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结构:论吉狄马加的诗

2018-11-12 15:51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彝人想象诗人

李 骞

在诗歌结构的审美创造中,想象是整个结构系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对于诗歌创作而言,想象作为诗歌结构的一种特殊编码,不但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而且是诗歌主旨意义被读者所领悟的一个重要手段。诗人借助想象,可以摆脱生活时空的拘泥,可以冲破理智的樊篱而创造出奇妙的诗境。吉狄马加诗歌中的想象,具有超越道德、超越伦理、超越现实的艺术价值,因此,想象在他的诗歌审美完型结构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诗歌是诗人情感的艺术再现,但是没有想象,情感就是一潭死水,只有在想象的激荡下,诗人的感情才会展翅飞翔。诗歌是外部物象在诗人头脑中加工、提炼、发挥之后,重新组织起来的创造性情感活动。吉狄马加的诗歌之所以能够把现实生活和理想生活联系起来,创造出一个新的情感艺术的整体,就是想象艺术的审美作用。没有情感就没有诗歌的审美功能,没有想象,诗人的情感则贫乏无力。由此可见,想象是诗歌重要的表现形式,是诗歌审美结构艺术的主要外部表征。

在诗歌审美结构的外部表征中,想象是一门十分重要的艺术技巧。正如西方结构主义学者所说:“在几种可供选择的秩序中,想象秩序是颇具诱惑力的一种。”想象之所以“颇具诱惑力”,是由想象本身的艺术特征所决定的。想象可以把两种或两种以上差异较大的物体整合在一起,通过诗人的情感过滤,使被反映的物象具有高度的审美价值。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有着丰富的想象力,诗歌中的想象在时间上可以上下几万年,在空间上可以纵横千万里。因此,我们在解读他的诗歌所描写的对象时,不必把它当作真实的事物,而只把它当作想象的事物。想象对于诗歌创作十分重要,而想象在诗歌中的表现却是复杂多维的。英国文学理论家罗宾·乔治·科林伍德在《艺术原理》一书中说:“想象不在乎真实与不真实的区别。”想象不是真实生活的描写,而是一种情感的有意识创造,是对生活再思考的基础上对外在材料的审美整合。就吉狄马加诗歌的想象艺术而言,带给我们的不是一种逼真的事物,而是夸张的、变形的美的样式。诗歌创作必须有超常思维的大胆想象,因为诗人只有通过出奇的想象,才能加深情感,才能够调动诗人的创造性灵感。一首优秀的诗歌,在想象艺术上必然是十分大胆的。在诗人情感的推动下,想象奔驰激荡,如同诗人的思想长上了翅膀。想象充分体现了诗人的艺术才能,诗人越是大胆利用想象,诗歌的情感就更加充沛,形象也更加鲜明,既体现了诗人的审美理想,又使诗歌结构呈现出雅趣的艺术境界。

可以肯定的是,想象的基础是现实生活,想象靠的是诗人的创造性思维和认识能力,因此,想象不是无中生有。想象如果离开了现实生活,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当然,由于想象是对客观事物的夸大性描写,因此它是以一种超现实的形式来反映生活的。诗人的想象和诗人的生活视野与情感的宽阔有着密切的联系,没有广博的生活积累,没有开阔的心胸,美的艺术想象就不可能产生。如吉狄马加的《母亲们的手》就是一首想象卓越的优秀作品:

就这样向右悄悄地睡去

睡成一条长长的河流

睡成一架绵绵的山脉

许多人看见了

她睡在那里

于是山的女儿和山的儿子们

便走向那看不见海的岸

岸上有一条美人鱼

当液态的土地沉下去

身后立起一块沉默的礁石

这时有一支古老的歌曲

拖一弯最纯洁的月牙

这只是诗歌的第一段,但已经尽显诗人想象的才华,而且这样的想象完全是建立在诗人厚实的生活经验之上。诗人在“题记”中说:“彝人的母亲死了,在火葬的时候,她的身子永远是侧向右睡的,听人说那是因为,她还要用自己的左手,到神灵世界去纺线。”作为一首具有高度审美品位的诗歌,《母亲们的手》传达出的不是“母亲们的手”本身,而是一个想象的彝族母亲群像的“大手”。存在于诗人头脑中的不仅是作为外在形体的“母亲们的手”,而是彝族女性勤劳善良的历史,是几千年沿袭下来的彝人母亲们的伟大情怀,即她们的肉体消失了,灵魂也要“到神灵世界去纺线”的坚忍不拔的韧性精神。彝人母亲们“向右悄悄地睡去”了,但是她们只是肉身的短暂死亡,在诗人的想象里,彝人母亲们已经“睡成一条长长的河流/睡成一架绵绵的山脉”,甚至睡成“一条美人鱼”、“一块沉默的礁石”、“一支古老的歌曲”、“一弯最纯洁的月牙”。正是因为《母亲们的手》的想象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因而在描写的过程中,表现出了诗人深厚的审美情怀。古今中外的优秀诗歌,在艺术上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丰富的想象,有了超现实的想象,诗歌才会让人在阅读过程中产生美的想象力,有了新奇的想象,诗歌的审美结构才会有强盛的艺术魅力。《母亲们的手》的想象是十分新奇的,但又是真实的,而不是虚拟虚幻的。“母亲们的手”本来是平常生活中纺线的手,但是诗人通过想象,把它写成了一部彝族女性发愤图强的人性历史,让“山的女儿和山的儿子们”世代相传,永恒铭记。结构主义学者皮亚杰认为:“结构不是表达手段的结构,而是被表达其意义的事物本身的结构,也就是种种现实的结构,这些现实本身,就包含有它们的价值和正常的能力。”作为一个著名的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对自己民族的母亲文化有着特殊的感情和记忆,这首“被表达其意义的事物本身的结构”的诗歌,是在诗人熟悉的现实生活环境中产生的,诗中的想象从生活出发又建立在生活之上,是“种种现实的结构”的完整表达,是“母亲们的手”的“价值和正常的能力”的真实写照,而不是随意的胡乱想象。正是诗人特殊的生活经历和对彝族母族情结的记忆,诗歌才自始至终都贯穿着丰富的艺术想象力。

想象不仅创造了诗歌的审美价值,而且所创造的作品会给读者强大的影响力,因为想象主要来源于诗人在情感的作用下改变外在物象的形状和意义,这虽然是创作上的一种冒险,但作为想象的艺术作品,诗歌在想象的作用下,能够完整地表诉诗人的审美情感。诗歌的想象是最丰富的,中国古代文人已经意识到诗的想象是诗歌艺术魅力产生的关键,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刘勰认为,文学创作应该有丰富的想象力,而且文学的想象力可以达到上下几千年,纵横千万里,可以超越时空,超越宇宙,超越一切自然,达到“神与物游”的驰骋飞扬境界。在刘勰看来,想象力可以“视通万里”,可以“吐纳珠玉之声”,可以“卷舒风云之色”,其神之远,其思之广,都有着奇妙的效果。诗歌的这种奇妙的艺术境界是诗人的想象力对客观事物产生联想的原因。凡是优秀的诗歌,不仅想象丰富而又奇特,而且诗歌中常有惊人之句,读来隽永深长。诗人通过想象的描写,赋予外在物象以特定的美学意义,为诗歌的审美结构提供一种系统的、整体性的艺术图形。

关于诗歌结构的想象,黑格尔是这样阐述的:“想象还不能停留在对外在现实与内在现实的单纯的吸收,因为理想的艺术作品不仅要求内心在心灵显现于外在形象的现实世界,而且还要求达到外在显现的是现实事物的自在自为的真实性和理性。”如同黑格尔所说,文学创作不能单纯地对外在物象进行描述,也不可以用想象来代替内在心灵的思维,诗人所创造的形象要表现出“现实事物的自在自为的真实性和理性”。对于诗歌创作的艺术来说,想象的本质特征就是要展示现实生活中丰富的艺术形象,将外在现实与内在心灵结合起来,才能产生有审美价值的作品。诗歌中的形象思维活动主要是艺术想象,而且在形象思维创作过程中,自始至终都贯穿着艺术的想象。吉狄马加的《母亲们的手》是一首以形象取胜的诗,作品从特定的地理环境入笔,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彝人母亲的手”的总体形象。在诗人笔下,母亲的手不是单一的个体,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群像。诗人从现实生活出发,借助想象,把现实生活中的“彝人母亲的手”进行想象的艺术夸张,使之具有“群体形象”的特征。“母亲们的手”不是一个人的具体形象,不是一类人的形象,而是所有“彝人母亲”的集合体,这个“集合体”既有一般彝族女性的共性,更有想象的审美个性,甚至是人类母亲共同体的写照。诗人在《母亲们的手》的第二段、第三段、第四段中,通过想象,把自己的感受、印象、体悟融汇进“母亲们的手”的感情之中,创造出了一系列审美形象。诗人在艺术地概括这一特殊群像时,展开想象的翅膀,纵横八方,极尽诗意的渲染。尽管彝人母亲们死了,但她们的灵魂却“睡在土地和天空之间”,“睡在死亡和生命的高处”。因为有了彝人母亲们精神的永恒存在,“江河才在她身下照样流着”,“森林才在她身下照样长着”,“山岩才在她身下照样站着”,人类才享受着温暖自由的生活。吉狄马加借助想象,把“彝人母亲的手”与现实生活的江河、森林、山岩紧密联系在一起,创造了一个绚丽多彩的想象艺术诗境。

想象在本质上是现实的,想象中的所见、所感、所闻、所悟都是现实社会的暗示和折射。想象不仅能描写现实、突出现实、补充现实,而且能够创造现实。诗歌中想象的奇特性,不但描述了表达对象的神秘色彩,而且能够将诗人的情感进行多重组合。当然,想象在本质上是现实生活的写照,在形式上却又具有很浓的浪漫主义色彩。吉狄马加诗歌中的想象带有奇异的、彝族神话和传说的色彩,特别是他以彝族文化为题材创作的诗歌,闪耀着彝人智慧的光辉。如他的《彝人谈火》《听〈送魂经〉》《守望毕摩》《毕摩的声音》《故乡的火葬地》等作品,以想象的高远创出奇特的意境,把读者带进广阔奇异的文化诗境中,带给读者一种思绪飞驰、情感激越、视野开阔的诗意感觉。

诗歌是情感的产物,是一种向内的表达,其表现形式是否精当,诗歌的能指、所指的价值、意义都与其内在的审美结构密切相关。想象渗透在诗歌文本的各个方面,想象越丰富,所概括出的艺术形象越具有风采。东方树在评论李白的诗歌时,对李白诗中变幻莫测的想象极为钦佩,他认为,李白诗中的想象是“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想象的“发想无端”使形象升华到“无有定形”的境界,诗歌的意境必然开阔博大,情感的抒发就更加浓厚。吉狄马加的《苦荞麦》这首诗,表面上看,是以写实的手法抒写“荞麦”不屈不挠的生长精神,但仔细阅读作品,就可以领悟出诗人是通过奇妙的想象,以“荞麦”作为喻体,描写了彝族人民艰苦创业的精神,以及生长在大山里的人民与“荞麦”的历史、现状和未来的关系。诗人这样写道:

荞麦啊,你无声无息

你是大地的容器

你在吮吸星辰的乳汁

你在回忆白昼炽热的光

荞麦啊,你把自己根植于

土地生殖力最强的部位

你是原始的隐喻和象征

你是高原滚动不安的太阳

荞麦啊,你充满了灵性

你是我们命运中注定的方向

你是古老的语言

你的倦意是徐徐来临的梦想

只有通过你的祈祷

我们才能把祝愿之辞

送到神灵和先辈的身边

荞麦啊,你看不见的手臂

渴望你的抚摸,我们歌唱你

就如同歌唱自己的母亲一样

这首诗构思巧妙,想象奇绝,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力度。诗歌用第二人称来完成,读来不仅亲切动人,而且给“苦荞麦”画了一幅具有立体感的审美图画。把“苦荞麦”想象成“大地的容器”,并不停地“吮吸星辰的乳汁”,这都是通过丰富的想象来完成“苦荞麦”的外在形态;“原始的隐喻和象征”、“滚动不安的太阳”则是从知觉上描绘“苦荞麦”的内在精神;“古老的语言”和“徐徐来临的梦想”,写了“苦荞麦”与人的精神的互通,而这一切都是通过“苦荞麦”的祈祷,让活着的人“把祝愿之辞”“送到神灵和先辈的身边”。诗歌用想象的方式将“苦荞麦”拟人化,让充满灵性的“苦荞麦”与“自己的母亲一样”,在艰辛的现实环境中平凡而又“无声无息”地生活。“苦荞麦”有着母亲们高尚而坚韧的品格,在想象的艺术结构的表述中,“苦荞麦”的形象更具有灵性的荣光。

想象是诗歌的翅膀。陆机在他的《文赋》中说:“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诗歌中的想象要做到“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才会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想象越富有浪漫色彩,诗歌的艺术才越会进入炉火纯青的境界。按照陆机的观点,诗人写诗时,精神要高度集中,心无外用,这样就能展开想象的翅膀,其艺术构思就自然而然地走出来,形象思维便活跃频繁,诗人就能成功地完成艺术作品的创造。陆机同时还讲了文学作品要开动想象的机器,捕捉形象感人的事物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可见想象对诗歌创作的重要。

吉狄马加的诗歌中有许多作品描写了彝族人民乐观向上的生存智慧,特别是那些对彝族人民的文化心理进行赞颂的诗篇,更是显示了诗人想象的艺术才华。如《做口弦的老人》《彝人》《英雄结和猎人》《朵洛河舞》等作品,由于诗人在这些作品中灌注了炽热的民族情感,因而想象更加感人有力。吉狄马加的诗歌不满足于对现实的简单描写,诗人追求的是艺术境地高于现实的理想抒发。由于诗人在诗歌中运用想象来完成诗歌的结构,其作品洋溢着对少数民族的文化、民俗、生活方式的审美书写。在《朵洛河舞》中,诗人对彝族人民的一种被称之为“朵洛河舞”的民间舞蹈进行了审美再创造,对“跳舞者”生活充满信心的理想给予了高度评价,即使黑夜降临,“可她们的舞步照样走着,照样呢喃/对着土地,对着黎明,对着遥远/一脚踩着一个打湿了的,淡绿色的梦幻/一脚踩着一个温柔的,溢满了蜜的呼唤/这一声,那么缠绵,那么缠绵”。这一群不知疲倦的舞蹈者,用舞蹈的旋律踩出了“淡绿色的梦幻”,踩出了“蜜的呼唤”,而这一切都是通过诗歌的想象艺术来完成的。吉狄马加的这一类诗歌,用想象的技巧完成了对彝族远古神话传说的再复活,古老的神话在想象的艺术世界重新释放出文化的光芒。这一类作品还对大凉山的山川峡谷、日月风云,做了超越现实的描写,使作品中的形象鲜艳,构思新颖。诗歌中的文化记忆与大凉山河流山川构成一幅瑰丽的完美图画。尤其是当诗人把奔放的情感倾注给所描写的对象时,诗人鼓动想象的翅膀,那些想象绝伦的句子在作品中流动转换,这些形态相似的想象性描写,使他的诗歌产生了动人心魄的艺术力量。

超现实的想象作为诗歌艺术的审美结构,在诗人审美意识的驱动下,总是让现实生活中“静止”的物象,上天入地,自由飞翔,其浪漫主义色彩可见一斑。吉狄马加运用神话传说作为诗歌表现的基本元素,通过本我的想象,实现了表现客体的超现实描写。这种超出了现实经验范围的联想性想象,造就了诗歌意境的艺术张力。《做口弦的老人》中的“口弦”,本身就是一种具有想象力的旋律,也许是诗人受到这一具有想象特征的少数民族音乐的触动而唤起创作的灵感,于是,联想到了“口弦”的声音将远播宇内,“响在东方/响在西方/响给黄种人听/响给黑种人听/响给白种人听/响在长江和黄河的上游/响在密西西比河的上游”。这样的想象别出心裁,又无一不是现实的投影,这是诗人寓情于景,移情于物的艺术想象。这样一幅有声有色的响彻世界的“口弦”图,不仅巧于形象思维的创造,而且极富艺术感染力。罗宾·乔治说:“想象的活动当然是一个实际进行的活动,可是想象到的物体、情境或事件,都是一些既不必是真实的也不必是不真实的东西;想象它们的人既不是把它们当作真实的或不真实的东西来想象,而当他达到自己的想象活动的地步时,也不是把它们作为真实的或不真实的对象来思考。”诗人在进行艺术的辩证思考时,就是要在“像”与“不像”之间做文章,在“真实”与“不真实”之间寻找“相似点”。吉狄马加描述彝族传统文化的诗歌之所以有很高的审美造诣,就是诗人通过语言的艺术表达,在想象与被想象的物体之间找到它们的“相似点”,因而其诗歌的外在审美结构生动而完美。

想象不是对现实生活的机械模仿,而是对生活进行形式上的改变,以求达到对生活本质的反映,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艺术真实不同于生活真实。作为想象的诗歌艺术,与所反映的对象并不是自相矛盾,而是以一种变形的修正方式来感知所反映的对象。当然,想象有时也会对描写的对象作否定式夸张,那是为了达到审美想象的反差效果,而且这种反差效果是为表现生活的本质特征而构成的。想象作为诗歌情感的载体,不但是诗歌结构外在秩序的审美手法,也是阅读者通过想象的感悟进入诗歌艺术的桥梁。阅读学的理论认为,诗歌欣赏不仅是感官的享受,也是想象的享受,足见想象在诗歌中的妙用是无穷无尽的。从严格意义上讲,好的诗歌就是对生活做“变形想象”的结果。

想象在诗歌创作中是一种奇妙的艺术,但又符合形象思维的逻辑意义,在似与不似之间,用联想式的语言完成了构图。在诗人丰富的想象中,有时候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会随着诗人的感情而转移,这是因为诗人用夸张的想象将情感转移到所描述的客体上,使外在的图景生动逼真,收到了借景立言的审美效果。被表现的外在物体虽然与诗歌中的想象没有形体上的联系,也没有本质上的相似性,但诗人却通过想象出乎意料地把两者联系在一起,目的是通过想象把外在物象的真谛告诉读者,并创造一种想象性经验或想象性活动来表现自己的情感。如吉狄马加的《布拖女郎》:

黍粒小,播种浅加上春天风大、干旱,如果种子不能与土壤紧密结合,种子难以吸水发芽,因此黍子播种后及时镇压1-2次。

就是从她那古铜般的脸上

我第一次发现了那片土地的颜色

我第一次发现了太阳鹅黄色的眼泪

我第一次发现了那季风留下的齿痕

我第一次发现了幽谷永恒的沉默

就是从她那谜一样动人的眼里

我第一次听到了高原隐隐的雷声

我第一次听见了黄昏轻推着木门

我第一次听见了火塘甜蜜的叹息

我第一次听见了头巾下如水的吻

就是从她那安然平静的额前

我第一次看见了远方风暴的缠绵

我第一次看见了岩石盛开着花朵

我第一次看见了梦着情人的月光

我第一次看见了四月怀孕的河流

就是从她那倩影消失的地方

我第一次感到了悲哀和孤独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在大凉山一个多雨的早晨

一个孩子的初恋被带到了远方

这首诗的想象非常精美,通过变形的艺术处理,实现了想象图景的重构。布拖女郎“古铜般的脸”与“土地的颜色”、“太阳鹅黄色的眼泪”、“季风留下的齿痕”、“幽谷永恒的沉默”既没有形体上的联系,也没有本质上的相似性,但诗人却通过想象出乎意料地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同样,诗人从布拖女郎“谜一样动人的眼里”想象到“高原隐隐的雷声”、“黄昏轻推着木门”、“火塘甜蜜的叹息”、“头巾下如水的吻”,而从布拖女郎“平静的额前”看到的则是“远方风暴的缠绵”、“岩石盛开着花朵”、“梦着情人的月光”、“四月怀孕的河流”。布拖女郎的“脸”、“眼”、“前额”本来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每天都以相同的姿势重复着朴素的样式,但是经过诗人的想象,立刻充满生命的活力,具有了诗意的审美价值。由于诗人向读者提供了对布拖女郎的“脸”、“眼”、“前额”的一种幻想性描写,因此诗歌中的“布拖女郎”就从一个普通的女性形象,上升为一种纯粹意义的人生哲学的思考。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诗人对布拖女郎有着特殊的感情,通过创造一种想象性经验或想象性活动来表现自己内心的情感。如同诗歌中所写,“就是从她那倩影消失的地方/我第一次感到了悲哀和孤独”,这样的“悲哀和孤独”都是因为“布拖女郎”从情感的想象中消失了。被表现的客体与诗人的情感通过艺术的想象联结在一起,互相补充,浑然一体,密不可分。

想象力是诗人的一种思维活动,其作用是使形象的事物更加鲜明突出。诗歌是客观物象的反映,但是客观物象并不是诗,诗人要把客观对象艺术化,就是要对生活现象做最富特征意义、最典型的描写,以此来构造诗的艺术境界。这种高度概括的艺术过程,想象力起着相当大的作用。靠丰富的想象,诗人把日常生活中的两个没有相同点的形象和物象穿缀在一起,制造成精美的艺术品,使布拖女郎的“脸”、“眼”、“前额”的意义超越了自身,被重新赋予更新的意义。想象力是诗人的一种思维活动,其作用是使有形象的事物更加鲜明突出,这种高度概括的艺术过程,想象力起着相当大的作用。吉狄马加的《布拖女郎》就是这样的诗,他以想象的方式重塑“布拖女郎”的形象,读者从诗歌中所体验到的想象性经验不仅真实可感,而且还感悟到奇特的想象美学的特殊意义。

想象可以把无形的事物作有形化处理,可以把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进行艺术加工,使之更加鲜明突出。想象赋予外在事物一种真实的感受,而且是诗人思想情感独特性的感受,这是因为想象在诗歌中还可以用来描写抽象的思想和感情。诗是抒情言志的,而情和志却是抽象的。但是诗人通过特殊的想象力,总能找到抒情言志的载体。吉狄马加的诗歌中有很多言未尽而情无穷的诗作,如《我愿》《民歌》《古里拉达的岩羊》《黑色狂想曲》《故土的神灵》《太阳》《史诗和人》等诗歌,都是诗人丰富情感的表现。诗是抒情言志的载体,但抒情言志不是说教式的讲道理,而是诗人的情绪向读者倾斜与交流。一个真正的诗人对客观物象的表现,不是为了表现而表现,而是通过对外在物象的想象描述,传达一种来自诗人内心深处的健康向上的情感。吉狄马加的诗,感情充沛,情采飞扬,或触景抒情,或感物言志,都是诗人真情实感的抒发。《宁静》就是一首感情真挚的诗,作品从寻找“宁静”着笔,叩问“在什么地方才能得到宁静?”“我追寻过湖泊的宁静/我追寻过天空的宁静/我追寻过神秘的宁静”,可是这些都不是真正意义的宁静,只有妈妈博大无私的爱,才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宁静。“妈妈,我的妈妈/快伸出你温暖的手臂/在黑夜来临之际/让我把过去的梦想全都忘记。”母爱的情愫才是难能可贵的宁静,诗歌中的母爱,情之真、意之切,尽在不言中。诗歌不仅要求诗人有丰富的想象,而且还要为读者提供一个想象驰骋的空间,使读者在阅读之后,其想象力被调动起来,与诗人一起想象,让读者进一步根据自己的审美感受对作品中的想象作审美的有效补充。诗歌本身要有丰富的想象,同时还要有启迪读者想象的能力,这样的诗才算是上乘之品。读《宁静》不仅心胸顿然开阔,而且惊异于诗人的想象力之丰厚。

吉狄马加诗歌中的想象是立体的、全方位的。时而天上,时而地下;时而神话,时而现实;从历史到现在,从人间到天堂。他的诗歌通过想象构成的画面非常动人,尤其是将现实与理想和谐地统一起来的想象构图,其意境深远而又具有诗情画意的美感。当然想象不是乱想,想象主要还在于诗人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根据主观意向对生活进行加工、改造的结果。想象的艺术化生活,应该比原来的现实生活更理想、更典型。因此,从本质上说,想象是诗人在一定情感思维活动的推动下,能动地再现生活的真实,也就是对事物外部和内部的夸张性展示。想象是诗人主观思维的结果,但想象并非神来之物,并非夸张之物,而是以现实为基础。想象可以抒发强烈的感情,有助于构成高度密集的艺术群像,有助于帮助读者更深刻地认识生活的本质规律。吉狄马加的诗歌,想象丰富多彩,但绝不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盲目想象,而是从生活出发,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进行的自由的创造性的想象。即使是以神话传说为创作题材的作品,也是按生活的内在逻辑来创造想象,是诗人对客观事物的内部规律进行深入探索的结果。

高尔基说:“文学家的想象思维像任何一种思维一样,不外是把劳动经验用文字和形象的形式组织起来的一种技巧。”诗歌中的想象来源于诗人的生活积累和审美感受,诗人对生活的理解越深刻,生活经验就越丰富,想象也就越出色,越具体。想象的基础是生活,诗人的生活阅历越深厚,提供想象的基础就越坚实,没有对生活的想象,也就不会有成功的诗歌作品,越是奇异的想象,越在生活的情理之中。当然,我们所指的生活,既是指诗人的亲身实践,还包含一种经验化的合理现实。事实上,想象本身也是一种生活实践。吉狄马加的诗歌对生活的想象性概括具有较强的审美力度,由于他的诗饱含着强烈的联想和丰富的想象,因而感情的移植和想象的变化,往往呈万千变幻的姿态,但是无论怎样变化,都是生活的再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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