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人类学视野下的珞巴族传统贸易
——以西藏自治区米林县南伊乡为中心

2018-11-12 08:06高朋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盐巴部落贸易

高朋

(中山大学人类学系 广东广州 510275)

引言

贸易是人类重要的经济现象之一,经济学对其的定义为“即‘商业’,中国古代以贸易泛指买卖。现代一般对内称商业(如国内商业),对外称贸易(如对外贸易)。”[1]同时,贸易也是人类学研究的基本话题之一,贸易的核心是交换,波朗尼提出了“社会整合模式”(Pat⁃terns of Integration)理论[2],交换包括互惠、再分配和市场贸易,珞巴族的传统贸易与纯粹的“市场贸易”的分界线为是否出现强势的现代国家。所以,珞巴族的传统贸易指的是20世纪50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印度共和国先后成立之前的珞巴族部落之间、珞藏之间、珞阿之间(珞域地区与阿萨姆地区)不同部落、民族以及地域之间的贸易往来。

珞巴族因传统居于藏族南方的“珞域地区”,而被藏人称为“珞巴”,之后部分族众迁徙至我国的隆子、米林、墨脱和察隅一带,如今中印两国基本沿“麦克马洪线”驻兵,我国实际控制区内的珞巴族人口为3682人①数据源于我国2010年的第六次人口普查。,而在印度实际控制的“珞域地区”至少生存了60万珞巴族人口②印度实际控制范围内的珞巴族因为居住偏僻、人口众多以及部落繁杂,未找到如今具体的人口统计数据,据印方2001年人口普查数据,仅阿迪、尼西、阿帕塔尼、塔金四大珞巴族部落的人口就约为43万人。。1965年我国将实际控制范围内的“洛人”或“洛族”③1965年之前,官方文件记载“珞巴族”的名称为“洛人”或“洛族”。正式命名为“珞巴族”。由于珞巴族的传统居住区域是政府控制范围的薄弱地带,民间贸易先于政府贸易,且占据主体部分,因此文中的传统贸易主要是指发于民间的自主互动贸易形式。

一、文献回顾与田野点简介

最早对珞巴族传统贸易进行学术研究的代表学者为V·F·海门道夫,《阿帕塔尼人和他们的邻族:喜马拉雅山东部的一个原始社会》和《一个喜马拉雅山地部落:从牛的交换到现金交易》①英语原著名为The Apatanis and their Neighbours:A Primitive Civilization of the Eastern Himalayas;A Himalayan Tribe:from Cattle to Cash.其中第一本吴泽霖先生翻译了全文,但并未公开出版。这两本著作体现了珞巴族阿帕塔尼人与尼升人、米日人之间四十年来传统贸易文化的变迁过程。[3]沙钦·罗伊借鉴了海门道夫的方法与材料,选取了珞巴族阿迪人作为研究对象,他是印度学者进行本土人类学调查和思考改革问题的先行者,著作中流露出对现代性冲击的珞巴族阿迪人生存和困惑的担忧。[4]尽管国外学者从时空两个层面详细勾勒出了珞巴族传统贸易的变迁,也在文献中触及了西藏或中国政府对传统贸易的影响,但限于进入困难和语言障碍,缺乏珞巴族与藏族等族群之间传统贸易的一手材料和相关文献。

我国学者李坚尚论述了藏珞贸易的历史、问题、商品和今后建议,字里行间显露出期待藏珞贸易的恢复与发展的愿望以及对国家经济发展和珞巴族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信心满满。[5]开启了国内学者关注珞藏传统贸易的学术研究,但是缺乏珞巴族各部落之间以及珞巴族与阿萨姆平原地区贸易的资料;之后,李金轲、马得汶利用丰富的国外文献材料论述了珞藏之间的传统贸易文化,尤其是21世纪之后的国外学者对于珞域地区珞巴族的贸易文化的研究,[6]但是其结论源自国外文献,缺乏我国控制范围内的珞巴族传统贸易的第一手田野材料,比较意义便大打折扣。文章基于珞巴族聚居村落田野调查的口述和档案资料,结合收集整理的国内外珞巴族传统贸易文献,全面而详细地论述珞巴族传统贸易的神话传说、流动图景、交换内容和市场原则,并与经济人类学相关理论进行对话。

西藏自治区南伊珞巴民族乡下辖三个行政村,其中琼林村珞巴族人口175人;才召村珞巴族人口164人,两个村庄的珞巴族人口均占村落总人口数的87%以上②按照2017年3月份乡政府参保人数进行统计,与田野所得基本重合,但是户口迁出或尚未迁入的人并未计算在内。。(见图1)笔者三次进入这两个村落,第一阶段(2015.12-2016.1)为踩点阶段,历时一个月;第二阶段(2016.7-2016.9)为选题阶段,历时两个月,对贸易文化产生了浓重的研究兴趣;第三阶段(2017.5-2017.11)则为细化开展阶段,历时六个月。

图1 南伊珞巴民族乡的地理位置

二、传说呈现出的珞巴族传统贸易

珞巴族部落之间以及与邻族之间的贸易是自古存在的。早在公元9世纪时,“到吐蕃政权崩溃后,在珞域、门隅边地能遇到吐蕃农区的人,而大量边地的人又出现在吐蕃卫地。”[7]史料记载中可以看到藏族与珞巴族彼此之间早有往来,必然共存着互通有无的交换经济。“在19世纪,巴特勒记述了米什米人以黄连等药材换取藏人的牲畜、铜制品;E·T·达尔顿曾经到过西巴霞曲流域,认为藏区的铜制品在米里部落中地位很高,只在特殊的宴会中才可使用······阿波尔人也从藏区输入食盐。”[8]据此可以了解到珞巴族传统贸易由来已久,并且珞藏贸易在传统贸易之中地位重要,体现在代代相传的珞藏贸易传说之中。

博嘎尔部落中讲述珞藏贸易源起的是“宾鸟追白马”的故事,对此才召村林东③调查对象:林东,男,60多岁(珞巴族传统的结绳计数方式并不标准,只有大概的生年印象);调查人:高朋,2016年8月23日,林东家中。进行了陈述:阿巴达尼(博嘎尔部落的祖先)的后代阿多嘎布有两个儿子贝布宾鸟和贝布约鸟。约鸟生病多年,十分消瘦。一天宾鸟碰上一匹白马,他不认识马,正要捕捉,白马受到惊吓而逃。宾鸟跑回屋子里,取下弓箭,带上干粮袋和生姜,放开猎狗去追。白马往北翻过了东拉山,跑到了南伊沟一家院子里,宾鸟也追了进来。院子里走出来一位姑娘,她告诉宾鸟说,那是她家养的一匹白马。姑娘热情地招待了宾鸟,令宾鸟十分感动,就把随身带来的大米、姜片、染料草等送给那位姑娘。姑娘用一块盐巴及别的珍贵礼物回赠给宾鸟。宾鸟回到珞域地区,把盐巴分给了约鸟一块,约鸟吃了之后病居然好了。

从传说中我们可以看出很多信息,博嘎尔部落狩猎是重要的生计手段,这种交换的源起便是宾鸟对于“马”这种动物的好奇以及想要猎取的动机导致的;珞藏贸易的路线正是宾鸟追白马的路线,需要往北行走翻过东拉山到达南伊沟地区;交易物品的种类,姑娘给了宾鸟盐巴和珍贵礼物,宾鸟留下了大米、姜片、染料草等作为回赠;盐巴的重要作用,可以治愈约鸟长期的病症,是有利于人体的必备物品;最后则是珞藏关系一直很好,藏族生活区域物品丰饶,值得珞巴族翻山越岭过去进行贸易交换,贸易交换源于礼物的互赠。

针对盐巴交换还有一则更为详细的传说:古时候,珞巴人不知道吃盐。有一种叫勃更仁波①勃更仁波是珞巴语的音译,即鹞子,学名省鹰,属小型猛禽,据说此鸟十一月飞到藏区产卵,三月带着幼鸟重回珞域。的鸟,从藏区飞来,把亚崩嘎波②亚崩嘎波,传说之中珞巴族的女神。的鸡吃掉了。亚崩嘎波十分生气,便将一只竹筐倒过来,里面放一只小鸡作诱饵,把勃更仁波抓住了。亚崩嘎波用刀砍下勃更仁波的翅膀,发现那里有个竹筒,里面装有糌粑和盐巴。她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感到很奇怪,就放在嘴里尝了一下,发觉这两种东西很好吃。于是,便循着鸟飞来的方向寻找,最后来到藏区,找到了盐巴和糌粑。[9]文中珞巴族对发现盐巴进行了戏剧幽默化处理,将候鸟勃更仁波寓意为携带盐巴与糌粑的中介,而其迁徙的习性使得盐巴、糌粑的发现显得水到渠成,盐巴与糌粑作为藏区与人生存息息相关的事物也是早期珞巴族与藏族交换的重要物品。

由此可见,神话、传说以及宗教所带来的伦理等,便起到了沟通本原与心理表层的作用。进而,它们作为一定的经济功能的承担者,就成了保证交换、支付等顺畅进行的社会性规范。这就是神话、传说在社会中所具有的经济功能。[10]传说的代代传承使得珞藏贸易延续下来,彼此之间的商道开始络绎不绝,这是鼓励后代走出去进行贸易的主观动力。神话、传说需要利用言简意赅和生动有趣的话语进行描绘,故事中的事物生活中处处可寻,保证口述的真实性,古怪而又匪夷所思的叙述又激活了后代一探究竟的心理动机,可以说在珞巴族的内部,珞藏贸易的传说放大了“互通有无、满足需求”的主观意图,加强和保证了贸易的持续性和传承性。

三、珞巴族传统贸易的物品流动圈

马林诺夫斯基提出了“库拉圈”概念,呈现在地理空间之上便是交换物品的流动图,两种宝物臂镯和项链按规定的方向不定期流动,在环形群岛间形成闭合回路。[11]珞巴族的传统贸易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南北两侧同样形成了环形流动图,下面从地理环境、族群分布和流动方向三个层面予以说明。珞巴族居于山地密林之中,交通不便,传统的贸易只能靠人力背运来完成,因此翻山越岭、架桥过河是这个时期的路途写照,至今南伊沟之中仍然保留着早期进行贸易而架设的独木桥和藤编桥。在交易过程之中,珞巴族一些部落除了通过交易满足自我需求之外,亦开始充当中介角色,从一个部落(地区)换到物品之后再去交换给另一个部落(地区),这是由身处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所决定的。西藏自治区米林县南伊乡的珞巴族几乎均为博嘎尔部落,北部即为喜马拉雅山与雅鲁藏布江,翻过山、跨过江即为藏区;南部则为珞域地区的西巴霞曲河,沿河流往南则依次为坚波、博日、崩如、民荣、德根和阿帕塔尼等部落;东部与墨脱地区的米新巴、米古巴、达额木、希蒙等部落相连,一直到察隅地区的义都部落、僜人部落;西部则是巴依、玛雅、纳、崩如部落,与门巴族聚居区门隅地区相邻。

其中,博嘎尔、义都、僜人、米新巴、米古巴等部落的生活区域与藏区相连,阿帕塔尼、德根等部落又与阿萨姆地区毗邻,因此这些部落都或多或少地充当了传统贸易的中介,连接了藏族生活区域和阿萨姆地区,使得商品的流通路线大大延长。阿帕塔尼部落将“藏式器物”小心翼翼地藏在房屋之中,或包在旧披肩里,或放置在破旧篮子里以伪装其贵重价值。[12]藏区流出的器物,如铜盘、藏铃必定通过诸多部落的传递才可到达阿帕塔尼部落。博嘎尔部落充当的是藏区与珞域的连接媒介,博嘎尔部落居于山地密林之中,此时的农业生产还停留在“刀耕火种”时代,而水稻多产于平原地区,阿帕塔尼人的农业的基石是在水浇梯田里种植水稻,米是主食,也是阿帕塔尼人与邻近民族进行贸易中的主要物品。[13]由此可见,大米是博嘎尔部落先从阿帕塔尼人那里交换得到,然后又将多余的带到藏区换取所需的其它物品。

珞巴族诸部落之间、他们与藏族之间以及与阿萨姆地区之间存在一个循环的贸易圈(见图2),以此来互通有无。博嘎尔部落从阿萨姆地区、阿帕塔尼部落贝壳③访谈对象达巴告诉笔者,珞巴族传统服饰上的贝壳多由印度那边交易获得,因为印度那边有沿海区域。、大米再与藏族交换盐巴,同理按照需求会用皮子、药材等物品从藏族人的手中交换来盐巴、棉花等再与博日、民荣、阿帕塔尼等部落交换大米。如图二所示,实线箭头代表的是藏区盛产的盐巴、牲畜、藏式器物等商品的流通方向。两条重要商道一条就是现如今的南伊乡扎贡沟附近,途经博嘎尔、博日部落,进而流通到阿帕塔尼部落,甚至到阿萨姆地区;另一条是从格林地区途经义都、民荣部落传入南部阿萨姆地区。虚线箭头代表的是阿萨姆地区商品流转的方向,包括贝壳、大米等等。Along(阿隆)、pasighat(巴昔卡)等地区则是传统的物品交换中转站。①南部的阿迪人多会到阿隆、巴昔卡、潘金等地区的商店进行交换,主要是换购中间人部落或藏族带来的盐巴、棉花、羊毛、串珠等物品。

图2 珞巴族传统贸易圈

四、珞巴族传统贸易的物品构成

亚当·斯密强调互通有无、物物交换是人的天性,此倾向导致分工的出现则是个人需求满足和国家财富产生的根本。[14]此种说法即经济学领域常常探讨的稀缺性问题,缺乏某种物品的动力势必导致供求关系的出现并时时发生作用。马克思则落实到交换物品的角度,揭示商品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二重性关系,物物交换是剩余产品出现之后才萌发出来的。[15]珞巴族用以传统贸易交换的物品同样为内部生产的剩余产品,生产力的发展与社会分工的细化导致了产品的剩余,因此珞巴族传统贸易交换的物品与其生计方式息息相关。

珞巴族博嘎尔部落属于“阿迪人”的分支之一,为“大山里的人”的意思。“刀耕火种”农业产量很低,因此,采集渔猎为博嘎尔部落更重要的生计方式,皮毛、药材、染草和竹编为博嘎尔部落主要的交换物。珞巴语之中存在着这些物品的对应词汇:一张皮子:“波尔比”(牦牛皮、黄牛皮等)、“啊哒”(皮子比较大);熊胆:“额本”(有不能公开的意思);麝香(暗语):“叻目个儿/叻斯”;竹篮:“来”;编得密的篮子:“共不”;更密装青稞的篮子:“浪热”。②调查对象:尼玛,男,50多岁,南伊乡小学藏语、珞巴语授课教师;调查人:高朋,2017年10月23日,尼玛家中。这其中有很多衡量标准是用语言来区分的,比如根据皮子的大小,分为“啊哒”和“波尔比”;根据竹编篮筐的疏密,分为“来”、“共不”和“浪热”。同时,熊胆、麝香会用“额本”和“叻目个儿/叻斯”的暗语来代替,一方面是崇尚万物有灵的博嘎尔部落对这些动物的敬意,忌讳直接称呼;另一方面则是两种药材价值较高,引用暗语可避免遭遇抢劫、上缴代理人等不必要的麻烦。

从藏族地区换取的是盐巴、羊毛、酥油、大额牛等物品。盐是人体需求的重要物质,不仅仅提供了“咸”的味觉体验,还可以促进蛋白质的代谢和胃酸的生成。缺乏盐巴会导致人体生病,如珞藏贸易传说中宾鸟从藏区带回去的盐巴治好了约鸟的病情。珞巴语称盐为“熬老”,青藏高原盛产盐巴,如盐井盐场、多伦多盐场、白扎盐场、茶卡盐场等。大额牛是珞巴族大量需求的牲畜,主要用于杀牲祭祀、聘礼仪式和判罚抵偿上,才召村的扎西③调查对象:扎西,男,34岁,才召村村长;调查人:高朋,2017年6月27日,才召村扎西家中。告诉我:原来村里海多氏族的“伍布”④这是珞巴族内部的一个阶级,珞巴族传统的等级制度自上而下分别为麦德(贵族)、麦让(次等级平民)、伍布(旁支家系)、和涅巴(奴隶)。东娘在南伊沟打了一头野牛后便举行了隆重的祭祀活动,一共杀了大公牛2头、犏牛2头、大牦牛2头、黄牛3头、猪5头、鸡170余只,喝掉了30余桶自家酿的酒。因此,需要从藏区换购大额牛饲养以备祭祀所需。

实物交换面对很多实际的问题,如不便于大规模的多品种交易、不便于交易者比较商品价值、不容易达成交易、实物交易不易存储。[16]因此珞巴族的实物交换出现了牛、酥油等一般等价物。早期往往用方便快捷的度量方式进行换算,比如“一捧盐”“一若木绸布”⑤“若木”为珞巴语一种计算长度的单位,伸开双手整个长度即为“一若木”,常常用来计算氆氇、绸布、白粗布的价值。等等。后期引入藏族的计量方式,比如“克”这个单位作为容量单位,一克(约为内地的斗)约为20-30余批(犹如内地的升),大米、盐巴等多用“克”容量单位来计算;作为重量单位,一个木秤最多可称7市斤,酥油、染料等多以此计算。下面列举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珞巴族市场交易的几种换算方式以供参考:

大米2克=盐巴1克(容量单位)=羊毛1克(羊毛用力压紧)=干辣椒3克

染料4克=酥油1克=盐巴1克(重量单位)

青辣椒2.5克(装满斗,要出尖)=盐巴1克(容量单位,不满)

野牛皮1张(中下等)=酥油2克 野牛皮2张(上等)=氆氇藏装1件[17]

贝壳、串珠、铁器、藏式铜盘等已经开始充当早期货币的角色,缘由便是以下几点:本身质材的耐用性,在一段时间之内可以保证自身的完整性;具备一定的价值,不管是经济层面上的价值,还是社会文化赋予的价值;衡量标准的可行性,方便将其它货物的价格体现在自身的数值上。随着传统贸易范围的扩散,在周边先进或强势文化单位的辐射下,珞巴族亦开始引进其它地区的货币,如从西藏输入的“旦基”,即一种钟状金属锅是阿迪地区最高币值单位。[18]“大额牛的普通价格,依据我们的币值计算,约为100至300卢比;一等猪即毛短腿小为最好,按照我们的币值单位计算,约值10至35卢比;鸡的价格约值1至28卢比。”[19]我国建国后早期的政府文件对于珞巴族传统贸易物品的衡量标准亦有所记载:洛族常常通过拉月山口(密林①即“米林”,上世纪60年代多称为“密林”,均为藏语直译过来的汉字。通印度有16个山口,其中里隆、拉月、雪卡三个山口最大)背些辣椒来换牛羊、食盐······茶一块1.57元,盐一斤0.45元,最近盐降为三毛一斤。②引自1959年11月13日中共西藏塔工分工作委员会《有关洛族的一些情况》一文。

可见,珞巴族传统贸易的交易方式主要是物物交换的形式,之后出现货币中介与现金交易的现象,主要是以皮毛、药材、染草和竹编换取盐巴、羊毛、酥油、大额牛。贸易发生于满足生计后的剩余产品,珞巴族传统贸易立足的根本为生存的需要,尤其是对于盐巴、大额牛的交换对应了斯科特提出的“安全第一”的生存伦理:农民追求的不是收入的最大化,而是较低的风险分配与较高的生存保障。[20]虽然珞巴族并非所有部落均为斯科特笔下的农民,但是传统贸易的交换物品体现出了生存至上的法则是毋庸置疑的。

五、珞巴族传统贸易的基本原则

珞巴族的传统贸易属于流动贸易与市场贸易的集合,一些特定区域会被定期设置为交换的市场,所以珞巴族进行交换的族众需要背着物品先行进到贸易市场,呈现出流动的贸易形式;同样需要一个固定市场进行交换,一方面是固定市场的定期举行具备足够的号召力;另一方面则是贸易点可以借助公共道德和背后权力的力量形成默契原则,使得内部成员熟知顺从的得益和越轨的惩罚。

传统贸易多是集体交换。“由于路途遥远,交通险阻,交换途中常遇冰雹、塌方和暴雨,有时甚至还遭到敌对氏族或部落成员的袭击。”[21]因此珞巴族传统贸易需要经验丰富的头人带领和一定数量的同氏族人的参加。之后,交换经历了从集体交换到个人交换的转变。如恩格斯所说:“个人和个人之间的交换便越来越占优势,终于成为交换的唯一形式。”[22]其转变的主要缘由在于生产力发展和私有制的出现,在此前提下,个人交换更具灵活性和隐私性。但是,因为珞域地区复杂的自然环境,贸易往来需要个人双腿运输,集体运输商品提供了安全性,因此珞巴族传统贸易以集体交换为主,但已出现个人交换的势头。

流动贸易是存在方向性的,除了上文提及的稀缺性影响物品的流动方向之外,还有重要的原因便是部落联盟和情感归属的需求。“博嘎尔和邦波的交换是部落对部落的。这种交换有一定的制度,历史上还订有盟约······崩如部落的交换对象是隆子县斗玉的藏族等。”[23]一方面博嘎尔部落与邦波部落、崩如部落与斗玉的藏族双方之间的空间距离都较近,另外不排除彼此有通婚联姻的需求,如列维—斯特劳斯写到:“两个村落半族热烈互相交换女人,交换财物,交换各种服务;使子女互婚,互埋死者,每一半族均给对方提供保证,保证生命是恒久的,社会是正义的,这个世界上充满无私的帮助。”[24]

珞巴语称市场为“高热毛高”,在“高热毛高”进行买卖交易同样要遵循一定的原则。首先,原则是交易场所需要共同选定。南伊乡扎贡沟原来便是珞藏贸易场所,尼玛③调查对象:尼玛,男,50多岁,南伊乡小学藏语、珞巴语授课教师;调查人:高朋,2017年9月9日,南伊小学办公室。说道:以往珞巴部落前来和藏族进行交易之前先找地方安营扎寨,而后生火做饭,派遣两个人去藏族地盘通知己方部落已到,商定出进行物物交换的时间与地点。南伊沟里面原来有棵大柏树,那里是最主要的交易场所,但是现在已经被烧掉了。珞巴族前来与藏族进行贸易交换是有计划、有目的的,需要提前和藏族村落打招呼,约定好交易的时间、地点,在约定的时间一起做生意。

其次,是公平交易的确保。南伊乡琼林村的达腰①调查对象:达腰,男,60多岁,琼林村原巫师的亲戚;调查人:高朋,2017年10月15日,琼林村。在提到市场贸易的公平性时告诉我:天边牧场往下那边有一个大石头,都说那是一种神奇的秤,主要是为了维护市场交易的公平合理。原来的时候藏族做生意时,欺负珞巴族不懂斤两,甚至会有意欺瞒,后来珞巴族博嘎尔部落的两个人纠集自己部落的族众向这几个藏族讨说法,最后发生了小规模战争,博嘎尔部落获得胜利,之后藏族再也不敢在市场故意欺瞒珞巴族。可见关于市场贸易的公平性双方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如果达不到这个标准就会引起双方的争斗,以武力形式维护己方的利益。

最后,三大领主②主要指的是1959年民主改革之前西藏农奴主,包括官家政府、贵族阶级和寺院上层僧侣及其代理人。的时候对珞巴族的规定很严格。琼林村的达娃③调查对象:达娃,男,30岁,琼林村村长;调查人:高朋,2017年10月15日,琼林村。告诉我:南伊沟口西侧会设立派出机构,主持人职务称为“色儿东德巴”。在其主持下米林达曲(官家)、东多曲扎(贵族)和南伊布拉(寺庙)组成的联席会议称为“乃卡松”,加上贵族夏札的另一代理人白杰,四人共同负责管理从南伊沟过来的珞巴族的交换活动,非经允许不准越出南伊沟外东起多嘎,西至白定范围开展交易活动。当时的赋税称为“交差”,大抵为每户交大米1升、辣椒1克,酥油2斤,染草20斤。这种交差其实是珞巴族为了获得在藏区市场进行贸易权利而支付的,这种交换关系的背后隐含着政治上的隶属关系,以此来保障珞藏交易的顺利进行。

结语

珞巴族的传统贸易呈现出交换动机的双重复合性。除了实现产品的使用价值之外,还具备礼物交换的性质,这就与经济人类学学科史上礼物与商品相区分的核心问题不谋而合。珞巴族传统贸易掺杂着互惠共享的生存逻辑,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莫斯关于交换的三阶段演进模式的阐述:人类最初的交换是“整体性的呈献”,群体之间转让的物品只是某个更大范围的非经济转让的一部分;第二阶段是那些代表群体的有德之人间的礼物交换;最终才走向现代社会中独立的个体之间的商品交换。[25]“邦波部落的人每年头一次到博嘎尔部落进行交换时,博嘎尔部落的人要杀牛置酒款待,对方亦回赠物资。”[26],由此可见,珞巴族的传统贸易常常伴有礼物交换的性质,遵循礼尚往来的原则。

马塞尔·莫斯在提及呈献体系的“慷慨的规则”时,援引了拉德克里夫—布朗在安达曼群岛的研究:“尽管这种交换很重要,但其实,当地的群体及家庭在工具等方面都能够自给自足,他们的赠礼与较发达社会的贸易和交换目的不同。他们的目的首先是道德性的,主旨在于使参与交换的双方产生友好的感情。”[27]邦波部落与博嘎尔部落间的这种贸易,其目的首先在于彼此感情的建立,杀牛置酒可以说已经是珞巴族最高的待客之道,道德性的感情交流先于经济性贸易交往,由此显而易见。而这种“慷慨的规则”至今仍然残存在珞巴族的日常生活之中,比如“节约观念”的缺失,“欢送”④如今珞巴族内部送行即将去内地上学的学生的筵席,一般主办者选定农家乐或县城饭馆,而亲戚朋友需带红包前去庆贺,筵席上酒肉丰盛,以亲戚朋友喝酒、唱歌、跳舞到尽兴以增主办者荣耀。仪式的大张旗鼓等。

按照马林诺夫斯基的功能主义框架,库拉圈的交换关系具有“荣耀”、共享、给予的基本功能,并且具有创造社会联系的深切愿望。[28]珞巴族传统贸易圈,不仅存在商品交换,还存在文化传递,如藏式器物在阿帕塔尼人仪式中作用的日益凸显。马塞尔·莫斯指出与“库拉”同时运作的是某种无货币市场“gimwali”。“gimwali”并不排斥讨价还价和追求盈利,但像做“gimwali”那样“做库拉”是被明确禁止的。在同一航行过程中,“库拉”的仪式性交换和“gimwali”的商品性交换均有发生。但这两个“圈”是各自封闭的:日常消费品不能和贵重物品进行交换。[29]但是,通过文章对珞巴族传统贸易圈的分析,并非如莫斯分析的“库拉圈”与“gimwali”是各自封闭的,珞巴族内部形成价格衡量标准之后,日常消费品是可以和贵重物品之间进行交换的。珞巴族的传统贸易圈并没有“库拉”与“gimwali”之间的泾渭分明。

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将人类设置为“理性人”的角色,以理性来推动个人的经济行为,获利成为个人经济行为的唯一助推力,但是随着韦伯道德经济研究,强调“人们的目标和价值观是由其文化所决定的。”[30]“理性”与“文化”两个概念便开始缠在一起、相互作用。马歇尔·萨林斯在《石器时代经济学》的序中写道:“资本主义的金钱理性,与斐济人或特罗布里恩德岛民的物质实践虽然方式不同,但殊途同归,它只是更大文化价值体系的结果。无论西方与非西方,理性只是文化的一种表述,它表现为围绕物质使用的意义体系,理性与文化绝不是对立的”。[31]发展了韦伯的道德经济概念,给予了“理性”不同文化体系中的泛化表述。现如今在全球化趋势影响下,受到市场经济和国家政治的双重推动作用,珞巴族的传统贸易已呈现弱化甚至消失的趋势,但是,对传统贸易整体细致的描述可以更好地与现有市场贸易进行对比,将珞巴族的传统贸易作为一个更有代表性的实例,为经济人类学的“本土化”进程贡献力量。

在西南地区,云南与印度的贸易往来已经成为我国学术研究的重头戏,但是“西藏道”被认为只是一条使用频率较低的辅助性路线。[32]如今,我国提出“一带一路”的伟大发展战略,中巴铁路项目的接手和全面建设、青藏铁路即将延伸至中尼边界基隆等事项体现了我国推动喜马拉雅地区经济发展的决心和魄力,但是对于珞巴族在喜马拉雅地区从事的历史久远的贸易活动尚未加以关注,应加强与此相关的学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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