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景观:穿透生活的一个视角
——评冯娜的诗

2018-11-12 22:01孙晓娅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生命

孙晓娅

能吃掉的才属于自己

能消化的才能被信仰

——《食客的信仰》

每位诗人都有一个心灵的原乡,或一方与其生命相互链接的地景,它所展现的不只是语言情境的开显,也是诗人存在于当下的感悟与诗想。诗人对所寓居或所经历的地方,无疑存在着一种观看、认识和理解的方式,如此一来,不同的地景蕴蓄着诗人存在的经验和生命的体认,构成诗人审视生活的一个视角,或者说是一种意识形态,本文称之为地域景观。冯娜的诗中书写了不同文化与区域的地域景观,地域景观架构起诗人隐秘的精神空间,它们不仅是“风景”,还承载、浓缩着诗人的精神世界——记忆、想象、认同,传达了人伦亲情以及主体的生命感、依附感与归属感。在书写这些地域景观之时,诗人撇开都市繁华的外表和嘈杂的市声,沉静下来回味或聆听这些景观与灵魂的通融元素,这就形成积极、多维度的互动。在冯娜的诗歌中,云南、西藏、乌鲁木齐、广州和豫北平原、恰克图、樟木口岸、长城等不同的地域景观暗含着她的审美理念、亲情和生活观念,尤为可贵的是它们投射出诗人内在心灵与外在世界的存在结构,唤醒灵魂深处神秘之境的想象,扩展了诗人主观诗写的空间,恰如2014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授奖词所评:“诗人冯娜将现代诗歌意识与现实生活经验、想象的时空、梦幻的语境、巧妙的神思相结合。”

出生地:精神与文化的原乡

冯娜是有根的诗人,她的根得到多重文化养分的滋生补给,她对故乡景观的书写根植于衍生不尽的养料之中。故乡是诗人笔下永恒的召唤,冯娜大凡写到云南时,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乡土家园的一份恋地情结以及富有哲理意味的存在之思,她对故乡地域景观的书写缠绕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和生命的哲理。

人们总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个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样多的藏区

它教给我的藏语,我已经忘记

它教给我的高音,至今我还没有唱出

那音色,像坚实的松果一直埋在某处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当地人狩猎、采蜜、种植耐寒的苦荞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丧礼

我们不过问死神家里的事

也不过问星子落进深坳的事

他们教会我一些技艺,

是为了让我终生不去使用它们

我离开他们

是为了不让他们先离开我

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

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

——《出生地》

诗人对出生地云南丽江的书写没有停滞于记忆或景观的表层,而是展示出对乡土充满归属与“着根”的浪漫情怀,一种生命投入的存在姿态。诗人欲突破的是思乡的熟套,在高原“壮阔、浩瀚的星空”下注入古朴的生存哲理和生命大境界——“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冯娜的出生地是一个藏族聚居、多民族杂居的乡村,那里古朴的生命观刻写在诗人童年的记忆之中,天人相合的生命境界与领受命运的姿态犹如神授,成为冯娜诗写的一个母题,也连通着诗人的生命观与创作观:“我也会常常想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里说的那句话:‘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作家。’我对云南和它所赠予我的一切怀有深沉的感激。”诗人从出生地的自然生态、人物风俗中关注和思考人类的共生命运,侧重反思个体存在的奥义与感悟,由此进行文化的编码或主观与客观世界抽离交融的秘术。

冯娜出生于“充满诗意、深情和火焰”的云南,那里是她生活、写作与精神的原乡,从出道至今,如何让笔下的家乡草木山川河流与人事赢得诗学意味的“普遍的同情”,是诗人始终关注的问题。云南是一个江水源集,自然风光秀美的地方,除了崇山峻岭形成的景观之外,还有丰富的水源景观,冯娜对故乡的诗写不乏对“河流”意象的关注,也不惮于从自然层面书写水的景观,借由对水的情态和寓意的关注实则梳理了其思想深处复杂而丰富的文化思考。在《云南的声响》《沿着高原的河流》《夜过凉水河》《澜沧江》《金沙江》等诗篇中,诗人笔下“水”的意象暗含并寄寓了其内心深处所蕴蓄的文化诉求和诗意情怀——从容自然、动态包容、随遇而安。《云南的声响》是冯娜2011年创作的颇具个人标识度的诗作,在诗歌中她以冷静的笔法书写了云南繁复的语言系统和人情风俗:“在云南 人人都会三种以上的语言/一种能将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样/一种在迷路时引出松林中的菌子/一种能让大象停在芭蕉叶下/让它顺从于井水”。与其说这是诗人对故乡“朴拙真挚的念想”,莫若说是其借由对故乡语言特色的形象捕捉完成富有地缘特质的超越现实世界的文化表达。诗中,云南所拥有的那三种语言,都是承载思想的语言,是地域精神的符号,它表征着多维度、特殊指向的场所精神,若非当地人,很难领悟它的生命维度:“那些云杉木 龙胆草越走越远/冰川被它们的七嘴八舌惊醒/淌下失传的土话——金沙江/无人听懂 但沿途都有人尾随着它”。在冯娜的文化编码系统中,水成为当地人生命的内核,驯服调化着“金沙江”畔的生灵,亦如诗人内心深处跳跃的幽灵,时时闪现在笔端。

“在我的老家 水中的事物清晰可见”,诗人以水拟喻她对故乡澄明的爱,这有别于常人的写法,故乡的水犹如诗人心灵中那片无染的蓝空,水的镜像映射出诗人主体的情怀,水的温度等同于诗人情感的温度,水的清晰即心性的澄明,水幻化为精神的指向,调服离乡游子的“痛”。冯娜善于在自然景观中进行文化的编码,注入主观的感喟和哲理性的探寻,她深谙其间的秘术,不断地为书写对象进行富有文化意味的编码:其他很多诗篇诸如短诗《小木匠》,写工匠文化和工匠精神;《云中村落》《漓江村畔》,写村落文化;《婚俗》,写传统婚姻中的礼俗文化;《端午祭屈子》以屈原的故事来写祭祀文化;《西藏》《菩提树》《贝叶经》《去色拉寺》等,则是写佛教文化。这些文化诗写,在诗集《无数灯火选中的夜》的“短歌”中多有呈现。这些“短歌”作品,没有题目,类似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无题诗”,诗的内容表达较为含蓄,现代质感较强,无不体现着诗人对“人”的思考,对“存在”的思考,以及对“人的信仰”的思考。然而,在这些思考中,传统道德和人伦价值与现代交往和人际互动之间,形成了强烈的文化碰撞。可以说,冯娜想要表现的既非对单一传统文化的弘扬,亦非对现代文化的高度认同,相反的是,她要表现文化之间的碰撞,以及不同时代“代际文化”的处境和命运,这一点非常深远。正如诗人冯娜在某一首“短歌”诗作中所描述的那样:

看过那么多高山大海,已经十分疲惫

倘若新事物能让人爱得更完整

所有客人都应保管好他们的影子

街区最高的窗户能看到港湾和水手

你爱惜一种热衷沉思和狂想的天分

说,不要在俗事中久留

我要在少量的盐分中重新发现自己的咸

在疲惫中发掘新的自己,即便是面对新鲜事物,自己身上原有的“咸”质,亦是需要葆有的。诸如此类文化诉求维度的含蓄表达,在冯娜的诗中还有很多,它们彰显出诗人思想与诗学实践的统一,是文化植根的写作。

正午的水泽 是一处黯淡的慈悲

一只鸟替我飞到了对岸

雾气紧随着甘蔗林里的砍伐声消散

春风吹过桃树下的墓碑

蜜蜂来回搬运着 时令里不可多得的甜蜜

再没有另一只鸟飞过头顶

掀开一个守夜人的心脏

大地嗡嗡作响

不理会石头上刻满的荣华

也不知晓哪一些将传世的悲伤

——《春风到处流传》

这首诗自然纯净,基点立于现实生活的片景之间,但我们读来却看不到生活的杂质,只听到无法绕行的命运悲歌——在大自然的常态中运行着谁都要经历的生死轮回,这种超越是在与时间、人类命运的际遇中完成的,它远远超出个体命运狭隘的关注和审察,而展现为幽深的精神视界,这在《春天的葬礼》《雪的墓园》等很多中均有触及,亦如诗人自我剖析:“近年来,我将目光投向这些情感记忆在现实中的际遇、在人类命运中的共鸣、在时间中的恒定和变幻,试图获得一种更新的、富有洞察力和穿透力的眼光。变化应该也是有的,因为我对世界的认知也在不断变化,但如何让它们穿越心灵,来到纸上,我还在努力。”

生命景观:形塑地方的书写

“近些年,我每年都会从城市返回乡村,从日新月异的现代都市到仿佛数十年未改变的山间去。我们用脚步反复丈量过的土地依然带给我新鲜的热度和痛感。”诗的回荡,不但唤醒了根植于心的情感记忆,也将创造存在的未来,诗人通过经验的转换拼图,提升生命中所经历过的生命景观的蕴含与丰富,形塑地方的书写同时,将自己的生命感悟与地方景观胶着粘合,并在此基础上记录或想象一些“具有意义的区位”,使得诗中所展现的“地方”,在记忆与时间回荡中,更显出不同地域经验与情感投射的叠合,扩大了文本与地方景观的空间容量,比如《来自非洲的明信片》一诗:

没有写到鹿的脖颈

没有写到无数蝙蝠在夜间飞向仙人掌的果实

——它们中的有一些因为怀孕而更加丑陋

但是沙漠中的花是明艳的

没有写到酋长的木杖、女人的发辫

还有画满泳者壁画的岩洞

写着我的名字,在土著语中怎么发音?

写着陌生的部落,干涸的荒原拥有怎样的春天?

这一生能够抵达的风景辽远

只有无法返航的时间盖满一次性的邮戳

非洲人是否也要历经热带的衰老?

他们可曾想象过我们的细长眼睛?

我们啊,终生被想象奴役的人

因一个地名而付出巨大热忱

因一群驼队的阴影而亮出歌声

会把遥远非洲的风视为亲信

因在沙漠上写字,把自己视为诗人

空间认同的转换,形成了情感的观照场域,如诗人所言:“我对云南、西藏、新疆等遥远的边地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血脉中相通,这是不需要有意识地强调;这些地域的风无声无息但一直吹拂和贯穿在我的写作当中,它将成为一种内心世界的风声,而不是单纯的地理概念。”冯娜有几篇以人为抒情依托的诗作都感人至深,如果我们仔细阅读这些诗篇会发现,它们均有一个与诗人“天然的亲近、血脉中相通”的地域为写作原点,比如《隔着时差的城市——致我的父亲》《听说你住在恰克图》;还有一些诗篇如《棉花》《高原来信》通过零碎的物件或细节完成跨时空的地域经验的想象;关于广州等现代大都市的诗写,诗人冷静地观察审视,并将目光伸展到更遥远的时空,如《岭南》《速朽时代》《南方以南》等。在冯娜诗中,所有的客观描绘、主观想象的空间,终归是为了对生活空间的介入,她对生活的介入不是现实生活细节的刻写,而是付诸于诗人对存在与时空的思考,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远路》:

“从此地去往S城有多远?”

在时间的地图上丈量:

“快车大约两个半小时

慢车要四个小时

骑骡子的话,要一个礼拜

若是步行,得到春天”

中途会穿越落雪的平原、憔悴的马匹

要是有人请你喝酒

千万别从寺庙前经过

对了,风有时也会停下来数一数

一日之中吹过了多少里路

行走的视野,“在路上”的姿态,对时间的刻度方式,浓缩于短诗之中,与其说诗人在写远路的未知,莫若说她关注的是在路上的生命意义与行走的诗学含义。置身时空维度下,行路的不可知和岁月的短短长长与每个旅者的生命经验紧密关联,蕴含了无穷的意味。对此,在《过漓江》《夜宿幔亭山房》《冬日在拉市海》《夜滞湘西山间》《无名寺途中》等诗作中,冯娜均有超乎冷静的反思与极端克制的抒情,诗人从一个现实的基点走向敞视的空间,进入不同的生命图景,在移动中实现时间、空间与现实生活的三元体验,这种交融的感觉结构让我想到索雅(E.Soja)所提出三种看待地方与生活实践的方式。冯娜的《时间旅行者》一诗最具代表性:

时间在这颗星球的运算方式有许多种:

日程表、作物生长周期、金婚纪念日

十八个小时的航程,中途转机再花上几小时

睡不着的晚上数三千只羊

丧礼上站半个小时等同于一场遇见情敌的晚宴

人们在描述它的景观时饱尝忧虑

泥土中的黑暗、被隐藏的瞬间

比壮年更具生命力的想象

每一根枝条压低,都可以任人巡游半生

这么遥远的旅途,像旧世界的酒

世故、饱满;所有杂音都堕入安详

日复一日,我在创造中浪费着自己的天赋

夏天需要赤道

冰川需要一艘破冰的船推迟它的衰老

渐渐地,我也会爱上简朴的生活

不去记挂那些无辜的过往

黑暗中的心跳,也曾像火车钻过我的隧道

是的,我从前富有

拥有绵延的山脉和熔炼不尽的矿藏

当我甘心成为这星宿的废墟

每次我走进那狭窄的忠诚

呼吸着陨石的生气

我知道,那些奴役我们的事物还活着

我们像时间一样憔悴、忍耐

等不到彼此灭绝

我要和那些相信灵魂不灭的族类一起

敲着牛皮鼓,在破败的拱门外唱歌

太阳会染上桔梗花的颜色

孤僻的岛屿,将在波浪中涌向陆地

仰慕骑手的人,已校准弓箭

我爱着的目光,依旧默默无语

我们唱出永生的欢乐,沉睡的少女

招呼疲惫的旅人进来歇息

他的衰老坐在岩石上,看见

死神弯下了身躯

米沃什认为诗人的理想生活就是冥想存在的语言,冯娜在这方面确有应和之处。在《时间的旅行者》这首诗中,诗人在想象中与时空的维度和生命的意向际遇,在主体意识的展示里,对景物符号进行哲思编码和情感的重组与再现:宇宙的洪荒、时间的长度、瞬间的隐匿、旅途的世故,它们在诗人灵魂的推想与排演中被赋予了不同的意味,让生命获得不一样的可能,诗人纵横于时间与空间的广淼之境,巡游在智慧的思辨之中,时空与人之历史、当下的存在的关系具有了深沉的量度,同时诗人也为我们展现出生命繁复的景观:从“人们在描述它的景观时饱尝忧虑/泥土中的黑暗、被隐藏的瞬间/比壮年更具生命力的想象/每一根枝条压低,都可以任人巡游半生”到“我要和那些相信灵魂不灭的族类一起/敲着牛皮鼓,在破败的拱门外唱歌”,作为时间的旅者,诗人明睿地洞穿了生活的幻象,其实谁都无法摆脱命运的牵行,“他的衰老坐在岩石上,看见/死神弯下了身躯”。

结语

冯娜是一位有扎实的西方诗学积累、阅读视域开阔的诗人,在诗途之上,她孜孜不倦地探索,不断寻找突破之路。 以往研究冯娜的诗歌,难以回避一度被研究者诘难的代际命名问题,即“80后”诗人与诗歌。从年龄上看,冯娜是“80后”诗人群体中的一员;从诗歌创作维度考察,也多少烙印着“早期80后”诗人的创作基因或曰诗歌艺术实践上的某些特征。但是,就冯娜近年出版的两本诗集《寻鹤》(2013)和《无数灯火选中的夜》(2016)而言,无论是诗歌的艺术形式、主题意涵、情感诗绪等方面均有鲜明的超越,其中最别然于“80后”代际诗人创作的一个方面即她的植根文化时空写作,这方面尤其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附录

孙晓娅

·

冯娜邮件访谈

(2016

5

)

孙晓娅

:写作中你如何处理“诗与思”的关系?

冯娜

:思想、沉思、思辨,包括瞬时的思绪都可以促发诗意,但它们不能代替诗意,它们只是诗歌的一个元素或者发力点。“思”可以成就一首“诗”,也可能会让一首诗变得乏味;这取决于如何将“思”转化成切实可感的、完整的诗意,同时又避免刻板的阐述和过于抽象的说教。另一方面,没有经过“思”之历练的诗,往往失之厚重和深刻。应该说诗歌需要哲学,但诗歌并不是哲学。

如何处理“诗与思”的关系,是考验一个诗人心智平衡能力的艰难功课。这让我想起了艾略特说过的,“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会知道要逃避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也只有理解“诗”和“思”并不断探索实践的诗人,才能寻找到两者相谐的可能和意义。

孙晓娅

:“互联网+”时代,镜像纷繁,亦真亦幻,旁枝多节,置身“拟态环境”中,你如何评价所处的时代环境?如何处理个体写作经验与“拟态环境”的互融与超越?

冯娜

:个人是无法选择自己所处的时代的。置身在所处的时代,我们只能尽其所能去感受、认识、理解并超越这个时代。这不仅需要借助经验和阅历(前人的、自我的),同时要倚靠人的学习能力、见识、智慧、思想等。

对我们所处的时代,我始终保留一个相对中立的立场。一方面,高度发达的信息科技几乎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使现实生活获得极大的便捷和多样性,我们受惠于科技带来的诸多成果和便利,这是不可否认的。另一方面,流行文化、速食主义大行其道,娱乐化、商业化使很多传统领域和文化被遮蔽,进而衰落。在这样一个迅猛发展的时代中,人们常常身处信息纷呈、热点不断、媒体过剩的“拟态环境”中。如何超脱于事物的“相”来认知事物的“质”,不仅需要人不断发展自己的智力、深入事物的内部,更需要人保持一种“慎独”的勇气和自觉。在众声喧哗的外部环境中,不盲从、不轻信的态度显得格外重要。

诗人对时代的勘探本质上就是一种时代精神的发生和发挥。个体的写作经验通常来源于身处时代的生活经验,但也理应具备更阔大的尺度感和纵深感,来体察时代赋予人的存在和可能。

孙晓娅

:谈谈你关注的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的诗人。

冯娜

:简单例举一些大陆诗人。50年代的诗人,我关注得比较多的是多多、顾城、杨炼、于坚、翟永明。前四者展现了在特定时期汉语写作的不同高度。翟永明及后来的陆忆敏,这两者所代表的不同向度的女性写作,在今天仍然给人不同的启示。

60年代,骆一禾、西川、蓝蓝、姚风、李志勇、雷平阳、李元胜、李南等。骆一禾已故。这一代的诗人依然展现出他们旺盛的创造力和探索精神,值得尊敬。

70年代以后的很多诗人保持了较好的在场性。我默默关注很多诗人的写作。一直觉得处于生命的壮年和成长期的诗人,都还需要沉淀,也值得更长久的期待。恕不再一一例举。

孙晓娅

:地缘经验在你的诗写中以散落的方式渗透,无法构成整体性;碎片式凸显,并未流露出思牵挂念的浓郁之情,对于故乡,你是否有所刻意地关注或表达?在你的精神世界里,故乡的空间定位与情感地标是什么?

冯娜

:诗人对故乡的感情和其他人差不多。但是在今天,我们所怀念的故乡也许只是对过往岁月的眷恋和想象。对我的故乡,可以说是逐年陌生——这不仅是因为我像一个游客一样偶尔停栖,更多的是因为今日的故土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人们可以停下来缓慢感受的农耕时代的乡土了。城市化的扩张、日新月异的变迁、无孔不入的商业文明,中国的乡土容颜已大改,我在诗中也写过,“我不能再歌唱我回不到的故乡”,对当下很多传统的乡土书写我也抱有强烈的怀疑。

与其说我在关注故乡,毋宁说我在关注剧变时代何去何从的边地;它究竟会变成一个商业象征还是会保持住一些传统文明?这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也是一个无法简单判断的时代讯息,我暂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只能继续观察、思考和记录。

故乡和民族对于一个诗人的意义犹如骨血,早已深植在生命中,会自然而然流露,不需要刻意强调。一位老师曾说,诗人就像一个世界的游民,也许像波西米亚人。我觉得诗人可以依凭自己的精神原乡确立自己的地标,但他们始终在不断出走,在异地发明了更多的故乡。

孙晓娅

:你欣赏的外国诗人有哪些?谈一谈不同阶段对你产生过诗学震慑与深远影响的诗学资源。

冯娜

:诗歌的星空群星璀璨,给我教益的诗人实在太多了,数不过来(排名不分先后):荷马、拜伦、莎士比亚、博尔赫斯、米沃什、叶芝、索德格朗、奥登、弗罗斯特、里尔克、阿米亥、狄金森、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艾略特、辛波斯卡、鲁米、策兰、卡瓦菲斯……

我写作诗歌很早,已经想不起具体是否有模仿过谁,但我肯定从这些诗人的作品中受到过非常多的教益和启发。时至今日,我觉得这些诗人给我最大的影响是他们“诗”与“人”非常统一的精神。譬如博尔赫斯曾是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他持久而有耐力的劳作,本身就是一部大诗。又譬如辛波斯卡,她始终保持着一种对世界、对万物的谦逊和“有局限”的理解。还有狄金森,主动与外界隔绝的她内心丰饶富足。这些诗人之所以被后世一再阅读,不仅是他们打制出了语言和思想的闪耀王冠,更是他们的诗歌折射出非凡的人格魅力和人类精神。

孙晓娅

:静物是你诗写中格外的偏爱,在静物中,你如何渗入生命经验或启示?

冯娜

:观察和凝视,应该是所有艺术创作的第一步。对静物的书写反映的是一个作者的观察角度、视野的远近、目光的温度、心胸的广深。人们会对特定的静物充满特殊的感情,我喜欢观察各种静物,觉得它们包含着和我们一样的生命特征和经验,我们也借由它们来展现内心世界。它们的生命轨迹对我们而言也是很好的参照,我们可以从中获得很多启示和教诲。

孙晓娅

:时间与空间是人类不舍的哲学命题,在诗歌创作中如何去表达或曰捕捉相关的经验?比如,在你的部分诗中时间与空间是敞开的,它们延伸至外界并与内心牵连。

冯娜

:有人说女性是属于时间的,男性是属于空间的,也就是说女性对线性的时间流逝更为敏感,而男性更关注宏观的放射性、扩张性,我觉得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时间和空间必然是并置、交错、重合、缠绕的。在当前的生活中,我感受到时间的挤压十分明显,对于空间的感触和想象,则更多地来源于地缘变动和对自然地理、宇宙空间的兴趣和关注。关于时空的探索,在这个时代自然科学领域已经有非常大的突破,相较于很多前沿学科,人文方面的进展其实是滞后的。我经常向一些高新科技领域的朋友请教,试图从他们的认知领域来获得一些新的思路。

我曾在一首名为“孩子们替我吹蜡烛”的诗中写到研究人类如何返老还童的生物学家以及研发人工智能如何模仿人类感情的工程师,作为一个诗人,我将他们引为同行。因为我们都在试图探索时空的要义以及人在时空中所能达到的极限和可能性;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都在关注人类的共同命运,以自己的方式解锁着时间和空间这一永恒命题。

孙晓娅

:日常生活的细节处理似乎不为你关注,毕竟鲜有入诗,或略显薄弱,你如何处理琐碎的日常经验?

冯娜

:我对日常生活的一些世俗经验说实话有些隔膜,这不意味着我“两耳不闻窗外事”或“十指不沾阳春水”,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适合的路径让它们到达诗歌,或者说没有找到合适的通道让诗歌触碰这些细节。

诗歌的难度就是生活本身的难度,随着生活阅历和心智能力的加深,诗歌的难度等级越高。对“形而上”的审度和追求有时会损失一些日常细节,如何克服这种障碍和不再“无意识回避”它们,无疑也在考验着我。

孙晓娅

:在心智场的修炼中最让你渴慕而不及的是什么?

冯娜

:达观。自在。从实践而言就是系统、深刻、精微。

孙晓娅

:每个诗人内心深处都存有一个召唤他(她)的精灵,这是创作挥之不去的魔力或曰幽灵,谈谈你心中的幽灵?

冯娜

:我一直认为不是诗人选择了诗歌,而是诗歌选择了诗人。而诗歌对于诗人的挑选和试炼都是极为严苛的。对我而言,诗歌本身就是那个“精灵”或“幽灵”,它美如神,写出一首好诗会让一个诗人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同时也会让人备感折磨和艰辛。有时会觉得既然被诗歌选中了,那就继续写下去吧——而正是在这样的自我怀疑和确认之间,诗歌融于日常生活,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孙晓娅

:以植物为镜像,你在诗中感同身受它们独特的生态与生命意涵,进而普涉为人事情理,这是你捕捉与表达诗意的一个向往吧?

冯娜

:植物也是一种生命形态。如果一个人相信万物有灵,能平等、敬畏地看待其他生命形式,就很容易普涉人情世理,这是我的故乡和民族教给我的。在云南,我们相信万物都有它自己的神祗和命运,我们也一样,对于它们的命途我们只是旁观者和记录者,就像白族舞蹈家杨丽萍所说的,“我跳的就是命”。她起舞的时候不是在表现雨,她本身就是雨,不是在表现孔雀,她本身就是孔雀。这是一种近乎“通灵”的感受力和同理心,也是人与自然融化于一的境界,我觉得这是艺术创作中很高的一种向往,诗歌也一样。

孙晓娅

:就情感表达方式而言,你一直较为克制、冷静、理性,即便书写故乡、童年也秉持此风格,在书写个人经验时,如何平衡情感的消长与克制表达?

冯娜

:这个跟我本人性格和所受教育有关,也跟我对诗歌智性的追求有关。我比较警惕感情铺张和情绪泛滥的书写,我认为写作的尊严有一部分来自节制,正如人保持自尊心有一部分来自于拒绝。饱满的情感并不会因为克制而衰减,反而会形成独特的艺术张力。技艺的平衡、心智的平衡也许能让一个诗人走得更长远,它不仅能在艺术创作中保证一个诗人不滥用自己的天赋和才能,更有可能在世俗生活中帮助一个诗人有效地保护自己的精神状态。

孙晓娅

:你对历史经验的处理方式有否反思?

冯娜

:我目前对历史经验的表达基本还处在“小我”的立场,也许是对前辈们宏大叙事的重新解构,另外是觉得没有什么比“个人史”更为真实、直接、感同身受。但这也带来很多局限和狭隘,所以我也开始用其他的话语方式进入公共空间的书写,例如最近写作的《博物馆之旅》《盲音》等诗作就是新的尝试。希望能够在未来的书写中更好地处理历史经验。

孙晓娅

:你如何审视创作中的不足之处?

冯娜

:不足很多,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满足过。比如,在关于人性的深度思考方面我还很欠缺;对当代女性心灵世界的展示也不多;对宏大命题的思考还没有建立起较为完整的系统,比较碎片化。一个诗人的书写首先是自我的完成,我愿意付出努力,完成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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