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秀娟
《心中的灰熊》是广西青年女诗人陆辉艳的第一本诗集,2016年3月由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系广西2014—2015年度重点文学创作扶持项目。诗集共收入一百四十九首诗歌,诗作叙事与抒情相结合,意象指涉广泛,意境不俗。诗歌涉及城市和乡村,真实摹写社会现实,抒发了诗人真挚而深切的爱。
陆辉艳是一个宁静、淡泊、清澈的人,她以现代知识女性的睿智,思考人类与自然、历史与现实、现代文明与农耕文明的关系;同时又以乡村歌者和平民诗人的身份,抒发对生活的热爱。在诗集《心中的灰熊》中大量的亲情诗感动了读者,这些诗歌,亲情和乡情,水乳交融。
陆辉艳1981年春天出生在桂林北部灌阳县一个叫湾木腊的村庄,在读大学之前她在故乡生长,感受到农村生活的艰辛。大学毕业几年后,她辞去了约束身心、无法自由写作的工作,到远离家乡的武鸣县承包了几十亩土地,和父母一起种香蕉为生。结婚后,又多了一个了解中国农村的窗口,她的婆家在一个瑶族山村。这样特殊的人生经历,使她像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一样,有常年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民的现实感和辛酸感,又有一个青年诗人的敏感和分明的爱憎,还有对土地和乡村风物的热爱。
陆辉艳以自己的亲人为叙事和抒情对象的诗歌,非常厚重,很有生活的质感。在她诗歌中出现了父母、奶奶、爷爷、弟弟、妹妹、去世的小舅,还有村邻和乡亲。涉及农村亲人的诗歌,带着乡野气息,也写出了农民的疾苦。如《奶奶》《她弯着腰,度过了她肉体的一生》《晒场上》等。
诗人不仅写出亲人们生活的艰辛,也写出人性中的良善。《凶手》叙述了除夕爷爷杀鸡给孙子吃一事,写出了孙子的善良,也写出了全家人的善良。吵闹要吃大鸡腿的小孩,看到活生生的贵妃鸡被杀,号啕大哭,“说要报警/把凶手抓起来”。“这一天,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不再提鸡腿的事/好像我们真的/窝藏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稚子可爱,童心天真,值得成人去小心呵护。这家每一个人都那么善,那么可爱可敬。
亲情诗中,最轻松愉悦的部分,是那些反映诗人与儿子母子情深的作品,充满童真童趣。极富魅力的,除了《密林深处》,还有《游戏》:年轻的妈妈“愿意躺下来,当一截铁轨”,让儿子的小火车在自己身上奔跑。看儿子开着它“在我的肩膀,脊柱/在我窄窄的手臂上奔跑/你的快乐在想象中翻山越岭,腾空而起”。短短几行诗句,母爱和童心跃然纸上,让读者也感受了天伦之乐。
《黑白相簿》,是一首迟到的挽歌,献给已经去世二十七年的小舅舅。陆辉艳以“一块陨石遗留在人世间”比喻早夭的小舅舅,这个热爱生活的乡村少年,有英雄特质,闪烁理想主义光芒:“为了长大他去攀爬山崖”,“为了炊烟从屋顶升起他砌好一个烟囱/为了河水流淌他拆开了拦水坝的石头”“他用一年的粮食换回海鸥牌相机只为了记住远方的风景”“为了说服时间他变成停摆的钟静止在18岁”。这是深情的挽歌,更是热烈的颂歌,勾勒出一个追梦少年诗意的人生,最终他以意外的死亡战胜了时间这个老赌棍。
诗人陆辉艳深爱故乡湾木腊,那里有她儿时的足迹和梦想,有她的血脉相连的亲人,湾木腊是她心灵的家园。诗人喜欢美丽而安详的黑天鹅,由于热爱家乡,把家乡的鸭子当做黑天鹅来爱,甚至她“爱过湾木腊河面上一群鸭子的喧嚣”(《热爱》)。
人生多艰,诗人陆辉艳常常感到:“爱着,困苦重重。”在《2015年最后一首诗》中她写道:仅仅2015年“这一年,三次进医院/先是我,接着是父亲,再后来/是幼小的儿子”。住院的都是至亲至爱,这是怎样的折磨啊,但诗人豪迈地回答了多舛的命运:“天空倒出泥沙/我们一起,咕咚一口/咽下去。”
读到这些充满了力量和抗争精神的诗歌,不能不敬佩陆辉艳这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女子,她有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的豪气。女诗人从贫穷和苦难中走来,还那么乐观,那么坚强,带给读者多少美好和感动啊。在当下“小我”写作甚嚣尘上的诗坛,她没有染上流行病:没有自怨自艾、无病呻吟;也不写孤芳自赏的自恋式的诗歌;甚至突破了女权时代先锋们为身体、为性别而写作的狭隘和偏激。
陆辉艳的诗集中,农村题材诗较为引人注目,抒发了诗人对故乡的思念,也不乏对农村落后、贫穷面貌的真实描写。她善于在平实的叙述中,选取质朴的意象,写尽生存的艰涩和辛酸。
短短一首《挣扎》,写尽一个农民家庭生活的艰涩:“清晨,玉米秸在火中挣扎/煮熟了香甜的玉米/饥饿的孩子在秋天啃完玉米粒/留下玉米棒,继续/煮明天的玉米。”玉米这个意象高频率出现,在“玉米”的循环往复中,生活单调乏味。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的,不仅仅是食材,还有生活方式。生之无奈,贫穷没有尽头,“泪水隐忍着淌不出来”。
作为在乡村长大的女性,陆辉艳理解、同情那些在村子里辛苦劳作的农妇,她们心里也许有很多愿望发芽了,但无力实现。《晒场上》,诗人写道:“在阳光下翻晒谷物,喝井水”的农妇“发芽了”,她们忽然“变得沉默/变得忧伤,如同一株/躺在水里的庄稼,无力/再向上生长”。
陆辉艳农村题材的诗中,《麻村的时光》是比较特殊的一首,在这里,诗人“酒喝了一半/风又吹远了一些时光”。麻村是诗人曾经想取代家乡的地方,最终却厌倦了它,这是个连公车报站器都厌倦的地方。“琐碎,嘈杂,混沌”的麻村是当代中国农村的缩影,诗人一针见血地指出:它有“乡村一般的皮肤但远离田园”,何等深刻的领悟啊!
她和父母一起劳作耕耘,辛勤付出却没有得到回报。“香蕉卖了,价格贱得像路边的鬼毛针。”父母依旧贫穷,诗人也还拮据。“土地上的债务、亏损和苦难”让“梦想熄灭”(《父亲深夜来到我家》)。
我国正走在现代化城镇化的路上,农村凋敝已不是个别现象,诗人笔下的麻村没有田园风光,也感受不到牧歌情调。勤劳却不能摆脱贫穷的何止是诗人的父母,当下我国农村单纯以土地为生的农民普遍不富裕。
诗集《心中的灰熊》有大量描摹普通劳动者的诗歌。诗人的笔触深入到社会底层,塑造了诸多小人物形象。无论是建筑工、木匠、理发店的造型师、码头工人、农民工、流浪汉,还是农夫村妇、瑶族山民都栩栩如生。
陆辉艳不仅反映劳动者的辛劳,还深入劳动者的内心,写出他们未遂的愿望、未圆的梦。《木匠》中,一个总是把自己打造的木器家什送给别人的木匠,不甘心囿于琐屑的木头人生,他内心渴望“我要走出去,这木制的生活……”。到年迈时,木匠“热泪盈眶,准备出一趟远门”,但此刻他“双腿已经僵硬”,最终他无法扬帆远航,只能颤抖着“为自己制了一副棺材”。诗歌最后意味深长:“一年后,他睡在里面/相对他一生制造的无数木具/这是唯一的,专为自己打制/并派上用场的。”木匠最终长眠于自己的木制品中了,他没能挣脱木制的生活。其实,囚于自己造就的人生格局,何止是木匠啊!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着这样的人生,就像春蚕,作茧自缚,又有几人能破茧而出,成为一只自由的飞蛾?
陆辉艳的诗歌中,无论穷乡僻壤还是繁华闹市的普通劳动者,虽然并不富有,也许还在为生存而挣扎,但绝不是简单的需要同情的对象;他们地位卑微,但都有丰富的内心世界,是真实而温暖的人性的代表。
《他走进一个集装箱》一诗,写了一个码头工人下班回家的场景:“他看了看江面,点燃一根劣质香烟/路灯下他的影子/像一件揉皱的衣服/摊在大地上。”“他走进一个集装箱/里面亮起了灯。”可贵的是,诗人陆辉艳不仅关注到一个以集装箱为屋的工人经济上的窘困,还展示了他的内心:“他说最喜欢的/不是从高楼里望出去/不是从KTV里望出去/不是从帐篷里望出去/而是从竖笛的孔眼里/望出去的世界。”劳动者并非粗鄙之人,他们也通音律,有艺术的眼光。这个抽劣质烟、衣服皱巴巴的码头工人,应该是一个音乐爱好者,也许还是一个竖笛演奏者。他居于社会底层,却不因为贫穷而心灵鄙陋;一个身栖陋室,保持艺术之心的劳动者,让读者产生的是感动和尊敬。
对劳动者尤其是农民,诗人陆辉艳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拍照》中诗人“我”与劳动者零距离。通过“照相”讲述了大山里一对瑶族夫妇的故事,盘大婶中风后,盘大叔不离不弃,对路过的我说:“给俺俩拍张照吧……”“我咔嚓按下快门/照片上,盘大叔的手/被盘大婶,羞涩地打了下去/因而一直悬在空中。”读来不禁会心微笑,短短几行,写出了一对瑶族农民夫妻朴实的爱情:没有海誓山盟,却相濡以沫,风雨相伴。
《大苹果》描摹了一个思圣路上的流浪汉形象。一般人都会嫌弃都市里肮脏的流浪汉,看见了都会躲得远远的,何况还是个精神病患者。经过流浪汉身边,诗人放慢车速,距离近到足以听清流浪汉“打电话”的内容,其“口气温柔得像个好父亲”。流浪汉对着电话说:“等着我,给你们买大苹果。”然而他“手中举着”的只是“一个脏污的/手机模型”。一个流浪的疯子,假想给他的孩子打电话,承诺带回大苹果,他精神错乱了,但混沌的心中尚存深切的父爱,这个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了。最卑微的人心里,也有温暖的人性。
陆辉艳的诗歌,反映了疏离现代文明的农耕生活难以摆脱贫穷,再现了城市底层劳动者的生存困境。陆辉艳的诗歌观照中国社会变革及衍生的问题,其视野的开阔、思想的深度及诗歌手法的现代性和表现力,在当下广西诗坛乃至中国诗坛上,都堪称实力诗人。
陆辉艳是一位“按内心生活,按理想写作”的诗人。“爱着高处和低处的事物”,是她的《上海记》中的一句诗,也是诗人的自白,剖露诗人的内心:追求高处的理想,也爱低处卑微的生命。爱,使诗人陆辉艳直面“生命的疼痛”,“表达生命的真实、内心的真实和社会的真实”。城市和乡村,大地苍生,被诗人的慧眼扫过,也就都具有了不可忽略的诗性。诗集《心中的灰熊》是2016年广西诗坛的一枚硕果,也是近年来中国诗界一本堪称优秀的个人诗歌集。
施秀娟,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为广西哲社规划基金一般项目“世界文学视阈中的广西诗歌研究”(15BZW006)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①② :陆辉艳.按内心生活,按理想写作——当代广西本土诗人访谈录(之五)[J].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5(6):97—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