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径选择·经验边界·精神胜利法
——关于鲁敏长篇小说《奔月》

2018-11-12 17:03顾奕俊
长江文艺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荷尔蒙缺席身份

◎ 顾奕俊

在同样出版于2017年的小说集《荷尔蒙夜谈》封底,印有作者鲁敏写的一段话:“最近写的几篇作品中,我对肉体本能的暴动有种特别热衷的欢呼……我正想以这样的方式,对身体的六十万亿细胞表达迟到的尊重与重视。这些,不见得正确,更谈不上深刻,说局限或也差不离。这只是事实,我最近真的就是这么理解和看待世界的。”而在另一篇有关《荷尔蒙夜谈》的创作谈里,鲁敏更是坦言“我接连抵押上了好几篇小说,不排除还会继续,以成为其(荷尔蒙)无条件的背书者”。对于《奔月》的阐释,《荷尔蒙夜谈》或许是不错的开启方式。

诚如鲁敏自述,《荷尔蒙夜谈》洋溢着“对肉体本能的暴动”:雕塑家在高空飞行时对邻座熟睡中的女乘客产生了“难以说清的骨肉相连般的亲人感”(《荷尔蒙夜谈》);伪装成鞋店老板的毒枭对于女性双足从有所企图至病态迷恋的转变(《三人两足》);鸭店老板在虐杀女护工后的臆想(《徐记鸭往事》)。至小说集末篇《坠落美学》,则通过女主人公自我欲望的倾泻与自我命运的放逐,全面呼应“肉体本能”“暴动”这两个叙述关键词。尽管《坠落美学》并不一定是最值得被言说的篇章,但作品弥散开去的强烈的荷尔蒙气息,或许最为忠诚地贯彻了鲁敏晚近以来的创作理念。

这种“欲望失控”在小说《奔月》内得到进一步强化,而“欲望失控”的载体则是一辆同样失控、并旋即坠落悬崖的旅游大巴。“失控的旅游大巴”是鲁敏在叙事上的路径选择,她需要借助这辆高速运行在虚拟世界的巴士将女主人公小六抛掷到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的偏僻地域。《奔月》也因此同时出现了两个“小六”:其一是活在众人记忆维度里的都市白领小六,其二则是居于现实维度中、暂用她人身份的超市员工小六。在贺西南、张灯视野下讲述的“南京故事”,可以换个较时髦的说法,即“小六的前半生”。“不在场”的小六成为这段“南京故事”的叙述支撑点。正是在寻找小六的过程中,贺西南挖掘出妻子小六隐藏于日常生活底下的复杂多面。“在场”的小六(吴梅)却是“乌鹊故事”的旁观者,她是这个现实维度故事里的“叙事拼图”,舒姨、林子、聚香等人的“前世今生”在其视角中得以展开。

从“南京故事”到“乌鹊故事”,身份的显隐对于个体欲望的扬抑构成了耐人寻味的导向作用。欧文·戈夫曼对此作过相关论述:“当个体扮演一种角色时,他便不言而喻地要求观察者认真对待在他们面前建立起来的印象。要求他们相信,他们所看见的这位人物实际拥有他好像拥有的品质,要求他们相信,他所做的事情将具有自不待言地要求有适于它的那种结果,总之,要求他们相信,事情就是它们看上去的模样。”某种程度上,自带身份属性的“表演”也会成为压抑个体欲望的症结所在。小六的情感出轨正是她需要褪去种种社会身份进行自我欲望的复苏与排解,故而她与张灯“默契”地以化名方式维持着隐秘的婚外情关系。对于他们两人而言,只有不公开真实身份才能避免进行相应的“角色演出”,本真欲望也只有在此情况下才能自然流露。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小六与林子的关系中,牵制他们间情感前行的恰恰也是身份。林子的欲望预设是有具体指向的,即使他从内心深处对小六存有两性层面的好感与寄托,但他无法容忍施加好感的客体对象是不具备真实身份的虚拟存在。林子必须要通过确认对方的真实身份,建立某种附着于社会关系网的真实情感关系,从而保证自身欲望的合理性、正当性。但小六则只需满足“对肉体本能的暴动”,所谓“身份”则是阻碍欲望倾泻的“罪魁祸首”。这种情感诉求上的冲突矛盾,成为林子无法与小六进行深入交往的精神羁绊。

在形式上,小六经历了三次“奔月”。抛开第一次“奔月”不可抗拒的客观因素,在之后的两次“奔月”中,可以察觉小六强烈的主体意识。当化名“吴梅”藏身于乌鹊镇的小六感受到周边人际关系的压迫时,她再次通过逃离试图消解这种压迫感。但回归南京的小六逐渐意识到在这座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里,她原本扮演的社会角色与家庭角色都被统统消抹,她的一切身份属性皆可由他人替换。假如说小六“奔月”的目的是为了挣脱固有生活状态的身份“深渊”,她其实也拆解了相应身份角色所属的秩序关系网。她试图追求失序状态,但未料到“秩序”早已找到相应的身份替代者,并在完成秩序“初始化”的同时将小六遗弃。

鲁敏在《奔月》里延续了对“欲望失控”的迷恋,然其期待的“欲望失控”由始至终从没真正发生,因为小说的人物欲望根本未曾落地。从南京至乌鹊镇,小六很快就“顺利”地在舒姨一家(家庭)与超市(社会)间完成身份的过渡转换与重新确认,她在聚香婚礼前苦口婆心却又不乏世故的劝告,以及随之而来的怀疑、焦虑、恐惧,无不说明小六在极力挣脱世俗捆绑的同时,却又不得不依靠世俗定义的价值标准完成指向自我的规训约束。

《奔月》描绘了一座名为“乌鹊”的小县城。从相关细节描述可以看出,小六首次“奔月”的目的地绝非传统文人心心念念、希冀有一天能于此吟诗作赋的桃花源圣地,也绝非苍凉凄清的广寒宫。除去地理位置,撇开规模大小,乌鹊与南京在空间结构、社会结构等诸多方面实则差别甚小。小六在蝼蚁超市遭遇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也不过是将小六先前就职单位的人事斗争转移场域继续演绎而已。在这个遍地山寨建筑、山寨文化、山寨生活的国度里,所谓“生活在别处”只能是空游无所依的臆想,所谓“奔月”不过是永远无法等到的戈多。从逃离伊始,便注定是平乏生活的无限复制与循环上演。

《奔月》也在讲述迥异个体关乎经验边界的受阻与突围。吉奥乔·阿甘本认为城市日趋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阻断了任何能转化为经验的可能:“正是这种不可转化为经验的事实使得日常生活前所未有地无法忍受,而不是所谓的生活质量低下或相比过去缺乏意义造成的(相反,日常生活中或许从未像现在发生如此意义丰富的众多事件)。”一方面是“不可转化为经验的事实”,另一方面是“如此意义丰富的众多事件”,这种悖论现象也可以说是现今独特而怪诞的“都市人文景观”。

对于小说《奔月》中的大多数人物,他们的生活状况暴露出的是经验边界受限后的困顿无力。如在贺西南与小六组建的家庭中,两个人都完全局限于各自的狭窄经验,至于对方性格习惯、生活方式、爱好追求等等皆一无所知。小六的失踪与绿茵的出现,让贺西南需要不断去刷新、甚至推翻自己的经验边界。尤其是当绿茵以叙述者的身份将小六不为贺西南所知的一面呈现在他面前时,贺西南感受到的是交织着愤怒、怀疑、惊恐、委靡的复杂情绪:“唉,有完没完啊,真不知小六背后到底有多少扇没有打开的门,门后面是妖怪还是天使。”无论“妖怪”,还是“天使”,都是在瓦解贺西南对于小六种种早已根深蒂固的认知边界。这显然不止贺西南,同样还包括“南京故事”里的张灯、绿茵、小六单位的搭档与下属。尽管他们生活在南京这座偌大的城市,但个体经验的伸缩已与空间维度的广阔或狭窄无关,因为制度化的生活方式让都市人本身就被限定为城市中固定的“程序”,或者“零件”,他们的经验触及范围往往是几个点构建的单调乏味的活动平面。阿诺德·汤因比对相关现象曾做过描述:“在日益缩短的工作时间内完成日趋严格的标准化工作,从而越来越容易地挣到越来越多的钱是一件十分无聊的事情。在完全机械化的经济环境中,人们为了养家糊口所从事的工作中已不会再有任何热情;而没有了热情的人生将是毫无价值的,甚至是无法忍受的。”尽管汤因比发出这番感慨的语境嵌合了1899至1966年的欧美国家工业化进程,但语境背后释放出的对个体经验毁灭的痛惜与哀悼却直抵当下中国社会具有普遍性的精神病症。从这个意义而言,小六与张灯的露水情缘、贺西南找寻失踪者小六、绿茵介入贺西南的家庭生活,等等,都是他们以非正常的方式去突破受限的经验边界。

《奔月》中,个体经验的边界也往往与家庭成员的“缺席”有关。“缺席的父亲”是鲁敏小说频繁出现的文本隐喻,张莉对鲁敏小说中“缺席的父亲”形象进行阐释时认为:“与其说父女情感显示了一位女性小说家对像父亲一样的长辈男人的崇拜,不如说鲁敏小说因对父辈精神生活的向往而具有了别种情怀。”但《奔月》里小六父亲的“缺席”却延伸出更为复杂暧昧的所指。依据小六母亲的描述,小六与其父亲的“自我消失”是基因遗传的结果,并以小六童年时收到的玩具来论证“消失男人”的“慈父形象”。张灯却在洞悉礼物的真相后揭穿一切:长久以来都是小六的母亲假扮“缺席的父亲”寄送礼物。这是个饶有深意的细节:小六的母亲要通过这种方式维系小六对父亲形象的记忆经验。同时,小六母亲的行为也是对自身产生精神层面的“催眠暗示”,借此掩盖这个家庭内部无法为外界触碰的历史伤痛与现实残缺。

籍工、舒姨一家同样也经历了家庭成员的“缺席”,及由家庭成员“缺席”引发的经验真伪探讨。这组家庭关系里,“缺席的父亲”转移为“缺席的儿子”。在舒姨的叙述中,“缺席的儿子”是在海外名校获得博士学位,并即将获得美国绿卡的成功人士,但儿子最终在电话另一头的自白,证明了“成功人士”身份的虚假。不同于张灯的正面揭穿,小六以善意的谎言保留住儿子在众人心中的完美形象。尽管籍工与舒姨未必真的对于儿子所处境遇全然无知,但他们必须要借助早已成为预设的叙述对象重建自我与家庭的经验边界。这就让人联系到小六在与籍工、舒姨两人谈话中提出的“第六个指头”:“就好比说,一个人从来没有个六指儿,他会替没有的那第六个指头疼吗?”尽管小六试图否认“第六个指头”的价值意义,但对应小六自身的经历、籍工舒姨一家的故事能够说明,虚无的“第六个指头”往往成为维系家庭这一伦理空间内部人与人关系的支撑点,并在这一过程中建构出脱离真实、却又趋于真实的共性经验。

在这基础上,可以进一步讨论这样的疑问:为何当下数量不在少数的都市人如此渴望从“此我”中逃离出去?汪民安对现代社会从超验领域趋于世俗性的变换有过颇为生动的形容:“纵向的天国被铲平,人们在地上横向地彼此观望。”尽管描述颇为诗意,但其内核却揭示出现代性背景下的苍凉本质。汪民安与阿甘本都是在试图说明经验毁灭对于人类的生产状态、生活方式的影响变动。“此我”之所以表现出乏味、单调、重复的特征,正是由于随着现代工业文明与城市化建设的推进,普通个体的经验认知范围在制度化、专业化等因素的制约下被加以限定,只能“彼此观望”,这也成为小六“奔月”极其关键的行为动机。再来考察《奔月》的“南京—乌鹊”双层空间设置就显得很有意义。

有关双层空间的设置,需结合《奔月》的逻辑问题来谈。事实上,鲁敏小说的叙事逻辑曾多次被批评界讨论,这种讨论有时候甚至是尖锐的批评。相关批评主要集中在鲁敏过度强调小说的故事性,从而在情节处理上偏离了现实主义的逻辑准则。假如以现实主义的视角来考察《奔月》,相类似的逻辑问题同样不少,这些暴露出来的逻辑问题甚至是“反逻辑”“反现实”“反传统”。但《奔月》在若干细节处理上的“反逻辑”“反现实”“反传统”,恰恰说明这部作品并不完全以现实主义作为创作基准。这同样也是鲁敏在创作《奔月》时的一种叙事上的路径选择,她需要以背离现实的方式对庸常现实形成超越。

《奔月》的“南京故事”与“乌鹊故事”如同是在两个舞台上同时进行的剧目,分别指向“此我”与“彼岸”,要构建这两个相对立且各自封闭的“舞台”,就势必得背离墨守成规的经验壁垒。鲁敏写作《奔月》最为核心的意图并非是具象化的日常生活反映,她需要借助戏剧性的封闭空间设置进行有关生与死、情与欲、经验与想象、永恒与刹那等抽象问题的探索。鲁敏甚至不惜拆解秩序,揉碎时间。她需要的是极致,需要的是浓缩,因为只有在极致与浓缩之中才能触碰到被终结的欢泪。《奔月》实则是关于个体的悲感寓言,一个都市女性在精神肉体上的远征与败归:她从“此我”逃往“彼岸”,却又在“彼岸”目睹“此我”的重现与降临,于是她只能再次“奔月”。“奔”是过程,也是目的,而“月”更像是带有引诱性质的精神幻像,“月”本身就是对这个喧嚣时代的经验边界的嘲讽、冒犯。

《奔月》中,无论是“奔月”,抑或“自我消失”,其实质都可纳入“逃离”这一叙事母题。尽管我们可以列举中国文学史长河中一系列经典作品,以验证“逃离”母题悠久的谱系传统,但对应当下,“逃离”已不再只是书写者关乎小说空间转换调度的叙事策略,而逐渐异变为形迹可疑的叙事惯性。

回到《奔月》。假如将“月”理解为是对庸常群体经验边界的冒犯,那么小六的第三次“奔月”则像是对小说所进行的自我冒犯。尽管我们激赏于《奔月》整部作品在形式上作出的先锋性尝试,但难以否认的是,《奔月》结尾略显仓促的处理,再次说明中国文坛现今令人瞩目的一批写作者在面对“未来”朝向的无可奈何。作为擅长暗疾书写的作家,鲁敏同时又必须要正面遭遇当代中国作家群体几乎同病相怜的创作暗疾:他们可以精准地点出“伤口”的位置所在,加以描述“伤口”的来龙去脉,却无力治愈“伤口”。原因很简单,因为点出“伤口”、描述“伤口”指向的是过去与当下,治愈“伤口”则延伸未来。“未来”,恰恰是当下书写者欲言又止的“痒点”。

写作《奔月》的鲁敏依旧保有其敏锐的观察力与透彻的洞见力。她对家庭与个人、欲望与伦理、道德与利益等问题的视角切入,实质上说明鲁敏已经将“手术刀”触碰到这个时代最为本质、最具痛感的“神经”。我们也可以理解鲁敏希望通过小六前两次的“奔月”昭示出生命中循环不止的生存困境,但当鲁敏已然意识到“奔月”的无可挽回而让小六再次“快跑”,则形同叙事狂欢后的“缴械示弱”。

应该承认,中国当代作家并不像部分批评家指摘的那样全然无力对现实世界形成有效反映,相反,以鲁敏为典型的书写者以矫健的身姿精准无误地找到属于这个时代的症结。但———这也是很多人必须要追问的:然后呢?如同鲁敏小说里时常涉及的“缺席的父亲”“缺席的儿子”,“然后呢?”同样是一个在当代众多文学作品里普遍“缺席”的问题。这种“缺席”很多情况下甚至是“被缺席”。“然后呢?”之所以“被缺席”的原因有很多,最致命的一点植根于作家在面对超验性命题时所产生的恐惧心理,以及恐惧过后的精神疲态。倘若“逃离”沦为作家回避内心恐惧感与疲倦感的惯性操作,这其实是对现实的另一种形式的精神胜利法。

可以听听哈罗德·布鲁姆是怎么说的。在《文章家与先知》一书里,他将爱默生、尼采、弗洛伊德等人指认为“先知文章家”,他认为“先知文章家”的终极效用在于:“帮助我们找到自己,成为关怀的人,而不是漠视自己,也漠视他人的个人主义者。”尽管自谓为荷尔蒙“无条件的背书者”的鲁敏未必愿意承接“先知文章家”的名号,但“找到自己”“而不是漠视自己”同样也是一个小说家及其作品最终能否抵达永恒的至关重要的参考项。

注释:

[1][3]鲁敏:《荷尔蒙夜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封底,37页。

[2]鲁敏:《为荷尔蒙背书》,《名作欣赏》,2017年第 5期。

[4]【美】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黄爱华、冯钢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7页。

[5]【意】吉奥乔·阿甘本:《幼年与历史:论经验的毁灭》,《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尹星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

[6][9]鲁敏:《奔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09页,264页。

[7]【英】阿诺德·汤因比:《变革与习俗:我们时代面临的挑战》,吕厚重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9页。

[8]张莉:《“不规矩”的叙述人——鲁敏论》,《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6期。

[10]汪民安:《现代性》,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5页。

[11]【美】哈罗德·布鲁姆:《文章家与先知》,翁海贞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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