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昌
那间诊所还在,牌子上写的还是三十年前的名字,每天也依然会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进那里。他们或带着一脸病容拿着纸包包好的药走出来,或在临时放置的椅子上挂上点滴。还是那张桌子,坐诊的医生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我家离这个诊所不到两百米,一拐出胡同口就看见它。我偶尔会走进那里,光线透过窗子打在桌子上,被窗棱分割,斑斑驳驳。从上午到下午,光斑从桌子的一边移到另一边。除了这张桌子以外,诊所的其他地方都显得幽暗,连病人的脸也是幽暗的。这间诊所在下洼子村存在了三十年。小田医生从老田医生的手里接过它,手艺也是从父亲那里承袭过来的,用以维系这间诊所的存在。
这间诊所由两间屋子组成,诊室和配药室,输液的病人坐在诊室里临时放置的椅子上,最多的时候同时摆过四把椅子。我对医生最早的认知是从老田开始的。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刚能记住事儿的年龄。我被母亲领到老田面前,我咳得厉害,每咳一下胸脯疼得也厉害,真怕咳出血来。来苏水的气味呛过来,我咳嗽得更严重了。老田拿起听诊器,在手里捂一捂,然后放在我的胸膛上听起来。听诊器的体件在我的胸膛上游移,我不自觉地控制起自己的呼吸节律。每吸一下,喉咙里痒得不行,发出哼哼的声。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让我伸出舌头。你的舌苔很黄,火大。这一切完毕后老田走进他的配药室,在一个个瓶子里倒出不同颜色的药片,并告诉我母亲服用的剂量。我们拿着棕色纸包成的药包回家了,吃了几天后真的好了。从那以后每当我感冒发烧都会走进那里,而老田说话的语气透着自信,我竟觉得他的药是天底下最管用的,刚吃进去病就好了一大半。
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了那里来苏水的味道,可冷不丁开门进去的时候,还是会被它呛得咳几声。在我成为一名医生以前老田是我的医生,我坐在他对面的时候就是个病人。每次老田都会拿着听诊器神色庄重地听着我的肺脏传递给他的信息,然后他也总会让我把舌头伸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舌苔在老田的眼睛里还是黄的。有的时候他还会拽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枕上,用柔软的指腹感知脉搏的跳动,以此捕捉我身体里微妙的变化。哪个走肝,哪个入肾。老田拿过一张处方笺,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着。小田拿着父亲的方子走进配药室,两分钟后再交由老田。那是些白的、黄的或者棕色的药片,按照他的指示记了药物的用法,然后用棕色纸包起来给我。吃上三天就见好了。他肯定的语气顿时让我感觉得病已经开始好转了。老田行医近三十年,中西医结合,让我觉得他很厉害。后来是小田医生坐诊,据去过的人说小田医生虽然也看病人的舌苔,但是这间诊所已经不再给病人把脉了。
我居住的地方在三十年前是农村。大片的田野就在我家房前,风一吹,喜人的庄稼左右摇摆着,把阳光一波一波推过来。现在的木兰街那时还是一条土路,汽车一过尘土飞扬。路两边的房子看上去灰蒙蒙的。吹一吹窗台,能掉下一层土。诊所就是在那个时候挂上牌子的。老田刚人到中年,穿着白亮亮的大褂正襟危坐,一阵鞭炮声过后老田开了诊。老田是村子里的红人,不光给人把脉听诊,谁家的牲口病了他也去看,开人吃的药。用他的话说,人的病都能看,牲口的病又能难到哪去呢,终归不会比人的复杂。有人质疑,兴许能成?可家里的骡子、马什么的病了,人们也还是迟疑地迈进老田的诊所。开诊的前几年,老田很勤奋地深入到牲口的棚圈。可是后来的某一天他拒绝再给牲口看病。各种原因大家纷纷猜测,可是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人的病还看不过来呢,谁还会去给牲口看病呢。老田这样说,可他诊所的病人并没有多起来,经常是头痛脑热的病人去开上几包药,或者是腰腿疼痛的去开上几片索密痛。我见过装索密痛的棕色大玻璃瓶子,和包药用的纸一个颜色。听说那瓶子里可以装上一千片药,这个庞大数字的本身就能给人带来疼痛感。
老田诊室的墙壁上挂着两张图,一张是人体骨骼图谱,原来是挂在背靠座椅的墙上,正对着门口,一迈进门,正看着那个骷髅头,让人竖起汗毛。后来在别人的建议下那张图挂在侧面的墙上了。还有一张图是人体经络图。各个穴位像天上的星斗,那是古人的智慧,他把这张图挂在正对门口的墙上,调换那副吓人的骨架图。他的桌子上放着永远都没有替换过的两本书,全都泛了黄边。还有血压计,听诊器,体温计盒,号脉用的手枕,一并放在桌子上。在路边的这些门面里,老田的诊所是关门最晚的,有的时候晚上九点了他的屋里还亮着灯。黄色的灯光从窗子里透出来,整个夜晚的下洼子村只有他那里还醒着。从门前经过,会听到老田父子的说话声。有一段时间老田利用晚上的时间向小田传授他所理解的人体秘密。小田似乎已经预料到会走上子承父业的道路。小田白天的时候不在诊所,每天天刚亮的时候就骑着自行车到厂子上班去了,傍晚的时候他把车子倚靠在诊所外面的墙壁上,开始向父亲学艺。厂子效益不好,他等着被通知下岗的一天。
天气晴暖的时候老田会走出诊室到外面晒晒太阳,伸伸懒腰,踢踢腿,和左邻右舍唠几句闲嗑。晒着晒着老田由中年走到了老年,两鬓的白发多了,他不再伸懒腰,也踢不动腿了,而是搬个凳子坐在那里。风不再从庄稼上吹过来,那条土路也被修建成了现在的木兰街。城市的身躯向这里扩张。他诊室的牌子在漫长的岁月里换了一块又一块,唯一没变的是牌匾的名字。
五年前,离这里不远处建起了一家医院,原本就病人不多的老田诊所从那时起变得更加萧条。给牲口看过病,谁还会去找他呢。这种说法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只是呵呵一笑,那人也没少来看过病,哪次还不是吃我的药好了。面对大家的质疑,老田把从医资质证书挂在了诊所的门口,可依然没有迈进更多的病人。他有更多的时间晒太阳了。他微笑着看每一个从诊所门前经过的人。他们有的和他寒暄地打个招呼,有的却当作没看见径直走了过去。和年轻的时候比,他开始被这个叫下洼子村的地方遗忘。这里已经盖起了很多高层住宅楼,周围的商铺几经易主开着不同的买卖。只有老田和小田还守着这个低矮的诊所,用以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
诊所所处的地带被政府定为今年棚户区改造的重点项目。我突然想起了三十年这个时间概念。三十年,有多少人老去,有多少人离开,多少人见面已不相识,多少人重回这里时迷了路。没变的仿佛只有这间诊所。我又突然想起来很久没有看到老田晒太阳了,也没有听身边的人谈起他。他晒太阳时会把左腿搭在右腿上,满头白发,微笑地看着经过身边的人。后来才知道,他已经过世一年了。原来在我的心里他早已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他已经被这个曾经是村庄,现在与城市融为一体的下洼子村遗忘了。但此时他却又变成了一个显眼的符号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深深的刻痕。
如今小田医生已经人到中年,两鬓也隐约见到了白发。他坐在父亲坐诊的位置上。仍然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到他那里。只是听人说他不会把脉,这会是老田在弥留之际留下的遗憾。而老田呢,又是村庄留下的遗憾。
大舅从事的职业并不专一,他是有双重身份的人。他赶着驴车,我在驴车上把住扶手。车的身子颠簸得厉害,农具发出稀里咣当的声响。我的手紧紧抓着,生怕掉下来。大舅在前面赶着车,不断告诉我要抓牢扶手。我们在一路颠簸中到达大舅的田地。我不止一次见过大舅挥洒自如地施展手中的农具,大舅是个很好的庄稼把式。农闲的时候大舅背着个篓子,让我跟着他上山去寻找一味名叫远志的药材。回到家后把它们晾干,剪成小段,和其他药材一起放在库房里,待有朝一日给需要的人煎服。大舅过着亦农亦医的生活,在古都河这个小村落兼任着农民与村医的双重身份。
六年前我从医学院毕业后成了一名医生,得到录用通知的那天大舅正在我家。他穿着一身乡间裁缝缝制的粗布衣服,上面还有灰尘,散发着土腥味儿。我给他倒了杯热水,一双满是裂痕的双手接过我递过来的杯子,略显恭谦。大舅七十岁了,骑了三十里的自行车从古都河村来到城里。我留他在家吃饭。他说站不下,还要去医药公司批些药物回家。说着话他开始不住地咳嗽了,我听到有吱吱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钻出来。大舅放下手中的茶杯,手伸进翻盖的兜里拿出一个药瓶,含住瓶口,拇指用力一摁,随着摁的动作开始,猛地一吸。他安静地待了一会,吱吱声逐渐消失了。多年的老慢支使得他随时带着这个药瓶,就像心脏病病人随身带着硝酸甘油一样。
大舅的倔强是与生俱来的,我的挽留没有起到丝毫作用,他骑着自行车向医药公司去了。下午三点前他还要赶回村里,有几个病人下午等着他输液。他是古都河村年龄最大的乡村医生。上午的时候他和地里的庄稼作伴,下午的时候他背起药箱走访已经约好的病人。大舅没有自己的诊室,又不能在自己家里输液,所以他只能亲自上门。
仲夏的天气炎热,让人昏昏沉沉。我和大舅、二姐到地里摘柿子,是赶着骡子车去的。骡子是大舅借来的。一个个红彤彤圆滚滚的西红柿被我们摘满一筐又一筐,汗水也顺着脸颊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上,瞬间渗了进去。正摘得起劲的时候,有人急急忙忙来找大舅。我没听清到底是谁又犯病了,估计是个老病号。大舅对我和二姐说,你们看着,我得回去给人输液,两个小时我就赶回来。大舅坐在那个人的自行车上消失在了弯弯曲曲的沙路之中。天太热,渴的不行,我和二姐到一个阴凉地休息。可正当身上的汗退去的时候,一个灰黑色的影子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扬起一路尘土。坏了,骡子跑了。用两条腿去追四条腿的骡子,哪里追得上?赶紧找到不远处的供销社,往村大队挂了个电话。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全村呼叫大舅,内容言简意赅:骡子跑啦,赶紧去找。我在原地看着篓子里的西红柿,不一会大舅便火急火燎地骑着那个人的自行车回来了。他咳嗽得厉害,简单问了骡子跑的方向便又蹬上车子去了。大舅说,骡子是别人的,就是把地里的柿子全卖了也赔不起。所以他输上液就赶紧回来,临走时还不忘留下几根棉签和消毒棉球给病人,因为他怕液输完了骡子还没找到,留下这些东西,病人自己就可以简单消毒处理了。晚上八点的时候大舅牵着骡子回来了。我看到他坐在那里喘气都没有多大力气,只有不住的咳嗽声。
大舅家里摆着一张黑白照片,是我姥爷和姥姥的照片。母亲说我姥爷在世的时候是个很有名气的老中医,名声波及到周围的乡镇。在他的主持下镇里开了第一家卫生院。姥爷每天晚上在家都会研习医术到很晚,大舅成了给姥爷端茶倒水、执笔拿灯的人。常年的耳濡目染,大舅也学会了些医术,背过些经典的古方。可他却不像姥爷那样是个专职医生,而是一个整天围着土地转的庄稼把式。他的家里有一头驴、一头牛、一辆板车、一个犁。他种玉米、小麦、西红柿,只要是能够适应本方水土的作物他都种,每天天刚有亮色的时候就赶着驴车出了门,晚上在灯光洒下的一片薄光中翻看姥爷留下的泛黄的医书。
他的第一个病人是自己,年轻的时候烟吸得凶,连吐出的痰都是黑色的,后来得了一次气管炎,咳嗽的毛病就落下了。他说咳嗽起来的时候止不住,像有条钢锯在他的胸膛里拉着,下狠心戒了烟,可是咳嗽并没有因为戒烟而好转。他按照医书上的方子给自己抓药,方子是换了又换,效果也是时好时坏。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努努力每年都能打不少粮食,他下决心一定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后来他得到了这个小药瓶,虽不能根治疾病,可是关键的时候吸一下,难以忍受的咳嗽却能够立刻缓解。
他到底跟着姥爷学了多少我不知道,只知道周围住户有头痛脑热的都会找大舅瞧病。他也很乐于帮助他们,他没有自己的诊室,给乡亲们看病也不图什么回报,药都是按照进来的价钱收取费用的。让大舅最高兴的还是地里的好收成。有一年秋天去大舅家,大舅看着院子里堆满的粮食垛子,嘴角洋溢着微笑。多年以前的乡村医生们绝大多数都有着双重身份,在田间劳动时是农民,给人看病时是医生。
我把被医院录用的消息告诉了他,他满脸疲惫的样子立刻舒展了,显得比我都兴奋。说了些鼓励的话,基本上是围绕着你姥爷行医一辈子,咱们家又后继有人了这个中心思想展开的。他很以有我这样的外甥而骄傲。经常有同村的孩子到医院找我看病,都是大舅介绍来的。有一天我竟然在病区里看到了大舅的身影。他依旧穿着那身旧衣服,已经驼了背的他背着外孙子,外孙子发着烧,额头上贴着退热贴。他急得不行,却不直接喊住我,怕影响我工作,直到我看见他时他才开口说话。烧了两天了,我是不行,还是找你来看吧。这个被左邻右舍视为医生的人,此刻以一个典型的农民形象站在我的面前。外孙发高烧,他的脸上没有一个医生应该有的淡定,此刻他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的心里涌上了一丝酸楚。
大舅到医药公司批发药品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村里有年轻医生开的诊所,那里的药品很全,而且是正儿八经大学毕业的医学生。大舅家里的药都留给自己家人用,且也不再给人看病。我问他对村里新开卫生室的看法。他说那样挺好,年轻医生的医道比他要好,他还是安安心心种地最好。他也走进卫生室看他的咳嗽病。年轻医生说他得的是哮喘,给他开了这个随身携带的药瓶,咳喘的时候使劲吸一下,管用。大舅是拥有双重身份的赤脚医生的最后一代人,就如同传统的麦客一样,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迈开步伐走在乡野之间,可终究被淘汰,最后消失在时代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