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任:育人于微,吾之大任

2018-11-10 06:26张在军
同舟共进 2018年9期
关键词:陈省身南开

张在军

吴大任陪同毛泽东视察南开大学(1958年8月)

吴大任(1908-1997),广东肇庆人,著名数学家、教育家,我国研究积分几何的先驱。他著、译数学教材及名著多种,同时长期担任南开大学领导工作与教学工作。他病逝后,在缅怀这位南开先贤时,原南开大学党委书记李原的悼词最打动人心:“历史给了您过多的忧虑,过多的创伤。而给予您的尊敬和荣誉太少,太少,尽管您并不计较。”简洁深刻的话语概括了吴大任的高尚品格,也勾勒出这位优秀知识分子那饱经时代风雨的坎坷人生。

从南开到汉堡:把“博士”藏在囊中

1921年秋,天津南开中学开学,初一新生出现了四个南方少年。他们年纪相仿,个子差不多高,长相也酷似。去盥洗室或食堂,四人结队而行,相互间操着别人听不懂的粤语,在校园里十分引人注目。这就是吴氏堂兄弟——大业、大猷、大任和大立,他们是广东高要县一个书香门第的后代。

吴大任成绩优异,1926年中学毕业后,他是全校保送上南开大学的三名毕业生之一。与吴大任同时在南开大学就读的还有他哥哥吴大业、堂兄吴大猷。理学院每年仅有的一个奖学金名额,连续四年全被大任和大猷包了。大业在商学院表现也很优秀,后来任南开大学教授、联合国高级职员。三兄弟在全校被誉为“吴氏三杰”。

1930年,吴大任与同班同学陈省身双双考取清华研究院数学系。但吴大任因父亲失业,家庭困顿不能入学。他只好向清华申请保留学籍,到广州中山大学任教。经历一年艰苦,攒够了三年生活费,回清华复学。后来在南开数学系主任姜立夫的邀请下中断学业,回母校当了助教。

1933年7月报上刊登消息:中英庚款董事会招考第一届留英公费生。吴大任尚未考虑是否报考,姜立夫就来找他:“你应当去报考,这个机会十分难得。”又补充道:“董事会让我出数学题,我没有答应。”吴大任马上领悟了姜先生这番话的含意。数学专业仅有的一个名额,被吴大任一举夺得。

是年秋天,吴大任和其他留英学生抵达伦敦时,英国的大学都已开学。吴大任想去剑桥大学,但工作人员忙于解决容易联系的学校,迟迟未给他联系。别人都要上课了,吴大任还没有学校。后来有位在伦敦大学进修的中国留学生帮他联系了伦敦大学,吴大任只好退求其次。同年,吴大任给在南开数学系读书的女友陈己同(陈衡哲之妹)写信,邀她毕业后来英国。陈己同于翌年抵英,与吴大任结婚,在伦敦大学注册为免试研究生。

中英庚款董事会规定:公费三年,最后一年可转赴其他国家。吴大任对伦敦大学的师资力量深感失望,打算第三年到德国。当时陈省身正在汉堡大学,向吴大任写信说,汉堡大学数学系蜚声世界,师资阵容十分强大,希望他来汉堡。吴大任一心想在两年内拿到博士学位,第三年到汉堡。然而第一年都快过去了,导师们还迟迟未给他提出研究课题。他怕计划难以实现,决定宁可放弃博士学位也要去德国,于是提出申请把博士学位改为硕士学位,以便尽早到汉堡。直至吴大任来伦敦大学将近一年,两位导师才为他拟定了论文题目。他仅用半年便完成了论文。本来只需一篇,但出于慎重他写了两篇。答辩会上,他将两篇论文分别作了报告,其中一篇既无讲稿,也无提纲,便解答了会上提出的各种问题。答辩委员会的委员们深感震惊:“作论文报告不用讲稿,简直不可思议!”他们哪里知道,不用讲稿、没有提纲,已是吴大任多年教研的习惯。

答辩顺利通过,吴大任获硕士学位,立即偕妻奔赴心向往之的汉堡大学。来到汉堡后,陳省身兴高采烈地到车站迎接,并带领他俩在汉堡大学跑了一天,将食宿问题一一解决。

到1935年,吴大任的公费留学只剩下最后一年,他得到补助金,能在德国再延长一年。本来可以申请读博士学位,但必须修一年半的副科课程。陈省身、陈己同都劝他申请学位,吴大任却坚决不同意:“这样做论文的时间就少啦,我只要学会做研究,有没有学位没关系。”谁对他都无可奈何。于是,吴大任夫妇作为访问学者在汉堡大学听课。

汉堡大学首席教授布莱希特给了吴大任一个很有分量的研究课题。吴大任完成后,布莱希特非常满意:“你进行得这么好,我很高兴。你为什么不申请学位呢?”“我只有半年时间,来不及了。”吴大任回答。布莱希特又给他另一课题,比前一个意义更重大,许多人都没能做出来。两个多月后,吴大任圆满完成任务。布莱希特赞叹道:“你几乎把一切都做完了。”

布莱希特再次问他:“你论文都有了,为什么不拿学位?中国人不是很重视学位的吗?”吴大任答道:“我在德国仅仅还有两三个月,时间不够了。”布莱希特深为惋惜。其实有导师帮忙,本来一切还可补救,只是吴大任性格过分较真,对学位也淡泊,又急于如期回国,所以用陈省身的话来说,他是把“博士”藏在囊中了。

从武大到南开:在磨难中育人不倦

吴大任在德国时就接到了武汉大学的聘请,于1937年6月下旬和夫人动身回国。他们在船上听广播,才知道卢沟桥事变、平津沦陷的消息。8月13日抵达香港和广州之日,恰巧是战火烧到上海的第一天。9月初,吴大任来到珞珈山任教。武汉遭轰炸后,学校停课,翌年吴大任随迁校队伍先到宜昌,在那里又遇到敌机轰炸。是年农历新年后,到了重庆,三月份到了乐山。在那里,由于看不到国外的数学杂志,很难进行前沿研究,吴大任深感苦闷,唯一解脱办法是读书和教书。

吴大任自律甚严,待人热情,对学生和同事的帮助极尽细微。有一天学生陆秀丽等人去吴家,吴大任要留他们午餐,但此时恰好任鸿隽(任鸿隽为吴夫人姐夫)远道来访,学生们想要告辞,但吴大任夫妇不让他们走,吴说:“不要走,吃饭时也不要因为有达官在座就感到拘束,仍如往常一样随便些,让他感到我们师生之间有平等随和的气氛。”武大生物系教授石声汉之子石定机半个多世纪后回忆往事,“1941年夏,我才8岁,先父石声汉由四川宜宾同济大学应聘到乐山武汉大学任教,全家乘小火轮溯岷江而上。船到乐山刚靠岸,吴伯伯就亲自登船把我们接到他家住下。记得他家住得并不宽裕,但仍挤出一大间给我们住,并且让我们和他家一起吃饭。这样住了十来天,我家租到房子,搬了出去……吴伯伯深知房租是我家一大负担,所以当1942年春和他同住一院的朋友搬走后,又邀我家去住了近一年。”

乐山时期,当时的中英庚款董事会董事长朱家骅曾经两次来信要吴大任到同济大学,第一次要他当数学系主任,第二次要他当理学院院长,他都没有接受。西南联大的江泽涵也两次来信要他去,他也婉言谢绝。第一次是因为夫人有孕在身,第二次是孩子出生不久。其实更深层的原因是,吴大任既怕耽误业务,又怕卷入人事纠纷,宁愿埋头教学和科研。

1942年,房东毁约另租给有钱有势的人,气势汹汹地逼吴大任搬家。正在他们夫妇走投无路时,四川大学理学院许多骨干教师因派别斗争离校,很多课开不出来。暑假开始,川大理学院院长周厚复到乐山请武大教师假期去讲课。为了图短时的头脑清静,吴大任去教了两门课。那时四川大学在乐山西数十里的峨眉山,周厚复请吴大任夫妇到川大任教,并且答应专为他们盖宿舍。吴大任想:武大待不长,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抗战可能较早结束;只羡慕峨眉风光,能朝夕与它相对,也是快事,于是就同意去川大。

吴大任在川大一待就是几年。后来他说,“在武大,我不参与学校事务;在川大,我代理半年系主任,是参与学校事务的开始。后来,因为我的教研活动受到干扰,感到有必要保护自身的利益,参加了教授会的活动,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转变。”抗战胜利后,吴大任于1946年重回南开。1949年5月,他被任命为南开大学教务长,1961年出任副校长,他必须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学管理工作中。此时吴大任正处于学术事业的巅峰期,不仅课讲得精彩,科研也取得突出成果。为了服从党组织的安排,吴大任放下自己钟爱并大有可为的专业。周围的人都替他惋惜,他却处之泰然:“这工作总得有人去做啊,不是我做就是别人做。”

经过“大跃进”、三年经济困难,南开教学秩序不复往日。校党委决定全面整顿校务,由教务处拟定—个新学则——《南开学则》。到了“文革”,这个学则被批判为“黑学则”,吴大任为此吃尽苦头。事情的发生并非吴大任所愿,当时教育部认为高校1960年招生过多,质量下降,要求各校把这个“大肚子班”彻底整顿。于是在1962年,南开在吴大任的领导下,想尽办法,调整课程,加强辅导,灵活执行“三门不及格留级、四门不及格退学”的规定。经反复核减,淘汰了30名学生,对离校学生进行了妥善的安顿。“文革”中,吴大任却因此受到猛烈冲击,被批斗、戴高帽游街、殴打、抄家、隔离,经历了科种侮辱。

早在1956年,吴大任给在美国的陈省身写信,请他回国工作。陈省身也有此心愿,无奈当时中美关系紧张,国内政治运动不断,担心自己不能适应,所以认为回国时机尚未成熟。1972年中美关系解冻,陈省身抓住时机回国访问。吴大任刚刚摘掉“牛鬼蛇神”的帽子,尚未获“解放”,但由于工作需要,被派往北京接待陈省身。已30多年未谋面的两人,相见时十分激动。促膝谈心时,吴大任为老同学的成就由衷高兴,陈省身表示愿将最后心血贡献给祖国。吴大任欣喜万分,承诺一定为好友在国内开展学术活动而尽力。

吴大任回津后,一些亲近朋友担心名声显赫的老同学是否会对他产生刺激,吴大任回答:“很好,我们是真正的朋友,谈得很多。”然后又说,唯有一事他感到对不起老同学,那就是当陈省身提出“你为什么不请我到你家看看”时,他一时无言以对,因为他们夫妇俩带着孙子挤在一间12平方米的小屋里。

陈省身回国,与吴大任形成鲜明对比,引起了议论。人们说,大学时代他俩成绩不相上下,有时吴大任还要超过陈省身,而如今的处境差距让人感慨。特别是吴大任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行政工作,而那场风波对他身心造成摧残,令人愤愤难平。吴大任却平静地说:“不必计较个人得失。”还说:“陈省身只有一个,不是谁都能比的。”

陈省身由于在微分几何上的卓越成就,1984年获国际数学界的最高奖——沃尔夫奖,被尊为“微分几何之父”。吴大猷1983年出任台湾地区“中央研究院”院长,著作等身,有“中国物理学之父”的美誉。同学、堂兄声名大振,相形之下吴大任显得默默无闻。经常有人这样介绍吴大任——“陈省身的同学,吴大猷的堂弟”。这种屈居人下的称谓使旁人未免不快,而吴大任自己却报以憨厚的微笑。

“紧急呼吁”中小学12年学制

我国现在实行中小学12年学制,殊不知在1980年之前,实行的是10年学制,即小学5年、初中3年、高中2年。这一改变,与吴大任的“紧急呼吁”,以及邓小平等领导人的关注密切相关。

“文革”后,吴大任参加教育部制定高等学校数学教材大纲。他发现中小学基础课程质量太低,不能与大学衔接,就给教育部写了《关于综合大学理科专业设置问题及其他》。由于没有得到及时回应,1979年3月18日他又写了《紧急呼吁:学制必须适当延长》给教育部部长蒋南翔及教育部党组。文章开宗明义指出:“我们的中学和高等学校毕业生水平必须分别和科学技术先进国家的中学和高等学校毕业生水平相当。不这样,科学技术的赶超就受到影响,也不便于国际交流。例如日本早稻田大学明文规定,外国学生人本科前要受过12年教育,做研究生前要受过16年教育……目前中学毕业生质量过低,原因很多,学制短是最根本的。”3月23日,吴大任再次写信给蒋南翔:“如果确认学制要改,就越早改越好,否则在其他工作中就会造成大量的返工现象。这是我作出‘紧急呼吁的原因。”蒋南翔接到“紧急呼吁”和来信后,上报给国务院副总理方毅,方毅感到问题重大,在听取了许多国家教育代表团的意见后,4月18日在该文批示道:“这个意见要重视,请邓副主席批示。”邓小平两天后作出批示:“拟同意。改制的具体措施由教育部制定。国锋、先念、耀邦同志指示。”华国锋、李先念和胡耀邦均在“紧急呼吁”意见书邓小平批文上圈阅同意。教育部根据邓小平等人的批示,立即组织实施。从1980年起,率先在上海、北京等地開始实行,并且逐步在全国全面推行中小学12年新学制。

新学制的建立深刻影响了此后几十年的基础教育。除此以外,吴大任在教育领域提出了许多卓有见地的观点,大多已见诸实现,乃至直接推动了教育改革。在半个多世纪的教育实践中,吴大任为中国教育事业殚精竭虑、建言献策,他的贡献不应被历史所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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