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娟
从《古船》到《九月寓言》《柏慧》《刺猬歌》《你在高原》《独药师》,纵观张炜的文学创作历程,其作品中折射出中国文学不同时期的创作风向。在呈现史诗气质的长篇巨制《你在高原》之后,完成了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独药师》,2018年他完成了回应当代生活中重要命题的史诗长篇《艾约堡秘史》。《艾约堡秘史》讲述的是在改革开放时期迅速崛起的大型私企——狸金集团兼并一个有着700年历史的小渔村——矶滩角这样一个在当下社会发展背景下进行城市化改造过程中的常见且典型的现代事件。小说叙述从容优雅,情节舒缓自然,人物丰富饱满,语句精雕细刻,展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整部小说通过兼并事件中的主要参与者和经历者淳于宝册、吴沙原、欧驼兰、蛹儿相互之间的爱情纠葛为(诗意)切入口,真实凸显在面对兼并时每一个人的态度和心理,再现了人性的丰富复杂以及人类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和内心困境!
文学是人学,对人性的探寻与追问,是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艾约堡秘史》通过对一个生动、丰满、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的“真实”描绘展现出作者对人性深度的挖掘,让我们从中领悟到人性的丰富和复杂。“宗教规定人的伦理、判断以及行为,小说影响人的行为和人品,文学描写与判断人的行为,这必然关乎道德,因此,文学自始至终要用道德的标准来判断”,艾略特这里“用道德的标准来判断”的正是小说中的人性。
“道德化”的人性即是站在时代和道德高度的视角上深入展现人性中的坚韧、善良、淳朴,具有强烈的道德性、伦理性、崇高性。在《艾约堡秘史》的人性书写上,张炜极力“站在传统美德的立足点上,拿着一把道德的尺子”来丈量人性的恶和构建人性的善,试图引导人们萌生“把人类生活提高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的那种热切的向往和崇高的理想”,因此,具有强烈的“道德化”特点。在张炜看来,道德化的人性构建就是让人性回归的“古物”。道德感才是“一位巨富以良心对财富的清算,一个勇者以坚守对失败的决战,一位学者以渔歌对流行的抵抗,一个白领以爱情对欲念的反叛”进行下去的内在因素和动力,小说正是通过对这种特定历史时期和地域中人物内心及人物关系之间的细腻描写构建道德化的人性,使得小说人性书写和情感表达迸发出巨大的张力,塑造出作品中生动丰满、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迸发出强烈的思想含量和道德伦理高度,勾勒出一幅有异与当下的充满诗性的理想世界,散发着浓厚的人文色彩和强烈气息。
人本身是一种自然存在物,具有自然的一部分。人性所存在的一些特性,必然会具有自然的属性。但是基于道德化的人性,小说中对自然人性持一种批判的态度。“老政委什么都懂,唯独不懂这个(爱情)……因为她是个唯物主义者,对她来说我们都是‘物’而已,两个走到一起的大物,狠狠地逮住对方,一顿泼要,天就亮了……”对于老政委这样一个成长在“战斗”年代中且性格鲜明的人的自然需求,借老政委丈夫淳于宝册之口以“动物”的交配本能来进行评述,显然体现了对老政委真实的人的自然属性的强烈批判和否定。
在批判人性的自然属性的前提下,道德这一社会属性必然在高一级层次上体现了人性。道德既是个体的心灵展现,也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维系方式,无论怎样都人性的渗透和衍生。小说对道德淳朴的人性和人的内在心灵美十分推崇,对善良、本真、质朴的人性给予了特别的赞美。作为矶滩角这个小渔村大众中的代表人物老鲇鱼,开旅馆市井小人物的狡黠,但也有对淳于宝册的说“狸金名声不好,老板儿好啊”这种近于傻傻的质朴、本真。他的这种人性美和安静古朴的矶滩角交相辉映,是海边小渔村淳朴乡村生活的自然结晶,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气息。
在混乱的年代,当小狗丽和淳于宝册相遇时,“‘我叫小狗丽,你呢?’他老老实实回道:‘我叫刘小响,是三道岗人。’‘我以前也在村里后来进了这个农机站。’他想说:‘我以前在校办工厂,也懂农机’,又在心里骂道:‘你真傻!这是万万说不得的……’”这里小狗丽的率真、热情与淳于宝册的无奈撒谎构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使人性在道德对抗中熠熠生辉。“我生命的底色是仁慈的,有太多爱,也有太多恨。我将为自己任何一点残忍付出代价,自谴至死,最后煎熬在风烛残年里……”通过淳于宝册这样一个充满“恶”性的商人在遇见爱情之后的道德反省,一方面展示人性的复杂,另一方面真正展示了人性道德属性。
《艾约堡秘史》的人性书写,展现了对人类历史和行为的反思,道德化的人性构建,这是当下城市化进程中人性回归的迫切需要。现代化的进程往往以人性的严重受损为代价,正如,艾约堡中老中医指出淳于宝册所犯“荒凉病”的病根时说,“现在的病根儿说到底是‘人心不古’”,“要治,就得找这种在地下埋了几万年的古物。名利声色一旦动摇人的心志,就得用大力去震慑。”
马尔克斯说过:“优秀的小说是现实的诗意再现。”张炜在谈到优秀小说的具体特征时,指出了其应具备以下五个方面:一是“有比较明显的、强烈的诗性”;二是“有比较明显的本土性、原生性”;三是“有较强的内向性、稍稍矜持的品格”;四是“有较强的当代性”;五是“有朴素自然的形式”。张炜对优秀小说的评判标准中,将“有比较明显的、强烈的诗性”放到了最为核心的位置,并明确表示:“诗是艺术之核,是本质也是目的。一个艺术家无论采取了什么创作方式,他也还是一个诗人。”为了作品的诗性叙事风格,《艾约堡秘史》体现出了独特的小说艺术特征。
首先,诗化的方言俗语的运用。语言是文学的媒体,文学的一切情感和诗意都由语言来承载。但语言同时具有其强烈的地域性,即所谓的方言。《艾约堡秘史》在书写过程中运用了大量方言俗语,如细发、拉呱、跟包、油滋滋的、瞎估摸、打转、旮旯、棉猴、土里巴矶、白搭、受不住、忒、捣弄着、嗐哉、凿定的、噗噗啦啦、血乎淋拉砸、递哎哟、砸黏、踅摸、艮劲、趿拉着、宽绰、打谱、拉合、糟烂、瓦檐浪、赖唧唧、绠绳、嘎乎、红濡濡的。这些方言俗语的不仅仅是生动、准确地定义了事物、描摹了形态,而且为小说的表达提供了“存在的版图”(米兰·昆德拉语),为诗意的书写圈定了一个本土性、原生性存在的地理空间。
在强调诗意的地域空间同时,小说还努力营造诗意的情感空间。如“一天的星斗真亮!月亮掩不住繁星,一点点从夜幕深处透出……他们踏的石路咔咔响,惊跑了几只猫。水浪缓缓扑打沙岸,有银色光点排成一串涌到近前,又一点点后退。海鸟在远处拍翅,更远处传来一声孤独的鸣叫。”小说中这一段描写矶滩角夜景的文字,通过“点点”“咔咔”“缓缓”等叠词和“掩”“透”“踏”“惊跑”“扑打”“排”“涌”“退”“拍”等动词的运用,让人读来顺畅平滑,跌宕起伏,铿锵有力,有着很强的节奏感、韵律感和跳跃感,就像一阕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词曲乐章,看似朴素平实的语言,却有着诗一样的节奏和韵律,强化作者内心情感表达,也唤起了读者的共鸣。
其次,注重意象的设置和隐喻的运用。小说中“艾约堡”“矶滩角”“号子”“书”“诗”等意象,不仅仅是张炜文本书写的具体事物和言语符号,更是作者表达情感、哲思、批判的手段和载体,使小说的心与物、概念与表象、描述与隐喻、思想与情感相互交融,调适了作者主客观之两极。这些被张炜重塑过的物象,与作家精神的内在结构完全一致。小说以《艾约堡秘史》为名本身就有着强烈的隐喻意义,现代社会城市中的“艾约堡”一定会让人联想到城堡,事实上艾约堡也真是巨富淳于宝册的私人城堡,城堡内装设奢华、生活腐化,具有典型的现代符号。但是,小说在命名上却加上了“秘史”,让人不免产生一定的猎奇、神秘心理。事实上,小说不是赞美主人公成功绚丽的人生经历,而是让他“像递上一件东西一样,双手捧上自己痛不欲生的呻吟”呈现在我们面前,从而表达出作者对社会现状及当下人类自身的困境的思索和探寻。
最后,叙述上复调结构的采用和“回忆”结构的挖掘。在《艾约堡秘史》的叙述中主人公不仅是作者描写的对象客体,同时也是文本镜像所反映的主体自身;小说的主旨不仅在于情节的具体展开,更在于反映表达那些有着同等价值的各种不同的独立意识。这种叙述是典型的复调结构,作者从历史和现实、事件和爱情这四条虚虚实实线索切入进来,并通过历史的追问、现实的反思、人性的构建、诗意的抒情等,共同建构了一部“复调”重奏。在复调结构的叙述格调下,小说的每一个章节基本上又采用主人公的回忆追述和意识流动来推动故事发展,使打乱、切碎的小说时空一直处于永不停歇的变动之中。通过回忆追述,小说的人物心理活动获得了自己独立的时间和空间,外在的客观对象被纳入到主观情绪中来,叙述本身就进入个体化的心理场域,历史过去的公共心理经验相应地转化为纯粹的个人体验,这种“回放”使小说具有了亲历性、独特性和内在性。
如果说人性的探索与褒贬、诗性的表达与书写是一个作家的人文追求,那么对社会的关注、反思和批判则是一个作家的社会担当和使命。在中国儒家文化传统中,文学一直肩负着“载道”的使命。作为一位深受儒家文化浸染的山东作家,张炜对社会一直葆有深刻的反思和批判精神,并不讳言“文以载道”,他强调“‘载道’要有很大的志向,很强的责任感,有一种心怀天下的抱负。”正是这样一种“责任感”和“抱负”让张炜极其关注时代发展,关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人类面临的境遇。他要以掷地有声的“大言”对抗现代化、全球化的“大物”。
小说中狸金集团和矶滩角之间正上演着现代与传统、发展与落后、积极与保守、野蛮与文明、狡黠与愚昧、消解与重构的激烈对抗。倘若从全球化和现代化语境背景下考量,“我们的生存似乎已没有任何秩序任何规范必须遵守,也没有一个神圣的终极凭依……人们心灵普遍找不到归依的忧虑和焦灼,生命正在被非生命的存在淹杀,精神也正在被非精神所挤兑,人类中心主义的梦想正在技术主义时代走向自我毁灭。”面对文明坍塌和现代性进程的深层困境,张炜在情感和理性上进行了多维度地探讨,选择了直面,发出自己的强烈呐喊。
小说中“老师,我做错了什么?改正还来的及吗?我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走到今天,再往哪里走啊?”,既是淳于宝册的疑惑和迷茫,也是将笔触伸向中国现代史的张炜,对当下社会现代性的扣问和反思。
“据我所知狸金周围的村庄没有不怕你们的,你们先后兼并了五六个村庄,这些村的人逃掉了很多,一些家庭也受到牵累。靠近化工厂的三个村子几年内患病率上升,其中癌症患者是过去的好几倍!有不少失踪的人,其中最多的是女性!全市最大的水源地被污染了,两条河里没有鱼,连草都枯了,治理三年没有一点成效。”这是张炜借助吴沙原之口道出的狸金发展史,实际上也是当下社会发展过程中的灾难史。小说人物吴沙原内心的害怕,也正是张炜内心的担心。因此,“张炜小说的价值和意义正在于对社会现代化的反思精神。特别在物质主义泛滥、环境破坏的今天,对张炜小说真正的思想现代性特征进行研究,是一个须要进一步深化的课题。”
小说选择的的主人公淳于宝册身份独特,勾连的社会文化场域极其复杂。年幼时期,作为流浪儿的淳于宝册,自幼经历丧父丧母、侮辱、毒打和穷困的折磨,饱经人生磨难,但是心中对“读书”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和眷恋。青年以后,他“神秘傲慢、执拗自尊”,用“像一台功率强大的碾压机,一路开过去可以轻易地粉碎任何东西”的残暴与罪恶的手段获取了巨大财富,对此他并不讳言“一个集团和一个人都是一样的,谁的劣行罗列到一起都够它喝一壶”,文本中多次用“大动物”“巨兽” “老熊”“狮子”“豹子”“犀牛”“鲨鱼”“大蛟”“鲸”这样的词语形容淳于宝册,将现代化进程中对人性的异化深刻揭露出来。及至晚年,在经历追求欧兰鸵,经历爱情滋润,体验到爱的诱惑、美妙、感伤和苦涩后,重新迸发出生命的激情和活力,他开始回忆、反思,产生了负罪感,现代自我意识也在这一阶段得到激发。因此,这一时期淳于宝册在对待兼并矶滩角这一现代化进程中的常规做法产生了犹豫、怀疑,产生了“我该把开机器的人扔进海里”的临时冲动和“小村子是养人的,而大地方总是耗人”的内心感触。
张炜在《艾约堡秘史》中用赤裸裸的内心描写展示了当代语境下赤裸裸的现实、赤裸裸的人性,灵魂的深处有着痛苦经历的过往、有着真善美的向往,同样也有着现代化背景下人类内心选择的困境和深刻思考。淳于宝册作为现代化进程中的参与者、决策者和是被胁迫者,作者在他身上无疑寄托着深远的寓意。通过淳于宝册的个体经历,落后与发展,诗意与野蛮、传统与现代之间相互纠葛缠绕,艰难转化得以显示和表达。
《艾约堡秘史》以诗意的书写方式,对人性进行了丰富阐释,对当下社会发展过程中人类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和内心困境做出了努力思考和探索,准确把握和高扬了人性的真善美,深层扣问和思索了当下的社会问题,展现了小说思想和艺术的强大腾挪力。批评家李敬泽对张炜的创作有着高度的评价:“我会看一个长篇对这个时代经验的把握,一个作家有没有能力、有没有勇气乃至有没有力气,探讨这个时代一些根本的、重大的、核心的、精神的问题。《艾约堡秘史》是站在这样一个高度上,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等重大的、核心的、根本问题做了有力表达的作品。我是非常佩服张炜的,他依然有力气、有少年般的冒险精神去面对庞大的现实。”无疑《艾约堡秘史》是一部为开革开放40年我们生存困境把脉问诊的精神文本和文化文本,是张炜对当代小说创作的巨大贡献。
注释:
a [英]T.S.艾略特:《宗教与文学》,《艾略特诗学文集》,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第163页。
b 雷达:《独特性:葡萄园里的“哈姆雷特”——关于农村题材创作的一封信》,《雷达自选集·文论卷》,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258页。
c 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当代文艺问题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7页。
defgkloprst 张炜:《艾约堡秘史》,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44页、245页、129页、144页、121页、180页、254页、336页、10页、226页、230页、229页、230页、231页、227页、287页。
h [哥]马尔克斯:《番石榴飘香》,海口:海南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41页。
i 张炜:《小说: 区别与判断》,《山东文学》,2000年第1期,第 50-51页。
j 张炜:《散文随笔精选》,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33年版,第98页。
m 赵月斌:《论〈寻找鱼王〉及张炜之精神源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4期,第70页。
n 李洁非:《张炜的精神哲学》,《钟山》,2000年第6期,第72页。
q 唐长华:《张炜小说研究三十年概述》,《当代文坛》,2014年第5期,第35页。
u 张炜:《〈艾约堡秘史〉:对当下生活的文学强攻对时代命题的诗性回答》,《潇湘晨报》2018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