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路

李政德

“露儿”，姥姥常这样叫她。

那年，她十六岁，正是要上高中的年纪。她开始独立起来，学会了在秋天里只身走过村里那条小路，那条向南延伸就可以和外面的世界相连的小路。

那条路的两边儿，栽了两列柳树，沐浴在阳光里，温暖而充满生机。

她从小住在姥姥家，姥姥疼她、爱她，比亲自己孙子还亲她。小时候，她常常攀过姥姥家西墙头的梯子，和小花狗一起围着院子乱跑；抱着小白猫倚在姥姥床头睡觉；或团坐在姥姥身旁，听姥姥讲村子里的故事。那故事里，有村子里那条林荫小路。

“那条路，是能留住人的。”姥姥望着那路边成荫的柳，对露儿说道，“姥姥当年就是因为你姥爷家边上的一棵柳树和他相识、相知，最后，留在了他怀里……”姥姥望着柳树愈发出神。露儿听了，心里一阵暖意，她看到长长的林荫路似乎凝住了，仿佛一切都定格在家门口那棵柳树上，定格在姥姥的回忆里。

那条路，是姥爷四十年前当村支书时修的，他听了姥姥的话，在路旁栽满了柳树。柳与“留”谐音，他们是想让这条林荫路留住村里的人，留下路过歇脚的人，或许，还能留住心底的人。

刘奶奶和姥姥做了多年的邻居，她们俩是同一年嫁进这村子的。听姥姥讲，当年就是刘奶奶她男人帮着姥爷，把柳树植遍了这片土地。

刘奶奶家就和姥姥家隔一小段路，十七棵柳。这数，是露儿小时候常去刘奶奶家玩儿，她一棵棵数过的。

那时候，刘奶奶还年轻，常带她孙子和露儿在门前那几棵柳树下疯跑。刘奶奶挺精神的，会逗孩子，露儿也因此常来这儿玩，时不时地，还拿几块姥姥蒸的发糕，带给刘奶奶的孙子。

刘奶奶的孙子叫刘叶，同刘奶奶一个姓。他和露儿同一年生，比她大了九个月。他们俩，从小就一起蹲在路边捉蚂蚁了。

秋天里，柳树的绿叶快发黄了，泛着太阳东升时天际那种黄晕。露儿上高中了，她每天走过村里那条林荫路，赶去村外县城里上高中。她和刘叶上的是同一所学校。不知为什么，刘奶奶因为这事儿，高兴了好几天，逢人就说上一番。

冬天里，天冷了，村里那条路上都结了冰，姥姥和露儿都栖居在屋里，围在火炉旁。姥姥揭开热腾腾的锅盖儿对露儿说：“刘奶奶前天夜里被冷风刺到了，这两天正头疼呢，你带几块发糕，去看看吧。”露儿正盯着手里别人新送的蝴蝶结，两眼直直的，没听见什么。等姥姥又重复了一遍，她才缓缓起身走出屋子。

北风在路上呼呼地吹着，发出刺耳的鸣叫。露儿有些事一直在心底想着、藏着，任凭冷风呼啸，也挥之不去。她刻意地放缓了步子，等手里的发糕快要发凉时，才加快了步伐。

刚迈进刘奶奶家，还没等露儿回过神来，她就看到了刘叶，他在用热毛巾给奶奶敷头。透过窗户上微弱的光，她看见他瘦高的身影竟是那样的空灵，他的颊上闪着几颗晶莹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泪。

露儿把发糕送到刘叶手上，抬头问道：“奶奶好点了吗?”刘叶静默不语，只对她点了点头，嘴上还挂着一丝微笑。露儿正打算转身走出院子，她的一只手，却被刘叶紧紧地抓住了，被他紧紧握住了……

开春了，路边的柳又开始发芽，路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露儿的身旁，多了一个每天陪她走过这路回家的人。莫名的，露儿从刘叶身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姥姥家门口的新柳长出枝条了。那天，她和姥姥倚在一起，看着春天里的柳树在风里摇曳婀娜，不知为什么，姥姥谈起了“他”——刘叶。一听到这名字，她心如鹿撞，仿佛看到什么东西，绿油油的，很舒心。

路边柳条细长蔓垂，嫩绿的柳叶轻拂着小路上纤细的草，也拨动着露儿懵懵懂懂的心。

没有叶落的飒飒声，也没有蝉的哀鸣，秋天再次来临。柳树的绿叶已变黄，泛着太阳西沉时那抹斜晖的颜色。

这个秋天的来临，红了刘叶的眼睛，湿了他的面容。

几天前，路旁的枯柳还迎着北风拍打地面时，刘奶奶走了，她走得很安详，再也没有了头痛。那些柳树没有留住她，那条路也没有留住她，她躺在棺柩里，嘴角上还挂着一抹当年柳树发芽时的笑意。

这一次，露儿哭了，她倚在路边，想到多年前刘奶奶和孩子们在小路上玩累了，她便抬头孩子般地看天空，静静地说：“这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也数不尽，眨眼间，这颗灭了，那颗又亮了，谁也不晓得这颗是不是刚才那颗。”露儿暗想，刘奶奶走了，她愿替刘奶奶做一颗永不发暗的恒星，陪伴在刘叶的身旁，给他一种呵护，一种家的温暖……想到这儿，她有了守护真情的力量，她愿憧憬那或许前路未卜的梦，或许并不一直完美的现实，并付诸努力。

或许，又是村里那条路，那些柳，让她学会了抓紧心里的人不松手。

下雪的时候，柳枯了，路还在，白茫茫的，通向无穷的远方。周围静极了，走在小路上，能听到柳树生长的声音，它是在为来年的生机做准备吧。

这年，露儿十七岁了，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走进了村子里林荫路上的春夏秋冬，她体悟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道不尽，默默地隐在心底。她确乎明白了些东西，她的生活与这四季相关，总有春夏秋冬、风晴雨雪。露儿姥姥曾语重心长地对她讲：“这世上的路太多、太长，有的路，需要你用一生来走。”

“露儿快十八了，露儿长大了。”姥姥笑道。

姥姥望着小路，再次将一切定格在门前的柳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