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丹
戴维·洛奇是英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和大学教授。作为一位自觉意识很强的小说家,他不仅深谙各种文学批评理论,而且一直置身大学校园,对英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存在的问题有着切身的感受。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不仅能够欣赏到意识流、互文、拼贴、戏仿、并置等现代、后现代写作技巧的娴熟运用,而且还能体会到作者对英国传统讽刺小说创作风格的继承。洛奇不仅对他所熟悉的学术界、高等教育体制进行了无情的嘲讽,还深入刻画了校园文化与工业文化的疏离与冲突,并希望通过采取一定的措施、学术界和工业界的共同努力来实现两者的融合。《好工作》是戴维·洛奇“校园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在主题刻画、叙述形式、故事场景描写等方面都体现出现实主义小说的特征。作者将小说描写的范围进一步扩大,由大学校园、学术界扩展到了工业界的工厂、车间。在主题刻画方面,侧重于对英国高等教育危机和英国现代工业困境进行思考,主要描绘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卢密奇或者说伯明翰学术界和工业界在英国政府的保守政策下的社会现实。
作为一名大学教授,洛奇对于英国政府推行的大规模削减公共开支计划对高校的影响有着更加真切和直接的感受,可以说他也是在大裁员背景下提前退休专门从事创作的。因此,其描写更加贴切、真实、有说服力。
首先,高校教育经费严重不足。
20世纪80年代中期英国政府推行大规模的削减公共支出计划,这使英国高校面临严重的经费短缺,结果造成高校师资不足、人才外流,必要的教学活动无法开展。为了应对这一困境,卢密奇大学英文系不得不采用各种办法节省一切可以节省的开支,如取消选修课等。身为一院之长的史沃娄教授几十年没有参加过任何国际学术会议。当接到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个会议邀请函时,史沃娄只能无奈地感慨:“可我弄不到路费。”因为没有经费,卢密奇大学只能无奈地面对像罗宾这样有才华的年轻博士可能被美国高校猎走的风险。为了应对大幅度削减经费的问题,各地高校不得不动员尽可能多的人提前退休并停止进入,这就是像罗宾这样有才华的青年知识分子也很难获得一个长期教职的原因所在。其次,学术体制的腐朽与黑暗。
史沃娄是在洛奇“校园小说三部曲”中始终出现的人物,从讲师、系主任到现如今的一院之长,他在学术上没有什么建树,一介平庸之辈,然而即便如此他却占据着院长、文学教授的位置。相反,罗宾积极上进、专心研究、醉心工作,对工作、对学生充满热情,却只是一名临时讲师,随时有被解职的风险。为了能够得到永久教职做出了各种努力,但面临英国高校裁员的现实,如果不是结尾处继承了叔叔一份神秘的遗产,她可能只有远走美国这一条路。这种人物处境的对比,体现出英国教育体制论资排辈、终身制的腐朽和黑暗。平庸者位居高位,有能力者无论怎样挣扎和努力都不得其门而入。小说深刻揭示了象牙塔内的生活远没有普通百姓所想象的那样纯净和神圣。相反,学者、教授们也和普通大众一样每日为生活所苦、为生计奔波,学术圈的明争暗斗也同样你死我活,充满血腥。罗宾被迫接受“工业年影子计划”,男友查尔斯的转行都深刻说明了青年知识分子在现实学术体制下的无奈。最后,当代学者的急功近利、闭门造车是高等教育危机的根源所在。
与《换位》《小世界》一样,洛奇在《好工作》中对只顾追名逐利而不潜心钻研学术的当代学者进行了犀利的批判。如在谈论扎普教授时,罗宾这样评价道:“本来是一位简·奥斯丁专家,坚持的是新批评派的传统,70年代他又摇身一变(颇有机会主义色彩,罗宾认为)成了一个结构主义者。”当代学者对名利的追逐由此可见一斑。再说史沃娄,在《换位》中只是一名普通的讲师,到了《小世界》中被提升为系主任,到了《好工作》中则摇身变成了院长,仕途可谓一帆风顺,然而他的晋升真的是实至名归吗?读者其实不难体会,史沃娄的升迁是平庸者身居高位的体现,他在学术上没有什么建树,而真正有才华的青年才俊只能远走海外,或望门兴叹或难有出头之日,这一现象正是英国高等教育衰落的体现。小说的主人公罗宾拥有博士学位,信奉解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是一位富有激情和才华的当代知识青年,然而,作为一名研究19世纪英语工业小说及女权主义批评的专家,罗宾对校园外面的世界毫不了解,她对工业社会的认识仅局限于书本的理论层面,以至在实践“工业年影子计划”时,她对工厂的环境和工人的境遇感到“惊讶”,这与她的想象有着天壤之别,她的想象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这也深刻地揭示出理论研究与现实的严重脱节。在“校园小说三部曲”的前两部《换位》和《小世界》中,作者深刻揭示的是学术界的腐朽、堕落和不学无术,描绘的是知识分子的众生相,而在《好工作》中,洛奇不仅对英国高等教育危机进行了深刻的揭示,也将描写的范围越出了校园的边界,着力刻画学院文化与工业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在英国文学史上,狄更斯、哈代、劳伦斯等都从人文主义视角对工业文化、工业文明进行了批判,对工业文化对英国农村的破坏、对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破坏进行了深入的刻画。洛奇作为深谙英国文学传统的小说家,《好工作》中男女主人公维克和罗宾分别代表着工业文化和校园文化,通过他们由“工业年影子计划”被迫走入彼此的生活,由于价值观的不同,两人从最初的碰撞、冲突到最后的理解和接受彼此的深入刻画,作者表现了当时英国社会学院与工业两种文化的疏离、差异、冲突以及最后逐渐走向融合,至少是为融合所作出的努力。
作品中维克和罗宾的冲突不仅是由于两人在个性上的差异,更多的是由于两人在出身、生活环境、所受教育的差异而导致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差异以及由此反映出的当时英国社会中学院与工业社会的隔阂,突显了作为大学教师的人文知识分子与作为企业家的实业阶层对彼此的态度以及相互间的文化冲突。在一次访问中,洛奇曾经说到《好工作》是一部戏剧性很强或者非常场景化的小说,它主要通过人物之间大量的对话来展现来自两种不同文化的主人公之间人生观、世界观等方方面面的矛盾与冲突。比如,在小说中有这样的描述,维克以为会派一个男性罗宾来做他的影子,当得知给他当影子的是个女的时,他表露出一个实用主义者对学院文化所抱有的根深蒂固的偏见:“一个英国文学讲师就够受的了,竟然还是一个英国文学女讲师!”这段独白为两人今后的冲突埋下了伏笔。在作品中男主人公维克信奉工业文明、实用主义,是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他不仅对大学生活毫无了解,也对此颇不以为然。女主人公罗宾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和人文主义学者,她认为工业化进程破坏了自然美和生态平衡,而校园文化恰好相反,它与自然和谐相处,浑然天成。这种性格、教育背景和对工业文明、校园文明认识迥异的两个人碰撞在一起,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在“工业年影子计划”实施过程中,罗宾第一次来到工厂就对这里恶劣的工作环境感到惊讶,这与她想象中窗明几净的工厂完全不同,而她还是一位工业题材小说的研究者,她却对工厂的真实境况毫无了解,这里的讽刺意味可以一斑。再说工厂的管理者,男主人公维克,满足于自己的物质财富,信奉金钱至上,对英国文学以及大学、大学规则不仅一无所知,而且还不以为意,他认为是他们的努力工作才会让罗宾他们这样的人过上舒适的生活。这也体现出工业社会对大学校园以及知识分子生活的不理解。工业社会遵循优胜劣汰的竞争原则,为了实现目标,在竞争中可以不择手段,对于弱势种族和性别可以毫不留情,比如在小说中出现的裁员的片断,表现了工业文化残酷的一面。与之相反,罗宾作为知识分子,一方面她满足于大学校园的生活,另一方面,她遵循幸福公平原则,富有人道主义精神,尊重每个人的价值和差异。虽然作品中“工业年影子计划”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工业文化和校园文化彼此间的认识和了解,但结尾处,草坪上学生与黑人园丁间的相遇,也暗示出学术界和工业界融合之路任重而道远。
《好工作》中的女主人公罗宾出身书香门第,本人也才华横溢,作为卢密奇大学年轻的临时讲师,是一位典型的学院派。男主人公维克是之前与大学校园毫无关系、信奉工业文明、实用主义、优胜劣汰准则的企业家。两者本来像两条平行线一样毫无交集可言,是一项“工业年影子计划”使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走到了一起,并发生了一系列的冲突和碰撞。维克对大学实行的终身制大惑不解,罗宾对于工厂到处悬挂女性裸体照片甚为愤怒,两者的冲突不仅是彼此个性的差异,更是学院与工业社会的隔阂以及两种文化的相互冲突,但洛奇通过小说《好工作》所要探索的不是学院文化与工业文化的冲突,而是两者的融合之路。因此,在展现其矛盾与冲突之后,洛奇对学院与工业的二元对立提出了质疑并主张在多元文化的背景下,坚持不同文化间的平等对话与彼此融合。最后,罗宾和维克经过努力消除了隔阂和偏见,增进了相互理解与融合。他们甚至慢慢开始使用对方所习惯的话语。罗宾的父亲在她的话中发现其似乎学会了用一种非常功利主义的眼光看待大学。罗宾也促使维克把“普林格尔父子”机械厂墙上的美人照摘了下来并随罗宾一起阅读维多利亚小说。虽然如此,但这种两个世界的互补与融合也是有限度的,或者说是有难度的,要实现真正的融合还需要很长的路要走,这在小说结尾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要走的路还很长”可以体现出来。
洛奇对学院文化与工业文化间存在的隔阂与冲突非常了解,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在小说中通过更广阔、更深刻的文化语境探索了学院文化与工业文化间的冲突以及相互理解与沟通,这在今天多元文化的背景下,在高校改革的进程中尤其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作者系辽宁金融职业学院科技与发展规划处副处长、副教授、副译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