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扬
福柯的“异托邦”理论已经在医学、建筑学等领域被广泛使用,其实,在虚构小说中也能够容易地找到“异托邦”的例子,有研究者发现,许多文本中的描写“突出了一些场所的半神话特质,这一特质频繁地蔓延到难以想象的领域”,博尔赫斯、乔伊斯和纳博科夫小说中的花园、镜子或者图书馆,都成为福柯理论的例证。在阅读近两年的长篇小说时,笔者发现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在作品中建立起一个或多个“异托邦”空间,并在这些空间中展开自己的故事。这些“异托邦”可能是与世隔绝的深山小镇,可能是幻想中的赛博空间,更可能是与现实世界共存的一些特殊地带。在这些“异托邦”里,事物以异于常态的趋势不断延伸发展,最终离开日常逻辑,陷入奇异的旋涡。同时,读者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也借助了“异托邦”的思考模式,得以窥得人性的隐秘之处。
仔细阅读《词与物》的前言,可以发现福柯是从文本空间的角度讨论“异托邦”问题的。在莫伟民翻译的版本中,“异托邦”被翻译为“异位移植”,表现一种无序的状态,“这里的无序,我指的是,大量可能的秩序的片段都在不规则事物的毫无规律和不具几何学的维度中闪烁”。在福柯看来,“异托邦”与“乌托邦”存在着根本的不同,因为“乌托邦”为这些混乱的无序状态提供了一个平静的区域,而“异托邦”则“扰乱人心”。“异托邦”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实体场所,而是一个由语言构造成的“别样空间”,“异托邦”使语言枯竭、语法混乱,对理性的世界造成了冲击。
虽然福柯在《乌托邦身体》一文中并没有直接提到“异托邦”这个词,但是“异托邦”留下的线索却有迹可循。福柯借用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处女作《刺青》中的情节来模拟乌托邦意义下的身体展开。纹身师清吉在女人身上刺下了一只吸血的花蜘蛛,在他创作的时候,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女人的身体也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福柯认为,当一些美化身体的物件出现时,身体的意义发生了转变:“当涉及到面具,脂粉和纹身时,身体也是一个伟大的乌托邦行动者。戴面具,化妆,纹身,并不完全是(如人们所想象的)获得另一个身体,而是使得身体更美,更华丽,并且更易辨认。”“面具、纹身和脂粉将身体置于一个别样空间。他们把身体引入一个并非直接存在的地点,使之成为想象空间的一部分。”
在《另类空间》里,福柯在社会空间层面展开了对“乌托邦”与“异托邦”问题的讨论。福柯认为,人们生活在空间关系的集合内部,并通过空间关系来确定位置,其中,“乌托邦”和“异托邦”是比较特殊的位置。“乌托邦”并不存在,但“异托邦”却真实存在,“异托邦”是“能够在文化内部被找到的其它真正的场所是被表现出来的,有争议的,同时又是被颠倒的”,它的存在需要通过想象来感知。“异托邦”作为一个真实的存在,是留给相对于其他人来说,在社会上遭遇危机的个体的,例如精神病院、养老院、监狱等等。“异托邦”具有几个特征,其一,“异托邦”的作用是放置“行为异常的个体”;其二,“异托邦”在社会上能够不断发挥作用;其三,“异托邦”可以将不能并存的空间合并为一个真实的地方;其四,“异托邦”还能与时间相结合;其五,“异托邦”还假定了一个可以开放和关闭的系统;其六,“异托邦”同时与其他空间有相关功能。虽然福柯为“异托邦”总结了六项原则,但是“异托邦”并不需要同时满足这六个原则,只要有一个原则符合,或者同时符合了某几个原则,就能够构建所谓“其他的空间”。有学者认为,“异托邦”是一个不断变化且不断“逃逸”的概念,它形式多样同时具有限度:“异托邦的本义就是:这个清单永远也不会完结。每个人都能在此状况下对之有所体会:一旦开始被这个主题纠缠,就会在阅读过程中、在旅行过程中不断发现新的异托邦经验”。如果说“乌托邦”是一个幻想中的虚构空间,更多地包含着美好的成分,那么“异托邦”则指向脱离正常生活轨道,却又真实存在的一个个空间。
无论是文本空间还是社会空间上的“异托邦”,都具有一些相似的地方,这一些特殊的空间“异托邦”,“在呈现、反映极限的意义上反映了某种逻辑所掩饰的‘真实’。这样,‘异托邦’联系着一种分析思考模式,即反映、呈现、抗议甚至颠倒正常空间的逻辑。”总结福柯涉及“异托邦”理念的文本可以发现,福柯认为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是存在漏洞而值得怀疑的,需要通过“异托邦”这种思维逻辑进行辨析,以便发掘人与生活的隐秘之处。
赵本夫的《天漏邑》讲述了一个脱离现实世界的“天漏村”的故事。天漏村与世隔绝,鲜有人迹,自然环境恶劣,常常发生雷电伤人事件,但是整个村庄的人却始终不离开这里。赵本夫借一所大学的“考察队”,以田野调查的模式,从神话传说、地理构造、历史事迹和科学分析等多个角度试图揭示天漏村的秘密。然而,几代科学家对天漏村的研究,并没有让天漏村的真实面目变得清晰起来,研究结果反而进一步证实了天漏村不同寻常的种种异状。天漏村是超自然的,科学的触角无法触及它的真正内核。天漏村又是超历史的,千百年来流传于其中的种种传说故事,加上抗日战争时期的一段英雄史诗,天漏村又染上了革命的神秘色彩。宇宙的风云变化与文明的自然交替,在天漏村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善与恶,美与丑,真实与虚幻在天漏村自由出入,相互交织,形成了一番奇幻诡谲的景象。
天漏村具有福柯理论中的“异托邦”性质,它真实存在,且脱离现实社会,容纳了一批相对普通人而言的“异常个体”。根据传说,天漏村是女娲补天时候的有意遗漏,为了在补天的同时,留下一个缝隙泄漏风雨雷电,用以惩罚人世间的罪人。因此,历朝历代的犯人都被流放到天漏村,“如果上天认为你罪无可赦,就会被天雷劈死;如果认为你尚可宽宥,就会留你一条小命。总之让你战战兢兢,生不如死。”从天漏村走出的游击队员千张子,在日本人的严刑拷打之下难忍疼痛,透露了檀县长的下落,为了赎罪,他趁乱逃脱,轰炸了日军的营地,并埋伏在城中不断枪杀日本士兵,甚至采取了自杀式的轰炸行为,导致终身残疾。一直被视为抗日英雄的千张子,最终在昔日的游击队长宋源的调查下坦白了自己的背叛行为。本应被枪毙的千张子,却被送回了天漏村,逃脱了法律的审判转而接受上天的裁决。正如村长所说:“咱天漏村没有王法,可是有天雷!要是罪不可赦,自有天雷劈死他,前世今生的罪都逃不掉的。要是老天爷留下他,就是让他忏悔、赎罪,有啥不好呢?”天漏村在成为罪恶之村的同时也成为了法外之地,它遵循自己的行事逻辑,试图打破或研究其内在规律的人难免会遭到自然的惩罚。小说中的另一条线索即教授祢五常带领的研究团队,他们试图从竹简中破解天漏村的秘密。然而,在这个神秘诡谲之处,种种意外的发生让祢五常以及他的整个团队的心态都发生了变化。一个学生遭遇雷电意外死亡,另一个学生神秘失踪,再加上古代激战场景如海市蜃楼般地再现,使得原本崇信科学的祢五常也不得不心存敬畏。
除此之外,作为“异托邦”的天漏村与时间的关系也值得注意。福柯认为,“当人类处于一种与传统时间完全中断的情况下,异托邦开始完全发挥作用。”天漏村就是一个与传统时间相区别的空间。天漏村的历史非常长,并且与世隔绝。也就是说在外面的世界历经朝代变迁的同时,天漏村却遵循着自己的时间维度,生活在那里的老人不知道今夕何年,甚至认为外面还在进行抗日战争。村里人拒绝科学技术的介入,遵循着一种奇异而古老的生存法则。更加奇特的是,每隔六十年,天漏村就会出现古战场奇观,历史与现实的画面交织模糊了时间的界限。祢五常消失在古战场奇观里的女学生,也暗示了这个空间可以突破时间的限制。世代由哑巴所撰写的竹简,成为了天漏村传奇故事的记录,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天漏村的地方志。但是这种地方志不是按照时间顺序而精心编写的历史文献,而更像是一些杂乱无章的传说汇编,其中既有远古的集体记忆,也有个人的生存体会。在时间维度上,天漏村具有恒定的形态,它不随时间的变化而改变,而是不断地吸纳居民们的个人记忆,并将它们作为强化其固有形态的素材。天漏村的村民们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完全认同,他们不愿意竹简上的史料外传,他们敬畏神明,遵循古法,哪怕是一直接受现代生活的宋源和千张子,都认同天漏村可以自觉地裁决罪人。传统的时间在天漏村不发挥作用,它作为一个“异托邦”,按照自有的法则吸纳人和事物,并做出自己的判断。
天漏村与外来者之间的关系,也体现出了这个村庄的“异托邦”性质。首先,它对外来的旅游者和探访者并不完全排斥,而是愿意向其展现异乎寻常的特质,对于愿意融入其中的外来者,如民国时候的学者柳先生,也表现出包容的态度。但是,与对待其原住民不同,“异托邦”展现给外来者的面目总有一些被遮蔽的地方。因而,无论是遮遮掩掩的民俗习惯、神秘的竹简内容还是先人的墓地,都成为了天漏村所希望掩饰的一个部分。正因为这样,以祢五常为代表的外来者们所看到的天漏村,实际上是带有自我想象成分的天漏村,也正是这种想象与观看的结合,赋予了天漏村更为浓重的“异托邦”性质。在小说的最后,祢五常始终未能研究清楚天漏村的秘密,他不得不这样感叹:“其实做高人很容易,像你现在的见识,足可坐以论道,往山洞里一住,就是高人了。自古常把隐士称为世外高人,其实大谬。在我看来,真正的高人还是在世上,因为他不逃避,直面社会,直面人间,不屈不挠,哪怕碰得头破血流,这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高人。所以,我宁愿效仿世上捡垃圾的老太,也不会去做山中隐士”。此番言语看似是对出世和入世的深切体会,事实上还隐含着对天漏邑这一“异托邦”探索失败的失望与无奈。
那多的犯罪题材小说《十九年间谋杀小叙》以清华大学的“朱令案”以及近年来连续发生在高校的几起投毒案件为灵感,抽丝剥茧,层层深入,探寻大学生特有的隐秘的内心世界。那多在创作谈中提到,“那些年我关注了很多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的恶性案件,每一个案件都像一朵狂野的火焰,那样的邪火在成年人身上几乎看不到。”为了探寻大学生特有的“邪火”,那多通过营造多个“异托邦”场景,将人性的复杂和黑暗表现出来。故事发生的环境是上海医学院和生医院委培班,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高校环境,而是需要每天往返于解剖教学楼、停尸房、毒理研究室以及医院的一个特殊的“异托邦”。在这个“异托邦”中,所有人都可以便利地接触到常人所无法接触的尸体、人体组织以及毒药,因而,也将原本隐藏在人的内心深处的恶意不断放大,最终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小说中的文秀娟具有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双重身份,为了争夺家中唯一的上大学机会害死了姐姐,并且从幼年开始就遵循一条黑暗的道路,不顾一切地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为了改变命运,拼命学习打工,并为自己营造了条件优沃的假象。同时,为了胜过其他同学,不惜解剖了大家共同饲养的宠物兔,还举报了好心为她提供答案的项伟,导致项伟跳楼并落下了终身残疾。在发现有人在毒害自己之后,文秀娟以近乎变态的冷静与谋杀者展开通信,试图凭借一己之力找到凶手并反转控制凶手的人生。不过,文秀娟既高估了自己的智商,又低估了同学对自己的恶意。当谋杀者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班时,再缜密的心思也无济于事。中途转入委培班的柳絮被文秀娟选为唯一的同盟者,是整个事件的见证者,同时也是整个班唯一的不知情者。天性中的善良使她不幸被裹挟进死亡的河流,恐惧和疑惑伴随她十九年,当她和警察郭慨再次启动调查并即将接近真相的时候,死亡却又一次来临。
福柯通过“异托邦”概念对现有的秩序社会提出质疑,一些学者认为“异托邦”是一种对权力的抵抗,但是也有学者认为,比起“异托邦”的抵抗效应,它更像是一种“重新的排序”。那多在小说中正是通过几个“异托邦”的排序,质疑在正常生活表面下的暗潮涌动,并揭露暗含在平静之下的杀机。
小说中的另一个“异托邦”是墓地,墓地既是小说里多次死亡的见证,又是犯罪者袒露心声之处。福柯认为,公墓具有“异托邦”的性质,公墓“是一个同所有城市或是社会或是乡村的地方的集合接触的地方,因为每个人,每个家庭都碰巧有亲属在公墓中”。并且,公墓在社会中以迥然不同的方式发挥着作用。当人们确信灵魂不死的时候,公墓被放置在城市的中间,靠近教堂,但是19世纪以后,对死亡的畏惧使人们认为公墓会产生蔓延疾病的效果,因而公墓也逐渐从城市中心被迁往郊区。《十九年间谋杀小叙》中的公墓是人所畏惧之处,但这种畏惧不单单是对疾病或者死亡的恐惧,反而再一次转向对灵魂不死的思索。文秀娟前往墓地看望被自己谋杀的姐姐,是希望通过忏悔和解释的方式祛除缠绕自己的噩梦。柳絮前往墓地,悼念警察郭慨,是为了用凶案的告破告慰青梅竹马的灵魂。当谋杀组织者马德死去之后,委培班的同学们组织前往墓地祭拜文秀娟,但是“没有人流泪”,甚至当投毒罪证之一的木板被烧毁的时候,“每个人从墓前走回来后,都仿佛更轻松了些。”可是,不流泪的眼睛和轻松的表情或许只是精致的伪装,当一队唱着大悲咒的僧侣出现的时候,伪装被撕裂,剩下的却是对不死灵魂的畏惧。
小说通过对两个“异托邦”的建构,让所有的人陷入绝境,并通过丝丝缕缕的细节织起了一张大网,考验着心灵最深处的人性。作者曾经提到过现实世界的沉默与混沌:“只有夜晚才能感觉到世界。白天人们被世界裹挟,翻滚冲撞,最终稀汁似的被拍在各个角落。夜晚,这团稀汁收拢起来,开始蜷缩成一个整体,开始可以感受到森然横亘在面前的整个世界。沉默的,难以名状的,在善与恶之间徘徊的混沌世界。”小说告诉读者,在善恶之间,人性似乎不能经受起任何考验,许多微不足道的细节就足以成为杀人的毒药,足以让受害者成为加害者,让沉默者最终杀人于无形。但是,小说也告诉读者,在混沌的世界之中,有些人尽管已经落入了死亡旋涡,却还是能坚守心中的善良和人性的底线,并借此发出的一丝微光斩破世界的黑暗。
2017年底,张辛欣的科幻长篇小说《IT童话》在《收获》上发表,小说改编自她前几年发表在《上海文学》的短篇小说《IT84》,这一带有指向性的名字将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1984》拉入了读者的视界。张辛欣以她在数码科技领域的工作经验,塑造了一个名为“想哭”的蠕虫病毒,并设计了一座以“奴役即自由”为口号的“异托邦”的城堡。小说从《IT84》改名为《IT童话》,就可以看出张辛欣创造童话“异托邦”的意图。小说发生在人工智能时代,世界已经由两大国际控制,一个是星05,一个是50星,两大国际通过制造芯片并植入人体来控制人的情绪。各类边缘人、强迫症患者和陷入精神困苦的人们,都通过更换芯片来解决问题,这样,人获得了长寿,没有疾病的痛苦,也没有工作。甚至人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植入了太多芯片的人开始向机器人过渡,成为半机器人(Cybory)。
正如张辛欣自己所说,她在创作《IT童话》时,电脑病毒还未占据各大网站的头条,而 “阿尔法狗”也还未战胜李世石。如今的科幻小说已经难以预测甚至想象未来的发展情状,反而变成了现实生活的一种浓缩和折叠。正如郝景芳的获奖小说《北京折叠》,“折叠”所引发的科幻效果已经不再是最为人所注意的地方,反而是“北京”所来带的现实反思为小说赢得了广泛声誉。《IT童话》也是如此,张辛欣并不是为了创造一个人工智能的未来世界,而是通过对人工智能泛滥的反思,表现出对人类未来的忧心。小说中的“军工厂”就是作者所营造的“异托邦”。这里由导师统领,遵循“奴役即自由”的口号,制造“独角兽”,号称可以通过掌握潜意识来彻底解放人类的精神疾苦。导师是一个穿着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的IT精英,他宣称,两大国际在人体安装芯片,解决了人的生理痛苦,但是只有安装了“独角兽”才能获得精神的自由。军工厂的员工,除了一些机器人,都是有着各种被放大了缺陷的女工们,如脸上布满青春痘的“痘痘”、体重307斤的“肥肥”、总是在不断删除的“删删”,她们出于共同的信念,希望经过秘密通道到达桃花源,装上“独角兽”,实现自我的救赎。小说里的“异托邦”具有封闭的性质,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已经关闭,墙体已经加固,成为了一个外人无法进入的禁区。根据福柯的观点,“异位总是假定了一个开放的和关闭的系统,这个系统使异位孤立起来,并使之同时具有可渗透性。一般来说,人们不会进入异位,就像不会进入风车一样。他要么被禁止进入,比如军营;要么不得不顺从于仪式或净身。”《IT童话》中的工厂就是一个禁闭之地,但是“想哭”因为与导师的特定关系,得以被故意放入,从而实现了对“独角兽”计划和导师的观察。
除了独角兽制造工厂这个“异托邦”,小说中还嵌套了另一个具有“异托邦”性质的意象,即魔镜。在小说里,导师通过魔镜给工人们下达指令,而工人按照魔镜的指令制造产品、分析数据甚至进行日常活动。在魔镜的凝视之下,人的隐私完全暴露,无处可藏:“人真的没有地方躲藏了。这是你们的导师比奥威尔的老大哥可怜的地方。工巨魔镜是3D的,女工凭七情六欲,想看的画面会自动前推,被忽略的画面会自动缩后,无数画面,井井有条,好像套在千层饼里。科幻片里那些是人是鬼的家伙都还手推移画面,落后于工坊现实呢。”福柯在《另类空间》中也讨论过镜子所具有的“异托邦”性质,镜子扭曲和分裂空间,从而达成对日常空间的质疑:“镜子像异托邦一样发挥作用,因为当我照镜子时,镜子使我所占据的地方既绝对真实,同围绕该地方的整个空间接触,同时又绝对不真实,因为为了使自己被感觉到,它必须通过这个虚拟的、在那边的空间点。”镜子之所以具有“异托邦”功能,是因为它真实存在同时又能够反映镜中之人的位置。镜子和镜中之人形成两个空间,由镜子进行连接,而镜子在连接两个空间的同时,又使得人所在的现实空间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空间。《IT童话》里,劳劳的儿子从出生就开始面对魔镜,按照魔镜的指示完成日常生活和成长,儿子与魔镜形成对照,魔镜改变了儿子所在的空间,儿子甚至被起名为魔镜儿:“儿子出生在镜世界,父母低头看魔镜,儿子认识的第一人,不是妈妈,不是爸爸,是魔镜里朝他招手的他自个儿。”在镜子里,魔镜儿看到了自己,但是自己似乎又不在那里,他无法和人类交流,而只愿意和魔镜中的自己说话,完全成为童话消失之后赛博空间的产物。魔镜儿的表现让希望以童话来救赎人类世界的“想哭”完全失望,她只好继续进行刺杀导师的计划。
当“想哭”和她的制造者导师碰面并开始实施刺杀计划的时候,小说想要表达的真正内容超越了其科幻色彩开始表现出来。“想哭”是一个蠕虫病毒,由导师通过三维动画建模软件和数码泥巴捏造、搭建而成,并且在流浪的过程中获得了人类的器官和意识,成为了永远16岁的机器人少女,拥有完美的身材和极高的智能,但是因为没有人心,无法流出眼泪。“想哭”和导师关于人类意识、潜意识以及“独角兽”计划的讨论,带有理性的哲思。导师认为,无意识保留了人类最后的真实:“只有在无拘无束的无意识中,人还是诚实的,无意识是人存在意义的真实和人的价值,是人性所在。”但是,没有节制地过度的开掘人类的潜意识,最终会导致潜意识的枯竭,也会使地球被幻想包裹而失去现实。不仅如此,被开发了潜意识的人是否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导师和两大国际的做法是否其实殊途同归?“用快乐的独角兽人制作更多独角兽,安装更多独角兽人,夺取了人数,悲苦的人没活儿干的人,就算个个有快乐的自意识,又怎么样呢?我不认为人的意识可以成为快乐的,比起悲苦,快乐的感觉,单调多了。我不认为你可以改变人的意识去向。”当导师和“想哭”相遇时,“想哭”渴望获得人类一样真正的眼泪,而导师却开始羡慕“想哭”能够永生。小说的最后,仿佛阿尔法狗和李世石的棋局一般,人类落败,导师付出了生命,而“想哭”成为了新的导师。在人工智能的“异托邦”中,人类最终将会朝着哪个方向进化?是机器人、半机器人还是人工智能?更或者是“想哭”那样的数字产品?历史的进程无法阻挡,张辛欣希望能在人类失去了隐私和意识之后,在潜意识领域做出最后的努力,守住真实的人心和像独角兽的小犄角一般晶莹剔透的眼泪。
福柯的“异托邦”理念认为,“能够连接常规空间、位所,又反映、表征、抗议或者颠倒常规‘位所’以展示空间的建构逻辑,同时,又是真实的却外在于常规空间的空间就是具有‘异托邦’功能的‘异托邦’空间。”异托邦是一个不断变化、不断流动的概念,既是文本上的,也是空间上的,更可以被视为一种哲学思考的方式,一种质疑和反思的精神。《天漏邑》《十九年间谋杀小叙》和《IT童话》作为近两年长篇小说中独具特色的三个文本,从过去、当下和未来三个维度,思考隐藏在平静生活下面的异质和变动,他们的尝试横跨了空间和时间,对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模式提出了质询,同时对新世纪以来的小说创作方法也具有启示作用。
注释:
a Kelvin T.Knight.Placeless places: resolving the paradox of Foucault's heterotopia, Textual Practice, 2017, Vol.31, No.1.
bc [法]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4页、5页。
d Foucault, Michel.Utopian Body, trans.by Lucia Allais, with Caroline A.Jones and Arnold Davidson.Sensorium Embodied Experience, Technology, and Contemporary Art, ed.Caroline A.Jones, MIT Press, 2006,pp231-231.
e 《另类空间》借自王喆的翻译,发表于《世界哲学》2006 年第6 期。此外,在周宪译为《不同的空间》中有相关表述,收入《激进的美学锋芒》,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fgmqv [法]福柯:《另类空间》,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 年第6 期。
ht [法]福柯:《激进的美学锋芒》,周宪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27页、26页。
i [法]阿兰·布洛萨:《福柯的异托邦哲学及其问题》,汤明洁译,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
jz 张锦:《福柯的“异托邦”思想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46页、145页。
kln 赵本夫:《天漏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4页、348页、392页。
o 那多:《绝地何以成为绝地——<十九年间谋杀小叙>创作谈》,详见http://chuansong.me/n/2037968842427.
p J.Topinka, Robert.Foucault, Borges, Heterotopia: Producing Knowledge in Other Spaces,Foucault Studies, 2010,No.9.
rs 那多:《十九年间谋杀小叙》,《收获长篇专号.2017.秋卷》,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01页、248页。
uwxy 张辛欣:《IT童话》,《收获长篇专号.2017.冬卷》,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43页、247页、295页、2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