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温暖

2018-11-12 21:19汪破窑
广西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聋子白菜年轻人

汪破窑

天色昏黄,似弥天大雾,笼罩四野,给人一种分不清早晚的错觉。冷飕飕的北风刮得雪花在天上乱转,似万千只蝴蝶缠绵飞舞。我父亲总是在天刚蒙蒙亮时一声不吭地起床。他知道我母亲腰痛,干活时总是偷偷摸摸地干,等我母亲发觉时,活儿干得已经差不多了。有时我母亲硬要参与劳动,他总是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天气热了冷了太晒或下雨都是借口,总之就是要想方设法让我母亲多休息会儿。

打开菜棚的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晃得我父亲睁不开眼睛。下了一夜的雪,到现在还没有停下。我父亲轻轻掩上门,踮着脚向最北边的菜地望去,北边仍是白茫茫的一片,那一片菜地完全被雪覆盖了。我父亲认为,这么大的雪,上街卖菜的人肯定不多。不是每一个菜农都像我父亲一样勤劳。我父亲是十里八村闻名的庄稼人,他八岁时就已经在生产队当一个准劳力使用了,十八岁时当上了生产队副队长,他大字不识一个能当上副队长,除了能带头干活被村主任相中外,我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合理的解释。今年的菜价比今年的气温还要低,有一些菜农宁愿菜烂在地里也不愿意拖到街上卖。我父亲却没有这份骨气,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这些白菜过活呢,他哪里有那一份傲骨。他每次去摘菜会带有虚设的侥幸心理,兴许街上卖菜的人少菜就会好卖一些,兴许就能全部卖光,兴许就能卖个好价钱,听说省城里的白菜已卖到一块多一斤了,而我们镇的白菜还在一毛两毛钱漂来浮去,有时会滑到几分钱,父亲有好几次生气地说,老子就是全部喂猪也不能这样卖了,这么好的白菜心连草都不如。可说归说,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把菜拉到了街上。

我父亲戴上了绒帽,把护耳打了下来,把头包得像粽子一样。他换上了那双黑色的长筒胶靴,提着一个大提篮顶着风雪往最北边的菜地走去,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雪很深,就差那么一寸就要淹没胶鞋了,抬脚时有些困难,每走一步鞋都差点被厚厚的积雪拔掉。最北边种的是白菜,那里靠近路边。我父亲没有读过书,好像没有主意的人,事事都对我母亲言听计从。我母亲虽然只读了三年书,却是一个很有规划的人,这块地种什么那块地种什么,今天该卖哪里的菜明天该卖哪里的菜,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因为我母亲的计划加上我父亲的勤劳,我们这一大家子仅靠这三亩旱地就解决了温饱问题。我们的学费也是没有问题的。更难能可贵的是,我家从来没有拖欠过村里的公粮款,虽说手里没有多少余钱,但也没有外债,这也是我母亲最为自豪的事。这样,我母亲瘦弱的腰板可以很努力地挺直了出门。我母亲总是在菜长到最好或菜价涨到最高的时候让我父亲出手,让我们挨过了一个又一个青黄不接的年景。

我父亲选择最北边的白菜地倒不是因为这里的菜长得比其他地方的好,主要是我母亲考虑靠路边的菜容易被路过的人顺手牵羊,眼看着就快过年了,也是小偷最活跃的时间。这个时节了谁不想过一个丰足的年呢,小偷也不例外。我父亲母亲只有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这半个月在家里面住,其他日子都在菜棚里住,防小偷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干起活儿来方便,我父亲总是在别人已经睡觉了他还在地里干活,总是在别人还没起床他已经干了几个小时的活了。我父亲背朝着北方,弯着腰,双手往雪里一伸就摸到了一棵白菜,然后再把白菜左右摇几下,白菜就连根拔起了,雪下面的土早就被冻酥了,松得很,根须上的泥土很少,他把白菜上的雪轻轻地拍掉,就像拍儿时的我入睡一样。

雪,落在我父亲的帽子上、棉袄上,他顾不得拍打,臃肿的冬衣上落了厚厚一层,像一个巨大的雪人,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轻轻移动,与白茫茫的雪地融为一体,他不移动你根本看不出来那里蹲着一个人。我父亲一摇动白菜,身体也会跟着抖动,身上的雪扑簌簌落下来,有一些落在了白菜上,他一吹雪就走了,有一些落在他的睫毛上,他一眨眼睛就融化了,落在眉毛上的雪半天都化不掉,像武侠小说里的白眉大侠。

我父亲把采摘的白菜一篮一篮地扛进了菜棚边,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母亲从床上醒来,发现我父亲已不在身边,她已经习惯起床看不见我父亲,她知道我父亲肯定采菜去了。除了菜地我父亲好像没有地方可以去,别的人在这个时间里肯定是赖在暖和的被窝里不肯起来,就是起了床的人也是围着火盆聊天打牌,我父亲连牌也不会打,好像他除了干活就不会其他的了。我母亲曾多次埋怨他除了干活外什么也不会,叫他去学打牌,这样可以消磨时间。我父亲低着头,一声不吭,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他说什么也不去跟别人学打牌,他把我母亲整日里唠叨的这句话当作耳旁风,十分固执地坚持在菜地里消磨时间。

我母亲打开菜棚的门,一阵寒风往她身上扑,她打了一个寒噤。我父亲正佝偻着腰在菜棚前面打理白菜,镰刀挥去,菜根从挨着白菜帮的地方齐刷刷地被砍掉,然后打去白菜外面的叶子。我父亲知道现在的人的嘴刁得很,白菜要剥掉好几层叶子,剩下白花花的菜心才能吸引买菜人的眼睛。

我母亲赶紧收拾自己,毛线织的帽子、围巾、高帮棉靴、围裙,全副武装地过来帮忙。我母亲的身体像熊猫一样金贵,稍有不慎就会着凉,一着凉就会发烧,我父亲就得忙完外面忙屋里,像伺候他钟爱的菜地一样伺候我母亲。我父亲越是这样做越是让我母亲觉得很愧疚,她甚至怀疑她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人,什么也做不了。我母亲尽量把自己照顾好,免得帮不了忙还得一个人来照顾她。我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事事不甘人后,八十来斤的体重硬是要挑百十斤的东西,每到农忙时节总能看到她瘦弱的身影和我父亲一起在田间奋战,我母亲就是这么好强,她认为庄稼人田里劳作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不想成为家里多余的人,也不想让村里人说她这么年轻就吃闲饭,就算身体吃不消也会一直硬撑到把农活干完,那时她才会跟我父亲诉说这里痛那里痒。有时我父亲偷偷地出门干活了,我母亲知道后却不能赶过去,她只得坐在门口一针一线地逢补着我们的衣服。在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母亲更多的时间是在一些旧衣服和废弃的布头上花心思。我母亲用这些别人家不要的东西创造奇迹,为我们制作出一件件别具特色的衣服,让我们兄弟三人不至于在大冷天露着屁股出门。

我父亲看见我母亲那架势,关心地说,你坐那里歇会儿吧,这点活我一个人能行。我父亲说话时哈出了白气,像雾一样浓。我父亲把小马扎递给我母亲。我母亲接过来说,我刚起来,歇什么歇。

我父亲又说,天还早呢,要不你还是回床上躺着。我父亲看了我母亲一眼,用商量的口气说,你的腰还没好呢,要不坐在一旁歇着吧。

我母亲慈祥的目光瞪了我父亲一眼,谴责着说,你以为我是灯草掺屁做的,这活儿我行的。说着话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我母亲强调,昨晚贴了伤湿膏,腰没那么痛了。

我父亲目光与我母亲的目光一对上,嘴唇嚅动几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而后低头剥白菜叶。我父亲能说什么呢,我父亲只能在干活时尽量地提前尽量地多干尽量地抢着干,才能尽量地让我母亲少干。什么活都怕我父亲,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把田地的活儿一件件地吞噬。

我母亲的手刚挨到白菜像触了电,手一哆嗦,深深地嘘了一口气。白菜外面结了一层冰凌,剥开白菜叶一层层的冰渣子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上,转眼融进了地里。她没有停下。我父亲的手一直也没有停。我父亲的手冻得像两个红萝卜,他的手一直在冰冷的白菜上摸来摸去,早就冻木了,好像没有了知觉,但那粗糙皲裂的手冒着冷天特有的热气。离大年三十没有几天了,气温却越来越低,菜棚屋檐上还挂着好几串冰柱,就连菜地的压水井也被冻住了,要想压水得用开水灌进井膛待冰融化了才能把气接上来。雪好像没有停下的意思,让人们感觉不到春节就要到来的气氛。我父亲听到村子里传来了一阵猪嚎,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我家的年猪前几天都杀了,卖掉了一半,还把半截座臀和排骨送给了城里的亲戚,养了一年到头的猪只剩下几斤槽头肉了,这几天我们一直嚷着要吃肉,我母亲每次只切那么几片,根本不够我们三兄弟填牙缝。我父亲这时像跟白菜有仇似的,手中的镰刀飞快地砍向菜根,一片片菜叶子从他手中脱落。我母亲把这些打掉的叶子分为三六九等,分别摆放在一起,好一点儿嫩一点儿的叶子可以炒给我们吃,差一点的叶子切碎了拌上谷糠可以喂鸡,再差一点的剁碎了喂猪,就连菜根我母亲也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等到天气好了弄出去晒干就成了柴火。

打好叶子,又把一棵棵白菜装进拉车里。我父亲搓了搓冻僵的手,又伸到嘴边哈哈热气,双手才有了活力,再冷的天父亲也不喜欢戴手套,他觉得隔了一层东西干起活来不利索。他把拉车的肩带斜挂在肩上,拉起车子往路上走,我母亲在一边推,干涸的车轴发出“吱吱”的声音,车子走过,雪地上留下两道很深的车辙和两双深浅不一的脚印。我父亲把车拉到了路边,让我母亲回去歇着,天气冷了我父亲说什么也不会要我母亲陪着上街的,他拉得动这一车菜,完全没必要多一个人跟着去受冻。我父亲说这么不值钱的东西还要搭上两个人工太不划算了。我母亲犟着没有回去,越是天气恶劣她越是要陪着我父亲一起上街。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愈发冷了。我父亲佝偻着腰拉着车,像一头负重的老牛,胶靴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父亲却一声不吭地走着,老远就能看见他嘴里哈出的气雾儿,一团一团地在他嘴下面冒着。我母亲跟在后面使劲地推着,她哈气时风往牙缝里钻,像嚼冰凌碴,牙帮子寒得厉害。我母亲没有说话,她怕一说话寒气愈发往牙缝里钻,她虽然不知道“唇亡齿寒”这个词却知道这一层的意思。车子没走多远,他们遇到了聋子两口子。聋子拉着满满的一车白菜,他老婆在前面拉。聋子说,老好哥,这么大的雪,你还出来呀。我父亲为人老实,待人又好,大家都叫他“老好”。我母亲接话道,不出来不行呀,这两天还有人上街,还能换回几斤米钱,过了大年三十,没有十天半月不会有人上街了。

聋子老婆接着说,可不是嘛,我叫他趁这几天街上还有人抓紧卖点菜,他死活不愿来,说街上没人,说菜不好卖,不如在家里打牌。她又加了声音说,你没去怎知没人呢?你没去怎知不好卖?我看你就想在家里打牌。

聋子梗着脖子,青筋凸露,气呼呼地说,这么大的雪,鬼毛都没一个,我看你等会把菜卖给哪个?

聋子老婆气呼呼地说,不卖,一园子的菜你吃。胀死你!

聋子又说,一毛钱一斤还不如喂猪。

聋子老婆说,喂猪!猪吃了好些?

我母亲觉得不大对劲,生怕他两口子在路上吵起来,连忙插话说,吃得完也行,这么多菜。不管街上有没有人,反正在家里也没啥事,到街上混时间比在家里要强。

聋子老婆口气也缓和了,眉毛挑了一下,说可不是嘛,卖菜这个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万一撞到了呢。她扭过头来,关心地问我母亲,嫂子,这么冷的天你也出来,你还是回家里待着吧。

我父亲附和着说,可不是嘛,这么冷的天,我让她在家里别出来她就是不听,这一车菜我一个人还有法。

聋子老婆听了我父亲的话像是一副炮仗碰着火星儿“砰”地炸开了,你看人家老好哥,啥时都想着照顾嫂子,我整天做这做那累得要死你这不满意那不满意。聋子懒得搭这茬儿,生怕碰着了火星儿,像头老牛低着头哼哧哼哧地拉着车,但明显心里有气,跟雪有仇似的,故意把步子踏得很重,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聋子老婆说话时不觉放慢了脚步,那根绳子软塌塌地吊成一个弧形,就差挨着地了,聋子在前面吃力地拉着,脚底打滑差点儿滑倒,别过头冲着他老婆骂了一句,啰鸡巴嗦,拉你的车,绳子都拉弯了你。聋子老婆猛一使劲,车子猛地向前蹿出去好远。聋子两口子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生了四个孩子,在人们的记忆中两人好像吵了一辈子,也打了一辈子,夫妻吵架打架在农村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哪有勺子不碰锅,哪有牙齿不咬舌头的,人们并没有因为他们天天吵闹而觉得他们的生活很糟糕,当然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也就是平常人家过日子,凑合过有凑合过的意思,凑合过有凑合过的快乐,人们经常听到有一阵阵爽朗的笑声翻过他家的院墙。

聋子的车一直在前面,我父亲的拖车始终与他们保持着八九步的距离。

聋子把车子拉到街上停好。这时我父亲也把车子拉了过来,我父亲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最里面焐冷的秋衣也汗湿了。

聋子老婆被一阵北风一吹,打了一个寒战,她哆哆嗦嗦地对我母亲说,嫂子,我们回去吧。边说边把身子往我母亲身上靠,想挽着一起往回走。

我母亲却固执地说,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看着。

聋子老婆笑着说,看什么看,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怕老好哥攒私房钱?

我母亲也跟着笑了,说私房钱,就卖菜这点钱够喝西北风,他要是能攒私房钱我倒高兴了,说明我们的菜价好,他呀,就算攒了私房钱也没处花。

聋子老婆又说,还不是,你在不在都一样,有老好哥一个人就行了。

我父亲跟着说,是呀是呀,你回去吧,这么冷的天。

我母亲瞪了我父亲一眼,说,回去还不是一样冷,在街上我还能帮着吆喝两声。然后顿了一下,故意生气了一样地说,你就这么希望我回去,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负累,这么没有用。我母亲嘴上说着硬邦邦的话心里却是一暖,脸上掠过一阵淡淡的红晕。

我父亲哪里分辨得出这话里真实内涵,被我母亲这么一呛,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母亲对聋子老婆说,你回吧,你回去了还能打牌,我回去了也没甚干的,像一个悻瓜,还不如在街上看看热闹。

聋子老婆看我母亲没有回去的意思,只好一个人走了。

我父亲为方便顾客挑选,把车子顺了个头,跟聋子的车并排挨着,这样两人就可以唠话了。菜农果然没有几个,全是那几个经常卖菜的人,大家都很熟了,站在各自的领地大声说着话儿。街上买菜的人也少,好半天才过来一两个人,这个时间谁愿意上街,不是家里确实没有菜吃了谁会上街,赖床的人也可用天冷这个借口窝在床上不起来。

我母亲则站在车子旁边张望着,两只手交替插在袖套里捂手,等待买家的光临。我父亲和聋子站在靠墙根的地方跺脚取暖。我父亲这个时候一定要抽烟解乏的,他抽的是“联盟”牌烟,都叫它“黑烟棍”。这烟一看就知道是劣质烟,但劲大得很,抽一根顶抽其他烟两根,价格便宜是我父亲选择它的主要原因。我父亲递给聋子一根“黑烟棍”,他刮火柴时怕被风吹灭了,与聋子凑得很近,两人挨在一起背对着北风,双手小心翼翼地捧成一个半圆,像捧着一条滑溜溜的鱼,火柴棒在火柴盒上的砂皮上一擦,“刺”的一声刮燃了,两人赶紧对着火吸了起来。“黑烟棍”劲虽大,却经不住我父亲抽,我父亲有些意犹未尽,吸到已经捏不住了,才很不舍地把烟蒂丢在雪地上。烟头的火星很快被雪熄灭了,雪水一泡,纸泡融了,烟丝散了,那一块雪地立即变为褐黄色。

街边屋顶上有几只麻雀在跳来跳去,仿佛在雪中刨食,又仿佛在雪中洗羽毛,丝毫不畏惧这寒冷的天气。一阵风吹来,惊得麻雀拍着翅膀飞向别处,屋顶上的雪洒下来,像一团白雾落在我父亲的身上,我父亲缩了一下脖子,忙用手拍打头上的雪。

太阳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很艰难地从白色的云层中晃了出来。来上街的人渐渐多了,一个个缩着身子跺着脚,胳肢窝夹着一个蛇皮袋子,这个时候应该是置办年货的时间了,就算家里有一些菜,也得为春节储备一些,过年嘛,总得像个过年的样子。买菜的人还没有走过来,卖菜的已开始吆喝了,买菜不,白菜心便宜卖呀。我父亲不愿意喊,不过他已从墙根站到了菜摊前,抻长着脖子望。我父亲炽热的目光落在一个又一个买菜人身上,好像他的目光能够发出声音,看着他们就会过来买他的菜。买菜的还没有走过来我母亲就很热情地打招呼了,好像每一个买菜的人她都认识,那股子热情劲像是接待多年不走动的亲戚。在她的招呼下有几个人拉不下面子很不情愿地过来买菜,我母亲倒是不会让他们吃亏,他们付完钱临走时我母亲还塞给他们一棵白菜,他们面色立马好看起来。自家地里的菜,加上价格也不好,过了年打了春白菜就会起薹,那时的白菜就更不值钱了,吃也吃不了,总不能任它烂在地里,我母亲总会不时地送人情,不光是给买菜人一点甜头,这几天四周的邻居哪家没有收到我家的白菜呀。看着大半车白菜堆在那里,我父亲有些急,菜卖不掉确实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倒掉是不可能的,不是可惜而是糟践菜是种菜人的罪过。如果确实卖不掉也只能第二天再拉上街去卖,如果第二天还是这样的呢,也是没有选择,菜农的日子就是把地里的菜卖出去,哪怕再便宜也不能让它烂在了地里。我父亲又掏出了一根“黑烟棍”。我母亲轻轻地说,你少抽两根,昨晚你又咳了半夜。我父亲犹疑了一下,很不舍地把那根“黑烟棍”塞进了烟盒里。

日头升上头顶时,屋顶上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雪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流,先是把地上的雪冲出一个洞,水在雪下面走动,慢慢把雪冲出一道道的沟壑。上街的人也多了起来,走来走去的,把街面辗得一片泥泞,泥巴、污雪、冰凌碴子在一起特别地滑,好几个买菜人滑倒了,在众人的笑声中窘迫地爬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污泥,一边说“他妈的,这么滑”。

当人影在雪地里变得越来越矮时,也到了中午吃饭时间,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一些看不到希望的菜农开始收拾东西回家。聋子也打算回家了,他对我父亲说,老好哥,回去吧。我父亲看了我母亲一眼,见我母亲没有回去的打算,说再等等看。聋子笑着说,当不住家吧,还要我嫂子发话才敢回去。没人上街了,回去吧。我父亲犹豫不决,又看了看我母亲。把菜拉回去我父亲倒是不担心,大不了明早再过来,大不了过年吃上“白菜全席”,特别是吃“白菜全席”这一点上我父亲是很有信心的。我母亲的厨艺在村里是很有名的,很多家里来了贵客或是操办红白喜事都要找我母亲帮忙,醋熘白菜帮、酸辣白菜帮、炝炒白菜帮、酱炒白菜帮、糖醋白菜帮,光是白菜帮我母亲就能做出上十样菜来,吃得我兄弟三人像白菜一样白白嫩嫩的。只是这么好的白菜给我们三兄弟吃,我父亲觉得有点可惜,种菜人何曾吃过这么好的白菜心呀,不到大年三十他就不会放弃希望。

聋子没有耐心等了,他拉着一车白菜走了,走好远了还回头喊了我父亲一声,老好哥,回去吧,明天再来吧。

我父亲说,你先走吧,我再等等看。我父亲的话在空荡的大街上异常洪亮,房顶上的很大一坨雪滑了下来,仿佛是被他的声音震落下来的。

街面上还有三个卖菜的,不过都在收拾东西,这给我父亲造成了很大的压力。我父亲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我们也回去吧。我母亲也很纠结,她还是想多待一会,说不定还能卖几棵白菜呢,但是她也不能确定,心虚得很,弱弱地说,还是再等等看。你抽根烟吧,一根烟后如果没人我们就回去。我父亲手伸向口袋,手已经摸到了烟却缩了回来。我父亲看了我母亲一眼,我母亲假装盯着街的另一头出神。屋顶上的雪水不停地滴,而此时的街上阒无一人。雪地上只留下人们脏脏的零乱的脚印。

街的另一头出现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上走着。走近了。走近了。是一个西装革履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一看就不像是一个买菜的人。年轻人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冻得牙帮子直哆嗦。我父亲鼻子哼了一下,他对这种人特别看不惯,他突然就想到了我大哥。我大哥也是这样打扮的,冻得浑身发抖也不愿多穿一件衣裳,小时候为穿衣裳没少挨我父亲的打。以前我父亲会用鞭子抽他,现在大哥已经读高中了,个子高我父亲一头,我父亲就不再打他了。我大哥说话一套一套的,我父母两人都不够他一个人说,我大哥不爱学习,每到周末穿着白衬衫喇叭裤扛着“燕舞牌”收录机就出门了,他跟一帮年轻人跳迪斯科,总是深更半夜才回来,我父亲特别看不惯,管又管不住,只得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尽管年轻人盯着街面小心翼翼地走着,但是他的皮鞋和西裤上还是糊上了泥巴。他给我父亲的印象非常不好,但我父亲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抻长了脖子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

我母亲热情地招呼,买菜不?你看这白菜心又白又嫩。

年轻人扫了扫卖菜的人,不知是被我父亲憨厚老实的样子还是被我母亲的热情所感染,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径直走了过来。年轻人的眼睛躲藏在墨镜里,我父亲不能确定他有没有在看他。年轻人努动着嘴唇,蹦出一句,喂,老头,你这白菜咋卖?

我父亲才四十出头,可能戴着大绒帽特别显老吧。我父亲倒不计较叫老头不老头的,只要买他的菜就行,他笑着说,一毛二。

咦,还这么贵。年轻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

我父亲说,前几天还两毛呢,不是下雪上街的人少,一毛五我都不卖。

年轻人有点不耐烦地说,前几天是前几天,现在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再不卖就过年了,我看你卖给谁。年轻人用脚踢了踢拉车,说老头,便宜点。说完头扭向别处,有种向另一个菜农走去的意思。

我父亲心一下子就有些慌了,诚恳地甚至有些可怜巴巴地说,你要是买得多,可以便宜点。我父亲试图把年轻人挽留下来。

年轻人把蛤蟆镜取了下来,插在衬衣胸口处,然后仔细端详着我父亲,像打量那一车廉价的白菜,说,嗯,我把你这一车白菜都买了,五分你卖不卖。年轻人又说了一遍,五分钱一斤,我把你一车都买了。

我父亲本来对这大半车白菜不抱什么希望了,现在他又仿佛看到了希望,眼中闪烁着热烈兴奋的光芒,我父亲生怕他走了,但又想拗一下价格,拗多一分是一分,我父亲说,一毛,一毛一斤是最便宜的了,若是往日就是把一车全买了,没有一毛一一毛二也买不到。我父亲捧起一个大白菜往年轻人面前一递,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白菜打得多狠,全是白菜心了。我父亲特意强调,这白菜没有上过化肥,吃起来不酸,甜丝丝的。

年轻人用指头戳了戳白菜,白菜心包的倒是很实在,然后很随意地撕下一小片叶子放进嘴里嚼,一副很在行的样子。他把菜直接吃了下去,他知道是好东西,语气软和了许多,说,嗯,不错,还是蛮嫩的。你们种菜也不容易,这么冷的天还要拉上街,你也别说一毛了,我也不说五分了,你让一步我让一步,七分钱一斤,就这么定了。口气很坚定。我父亲觉得价格拗不上去了,再拗只会把年轻人拗走。我父亲拿不定主意,他看了看我母亲。我母亲说,七分就七分。我父亲从身后拿出那杆秤。年轻人说,老头,一车你还要称呀,那要称到什么时候,估一下就行了。他看了看手拉车,看了看白菜,说就算一百斤吧。听口气好像给多算了一样。

我父亲卖了这么多年的菜,他的眼睛就是一杆秤,对各种不同的菜瞅一眼就能估算出多少斤。我父亲自信地说,这一车白菜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

年轻人果断地说,我说一百斤就一百斤,你卖还是不卖,不卖我就去买别人的。

从年轻人的表情上看没有回旋的余地,主动权在人家手里,我父亲又看了我母亲一眼,我母亲迟疑了片刻,说,卖,卖。

年轻人又说,那你还得给我送到街头,帮我把白菜装上车。

我父亲看年轻人就不像一个干活的人,钱还没给呢,人家提出来的要求也只能满足了。这一车菜从菜地都拉到街上来了,还在乎再从街心拉到街头。我父亲本来就是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对干活从不排斥,哪怕是给别人帮忙干活他也像给自己家干一样,他丝毫没有犹豫,说没问题,送到哪?

年轻人噘着嘴,带过滤嘴的香烟在嘴里打了个转,朝着街南头的方向。

街南头离街心有三公里的样子,这一点路对我父亲根本就不是多大点事。我父亲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搓搓双手,然后握住手拉车的把儿向街南走去。我母亲也跟着过去了,她推着车扶手。街上的雪已经化了,到处都是脏泥。我父亲蹚着稀泥往街南走去。这时他原本郁闷的心绪早已没有了,感觉特别地轻松。年轻人跟在后面说,老头,这稀和烂泥的不好走,让我坐上车吧。我父亲母亲同时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皮鞋,那是一双很新的皮鞋,竟然糊上了稀泥。我母亲立即起了怜悯之心,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产生这样的想法,不得不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知什么缘故,我母亲觉得他有些面熟,她想到了我大哥,觉得又像又不像,反正说不清楚。我父亲说,没事的,你坐上来吧。话音刚落,年轻人屁股一抬就坐上了车扶手上。其实我父亲不发话他也会坐上车的,这样的烂泥街让人觉得就是一个丝毫没有瓜葛的人搭个便车你也不会拒绝,何况还是照顾你生意的主顾。年轻人一坐上车,我父亲手猛地往下一沉,他紧了紧手,像一头负重的老牛低着头往街南头拉去,我母亲紧追慢赶地跟着车走。

到了街南,我父亲又出了一身汗。年轻人从手拉车上跳下来,指着路边停着的一辆小货车说,老头,就这辆车,你帮我把白菜装上车。我父亲二话没说,抱着白菜往小货车上装。我父亲很认真地摆放,一棵棵地摆放,像堆砖块一样,一层层地稳稳当当地摆放好。

年轻人从屁股兜掏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抽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递给我母亲。我母亲接过钱,那年轻人说,到现在还没有吃午饭,饿死了。我母亲心里想,这个时间点了,早就过了吃中饭的时间,我母亲说,是呀,都快一点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钞,年轻人几乎是从我母亲手里抢,不过他只抢两块钱就急着跳上了车。我母亲追过去,递上一元钱,说按一百斤算,要收你七块钱,少找了你一块钱。年轻人怔了一下神,面貌似乎痉挛了一下,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感到太意外了,没有接,他清晰地低声说,哦,算了,这一块钱给老头当搬运费了。说完他急急忙忙发动了车子,车子“嗵嗵嗵”冒出一阵烟,开走了。

我母亲觉得自己遇上好人了,手里捏着那一块钱,心里暖烘烘的,很茫然地看着年轻人开着小货车走了,好半天才把目光收回来。

他们回到家时,我们已把中饭做好了。聋子两口子已在我家对门子打牌了,麻将桌周围此起彼伏的谈笑声直往我家小院里冲,那里的喧闹已有了春节的氛围。我母亲朝那边望了一眼,脸庞皱缩,吸了一口气,然后把目光收回来,轻声问,你们作业做了没?我们说做了。她接着说,饭做好了你们就先吃,不用等我们,你们先吃就是了。我们得到指令迅速拿起筷子,我母亲一摸菜都凉了,她又阻止了我们,把锅放在煤炉子上,又往锅里倒了一点热水,打开炉门,煤火“噌”地蹿起来,一阵浓烈呛人的煤味开始在整个房间弥漫,炉膛里的火焰闪来闪去,像火红的舌头舔着锅底,菜盆放在锅里加热。很快,菜就热了,热气腾腾地冒着白烟雾儿,像我母亲说话时哈出来的气。

我们三兄弟开始抢钵子里的肉片和白菜心吃。我母亲催促我父亲吃饭,快吃饭吧,不然菜又要凉了。我父亲并不急着吃饭,而是把钱掏出来重新数一遍。我父亲高兴地说,我以为今天的菜卖不完呢,幸好听了你的话,要不然又要拉一车菜回来了。我父亲停顿了一下,说,那个年轻人,看衣着打扮应该是吃商品粮的人。

我母亲说,看他好面熟,你说他像不像我们老大呀。

我父亲看了我大哥一眼,说,像啥?都不怕冷!穿得那么少,不感冒才怪。

我母亲说,光棍爱俏,冻得直跳。哪个年轻人不是这样。人还是不错的,他看我们这么冷的天拉一车菜卖也不容易,把一车菜全都买了。说这话时,我母亲眼睛一亮,仿佛是厨房的灯打开了。我母亲很感慨地说了一句,这世上呀,还是好人多。我父亲静静地听我母亲说。我母亲说,你把白菜搬到他车上时,他还多给了我一块钱,说是给你的搬运费。我母亲笑了,又说了一句,世上还是好人多。

我父亲正数到那张十元新钞,突然瞪大了眼睛,别的钱都脏兮兮的,唯有这张票子是新的,但颜色明显要浓一些。我父亲开始感到不安,但他还是不敢确定,又用手摸了摸,脸色立刻暗了下来。不过,他赶紧收起他刚刚产生还没有来得及发酵的疑虑,用余光偷偷瞄了我母亲一眼。他不敢声张,我母亲正在聚精会神地嚼一块白菜根。我母亲常说白菜根营养价值极高,可以止咳化痰通利胃肠,除祛胸中烦闷。母亲总是把我们不愿意吃的白菜根说得好似灵丹妙药,好像这样我们就会爱吃了一样,但是我们仍然不怎么爱吃。

我父亲的手在发抖,在这样的天气里手发抖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或者说我们注意到了也没有在意。我父亲不动声色地把那张钱抽出来悄悄地塞进了裤袋里,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我母亲,用发颤的声音突如其来地说,是啊,世上还是好人多。说着他凝神望了望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院子里还没完全融化的雪地上,他又偷偷地望了望我母亲,我母亲的脸颊红扑扑的,那卖完菜的喜悦的神色还没有消失,好像要从眼睛里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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