶街住的时候,听姨公讲的六祖的故事。六祖的师兄神秀比不上他聪明,五祖在六祖头上敲了三下,六祖就明白可以接师傅衣钵了。六祖是六根清净,神秀却留了尾巴,所以神秀写的佛偈是:“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神秀的心是要经常打扫,六祖则不用,因无可打扫了。我搞不懂什么叫六根清净,就偷偷问父亲。父亲说,神秀和六祖都是唯心主义者,不过,六祖比他师兄唯心得更彻底,是彻底的唯心主义,六祖不是说连树都没有,镜子也不是镜子了吗?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仍一脸茫然,既然不是我能弄懂的事情,我就没再深究。不过觉得故事有趣。姨公晚年在香港没人照顾,移居回广州,在陶街安度晚年。他有严重的白内障,看不见东西。平时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着拍子念诵唐诗。他能一口气把整首《琵琶行》吟诵下来。有一次我见他嘴里念念有词,偷偷走过去听他念什么,有几句至今记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后来知道他默念的是《金刚经》。表姐来陶街看姨公,蹲在他身旁,轻轻地捶打着他的膝盖,我躲在木屏风后,透过缝隙偷看,那时表姐真漂亮。

姨公见我对佛经故事感兴趣,就对我说,你姨婆住过的开平六也居庐,有一面墙上画着达摩一苇渡江。讲的是达摩从印度来,第一站先来我们广州,如今达摩搭建过茅庐的地方,叫西来初地,就是现在的华林寺。他后来去了南京,拜见梁武帝。梁武帝问达摩,我建造了很多佛寺,有没有功德。达摩说,没有功德。达摩觉得与梁武帝没有缘分,只好辞别了金陵,沿长安继续北上,最后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达摩在嵩山面壁,是等一个人,是一个可以传他心法的徒弟,就像五祖没有传衣钵给神秀,而传法给六祖,这世间上很多事情都要讲缘分的。

我从姨公的口中第一次听到六也居庐,外公外婆和我父母,还有其他亲戚从来没有与我提起过。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在开平,见到“六也居庐”“性如别墅”时,所带给我的震撼。我按照姨公所说的,在六也居庐搜寻那幅达摩画像,辨识“六也居庐”、“性如别墅”的每个建筑构件的细节。或许曾经在这双子楼住过的人,都历经劫难,九死一生,心有余悸。在动荡年代里,只要与这座建筑扯上半点关系,即刻打上阶级烙印,境遇非常不堪,所以都不愿意提及“六也居庐”、“性如别墅”。经历了一场浩劫后,虽然这座沿袭文艺复兴对称风格建起来的双子楼,残留下来的希腊柱子,巴洛克的雕花拱券,罗马圆拱,美国排屋风格的窗户,杂糅了如此多的建筑特点,但并没替代它传统的核心。除了性如别墅,沿用的是我太外公的号谭性如外,六也居庐的出典就沿自《中庸》:“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我在“六也居庐”“性如别墅”住过的亲人,差不多都移居海外,虽然怀抱着叶落归根的心愿,但大多再没有回到故乡。就我居住的陶街,这不足百米的内街,基本上都是小洋楼,迥异于广州的西关大屋砖木结构的建筑风格,也不见有岭南传统建筑特点的大耳房。昔日遍布广州能够遮风挡雨的骑楼,也是从东南亚海外移植过来的建筑风格。岭南人不拘泥正统,漂洋过海,让他们拥有了另一种表达愿望和审美的趣味。

一位朋友对我说,广州没有海,来广州原想看到海。他显然失望了。我心里一笑,海是有的,不过不是眼里所见的海,是心里的海。广州虽不见海,但却有一条珠江,蜿蜒贯穿了这座城市。珠江与远处的白云山遥相呼应,云山珠水。江水滔滔,连通着大海,东莞的虎门和番禺莲花山都有珠江的出海口。从地理位置看,南粤扼守五岭以南,距离中原很远。昔日被誉为蛮荒之地,山高皇帝远,粤人所向往的不一定是北望神州,而是心中的那片海洋,是更广阔的海外世界。所以广州人性格比较包容,平和,不执着一端。这其实契合禅宗理路,不拘泥成法,禅宗的发展,尤以岭南为鼎盛。六祖历经十五年的蛰伏,在光孝寺剃度,开始弘法。禅宗至六祖,终让禅宗门风雄异,磅礴高峻,率先在岭南一花五叶。地理和人文风俗的影响,似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六祖慧能身处岭南,远离核心文化区域,却以己之力,将禅宗逆袭辐射中原,流风所及,后世文人骚客,如王维、苏轼等都脱不掉禅的身影。

因陶街距离六榕寺和光孝寺很近,姨公总喜欢让表姐用轮椅推着他到光孝寺去。有一次将近黄昏,寺院香客已经不多,殿宇间除了充斥着鸟鸣,整座寺院显得很安静。我们把姨公推到菩提树下,当年六祖就在这棵菩提树下剃度出家。

我凑近姨公的耳边说,我去六也居庐搜寻过,没有发现达摩一苇渡江的壁画,他沉默不语。在光孝寺风幡阁墙上有一幅壁画:二僧争论是幡动还是旗动,六祖朗声回答:“不是幡动,不是旗动,是仁者心动。”表姐将壁画所讲的故事说给姨公听。

我顺势想再追问那幅六也居庐的达摩壁画,表姐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感到这是姨公心中的隐痛。夕阳从枝叶间洒下来,虽然姨公只能感觉到一点点光源,但仍凝视着亭亭如盖的菩提树。姨公名少陵,当属他的自况,看得出是杜甫的粉丝,他虽然才学过人,但怀才不遇,为躲避战乱,早年寄居香港。僧人敲着云板,姨公让我和表姐将他推回陶街。我们身后传来几声清脆的云板声,是催促僧人上晚课了。

禅宗开始传法时,穿着与普通老百姓没太大差别,戴个冠巾,避开官府的检查,躲进山林,结起茅棚,自耕自足,打坐禅修。而且禅宗不立文字,一直是单传,相较于重视文字义理的宗派,如:法相宗、华严宗、天台宗、三论宗等,在唐朝武宗会昌法难时,遭受重创,经典尽毁。由于禅宗仪轨简朴,反而法脉不断。禅宗二祖慧可传法三祖僧粲,正处于这么一个艰难的时期。当时,三祖僧粲隐居潜山,在山洞里写成《信心铭》。

这让我想起到过的安徽潜山,发现禅宗三祖僧粲打坐修禅的洞穴仍在。洞穴里刻有三祖僧粲像的石碑。出于好奇,我上前仔细端详三祖像。虽然石像雕刻得不算精美,甚至有点拙,但三祖憨憨的神态,恰恰将一位弘法禅宗祖师内心的慈悲和平易,用温润的线条加以呈现,看上去很具亲和力。

三祖寺现在的住持宽容法师,曾延请国内外知名画家,前后多次重画三祖法像,所留下的画像不下三、四十幅,欲作雕刻新碑之用,但无论名气多大的画坛名家,画出来的三祖画像,与这石碑上的三祖像相比,虽然技艺上无可挑剔,但总少了一种神韵。

雕凿三祖像石碑的匠人,是天柱山下的农民。20世纪90年代,那时候潜山一带,少有游人涉足,人心朴实。匠人凿三祖石像时,觉得既然有佛在洞中传过法,总应刻一雕像供奉。凭此善念,匠人刻凿石碑时,不抱功利之心,刻凿全然心性流露。这恰是禅的境界,禅心源于本真。这匠人无意中,把农民身上憨厚,朴实的性格,与心里对佛慈悲的想象加以描摹,便有了这尊看似笨拙的三祖像,在拙中却蕴含了真正佛的精神。想起画家陈丹青评价画家梵高,梵高画中有种憨,所谓老子说的,大巧若拙,这种憨憨的味道,有一种难以觉察的内秀,而非技艺可以习得。我觉得这或许就是禅吧。

三祖寺传法洞前,还新增了两尊雕塑,看上去模样像外国人。这位外国禅宗法师,就是三祖僧粲所传的海外弟子毗泥多流之。毗泥多流之按照三祖的吩咐,到越南传法,成为越南禅宗的祖师。

对于历史上是否有毗泥多流之这个人,甚至三祖僧粲是否实有其人,包括三祖写下的禅宗经典《信心铭》等历史谜团,学术界是存有争论和质疑的。后经过学术界考证,发现了毗泥多流之在越南传法的足迹,他在越南翻译佛经,是越南的玄奘,五部经卷是毗泥多流之翻译的,而且毗泥多流之在越南传法时,曾引用过《信心铭》上的内容。根据这些旁证,间接证明不仅历史上有三祖僧粲其人,而且《信心铭》是出自三祖之手,并非伪托。

两尊站在三祖传法洞前的毗泥多流之塑像,由于匠人在雕刻的细节上非常用心,就把一位外国禅宗法师应有的庄重、雍容和严谨,传神地表现了出来。宽容法师出访印度时,偶然发现释迦牟尼家族,并没有因佛教在印度未能兴盛而衰落,释家的后裔,所具有皇族的血统,使得他们身上,保留着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雍容和气度。宽容法师回来后,就找来三张斯里拉卡人的照片和一张印度总理的照片,把他们作为原型,塑造了毗泥多流之的形象。

整座三祖寺都在重修。三祖寺用作天王殿和大雄宝殿等主体建筑的用料,均斥巨资进口非洲铁梨木。这种从非洲运过来的木材,黑中略带暗红色,黑红的色调让整座殿宇显得庄严,典雅,透着不一样的沉雄和大气。它是内敛的,每位走进去的信众都会收敛起心神,但又是从容和气派的。显然,三祖寺摒弃了现代建筑钢筋与水泥的生硬语汇,也没有混杂各个朝代的建筑特点,而是直追汉唐的建筑风格。

三祖寺住持宽容法师作为这次寺庙重修计划的策划人,他先是延请了西安建筑学院的一位70多岁的老设计师,按照唐代的建筑形制,规划整个寺院建筑群的设计。所以,无论在整个寺院重修的用料上,还是其他细节上,都非常考究和用心。三祖寺殿宇上所用的瓦片,是从日本引进技术,再由山东制造。天王殿供奉的弥勒佛造像,就有别于其他地方殿宇的鎏金造型,而特意采用了福建在佛像造型上的独特工艺,专门请福建的工匠塑造了这尊弥勒佛像。从不同角度上看,这尊弥勒佛像都保持着慈祥的笑容。两边“风、调、雨、顺”护法神四大金刚,皆由整块汉白玉打造,其背后法轮则用埃及黄玉。当时有一尊护法神由于找不到如此巨大的石料,不得不延缓工期,后来终于在四川找到这么大一块石料进行加工。运进天王殿时,专门架设导轨,拆走一面墙,才顺利安放这尊塑像。

三祖寺用一座座雕塑和建筑,构成了无声的法音。相比一砖一石重修起弘法的道场,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草蛇灰线,发掘考据佛陀和修行者,在历史中弘法和修炼的印迹和证据,更是一项严谨、细致而又充满挑战的工作。我能感觉到重修者的用心,唐朝的文化与佛教的思想最为接近,唐朝文化的核心自然是佛学。三祖寺所要恢复的,不仅是一个具有唐代建筑风格的道场,而且要从精神上,引领众生,萌生庄严和敬畏,重拾禅者的信念。然而,如何面对当下普遍缺乏信仰的时代,让人们找到安置心灵的居所,无疑是不可回避的问题。三祖寺部分重修后的庙宇,有一种恢宏的气象,直接给人以震撼和冲击力,这也算另一种形式的赵州棒喝吧。

我在五祖寺的长廊一幅幅六祖故事看过去,不经意走神了。这时五祖寺的晨雾,依然在身边飘荡。我穿过一扇瓶形门户,留意到两边的对联:“一夜曹溪风,吹散黄梅雨。”长廊外的雨声,嘀嗒打在瓦橼和枝叶上。五祖寺山门外云雾缭绕,起伏变幻,笼罩着山峦,山上的一座在建的庙宇刚露出巍峨的身影,不一会儿又在云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大自然所演绎的色空真如,是如此的妙不可言。

五祖寺有两树樱花,在一个庭院中交相辉映。我走进去,望着经过一夜风雨,飘然而下的落英,残留的雨迹,打湿了地上的花瓣,仍在枝头上的樱花,花瓣上垂挂着欲滴的雨珠,娇美冷艳,樱花似乎是阐释禅之空性的一种很好载体。一位僧人在二层的楼上,来回走动念诵经文。

这潮润的早晨,落英和雨声,在风中、雾中、僧人的诵经声中,汇聚成吹不散的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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