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犇
每晚七点,丽莎都会准时在一台配置还不错的电脑前坐下。
或许,她刚吃了一碗公寓一层小店做的加麻加辣的花甲粉,生活的枯燥需要用重口味的佐料来调节;或许,她只是喝了一杯柠檬水,那柠檬已经在小冰箱里住了十多天;或许,她两小时前,和异地的男友在电话里激烈地争吵了半个小时……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六点不到,她就会用柔顺发质的洗发水将长发洗上两遍,再用吹风机的强档吹干长发;她会穿好一套衣服,再备上几套换穿的衣服;她会在洗净的脸颊上均匀地打上粉,顺手画画眼线和睫毛;她会用口红涂抹不厚不薄的嘴唇,用什么颜色的口红,并没有严格的筛选、设定,每到口红那一步,她都会拉开一个简易的无纺布收纳盒,在几十支口红里抓阄似的抓出一支。
每晚七点,丽莎的手机便会把她叫到位置,她打鸡血似的坐在电脑前。一分钟不到,她便调好灯光、摄像头、耳机和麦克风。
上镜的角度很有讲究,灯光也很重要,既不能太亮,也不能太暗。丽莎很聪明,她将一个护眼灯调到最佳光效,就不再触碰那个亮度旋钮,每次都只按电源开关。她并非天生就有镜头感,坐在电脑前视频,与主持人、超模、车模在摄像机前摆pose有些相通的地方,但也不完全相同。丽莎为了能在电脑前自如地上演表情秀及肢体动作,她曾和几位男友练过上百次。
时下的直播平台,丽莎几乎都有涉足,但有一家,是她每天都长时间进驻的,其实,这就是她的工作。
“欢迎‘N场宿醉’。”丽莎操着一口台湾腔,嗲嗲的,林志玲似的,尽管丽莎是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丫头。
“还没关注我的宝宝,请点一下关注哦。”无论那头是一个偷父母手机上网的小屁孩,还是一个趁着媳妇不在家进直播间潜水的中年油腻男,丽莎都会和多数从事直播行业的人一样,用“宝宝”称呼所有进直播间的人。
“谢谢‘攀金黏’送我礼物,但你别总送这么小的啊。”丽莎不假思索地说。
“‘弗里达的夜’(丽莎在直播平台上的名字),真是欠抽,礼小也是礼,钱少也是钱啊,没听说谁嫌钱烫手。”攀金黏立即敲出几行字。可能觉得还不够狠,她又敲了点儿,“马路上如果见到十元钱,你不会弯腰捡吗?”
“攀金黏,别在我这里黏人了,还是去黏个高富帅吧。”丽莎坏笑着说。
“别惹姐生气,弗里达的夜,我先撤,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个本地优质男,省得你总得相思病。”攀金黏发了个飞吻的表情,离开了直播间。
丽莎至今仍记得那两个令她惶恐的夜晚,每次想起,都心有余悸,手心、脚心会不自觉地渗出汗水。
“今晚早点下直播,我带你去另一个直播间。”病狼给丽莎发了条微信。
“不干通宵,会丢粉的。”躺在床上的丽莎有点迷糊,但看到是病狼,立马坐直身子,敲了八个字。
“自己掂量。”病狼的语言总是这么简练。
“那个直播间是谁的?有意思吗?”丽莎想从字眼里判断出病狼的情绪。
病狼根本没回。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任凭她发什么消息,病狼都不回应。
到了晚上,月亮和头一天没什么两样,丽莎收到了病狼发来的直播间号。
丽莎乖乖地下了自己的直播间,进入病狼发来的直播间。
是什么让丽莎如此听病狼的?并不是因为病狼是丽莎的前男友,而是因为病狼是带她进入直播行业的人,并且还是丽莎所在直播平台的一个技术员,他们分手刚好一个月。
病狼出现在那个直播间里。
丽莎从来没有想象到这样的剧情。
尽管病狼在直播平台工作,但他最鄙视的就是直播间的女孩,尤其是那些颇有姿色的。在和丽莎分手的那一瞬,他果断地把她推进直播平台。
“我不喜欢直播间,但这真是我的首秀,你们到底有多少人看,或者你们看与不看,我都会照常进行。”病狼的开场白很奇怪。
丽莎还在傻傻地想,这疯子为什么会进直播间。
“我不想说太多。看吧。”病狼打开地下车库的大灯。
封闭的车库堆满了破烂。有一个角落,满是女装,只是那些内衣外裤、裙子帽子通通是扯烂的。丽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因为她很确定,这些服饰多是当年和病狼在一起时购置的。只是分手时,她故意什么都没带走,她天真地认为东西扔掉了,记忆也就自然消失。
另一个角落,有条绳索一头连着天花板,一头连着一条金毛,这个场景把丽莎又拽到了现实中来。没多久,她又进入了回忆,毕竟这条金毛是当年他俩一起养的。
带着防毒面具的病狼先把那些衣物扔进一个火盆,然后点火。火越烧越旺,那重度熏烤让金毛大叫不止。此时,画面上全是烟,根本看不到狗和病狼。
但很快,狗没了声音。在此前,还有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可以想象,那一刻,病狼用刀割了金毛的喉咙。
丽莎早就不想看了,但是她担心这个疯了的男人,更担心金毛,所以一边忍痛哭泣,一边用模糊的泪眼盯着荧幕。
病狼失恋的次数达两位数,最后竟得了抑郁症。那些离开他的女友都是因为他的暴力。丽莎也曾被他“家暴”过多次。病狼的父亲是个屠夫,小时候,他亲眼看到醉酒的父亲向母亲挥舞杀猪刀。
病狼最后在直播间上只说了一句话:“哈哈,分手一个月。”
此后,病狼与丽莎偶有联系,陷入惊恐的丽莎只能回复一些不疼不痒,至少是不激怒他的话。
哪知一个月后,病狼又一次让丽莎进那个直播间。
“不看一定后悔。”病狼依旧言简意赅。
丽莎预感到一些不祥。她犹豫半天,还是进了直播间,她想一直闭着眼睛。
“我把这一切献给一个叫丽莎的女孩。”病狼一字一顿地说着。
疯狂的病狼正在直播自杀。丽莎差点晕倒。那时,直播行业刚起步,规则、技术和监管多有漏洞。
丽莎立刻报警,告知了地下车库的位置。
警察第一时间赶到,只是,病狼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病狼电脑里和丽莎的对话框有一句没来得及发出的话,“分手两个月,再见。”
病狼并不是只为丽莎而死,他是因为丽莎及丽莎之前的十多个女孩带给他的挫败感,因为他童年记忆里的噩梦,因为他惯于施暴的性格,因为他抑郁症病情的恶化。
病狼的死也没能让丽莎平静,偶尔想起,丽莎仍然毛骨悚然,浑身燃起一种荒凉的、濒死的疲惫感。
因家庭的特殊,丽莎虽然从小就爱画画,但她的兴趣并没有得到呵护,勤工俭学读完高中,就再没进过课堂。
其实丽莎早在初中时,就想象未来能考进一所大学的美术学院。当然她也知道,这种希望十分渺茫,即便她的成绩特别优异。
无论现实怎样,兴趣即便没能迸发,也多会在内心潜伏。丽莎虽然没上美院,但她一直爱画画,干直播前,她还用打工挣来的钱在网上购买了学画课程,这比在美院混日子要强不少。
网上的课程里介绍过很多画家,最让丽莎感兴趣的是出生于1907年的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洛。
弗里达命运坎坷,却魅力惊人。儿时患了小儿麻痹症,十八岁那年,上帝又给她开了个巨大的、惨烈的玩笑,电车与巴士相撞,铁条穿透她的身体,她全身多处重伤。比致残更悲惨的是,弗里达丧失了生育功能。
在痊愈的过程中,弗里达竟在病榻上画了一幅自画像,这也是上帝送给她的礼物。这个浓黑的眉毛连成一条线,常着奇装异服,做了三十多次手术,有强烈生育欲望却不得,与很多男女有着复杂恋情的女人,为世人奉献出独特的艺术。
在得知丈夫与妹妹偷情后,弗里达儿时的性早熟被彻底刺激出来,她的作品,尤其是她本人,甚至成了性与欲望的符号。
丽莎对画画的酷爱,加之她的早年经历和眼下的生存现状,让她在填写直播资料中的昵称时瞬间生出这个乍看奇怪的词组,“弗里达的夜”。
弗里达的夜,丽莎的夜,一个在病榻,一个在电脑前,有太多不同,或许相似的是,她们强烈的欲望与多舛的现实之间的矛盾。
攀金黏是丽莎在直播平台认识的第一个女孩,渐渐地,丽莎和这个南方女孩处得比很多经常见面的朋友都要亲近。
所以她们之间的聊天注定直来直去,口无遮拦。
“弗里达的夜,干咱们这行的,有不少网红、艺人和大学生。你是哪一种?”攀金黏开门见山。
“真的抱歉,这三种都和我没关,我是个读完高中就没再上学的普通人。”丽莎如实招来。
“哦。我再问你一件事。”攀金黏喝了口蜂蜜百香果汁,说。
“说吧,趁着我现在有心情回答。”丽莎正在修剪指甲。
“网上说你们东北‘重工业是烧烤,轻工业是直播’,真是这样吗?”攀金黏问道。
“没那么夸张。但干直播的年轻人,确实很多是东北人。”丽莎笑着说。
“你怎么不来南方打工?”攀金黏进一步问。
“十多年前,我周边的很多人,尤其是女孩,都去南方打工。她们挣了不少钱,有不少在南方嫁人、定居了。但我真不愿意动弹,主要还是因为直播。”丽莎说得很细。
“那为何不在北方打工?”攀金黏总是问个没完。
“半年的冬季,冰天雪地,闲人都猫冬。在家里做直播,再怎么也比在外面强,而且总的来说,比某些早期去南方打工的女孩,干净多了。”丽莎解释道。
做直播,不能总是一种风格,道理很简单,就是燕鲍翅,天天吃也腻,富人偶然吃个野菜,也会觉得新鲜。
除了动作、神情、语言和语气,最直观的改变就是换装。
丽莎的身材挺好,脸蛋也精致,所以穿什么风格的衣服,都不难看。
她有时会穿一件较传统、较淑女的衣服,有点汉服的意思;有时会穿一身紧身的制服,让曲线完全显现出来;有时会穿一件粉底绿边的薄毛衫,很知性;有时会穿日韩系的衣服,卡哇伊或小清新。
聊天、唱歌、跳舞是做直播的必备。
为了让观众审美不疲劳,在聊天的同时,还要保持一些必要的小动作。
丽莎的经典动作有几个,她会将中分的长发,右半边甩到身后,左半边放在胸前,时而用右手抓一抓背上的长发,时而用左手食指拨一拨胸前的头发,偶尔也会攥起一个袖筒里半露的小拳头,捂在嘴边,笑不露齿。
有一回,丽莎穿了身20世纪90年代港台电影里的学生装,胸前飘着一条小领带。
“你以为穿一身学生装就清纯。”一个游客在直播间敲了一行字,敲字时的表情一定是极其鄙夷的。
丽莎没有理会。因为几乎每个直播间里,都会有一些素质不高的人抛出一些粗俗、下流、挑逗抑或挑衅的话语,如果都较真,那会把人累死。况且有很多来搅和的人还是有着竞争关系的同行。
“你还不嘞我,骂的就是你。这年头,大学生穿得像小姐,小姐穿得像大学生。还装啥纯?”如果刚才丽莎搭理了他,或许他还不会这么生气。
丽莎照常和别的朋友聊天。
那人打出大量秽语,一句一句地占丽莎的便宜。
“妈的,闭上你那比粪桶还要臭的嘴。”一个昵称叫“我老公”的人在直播间里警告道。
这语言连同名字,让那满嘴脏话的人一愣,也让丽莎一愣。丽莎第一次在直播间遇到“我老公”。
就在那人准备敲出一些回击时,屏幕上的一行字,让气氛骤然紧张。
“别再废话,有种的话,告诉我你是哪个地方的,过几天在你们那儿的殡仪馆正门见。你去多少人我不管,反正我一个人去找你。”“我老公”的气势真有点逼人。
刚发完这段颇有点杀气的话,“我老公”又在直播间里给丽莎送了个价值不菲的礼物。言语的强势,出手的阔绰,无不体现着这个人的实力。
也正是这次拔刀相助,让丽莎迷上了“我老公”。随着时间的拉长,这种迷恋越陷越深。丽莎甚至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
也是大概每晚七点,“我老公”便会进入丽莎的直播间。
整个夜晚,他都会默默地陪着丽莎。他并不怎么在直播间打字,只是在丽莎遭遇到语言的调戏或谩骂,他才会用一些极简、更粗暴的话,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赶出直播间。
丽莎,包括那些旁观的人,都认为“我老公”是个深爱丽莎并且黑白通吃的富二代。
他每月都会给丽莎送几个昂贵的礼物,这些礼物经过抽成提现,是一笔足够丽莎一个人正常过日子的生活费。
丽莎想找个机会把钱还给他,毕竟他们是没见过面的网友。
但“我老公”总是打消丽莎还钱的念头,他对丽莎说这些钱对他来说很少很少。
令丽莎不解的是,每次约见面,“我老公”都会拒绝,而且只有“不行”两个字,没有任何理由,似乎每一次的拒绝都无须思考。
他曾打探过丽莎的住址,只是他并非为了前往,而是经常在美团上订一些外卖给丽莎。令丽莎不可思议的是,这些饭菜是丽莎从小最喜欢吃的,当然,在那个时候,很少能吃到。
这种隐身的交往,有距离、较神秘,比天天缠绵更有味道。丽莎常常如此安慰自己。她想,时间终会给出一个结果,耐心等吧。
以弗里达的夜自居的丽莎有时也会想,难道“我老公”真的像弗里达的丈夫迭戈·里维拉?里维拉不愿忠于一个女性,风流成性,到处拈花惹草。但还是迈出了一步,与弗里达结婚。当然,他在婚后仍未停止风流,后来他们选择了离婚。
但弗里达和里维拉的故事,最终还是出现转机,没过多久,两人就复婚了。里维拉陪伴着弗里达,一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丽莎盼望着与“我老公”的故事,最终也会出现转机。
不可否认的是,自从遇到“我老公”,丽莎总是被呵护,被遥远地照顾,心里暖暖的,这是她早年最缺失的。
高中毕业后,丽莎用打工赚来的第一笔钱,给自己买了个手机,只是她手机上存的电话非常少,只有几个要好的老朋友。
和所有人不同的是,丽莎的电话簿里,没有一个号码是亲人的。
有电话前,也差不多,因为丽莎上初中就住校,假期也不回家,而是去城里打工,赚点新学期的生活费。
丽莎的母亲生育困难,婚后一直没怀上孩子。那个村子和很多村子一样,生不出孩子,尤其是生不出男孩子,是件很糟糕的事。即便他们的生活里,有了丽莎的加入,也打消不了丽莎父亲离家的决心。丽莎的父亲搭上火车,去南方讨生活。两三年的时间,丽莎的父亲与一个独身的打工妹生下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丽莎的母亲受了很大的打击,但她并不需要丈夫回来施舍。她果断提出离婚,即便这在村里又是一件糟糕的、见不得人的事。
丽莎家的地被母亲的婆家收回了。丽莎的母亲带着她改嫁了。
哪知继父嗜酒如命,对他们娘俩随意打骂,甚至成了一种常态。于娘俩而言,这只是在空间和名义上的收留,而且还附带着暴力。
为了生存,她请丽莎的舅舅家照顾丽莎,她也去了南方,当然并非是找她的前夫。
文化欠缺、姿色有限的她进了建筑工地。经一个老大姐指点,白天,她给民工做粗糙的大锅饭,称不上烹饪,就是把菜叶子、土豆、豆腐、米面做熟,没有想象中的劳累。晚上,她会在工地附近的简易小屋里以极低廉的价格,向周边那些离家千里的民工,出卖自己沾满油烟和汗水的肉体。
她夜色里的肉体,和她白天做的那些饭菜一样,都能填饱那些干枯乏味的躯体。
每个月,她都会把大部分收入寄给弟弟,好让他们把丽莎照顾好。
扯老婆舌的村妇议论着丽莎母亲在城里的事,添油加醋,村里的人,包括丽莎,全都知道了。
于丽莎而言,不仅有父爱母爱缺失的痛,更有一种贱种的感觉。这感觉来源于村里人看她的眼神,来源于她每次出现都会激发村妇们对她母亲的挖苦、讥讽,那种讥讽简直不堪入耳。尽管母亲完全是讨生活,为了她讨生活。
丽莎与母亲一直断绝着联系,母亲常给她寄一些衣物和钱,但她坚决不要,都扔给了舅舅。后来,她干脆离开了舅舅家。
来到城里,有人曾想拉她入伙,做卖淫女,出入洗浴中心、KTV或酒店,比母亲当年要体面得多。但丽莎没有向这个行业迈入一步,她对母亲及其讨生活的方式极为鄙视。
她不愿用卖淫的方式,去报复那些曾经的罪恶。她选择了直播,借助直播间,她向更多的陌生人大秀姿色、展露风情、制造暧昧,借此吞噬心底对那个家庭的恨,用轻浮泛滥的情感填补着内心的寂寞和欲望。在她眼里,这就是对母亲的报复。
丽莎对“我老公”没有放弃,她一直等着他答应见面,面对面地交往下去。
突然有一夜,“我老公”没来直播间。丽莎很紧张,她努力地回忆自己最近在直播间有没有不当的行为,她在想“我老公”不来直播间的原因。
这天夜里,丽莎无精打采,心不在焉,一点也不活跃。
往常,如果进直播间的人非常多,气氛热烈,且有很多人给丽莎送礼物,在大家的邀请下,丽莎就会使出绝活,即兴将大街上流行的口水歌唱出二人转的味道,这也是她吸粉的重要手段。
这一回,直播间异常沉闷,有个不知情的“游客”慕名而来,他请丽莎来一段二人转风格的《伤不起》。满脑子“我老公”怎么了的丽莎把“游客”骂了,她想都没想,骂了很久,她从来都没这么发作过。
常光顾她的直播间的人都很清楚,丽莎是急得不行了,几位朋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我老公”或许在做什么,劝丽莎再等等,看看明后天的情况。
丽莎也只好逼着自己等待。
第二天,没有“我老公”的身影。
第三天,“我老公”仍然没来。
丽莎真想把电脑关了,因为没有他,直播间也就没了意义,没了念想。
就在她惊慌失措、欲哭无泪时,直播间来了条消息,让丽莎明天飞到南方某市,有人在该市的中心医院等她。发消息的人发了几个礼物,他告诉丽莎这是往返的机票钱和食宿费。
等丽莎要问什么时,对方已经消失。
丽莎在犹豫要不要去,但反复思考后,还是决定去一趟。冥冥中,她觉得这一定与“我老公”有关。
来到医院后,找到预先告知的病房,推门的一瞬,尽管病人的头上缠着绷带,但丽莎仍觉得那面孔极其熟悉。
病人现在已经不能说话,神志模糊。
“您就是弗里达的夜吧?我是病人的委托人,她没有告诉我您真实的姓名。”病床旁的一位先生对丽莎说。
“您好,我是弗里达的夜,是您在直播间通知我来的吧?病人叫什么名字?”丽莎赶紧询问。
“病者的姓名也向我保密了,找我来做委托人的时候,她还清醒。很可惜,没多久,她就昏睡过去了。”委托人答道,他担心丽莎仍不清楚,就补充道,“病人出了严重的车祸,在病人车里的抽屉里,有一个盒子,她让我取出来,并让我进您的直播间找您来,然后转交给您。”
丽莎走近病者,她看出来了,这竟是她的母亲。自从高中毕业后,她和母亲就再没见过。心底的恨也掩饰不了她此刻的悲痛,泪水夺眶而出。
委托人将盒子连同一张湿巾递给丽莎。
丽莎没擦眼泪,她立即打开盒子。
她先取出一个老旧的小本子。里面写着历次给丽莎舅舅家寄去的给丽莎的衣物和钱,每一笔都有日期,但每一笔的最后都写有“莎莎没收”。本子上页页有泪痕,可见,病者多盼望丽莎能收下心意的那天。
丽莎又看到几张泛黄的纸,每张都是一幅画,丽莎根本记不清了,画纸里夹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莎莎两岁时画的画,真好,可惜我无力帮她实现梦想。”
眼泪又一次从丽莎的眼眶里涌出,她第一次看到自己早年的涂鸦,她想起了父亲的背叛,想起了母亲的改嫁,想起了继父的暴力,想起了母亲南下的肮脏过往,想起了村里人看她的眼神及对母亲的讥讽。
丽莎看了看母亲,她想走过去,护士没让,毕竟激动会使病情恶化。
委托人从包里拿出一封信、一本存折和一串钥匙,交给丽莎。丽莎把存折、钥匙放在一边,打开了信。
“莎莎,妈妈对不起你。你从小跟着妈妈受尽委屈。把你放在舅舅家,妈妈在南方做的一些事,让你受尽歧视……‘我老公’就是我,请原谅我,因为我无法走近你、联系你,又想关注你、关心你,所以我悄悄地从你的一位高中同学那里打听到了你的直播,默默地看着你。”
委托人拍了拍丽莎的肩,他说:“病者还有一些未写进信的话,她在清醒时告诉了我。”
大意是,病者在工地上只干了一年,她后来在工友的帮助下,学习驾驶,并通过考试,成了一名的姐。当她知道女儿在做直播后,每天开夜车时,她都会在手机上进她的直播。等红绿灯时,她会盯着屏幕,有时会送个礼物,有时会打个招呼。车在行进的过程中,她会通过耳机听女儿说话、唱歌。这个直播,让她仿佛天天都和女儿在一起。
至于这串钥匙,是她当时在工地旁廉价购买的小平房,后来拆迁,原址重建,补偿了她一间临街的门市房。存折里有拆迁补偿款和她的积蓄。母亲的意思,是让丽莎启用这间门市,拿这些钱开一家美术培训班。
“女士,最后还有一个东西需要转交,请您一定保持镇静。”委托人认真地对丽莎说。
见丽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委托人复述了一遍。
丽莎点点头,委托人从包里拿出一个证件,对丽莎说,“这个证件一定要收好,如果病者出现意外,这个证件可以证明您与死者的关系,您可以帮死者处理后事,继承死者的遗产。”
丽莎接过证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是一个“收养登记证”。丽莎压根儿就不是她此前痛恨的母亲的亲生女儿,而是这个躺在病床上随时会死亡的女人领养的孤儿。
所有人都没想到,此刻,病者用尽全力,挥了挥手。丽莎赶紧过去,她轻伏在母亲身上,亲吻着母亲的脸颊。两个人脸庞都有泪水滑落,这泪水来得太迟。母亲虽然是泪眼,可嘴唇微微上翘,那是久违的笑。但好景不长,也就三两分钟,她便停止了呼吸。
丽莎送走了母亲,没再回去,她也告别了直播行业。
但每当夜晚,无论她在干什么,她都想起母亲,少则三五分钟,多则一两小时。
无论是母亲当年在工地边那屈辱的夜晚,还是母亲后来开夜班出租车那透支的夜晚,还是自己前些年做直播那赔笑逗乐的夜晚,都是对光明的惧怕,而那惧怕都源于悲惨的过往及心底的隐痛。
如今,每个夜晚,丽莎都能够很坦然地、毫无压力地、发自内心地想念母亲。每个白天,她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沉睡,她很忙碌,她要替自己、替逝去的母亲,光明地活着。
她深信,弗里达的白天,同样可以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