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雅琴
《乡村医生》秉承了赵佳昌一贯的非虚构写法,在日常生活化和了如指掌的熟知中选材,用散淡之笔,描摹了两个乡村医生,以再现性和逼真性为特点,努力营构一个具有高度逼真感的艺术世界,将真切的感受,真诚的情感贯穿于其中,以散文的形式追寻中国某一特定人群在某一特定历史阶段内的生存现状,字里行间中有“我”;有能触摸到日常生活的体温;有发自内心的、能感染别人的力量。
老田是专职乡村医生,“刚人到中年,穿着白亮亮的大褂正襟危坐,一阵鞭炮声过后老田开了诊。”“行医三十年,中西医结合。”我每次生病,老田“都会拿出听诊器神色庄重地听着我的肺脏传递给他的信息,然后他也总会让我把舌头伸出来。”“不光给人把脉听诊,谁家的牲口病了他也去看”;而大舅是兼职乡村医生,“大舅赶着车,我在驴车上抓住扶手。我们在一路颠簸中到达大舅的田地。”“我不止一次见过大舅挥洒自如地施展手中的农具,大舅是个好庄稼把式。”“上午的时候他和地里的庄稼作伴,下午的时候他背着药箱走访已经约好的病人。”“让大舅最高兴的还是地里的好收成。”……不论专职的乡村医生还是兼职的乡村医生,在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面前,他们都过早地丢失了自己的阵地。老田的“诊所不远处建起了一家医院”,人们不再去找老田看病,甚至过去找他看病的人路过他的诊所“装作看不见”,连招呼都不打。“他开始被这个叫下洼子的地方遗忘。”而大舅这个兼职大夫,又能好到哪儿去呢?“村里有年轻医生开的诊所,那里的药品很全,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的医学生。大舅家里的药都留给自己家人用,且也不再给人看病。”面对被迫退出自己的舞台,他们内心一定也失落,也恓惶,但他们见惯了土地上的枯荣衰败,于是,他们选择接受和面对。有了新的医院后,人们议论老田,“给牲口看过病,谁还会去找他呢?这种说法传到老田的耳朵里,他只是呵呵一笑”“他把从医资质挂在了诊所的门口”“他有更多的时间晒太阳了。”“他晒太阳时会把左腿搭在右腿上,满头白发,微笑地看着经过身边的人”;而大舅,“我问他对村里新开卫生室的看法,他说那样挺好,年轻医生的医道比他要好,他还是安安心心地种地最好。”老田和大舅并没表现出对命运的不公而愤懑、而试图一决高下,他们像咽下一辈子的所有苦难一样,也将内心深处的寂寞、无奈咽下去。他们各自下咽的方式不同。老田微笑着晒太阳,内心却有坚守;大舅迅速而无声息地告别过去,“走进卫生所看他的咳嗽病,”写此时的大舅,赵佳昌用笔极其节制,不渲染感情,没有多一句话的评论,和大舅一辈子默默助人,与世无争高度吻合。
这也是《乡村医生》的境界,在这篇散文里,情感基调是怀旧的,有失落,也有忧伤,但赵佳昌并不放大它们。相反,还赋予它们另外一种东西,温暖而美好,如星辰。这来源于赵佳昌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相信。在安静、节制有度、不动声色的叙述中,赵佳昌完成了对凡俗生活的提炼,也提升了《乡村医生》的审美价值和艺术空间。
我的人文地理与赵佳昌的完全重叠,同在移民城市的赤峰,但他跟我完全不同,是另外的文学物种,生长着不同的触觉,有着不同的感官。翻开《乡村医生》,下洼子、木兰街,以及老田和大舅,我曾那么真切地和他们存在于同一个时空中,或者说我也有自己心中的老田和大舅,他们实在应该是我写下的,但是我没有,赵佳昌写出了他们,没有夸张,不事渲染。他用极简、老道的文字刻画人物,还原人物,让我们对人物的悲悯、对时代变迁的感慨油然而生,甚至联想到:我们都将到哪里去?
《乡村医生》巨大的艺术感染力还在于处处可见的细节描写。比如,“他赶着驴车,我在驴车上把住扶手。车的身子颠簸得厉害,农具发出稀里咣当的声响。”“一个灰黑色的影子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扬起一路尘土。坏了,骡子跑了。”还有,“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全村呼叫大舅,内容言简意赅。骡子跑啦,赶紧去找。” 以及“他的家里有一头驴,一头牛、一辆板车、一个犁。他种玉米、小麦、西红柿子。”“大舅放下手里的茶杯,手伸进翻盖的兜里拿出一个药瓶,含住瓶口,拇指用力一摁,随着摁的动作开始,猛地一吸。”这些逼真的描写,语言生动、有张力,让人如临其境。另外一些语言则带着忧伤,像水一点一点地漫过。赵佳昌写老田的诊所:“三十年,有多少人老去,有多少人离开,有多少人见面已不相识,有多少人重回这里却迷了路……”在那个安静的写作之夜,赵佳昌的目光一定从字里行间跳出来过,可落在了哪里?是诊所这个方寸之地,还是命运的大轮盘?大舅的小孙子生病,“这个被左邻右舍视为医生的人,此刻以一个典型的农民形象站在我的面前。小外孙发高烧,他的脸上没有一个医生应该有的淡定。我的心中涌上了一丝酸楚。”虽寥寥几笔,悲悯却劈面而来。
好的作品从来就不是以大取胜的,赵佳昌深知这点。他不以理念写作,不好高骛远,不做玄想奇思,而是紧贴日常生活,关注那些在我们身边的细小微末事物,让那些消逝的美好记忆永存。
谢有顺说:好的小说是从俗世中来,到灵魂中去,无疑,这也是好散文的标准。《乡村医生》做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