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合风景

2018-11-12 21:19肖克凡
广西文学 2018年4期

·肖克凡

A

每天起床后都是这样,轻轻撩起清晨的窗帘瞭望楼下,已然成了功课。我居住的十八号楼与十三号楼间隔着球场大小的草坪。我佩戴三百度近视眼镜足以看清草坪旁边的健身器械:一个红衣瑜伽女子起跳抓住单杠,四肢柔软得好像面条,一瞬间便攀缠单杠上,身体反悬倒挂,久久不动,远远望去好似红色物件晾着。我不忍心说此时她像条等待风干的赤蛇。

这是我清早的风景,也曾担忧单杠沾有露水,令她湿滑脱手。远远凝望这挂红色,愉悦身心效果明显,如今我生机勃勃没有多少暮气,尽管我属于未老先衰的男人。

那团红色就这样静止着。人生就是这种反悬倒挂状态吗?好像她固执地等待跌落时刻的到来。这是个难解之谜,包括凌晨的露水。

她身穿红色紧身衣,因此不怕身体走光。她的持久倒悬状态使我的时间也静止了。然而临近八点钟必须走出家门,我停止思考去上班。

匆匆走出楼门经过草坪旁边的健身器械,单杠变得空空荡荡,没了人影。每天均是如此。这使我觉得只能站在自家窗前瞭望,一旦走近她便倩影消失。

这也是个难解之谜,包括健身器械和草坪。

我付费定制的手机铃声响了,扰得我走思分神。这不合时宜的电话是朋友阿汶打来的,这位摄影师声音颤抖,说他躺在高速公路水渠边,等待救援呢。

我半路给公司请了假,扫码小黄车赶往武警医院。一路上很想给远在邻市支教的妻子打个电话,说阿汶出了车祸。为什么告诉远在乡村教书的妻子呢?我也说不清楚。

躺在武警医院急救室里的阿汶,奄奄一息。他原本长发披肩,不知何时剪成短发,直到看清嘴角那颗黑痣我才确认。

阿汶好像很满足,努力微笑着说独自开车赶往清水湾,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是刚上高速公路手机就响了。

我大声问他是谁打来电话,他咬咬牙摇摇头,苦笑了。然后说了句“埃派”便不再出声。我知道他说笔记本电脑,就请他放心。之后经过抢救,我的朋友缄默不语了,被白布蒙身推进冷冻室。

我知道他生性害怕寒冷,几次内蒙古根河雪景都不敢去拍摄,不愿把心冻伤。如今他去了比内蒙古根河更冷的地方,我为摄影师未竟事业感到悲伤。

年轻交警来了,他要求值班医生给车祸抢救记录签字,然后扭脸冲我说:“你看他多得意啊,敢在高速公路开车打手机,一下吻了大货车铁屁股。他放着那么多肉屁股不吻,偏偏爱找这种刺激……”

这个年轻交警说话表情生动,模样有些像郭德纲的徒弟。

“你是怎么知道他高速公路开车打手机的?”我好奇地追问。

没想到对方被我问住了,生生把白脸憋成红脸说:“推断,依照科学逻辑推断!他要是不接电话怎么会追尾呢?苹果7太贵了,我坚决使用华为或小米!”

我随即掏出手机给阿汶妻子打电话报丧,此时她已是阿汶的遗孀了。

B

阿汶的儿子叫亚金。举凡亚金便不是足赤。阿汶这家伙为什么给儿子取这样的名字呢?原本24K的,却叫亚金。看来阿汶是理想主义者,他确信事物的不完美性。

江牛这样想着仿佛受了误导,走进阿汶家小区两次找错楼门,每次都认为是对的其实都是错的。恍恍惚惚成了毫无主张的迷路人,只得打电话给亚金请他下楼引路。

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黄脸男子微笑评价说:“呵呵,大白天的你怎么不认识路呢?”

在熟悉的地方迷路,江牛感觉两腿发沉。记得阿汶在世时说过,男人两腿发沉说明本钱不足,因此有“养精蓄锐”的成语。他解释“精”指男人的精气,“锐”指男人的器利。好像在修正汉语词典。

摄影师阿汶除了摆弄镜头,便是给中国成语添加另类注释。生前被他糟蹋过的汉语词汇,肯定不少。比如“奸腚不姨”,比如“提肛挈聆”。他很像非要把满盆清水弄脏的顽童。其实江牛知道,阿汶的戏谑是向往更为清澈的水。

“您有耳鸣吗?反正我有耳鸣,耳朵里经常敲锣打鼓,好像庆祝什么重大节日,其实什么节日都不是,从周一到周五,周六周日倒没有什么响动。”身材瘦小的亚金无辜地说着,望着满床父亲的遗物。

江牛觉得亚金不是寻常孩子,他的耳鸣周六周日竟然公休,极其夸张地遵循着国家劳动法。亚金与他父亲相比性格拘谨,言谈举止像个没有按时完成作业的逃课差生。

环视阿汶的家,江牛顿感陌生。严格说这不是阿汶的家了,他独自搬到另外的世界去了,那路程非常遥远,此时可能仍在迁徙途中。

“我父亲确实死了吗?”身高一米六的亚金是个少年怀疑主义者。

江牛告诉亚金自己亲眼目睹阿汶在武警医院急救室去世:“你为什么不参加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呢?”

亚金摇摇头:“一旦参加了,我便相信他死了。”

没有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父亲就没死。这是亚金的逻辑,这逻辑显得很特别。

两人着手整理死者遗物,首先是那台埃派。阿汶遗孀认为笔记本电脑里存有亡夫“小金库”账号和密码,不能让这笔钱沉没在黑洞里。

点击鼠标打开页面,江牛看到阿汶的“年度纪事”文件夹,小声跟亚金商议暂时不要涉及文字内容,先从图像入手。

房间里隐约透出檀香的味道,勾人想起印度。早年阿汶曾经跑去拍摄泰姬陵,那时还用柯达胶卷呢。他拍了很多印度女人的朱记,一张张都是特写,好像世界溅满红色斑点。这些印度女人身后背景几乎空白着。使人觉得阿汶喜欢印度女人但不喜欢泰姬陵。这就使他的拍摄有了难度。

亚金点开名为“细水长流”的文件夹,一张张女性玉照呈现出来,一个个光彩照人。大量女性以少妇为主,少女为辅,不见老媪,一个个穿戴整齐,不露春光。

“你父亲是摄影师嘛,这都是他的采风作品。”江牛没让亚金关闭美女页面。亚金扭头看着江牛,嚅嚅说好像是三八妇女节了。江牛想起今天是四月一日。

一个身穿紫色风衣的女士出现了,佩戴白色丝巾。这张照片背景是水帘洞,天色晴朗。亚金随手点开旁边照片,这位女士换了衣裳——身穿米黄色休闲装,天色依然晴朗。

江牛瞪大眼睛,把狭长的目光睁得滚圆,定定注视着电脑屏幕。

“关了它!关了它!”江牛从亚金手里抢过鼠标,违反操作程序直接关闭这台该死的笔记本电脑,狠狠耸了耸鼻子,起身走了。

阿汶遗孀追出门来,身材小巧玲珑满脸惊异表情:“今后无论你怎样看待我,我都可以理解的。”

江牛心思已然乱作烂泥塘,污水流淌。他没有心思过滤阿汶遗孀这句话,毫无目的跑出小区大门。黄脸保安呵呵笑着,望着江牛远去的背影。

超级怪事!我妻子左晓溪在邻市乡村支教,她何时身穿紫色风衣和米黄色休闲装呢?这两张照片怎样跑到阿汶的“埃派”里呢?况且这两件衣服我从来没见她穿过,好像道具似的……

江牛认出那两张照片背景,分明是黄果树瀑布。

这真是不可思议。左晓溪何时去了贵州?甚至跟阿汶到过黄果树……江牛走进“小瀑布酒吧”下意识叫了苏格兰威士忌,在酒精的辅佐下思索起来。

手机响铃了,这是他私人定制的洪水决堤声响。他不愿接听,摁掉了。他喝第二杯时,微信铃声响了。江牛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图标,是“上善若水”的语音。

“江牛啊,威士忌是粮食蒸馏酒,你千万不要喝多,洋酒醉人更厉害呢,三天醒不过来。”“上善若水”是阿汶遗孀的微信名。

阿汶遗孀知道我在小瀑布酒吧喝酒?而且还是威士忌。江牛眯起眼睛四处搜寻,一瞬间从顾客变成保安。

还不是酒吧消费高峰时段,店堂里空荡冷清,有些像无人光顾的博物馆。只有店主饲养的黑色鹩哥关在鸟笼里,一言不发。

“上善若水”好似精灵,隐身空气里。江牛继续找服务员要酒,一杯杯喝着。这时候,他眼前不断晃动着紫色风衣和米黄色休闲装,这座酒吧顿时变成服装店。

想起阿汶笔记本电脑里数不胜数的美女玉照,江牛觉得这家伙死得其所。他蹬腿闭眼走了,却留下难以破译的秘密,就连我也沦为“猜谜先生”。我妻子左晓溪是谜面,阿汶是谜底。如今谜面还活着,可是谜底死了,这会成为无解的死谜吗?

江牛步伐零乱走回家去,完全忘记了白天的经历。

转天醒来有亚金发来微信:“江叔,倘若我父亲真的死了,我想认您做我的亚父。”

中国历史上只有范增是项羽的亚父。亚金这孩子竟然从故纸堆里找出这个词语。“好孩子,即便你父亲真的死了,我又能教给你什么呢?我只会讲些无法验证的传说,比如从前有座花果山,山上有座水帘洞,洞里藏着两个人,然而没有孙悟空……”

亚金回复说:“您放心,我已经把左阿姨的两张照片删除了,特意使用了粉碎机软件。任何人不会看到紫色风衣和米黄色休闲装了,包括我妈妈。”

江牛瘫坐在自家沙发里,一言不发。亚金删除那两张照片,无疑湮灭了未经推敲的真相。这对怀疑主义者来说,等于丧失了自虐的依据。

突然觉得生活特别没有意思——他在缺乏恒久理想的背景下,如今连短期目标也失去了。

此时反而觉得亡友阿汶好安逸,身居起价每平方厘米三百元的方格公寓里,毫无纠结的理由了。

C

我决定改乘长途汽车旅行,这样可以在长途颠簸中忘记烦恼。走进长途汽车站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我坦言想去贵州旅游,因为那儿有黄果树。

“黄果树?我们这里的校长抽黄果树牌香烟呢……”

我给妻子背诵了著名散文《小瀑布群》里的片断,以此检测她的心理承受能力。

“瀑布终于垂直降下了。她是义无反顾的勇士,宁愿粉身碎骨也要从高空跳下;她是不改忠心的情圣,宁可放弃高位也要与爱人同归;她是激情的奔流,她是狂野的跳跃,一路飞奔疾走,接连跳跃抵达山脚,终于落足宁静的深潭,并不甘心地停止喧嚣……”

电话里的左晓溪语气惊诧,迫切地询问我去贵州是不是休年假。她的发问猛地推我返回现实世界。是啊,不向公司请假便外出游荡,这是自毁饭碗的行为。

“晓溪,你知道阿汶车祸去世了吧?”

妻子问哪个阿汶,因为省城学校有个体育老师叫阿汶。我说曾达汶。妻子语气愈发惊诧,请我代她向阿汶遗孀致哀。这时候电话里传来上课铃声,左晓溪匆匆挂断电话。

夜间有梦。梦见阿汶满面微笑对我说:“你外出旅游还能够想起向公司请假,说明你并没有对生活产生怀疑。”

我想问他紫色风衣和米黄色休闲装,不知是谁拔掉了梦境连线,我不合时机地醒来了。

转天上班,我到文案室打印申请带薪休假报告。部门经理当即答复说:“你就别做白日梦啦,这月忙。你准备接待东北来的重要大客户吧。”

怪不得半夜梦见阿汶突然断片,敢情是部门经理拔了梦境连线。我重新沦陷紫色风衣和米黄色休闲服的氛围里,从心伤到肝。下班回家痛饮自慰酒,独吃两盘下酒菜:猜忌凉拌颓唐,妒火红烧恼怒。

我寻求第三盘下酒菜时,听到手机响了,并不是洪水决堤的声响。为感受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我付费订制了铃声。此时变成不用付费的格式化响铃,这肯定是运营商作祟。

手机显示陌生来电号码。近来我讨厌熟人,熟人意味着背叛。我乐意接听陌生电话,即使是骗子也有新奇感。

这是个操着普通话的女人,音色优秀听不出地方口音。她说间接得知我是阿汶的朋友,所以拜托我陪同去阿汶墓地祭奠,因为她是路盲。

“如果您同意的话,我马上动身赶到你那里。”

我觉得事情有些唐突:“请问您是阿汶什么人?”

“情人,生死不渝的情人。”电话里传来悦耳的声音,好像女主角念诵台词,坚定而从容。我被她的坦荡打动了。

“我叫俞秋漪,是雒城人。当然,你没有必要把我的姓名和身份透露给阿汶遗孀,我与阿汶毕竟是婚外恋情,我要保护爱人的身后名声。”

爱人。这是当下含金量极高的词语。我再次被她打动,一时忘记自己属于疑似婚外恋情受害者。“俞秋漪女士,眼下阿汶还没有墓地,他的骨灰暂存殡仪馆,至于何时入土为安,只能由他的遗孀决定。”

电话里传出嘤嘤哭声。我揣测这是俞秋漪为亡故的情人没有墓地而感伤。我无法打断她发自肺腑的哭泣,只得静静听着。

她渐渐冷静下来,恢复话语。“您不会认为我在作戏吧?”

“我与您素不相识,您没必要在电话里给我表演嘛。”

她声音颤抖:“谢谢您信任我!请问在你们城市购置两块墓地要多少钱?”

我报出我们这座二线城市墓地的均价。她立即向我讨要银行账号,说立即筹集十五万元打款过来。“虽然我先生是富豪,但是我不会用他的钱给阿汶购置墓地的。”

我说如果这样做你俩的婚外恋情肯定暴露了,这对阿汶遗孀打击太大。俞秋漪意识到自己鲁莽了,电话里连声致歉。

“一旦阿汶下葬墓地,劳您马上告诉我。我会第一时间也在那里购置墓地的。请您记下我的QQ号。”

我难以抑制好奇心理:“我记下您的QQ号。不过恕我冒昧,请问您为何也要购置墓地呢?”

“我死后也想葬在那里,远远望着阿汶墓碑……”

我久久被这位不曾谋面的女士感动着,她令我相信人间存在超越生死的爱情。尽管这发生在婚姻窗外,却通往心灵之门……

“您真的不认为我在作戏吧?谢谢您……”

我暗暗羡慕阿汶了,他生前拥有如此痴心的女人,死而无憾了。

D

江牛供职的公司乔迁新址,从那座写字楼搬到这座写字楼。新的工作环境带来陌生感,他恍惚觉得自己灵魂滞留原址,只是把身体PS到这里了。他跑去商厦给身体添了件新西装,藏青色。左邻位同事陶晓宝好奇地问道:“老江,你怎么又去参加追悼会啊?”

他这才意识到今天打了条深蓝色领带。慌忙跑到更衣间找同事借了红色领带。他返回办公位置,这时右邻位同事马小迅问道:“大牛,下班后出席婚礼吧?你的藏青色西装太暗了,不喜庆呢!”

江牛感觉自己置身生死之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这时部门经理来了,递给江牛一条金黄色领带:“东北的大客户提前到了,你马上参加接待工作,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好像遭受突然袭击,江牛跟随公司高管队伍下楼迎接。果然是个大客户,气宇轩昂跨出轿车,介于高官与富商之间的样子。

江牛被指派陪同这位大客户娱乐。紧张的商务谈判使客人面露倦色,每天晚间娱乐活动足不出户,坐在宾馆房间聊天。东北人聊天时频频饮酒,直抒胸臆很是率性。

江牛受到他的感染,便将俞秋漪的故事讲给大客户,以助谈兴。这个故事让对方听得泪流满面,砰地打开第三瓶香槟说:“你的故事让我相信了人间真有爱情,可惜它不属于我啊!”

说罢,他号啕大哭:“这种感人至深的爱情,为什么属于别人?这他妈的绝对不公平……”

一夜间大客户与江牛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友,无拘无束,无话不谈。他甚至告诉江牛至今难以戒掉手淫恶习。尽管江牛喝得有些头重脚轻,还是牢牢记住他的尊姓大名:梁铁峰。

转天梁铁峰来到公司继续洽谈合同,执意要江牛在场。这令公司老总颇感意外,上下打量着部下仿佛审视外星人。梁铁峰起身指着江牛说:“一滴水足以见太阳,他是我的贵人啊!所以这单生意谈成了。”

江牛不知道自己贵在哪里,不会是眼角的泪痣吧。

送梁铁峰到机场,这位大客户紧紧拥抱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给我讲的故事。因为只有不相信爱情的人,才会对生活果断出手的。”

不相信爱情?这时候江牛已经不那么激动了,毕竟紫色风衣和米黄色休闲装还在困扰着他。

他总算请准年假独自去贵州旅行了。一路风景首选黄果树瀑布,他要寻找紫色风衣与米黄色休闲装的拍摄背景……

E

这不是旅游旺季,而是狼少羊多的季节,安顺附近的小餐馆里能够吃到“斑鸠”。我认为这种湖南省三级保护动物不该飞来贵州,因为在贵州省它不属于保护动物,这就如同紫色风衣和米黄色休闲装不该来这里一样。

然而左晓溪还是悄然来了,这便成了人类和鸟类的共同憾事。

走出小餐馆,看到远处有个身穿蓝白颜色校服的背影,走走停停,不时打量着路边风景。我快步从这个学生身边走过,听到有人叫“江叔叔”。

转身看到身穿蓝白颜色校服的是亚金,他赤手空拳嘴里衔着根树枝,好像要展翅飞去搭建鸟窝。这孩子不会是从湖南飞来的吧。

不待我张口发问,话语好像小瀑布从亚金嘴里喷涌而出。我惊异地望着从前寡言少语的高中生,怀疑这是替身。

“我爸爸的电脑里满是黄果树风景照片,好像这儿是他的家乡。可是我看了他的记事本,敢情他根本没有来过这里!所以这次我替他来了。当然我不会告诉妈妈,她表面对爸爸的事情不感兴趣,还说爸爸只是个形式大于内容的摄影师而已……”

我突然感到恐怖袭来,随即拦阻他说话:“亚金!你跑来这里要做什么啊?”

亚金突然笑了,说不做什么。“妈妈说爸爸形式大于内容,我就替爸爸充填些内容好啦!好比包子馅儿太小,我就给加点馅儿呗。”

亚金说罢猛地反问:“江叔叔,您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嘛……”仿佛受到神示,我瞬间涌出答案,“我想给包子减馅儿,好让它成为真心馒头。”

“嗯,这样您就不会迷路了。”亚金欣慰地点头称是。

这时我觉得自己变成小孩子,反而亚金成了大人。此时这个“大人”朝“小孩子”挥了挥手,说了声“您多保重吧”便离开大道,沿着小路蹦蹦跳跳走去了。

“如果阿汶真没来过这里,他就是个理想主义者了。”

我也随手掐了根嫩树枝,大大咧咧衔着,满嘴青涩回到小宾馆,立即给妻子打电话。今天星期天学校没课,此时左晓溪应当在宿舍备课呢。

妻子接了电话,匆匆说给孩子们上课呢。这令我感到意外。因为星期天不上课的。左晓溪也不做解释,压低音量说了声“我爱你”就挂断了电话。

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眼泪夺眶而出。我快速走出小宾馆上街寻找亚金,恨不得立即把我认为的真相告诉他。因为,真相是稍纵即逝的。

晚间在小吃街看到蓝白颜色校服背影时,我已然冷静下来,重新成为大人。亚金自然又是小孩子了。

第二天清早,我悄然找到妻子身穿紫色风衣的地点,发现这个位置不在黄果树瀑布核心景区,因此要调焦拍摄。阿汶既然没有到过这里,那么左晓溪的紫色风衣照片从何而来呢?

我又在不远处确认了米黄色休闲服的“案发地”。倘若左晓溪确实不曾来过这里,她的照片从何而来呢?黄果树大瀑布的故事储存在阿汶私人电脑里,照片却被他儿子删除了。

似乎成了个混沌的人,重新体验到某种责任感,我起身赶往那条小吃街寻找亚金。我要告诉这个孩子有些事情终将真相大白,不必风尘仆仆寻觅结果。一旦操之过急,疑惑本身反而变成答案了。

小吃街上亚金吃着米粉。我替他付了钱,催促他赶快买票回家。“你删除了紫色风衣和米黄色休闲装的照片,可是谁也无法改变身后的风景啊。”

亚金端着大碗说:“是啊,只有身后风景是真实的,谁站在它前面都是人物。这就是我爸爸做过的工作。”

童子口中出箴言。亚金好似未成年版哲学家:“这次来到黄果树我彻底明白了,我爸爸就是把他爱的人和他爱的风景弄到一起,所以埃派里才有了那么多照片,好像瀑布群。”

“我妈妈说爸爸只是个形式大于内容的摄影师,这不对!我爸爸是个内容大于形式的美学家。我爸爸是个纯情的人,所以请您不要介意……”

早熟的亚金挎起双肩背包,赶班车去了。

我回到小宾馆接到部门经理打来电话说东北大客户没有按时履约,公司高层决定派我充当“亲善大使”前往沟通,争取保住这单大生意,要求我马不停蹄立即返回。

“呵呵,真是山不转水转,没曾想我成了公司的关键先生……”愈发觉得生活充满变数,所以要以不变应万变,就跟亿万年不变的黄果树大瀑布似的。一个个游客变换了,身后风景永恒着。

我并没有急于返程,跑到“紫色风衣”和“米黄色休闲装”地点,烦劳路经此处的旅行团领队为我拍了两张照片,一瞬间就把自己定格在这里,深感不虚此行。

F

江牛再次见到东北大客户梁铁峰,时值漫天大雪。大客户的脸色比雪地还要苍白,完全没了首次会面时的酒红脸色,人显得颓废,似乎对生活失去信心。江牛小心翼翼询问详情,建议去北京协和医院就诊。

“我身体没病去协和医院干啥?”梁铁峰颇为反感地注视着江牛,态度不太友好。

江牛环视着他的办公室,金碧辉煌的确是大老板的气派,比如那个鎏金的地球仪,说明主人曾经以天下为己任。

“全都怪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全都怪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全都怪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啊……”

他连说三遍,终于带住话头,脸色复杂。江牛认为这是喜忧参半的表情。

“你给我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我就寻思女主角是我妻子。派人打印她的电话清单,果然查出她婚外恋的线索,然后顺藤摸瓜!嘿嘿,私人侦探工作效率非常高……”

江牛以小伙伴的身份惊呆了。天啊,梁铁峰从感叹生死不渝爱情的观光客,已经变成妻子红杏出墙的受害者。

既然是来争取生意大单的,江牛躬身表示歉意:“我不该给您讲那个故事,实在抱歉……”

梁铁峰转忧为喜,连连啪啪拍手:“我要谢谢你!你要是不给我讲那故事,真不知道前妻还要潜伏多少年呢。喝酒,我给你喝庆功酒!”

江牛听到“前妻”这个字眼儿,知道梁铁峰离婚了。是啊,像他这种富豪男子肯定容不得妻子出轨的。

“其实,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跟她离呢……”梁铁峰流露出骑虎难下的窘色,“事已至此,漂亮管什么用!也只好休了她。人们看戏还有散场的时候呢,何况男女婚姻。”

江牛趁机询问那单生意何时履行。梁铁峰端起酒杯干了,说准备关闭公司金盆洗手了。

“您洗过手金盆里还有水呢怎么办?”江牛惦记着大单生意。

梁铁峰眉头紧皱注视着江牛说:“当街泼了呗!”

想起阿汶生前为“养精蓄锐”的注解。是啊,梁铁峰情感生活遭受重创,精气大损。公司的大单生意肯定泡成方便面了。

起身跟他握手告别,江牛送上祝福言辞:“东山再起,重振雄风!”梁铁峰听罢脸色恢复酒红,念念叨叨着。

漫天大雪,不依不饶下着。江牛猛然想起梁铁峰的公司总部就设在雒城,只是本人常住哈尔滨。由此看来夫妻不可两地分居,那样院内黄桃容易变成出墙红杏的。

坐在高铁站候车室里,江牛打开笔记本电脑消磨时光,用的不是苹果。俞秋漪在QQ里露头了,发了个哭泣的表情符号。

“不知道丈夫从哪儿探得我有婚外恋情,指责我出资十五万给情人购置墓地。我一句解释他都不听,抓住十五万的把柄不放,法院起诉离婚。”

俞秋漪文字显得急迫,有火线告急的气息。

“法院判决女方不忠诚婚姻,男方属于受害方,所以没有判给我多少财产。即便我真想履行承诺给阿汶买墓地,也没有多少钱了。这里没人同情我,却有不少人嘲笑我演砸了……”

江牛没有想到俞秋漪落到这步田地。“您丈夫怎么会知道您的婚外情呢?”

“请放心,我是不会怀疑您的。您毕竟不认识我丈夫,当然他已是我前夫了……”

江牛猛然想起梁铁峰。“您前夫叫什么名字?”

俞秋漪在QQ里说:“您就不要提我前夫了,我想起他的名字就反胃。他始终不听我的半句解释,好像高压电网碰不得!”

莫非梁铁峰是俞秋漪的丈夫?我把那段生死不渝的墓地故事讲给梁铁峰,他听到的恰恰是妻子的婚外恋情……

好像罪犯逃离作案现场,江牛啪地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跑进候车室厕所,好像钻进防空洞。

之后,他把俞秋漪QQ拉黑时,发现她已将他拉黑了。

G

走进小瀑布酒吧,我伸手抄起别人扔在吧台的《新闻故事选刊》,随手翻开是《人生如戏》这篇新闻故事。

这个新闻故事流传很广,已经引发演艺界关注,有些女演员甚至担忧悲剧重演,不敢再接感情戏。

话说雒城话剧团女演员章洁红怀才不遇,多年不得演戏的机会,去年意外被外籍导演选中,去省城出演话剧《大瀑布》女主角,章洁红久疏于舞台演出,依然坚信“演员要死在角色上”这句名言。她接过剧本熟读数遍,沿着人物命运线索悄然体验生活,渐渐兴奋起来。她体验生活入戏太甚,一步步走进人物内心深处,驻足难返。

这引发我的阅读兴趣,开始喝酒以助阅读兴致。

章洁红命运多舛。这出话剧审察未能过关,外籍导演愤然离去,国内导演接手剧本,认真清除婚外恋情节,大量删减剧中女主角俞秋漪的戏份,再次送审获得通过,还获得“五个一工程”提名奖。

然而“借壳上市”的章洁红却难以自拔,她把角色彻底生活化,频频深度体验,戏里戏外都是“俞秋漪”,疑似成为他人情妇,于是导致家庭破裂。

有记者采访离婚后的章洁红,以为她会大谈生活的荒谬。没想到这位生活版俞秋漪颇为感慨地说:“是啊,虽然没戏可演了,我章洁红从此获得新生。”

读过《新闻故事选刊》,我不知不觉喝多了,昏头昏脑离开酒吧。冷风迎面吹来,清醒几分。

“俞、秋、漪,经常跟我QQ连线的女士就是她吗?她怎么变成剧本里的人呢?那字里行间也住不下啊……”

亚金迎面走来,伸手拦住满脸酒红颜色的我:“我爸爸总算冲破思想束缚,开车去那个他喜欢的地方给那个他喜欢的女人拍照,可惜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没有完成他的首次原创。”

“交警说你爸爸接了个电话,一分神就追了尾。”我补充内容说,“究竟是谁给他打的电话呢?这真是宿命啊!”

“我妈要求我爸全天二十四小时不关机。”亚金说。

我回家倒头便睡。半夜醒来,寻思着白天的事情,找出手机拨打东北大客户梁铁峰的电话,我要问他认不认识俞秋漪。

电话通了,这家伙当头就说:“你小子还好意思来电话?我的私人侦探告诉我,我前妻手机清单尾页里有你的手机号码!敢情你也吃了这颗红杏?”

第二天清早醒来,我再次拨打梁铁峰的手机,可是电话里有个塑料声音的女人说,对不起,您拨叫的号码是空号。

匆匆下楼去上班。路过草坪旁边的健身器械,看到红衣瑜伽女子身体倒悬攀缠在单杠上,四肢柔软得好似面条。

我不由瞪大眼睛望着她。

红衣瑜伽女子溜下单杠,气定神闲。“我每天这样倒挂起来,反而感觉很舒服。”

阿汶遗孀这样解释着。我点点头:“你要提醒亚金不要删除“埃派”里的照片了,那都是阿汶精心合成的人物风景,不可重复的。”

“好啊,你开车时不要接电话,不论是谁给你打来的。”她竟然叮嘱我。

我说:“是啊,阿汶开车时不应该接你电话的。”

我的手机响了,恢复了洪水决堤的铃声。我接听过电话,转身告诉她:“左晓溪结束支教了,星期二就回来。到时候我跟她合影,肯定不用PS的。”

说罢,我不禁眼含热泪,头也不回去公司上班了。

没错。我清楚地记得公司搬迁新址,从这座写字楼搬进那座写字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