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出蝴蝶的人

2018-11-12 23:19扎西才让
延河(下半月) 2018年4期
关键词:寺院

扎西才让

在散文《我的杨庄》里,我曾写过好多杨庄的人物:诗人观音代、牧羊人阿三、猎人张三套、寡妇杨白玛、杀人犯菩萨保、不听话的鲁曼草……正是这些人,使得洮河上游的这个藏汉两族杂居的村落,有了异样的传奇色彩,使得这里发生的正剧、喜剧和悲剧,都有了一种“史”的性质,需要用文字一一记叙下来。这样,一部杨庄人物志,就是一部杨庄史,折射着时代的烟云,呈现着人间的悲喜。这一次,我要写的,是个还了俗的阿克(和尚)——画家杨单柱。

1

他是私生子,不知道父亲是谁。

不过,他知道母亲是谁:一个曾经灿若菊花,后来变得面黄肌瘦的妇女。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生了他,又在风风雨雨中把他养大。

十二岁那年,她托付他的舅舅送他进了海螺寺院,去当阿克。

五年后,她忽然得了一种怪病,脸色黑黄,越来越瘦,后来就死了。因为是病亡之躯,那肉身就不能一块一块地被老鹰叼走,于是只好被燃烧着的松木慢慢吃尽,成为一罐白色的灰烬,撒在了她生前爱过又恨过的地方。

她的离开,让他感觉到了痛苦的滋味:心总是揪在一起的、想离开这个人世的冲动。

在寺院几年的学习和修行,他已经对生死有了自己的认识:不过是皮囊归于尘土,灵魂高蹈而飞罢了。但他还是无法排释掉那种被遗留于尘世的孤独而可怜的感受。

这感受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大,如团团浓雾将他困住,以至于就要被窒息了。

于是他去求见活佛,央告道:“让我回家去吧!”

活佛五十多岁了,体型瘦高,像根插箭,脸容也是清矍的。这位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德,说话前总爱带个叹词:哎!

活佛说:“哎,进了这道门,就不好出去了。”

他说:“不回去,我就无法完善自己了。”

活佛沉吟半晌:“哎,孽未尽,缘未到,那你就去吧。”

他应诺一声,正要躬身退出,活佛又叮嘱他:“如果觉得人世间太累了,就回来吧!”

他噙着泪离开寺院,还了俗,回到了他的老家——一个名叫杨庄的村庄。

他往红尘里带来了自己,也带来了在寺院里培养起来的爱好:他画画,画些草原上的花草;他也写诗,写些格言体的诗:

那些心力懦弱的人,

刚获圆满就会减损,

小小池塘若断了水,

不过两天就会干枯。

后来,某年春天,他结了婚。但他不爱他的只会挤奶的女人。

挤奶的女人是来自牧场上的姑娘,脸腮上洇着高原红,矮矮的,肉肉的。

这女人除了喜欢挤奶,就喜欢和他睡觉。睡了一回又一回,回回都咬着牙,翻着白眼。

他呢,因为做过几年阿克,对女色是有所戒的。但还了俗,又结了婚,感受到了和女人睡觉的好处,刚开始又小心又生猛。

后来,觉得这女色也不过如此,又劳心又劳力的,跟畜生差不多,就不愿多睡了。女人不答应,要和他继续睡。他对女人说:“你怎么这样子?像个饿死鬼!”

女人不回答,嘻嘻地傻笑着,又把热热的身子贴过来。

他掀开被子,躲开了。

在阳光明媚的上午,作为诗人,他还是喜欢登上东山眺望他生活的地方。

贫瘠瘦小的双江河畔,是古旧房屋被维修后的生机勃勃的杨庄。村后,巍峨的山脉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雪山那边去了。村前,一大片开阔草地上,浮着薄薄的绿,墨色的灌木丛中,也闪出了嫩绿的亮色。

他也看到了更为熟悉的情景——

山下石砌的民居旁,是低矮的玛尼房。房檐下,三面装着硕大的泛着金色的经筒,被几个转郭拉(转经)的妇女拨动着,发出清晰可闻的咯吱声。一群垂老的人,在玛尼房不远处的一堵矮墙下晒太阳,他们或蹲或坐,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他们的身后,是模模糊糊的宣传标语:“生儿生女X一样,一心一X奔小康”。然而还是有热闹在,那是一群孩子,穿着半汉半藏的服饰,在一个高大男孩地指挥下,呼啸着冲上了山冈,留了四五人,又从高处撤下来,做着发动第二次进攻的准备。

他有点莫名的感动,从高山上下来,面对他矮胖的女人时,又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他的女人说:“你成天都这样神经兮兮的,你还是走吧,再别回来!”

他更生气了:“你叫我到哪里去?兰州还是上海?”

或许女人觉得和写诗的男人争辩,是徒劳的事,就转身去双江河边背水去了。

他不想回家,又登上西山。晨阳正好,山川里金箔堆积,海浪般涌动不息。一缕佛乐隐约可闻,天地之间充满难以言说的静谧。他突然顿悟过来:那始终隐忍的村落,才是玛尼旗眷顾的对象。那始终安静的男与女,兽与禽,才是佛祖护佑的生灵。

他这样想着,泪就流了下来。

双江河畔,几个女人弯腰舀水,粼粼波光反射在她们身上,使她们像极了传说中的仙女。一个矮胖的身影直立起来,朝他的这面山坡上看,像极了他的女人,但有着令他陌生的奇异的地方。

他给自己说:“应该不是她。她哪有这么好看呢?!”

他觉得自己像个智者,又觉得自己啥都不是。

“你就是个可怜人!”他对自己做了个嘲笑的表情。

2

他想得到更多的来自佛祖的启蒙,以便在俗世中能得到顿悟,写出更多优美的诗句。

可是,当他面对自己的女人时,竟然挤不出一句有味道的诗句来。

女人除了喜欢和他睡觉外,更喜欢的还有一件事:吃。她吃牛羊肉,煮了吃,烤了吃,炸了吃,甚至生吃。她吃野物,野蘑菇、野葱花、野大黄、野樱桃,都吃。

他说:“你真的是饿死鬼转世的!”

女人一边吃,一边嘻嘻地笑。

女人越吃越胖,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她真的发福了,腰围粗大,脸蛋滚圆,眼睛又黑又亮。

他说:“看看,吃胖了吧!”

女人傻笑起来,忽然停了笑声:“不是吃胖了,可能是有了!”

他问:“有啥了?”

女人说:“有了你的娃娃了!”

他高兴起来,抱住了女人:“那生下来,这样我们就不孤单了!”

晚上的时候,女人又嬉笑着靠过来。

他推开她:“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事!”

女人说:“就一次。伤不了的!”

他说:“算了吧,你不担心,我担心着呢!”

女人郁郁寡欢地睡了。半夜里,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推门出去的声音。早上的时候,他醒过来,女人不在身边。正纳闷着,女人回来了。

他问:“到哪去了?”

女人说:“放羊去了。”

他不想说话,缩回被窝继续睡。女人呆坐了一会,又出去了。他懒得理会她,也不想其他事,继续昏睡。中午的时候,女人回来了,做好了饭,喊他起床。于是就起来,吃过饭,出门往山坡上走。女人追出来,喊他。

他恼怒地问:“有啥事吗?”

女人说:“人家男人都想出去打工,你不去吗?”

他说:“我哪年打过工?”

女人说:“你不想去也成。要不我去吧?”

他说:“胡说啥?你先把我的娃娃生下来再说!”

然而过了夏天,川里的麦子快到成熟的季节,女人还是没把他的娃娃给生下来。不生也没啥,迟早会生的。可他发现,女人的肚子明显的瘪了,也不再猛吃猛喝了。

他很纳闷:“我的娃娃,是不是没了?”

女人张着嘴发呆,像个白痴。

他生气了:“我的娃娃到底到哪去了?”

女人哭起来:“变成一块血,掉了!”

“掉到哪了?”

“掉到茅坑里了?”

“你没捡回来?”

“捡啥呢,都没活气了!”

他气坏了,揪住女人的头发:“说!为啥掉了?”

女人害怕了:“你不和我睡,我就找别人睡。只睡了一次,第二天娃娃就掉了!”

他给了女人一巴掌:“说!他是谁?”

女人捂住了脸,从指头缝里看他:“他打工去了!”

“到底是谁?”

“我不想说。”

他忽然觉得脸上冰凉一片,用手一擦,知道是眼泪,这才明白自己已被气哭了。心里陡然窜起一丝凉气。忽然想起自己在寺院里的平静的生活,顿时觉得那时的日子要比今天的好得多。

他看着女人。女人在小声哭泣,边哭边从指缝里观察他的动静。他早就熟悉她的这一套,感受到自己活人的失败,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女人停止了哭泣,房间里一时格外安静。

在这种安静里,他像突然下了决心,对女人说:“你还是自己过日子吧!”

说着,抬腿下了炕,走出院子,走出了杨庄。

3

他离家出走了。

走过开满野花的草地,趟过三条清澈的草原河,从黎明走到黄昏,从农区走到牧区。当晚,他终于来到海螺山下,叩响了海螺寺院厚重的红铜装饰的大门。

他请求活佛:“我没处可去了!”

活佛轻笑道:“哎,看看,你还是回来了。”

他请求说:“还是让我在这里修行吧!”

活佛说:“哎,看不透人世间的烦恼,你就无法修行。”

他说:“我还是试试吧!”

于是他又开始了修行的日子。

然而修行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翻开经书,目光在经卷上,心却在自己女人那里。他诵读经书,念出的话,与他想的,根本扯不到一起。曾经的师弟们围住他,要他说说村里的事,他想说他和女人的事,但又想到这是佛门净地,谈那些荤事,是有罪的,就自觉地闭嘴了嘴。师弟们失望地散了,各自去做自己的功课。他觉得就这样在寺院里待着,实在无聊得很,就想找别的事干。

活佛问:“哎,你不想念经了?”

他如实回答:“静不下心来。”

活佛问:“哎,那你念咒吧!”

他大吃一惊:“念那干啥?”

活佛说:“哎,谁背叛了你,辜负了你,你可以咒他啊!”

他连连摇手:“不行,不行,有罪呢!”

活佛说:“哎,你能知道这是有罪的,说明你还有点悟性。那你就赎罪吧!”

他说:“该怎么赎罪呢?”

活佛沉默半晌,和颜悦色地说:“哎,我记得你会画画,对吧?”

他说:“会画些,就会画些。”

活佛笑了:“哎,那没啥啊!会画佛像或佛教故事中的人物吗?”

他挠挠头说:“不会。我只会画莲花啊海螺啊啥的。”

活佛点点头:“哎,那好啊,你就画这些吧,它们也是世间高贵的东西。”

4

正好寺院对面三里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白色石山,山势陡峭。层层白石的缝隙里,长满灌木和松柏。那些白石沿山体斜削下来,石面分外光滑,若在其上画出神圣而高贵的形象,就再好不过了。于是,他托人从外地买来了画笔和颜料,穿着半旧不新的皮袄,起早贪黑,攀岩选石,开始了对色彩世界的探索。先画与佛教有关的神圣的事物:莲花、海螺、吉祥网、鱼、伞、幢。可这些圣物他见得少,只能按着摹本画,画着画着,就觉得没意思了。

他开始偷偷地画藏地的花草树木,既写实,也变形。后来画雪域的虫鱼鸟兽,着意凸显生动的肢体和绚丽的色彩。师弟们来看了,一个劲地赞美,都说好!

活佛也来了,沉默地看,看完后,却不夸他,笑吟吟地走了。

他感受到了来自活佛和师弟们的鼓励,更来劲了!

一天,寺院里飞来一只硕大的彩蝶,在院里的檀树上栖息了片刻,他恰好碰见了,心里很是激动。待他想仔细观察时,那只彩蝶又飞走了。

这彩蝶的出现,使他的忧郁和烦恼,一下子就少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已经顿悟了:这人生还是十分美丽的。他又激动又欢喜,决定画出一只世上最美的蝴蝶来!

某天黄昏,他终于在一面石壁上画出了理想的巨型蝴蝶,有着大红的羽翅,金黄的翅纹,黑亮的眼睛,柔韧的角触。他看着自己的作品,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女人,禁不住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他满意地睡着了。不料,半夜里,在他半梦半醒之际,竟来了个蝴蝶一样美丽的女人。她一句话也不说,身体一抖,就都掉了披风一样的单薄又多彩的外套,倏忽间就钻进他的怀抱。他爱她迷蒙的眼神,她丰厚而性感的嘴唇,更爱她修长的手臂搂着他时那无望的缠绵。

黑夜是多么短暂。黎明时分,不知是哪里冒出的红冠锦衣的司晨星宿,扯长了脖颈高声啼叫,睡眼朦胧的他给惊醒了。他明白自己做了一个春梦。

他忽然觉得空虚。这空虚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后来,空虚消失了,绝望降临了。这绝望使他浑身燥热,两眼猩红。他感觉到了莫可名状的爱恋和痛苦,这种复杂的情感使他无法理智下来,以至于生发了一阵又一阵璀璨的眩晕。他冲出寺院,在露水打湿的草地上狂跑,在牧羊人的歌声里长嚎。

他疯狂的行径,被师弟们发现了。他们追出来围截他,他左冲右突,最后还是被他们死死地摁在潮湿冰冷的草地上。他挣扎,反抗,怒骂,抽噎。师弟们吵吵嚷嚷,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吵闹声忽然停止了,那些手也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感知到了异样,抬起头,一尊高大的身影就在眼前。

那人说:“哎,放开他吧!”是活佛的声音。

他瞬间就安静了,像狗一样爬起来。

活佛抚摸着他的头,对徒弟们说:“哎,他迷路了!”

又摩擦着他的脸,盯住他,以一种温柔又坚定的声调说:“哎,你会醒过来的!”

他看着活佛的被晨光沐照着的清矍的脸,张着嘴说不出话,泪水却夺眶而出。

活佛说:“哎,你还是跟她走吧。”

他终于说出话来:“谁?”

活佛的眼神投向他的身后:“哎,她是连夜赶来的。她到了,你就清醒了。你和她还是有缘分的。”

他扭回头看,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瘦弱的女人。他擦了擦眼睛,仔细辨认,认出是他的女人,那个曾经又矮又胖的来自牧场上的女人。天哪,仅仅一段时间,他就差点认不出她来了。

活佛说:“哎,你注定是红尘中的人,那些前世的孽还没消尽,你还是跟她走吧!”

他只好走向自己的女人:“你干啥来了?”

女人说:“两个月了,才寻着你。”

他看着自己的女人,没有恨,也没有爱。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面前的困境,就回头征询活佛的意见。

活佛说:“哎,只有经历了,才会看穿它。”

活佛说话时不看他,也不看其他的徒弟,只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

他觉得被什么给触动了,对女人说:“好吧,我们回吧。”

女人看着他,眼里满了泪。或许因为如堕地狱的内心煎熬,她脱尽了脂肪,消散了风韵。

5

显然,他知道自己再也无处可去了,只能循着原路,回到杨庄。

一路上,他也不等他的媳妇,只埋头往前走。不久,就把她远远地撂在后头了。

终于,走到杨庄了。

村庄外的一堵矮墙下,有六个人在晒太阳。他们中的第二个人,在讲格萨尔王的妃子的故事。第三个,微闭着眼睛,右手拇指快速的拨动念珠。第四个,身体前倾,是称职的倾听者。靠在石墙上昏昏欲睡的,是第五个。离石墙十来步远的地方,弯腰拾掇牛粪的,是第六个。

他成为第七个,加入进去,也蹲在矮墙下,耷拉着头颅。

上午他还在寺院里,下午,他就回到了他们中间。他是他们中的唯一的青年,却是最沉默的一个。

“哎,这个年轻人,快死了吗?”第一个问第二个。

“他的心死了,写不了诗了!”第四个回答说。

第五个忽然醒过来:“谁死了?你们说谁死了?”

“格萨尔王的妃子死了。”第六个回来了,坐在他的身边,对他说:“别这样垂头搭脑的,赶紧搂着你的女人睡去吧。你女人不在的话,搂着我睡也行!”

说罢,她自己先大笑起来,笑声也是嘶哑的。他看了她一眼,还是不想说话。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寺院对面的白色石山上画出的巨型蝴蝶,而今已像昨夜的梦境,已经飞离了自己,越来越远了。想着想着,禁不住流下泪来。

被称为第一个的,是个十一二岁男孩,看到了他在流泪,侧身轻声说:我是小孩,我都不哭!他惊讶地看那小孩。小孩偏不看他,只看天空。

他注意到男孩幽深的眼睛里荡漾着蓝天,也漂浮着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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