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思思
《同舟共进》:前段时间有媒体推出15个“新一线城市”榜单,引起了一些争议,有观点认为这些城市够不上“新一线城市”,您认为怎样的城市才算得上是一线城市?
傅蔚冈:对于这个榜单,我认为很大程度上是炒作,为了更好的传播效果。这个榜单有15个城市上榜,但实际上一个国家是不可能有15个一线城市的。和中国面积差不多的美国,一线城市不过就3个,纽约、洛杉矶和芝加哥。其中最大的一线城市是纽约,排名第二的洛杉矶规模差不多只有纽约一半大,排名第三的芝加哥规模又是洛杉矶的一半。
城市经济学中有一个“齐夫法则”(ZipfLaw):大多数国家的城市规模呈现幂律分布,即排名第n位的城市的人口是首位城市人口的1/n,这意味着最大城市的人口比第二大城市要多一倍。这在日本、美国等多个国家都得到印证。日本第一大城市是东京,第二大城市是大阪,大阪的规模只有东京的一半。其它国家的情况也大致如此。中国的情況有点特殊,有4个一线城市——北上广深,但这些一线城市的规模是差不多的。上海特别大,北、广、深相对小一点。为什么中国会和其它国家不一样呢?这是由于中国地域特别大,可以容纳4个一线城市。但即便这样,一下子冒出15个“新一线城市”,就比较离谱了。
要成为真正的一线城市,需要具备几个条件:
首先要有人口规模。现在的一线城市人口规模都在2000万左右。“新一线城市”在城市规模上要和它们有区别。可能有人会不赞同这一点,比如说重庆的人口就很多。但要知道,重庆虽然是一个直辖市,但它的规模相当于一个省,而且重庆的地域面积和浙江差不多,只是略小一点,所以不能单纯地把重庆看成一个“市”,它实际是一个“省”。重庆和北京、上海、天津是完全不一样的,公平地算,重庆以前有个说法叫“城八区”,现在是主城九区,如果按照主城九区的规模看,重庆的人口规模并不大。
其次还需要经济规模。其实人口规模和经济规模在某种程度上是两者合一的。因为经济好了,自然就会有越来越多人来到这里,比如深圳。相反,如果经济不行,即便原来的人口规模很大,但人们还是会选择离开,跑到经济更发达的地方去工作、生活。所以,在这15个入选的“新一线城市”中,我觉得真正能成为一线城市的寥寥无几。
当然,是不是除了人口规模、经济规模外,还有其它因素呢?比如说美国,除了纽约、洛杉矶、芝加哥这几个大城市外,还有好几个城市,虽然规模不大,但因为集聚了一些高科技公司,进而吸引了很多人。像加州的旧金山,形成了以旧金山为核心的旧金山湾区,聚集了很多科技人士,非常有特色。还有华盛顿州的西雅图,城市规模虽然也不是特别大,但因为有好几家很厉害的高科技公司,比如说微软、亚马逊,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人才并还在持续不断地吸引人才。
因此,我觉得在城市发展中,除了经济、人口、地域面积以外,还要看这个城市的特长是什么,专长是什么。从这个角度看,一些有特长的城市在未来的发展中会更有潜力,比如杭州。杭州的经济规模可能比不上重庆、成都、武汉,但因为有阿里巴巴,进而带动了一大群中小创业公司落地,城市的脉络就出来了。我们可以说它是一个有特殊价值的城市,一个独树一帜的城市。再比如苏州,苏州的经济总量也很大,并且以外向型经济为主,如果它抓住这一轮经济转型契机成功转型,是完全有机会成为一个特色城市的。更多时候,我们未必需要用“新一线城市”之类的标签去描述它们,这类标签主要还是站在媒体传播的角度上考虑的,并不能真实反映城市情况。
《同舟共进》:抛开这类标签,一座城市的核心竞争力和魅力是什么?
傅蔚冈:一座城市的核心竞争力和魅力主要在于它能吸引人,有好的产业,这个产业能引领经济发展。一个城市要有它最吸引人的地方,比如杭州吸引人所依赖的是电子商务,做电商要到杭州去,不到杭州就感受不到这个气氛;做先进的硬件设备就一定要到深圳去……一个城市想要有特色,就要找到能面向未来的产业,这才是源源不断地吸引人的关键所在。如果没有好的产业,好的发展机会,好的投资环境,人才即便来了,没事可做,房价再便宜,户口再容易得到,他们还是会离开的。
《同舟共进》:近来各个城市的“抢人大战”颇引人关注,您怎么看?
傅蔚冈:我认为这是好事。第一,说明各地方政府都意识到了人才、劳动力在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以前对劳动力设置层层关卡,人口要进来、要落户非常困难,现在和以前很不一样。
第二,说明劳动力已经比较紧张,要靠“抢”了,以前我不“抢”你,你也要到我这里来。
第三,有些地方政府已经在进行新的改革和实践了。比如西安、成都在这一轮“抢人”中走得比较远,这些城市以前可能不太重视人的作用,现在意识到了,要发展经济,必须重视人、重视人才。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西安,西安的地理位置是非常重要的。这里有个阿里巴巴在杭州西溪的园区小窍门,要看国内一个城市的重要程度,我们可以看它的电话区号,西安是三位数的——029,成都是028。为什么说从区号就能看出一个城市的重要程度,这里要提到我国的“长途区号编制规则”,国内长途网采用的是“多级汇接制”,第一级是国家总汇接中心、主国际接口局所在地,即首都北京,使用1字头区号,6大区的中心城市和直辖市使用2字头区号。虽然现在已经不用“多级汇接”了,但区号却作为一种“等级”保留了下来。从区号中可以看出,西安、成都这些城市在国家的统一布局中是很重要的。但就经济发展而言,西安和其它城市的差距是比较大的,与其城市地位并不匹配。
阿里巴巴在杭州西溪的园区
西安新任市委书记上任以来,在提高西安的城市地位,发展西安经济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比如在“抢人大战”中,对大专、蓝领也放开了风口,这是非常有远见的,因为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离不开低端产业从事者。现在有的城市在吸引人口时,只看重硕士、博士学历。实际上,硕士、博士尽管很重要,但他们在社会生态中起的作用还是有限的,真正应该纳入考虑的是大批技术工人、蓝领,甚至从事服务业的一般劳动工作者。城市是一个生态系统,它有处于金字塔顶端的人才,自然也有在底端提供普通服务的人群。如果一个城市缺少底端人群,只有顶端的人,那么这个城市就会发育不良。所以,我认为现在不仅要抢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更重要的是对底端的人口开放,唯有如此,整个城市才会真正有活力。
《同舟共进》:有人认为“抢人大战”已经开始打破户籍制度了,您怎么看?
傅蔚冈:我不太认可这个观点,现在户籍制度还是存在的。平常我们在形容户籍制度时,总说“城乡分割”“城乡二元体制”,实际上,不仅是“城乡分割”,还是“城城分割”。比如你是广州人,到了深圳,深圳就不认你的户口了;你是深圳人,跑去上海,上海也不认;上海的杭州不认,杭州的北京不认……再举个例子,比如上海的农民和上海的工人,来深圳后都是一样的,在劳动里反而不存在“城乡分割”了,只有城与城之间的分割,这说到底就是地域分割。“抢人大战”虽然把分割的界限削弱了一点,但仍未从根本上触及地域分割。
《同舟共进》:提起“抢人”,让人联想到深圳。改革开放之初,很多人“三不要”,“工资不要,党籍不要,组织关系不要”,也要去深圳。您认为深圳在“抢人”这一块,有什么经验值得借鉴?
傅蔚冈:深圳有“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的优势,毗邻港澳,一旦引进外资,港澳的产业和资金都来了。人们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机会,蜂拥而来。加上深圳对户口管理比较宽松,包容性强,“来了就是深圳人”,因此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吸引人。深圳的成功告诉我们,城市“抢人”得先有好的发展机会,“三不要”说明当年人们愿意来深圳主要不是为了落户,而是看中这个地方有前景。这也是一座城市吸引人的“内功”。
《同舟共进》:随着人口涌入,一些人担心二线城市也会出现像一线城市那样的交通拥堵、房价贵、看病难、环境污染等“大城市病”。您怎么看?
傅蔚冈:我觉得一些人对“大城市病”有误解。在中国大多数城市,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病”的话,不是“大城市病”,而是“小城市病”。就拿交通拥堵来说,很多时候交通最拥堵的地方并不是大城市。比如深圳,人口很多,密集性高,但它的交通拥堵程度并不比一些小城市严重。而且大城市因为人口众多,可以采取修地铁、修城际铁路等措施来缓解交通问题。我认为“大城市病”这个词反映了一些人对大城市的恐惧和误解。
我说的“小城市病”是什么?在上海、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孩子上学基本不成问题,对于学校的选择,甚至已经处于优中选优的阶段了,而那些留在农村没办法进城的孩子呢?你跟他们说说“大城市病”?一些地方连基本的食品安全都缺乏保障,就像刘强东讲的,现在回到乡下,你会发现四处充斥着山寨产品,这些产品在城市里可能存在吗?所以,我觉得城镇化还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今后还要不断往前走。
《同舟共进》:我国目前的城镇化进程如何?有哪些问题值得特别重视?
傅蔚冈:按照官方的說法,我国目前的城镇化率大概是60%,也就是说,差不多有60%的人口生活在城市里了。最值得重视的问题主要还是地域分割和户籍制度。伴随着户籍制度延伸的地域分割,人口的自由流动受到限制。今后要真正顺利推行城镇化,一定要打破户籍制度。从目前情况看,打破这个制度不会产生多大的问题。可以参考深圳的经验,深圳二三十年前就是一个只有几万人的小地方,现在变成了拥有2000万左右人口的大城市,大家在这里生活得越来越好。你说人多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要实现城镇化,一定要破除户籍制度的藩篱。
在我看来,城镇人口的城镇化也是一个必须重视的问题。一直以来,城镇化往往只关注土地城镇化而忽视了人口城镇化。城市为什么有魅力?并不在于修路、造桥会带来GDP,而是因为人的集聚而产生的专业化和社会分工会让生活更美好。因为人口集聚,城市公用设施的使用成本就会大幅降低,同时还会创造就业机会。在农业社会中,人更多地依赖自给自足。但在城市中,社会分工与合作提高了生产效率,从而能创造出更多的价值。通常研究人员只把农业人口的转移视为城镇化,但对城镇人口的异地就业并未展开认真探讨。在我看来,从一个小县城到北上广就业的人所面对的困难,可能要多于农民就近城镇化——社保统筹转移、公积金转移、子女人学等各方面的问题都会在他们身上集中显现。随着交通和信息日益发达,现代社会的人们不可能永远在一个城市中工作和生活,但户籍、社保、教育等制度却与这种人口的高度流动不匹配。总之,在城镇化过程中,一定要继续坚持让市场发挥作用。
《同舟共进》:经常听到一种说法:中国的一线城市跟一些国际化大都市的差距已经不是很大了,但二三线城市和发达国家的差距还是不小。据您了解,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傅蔚冈:我们经常会听到有人说,中国用不到二三十年的时间走完了西方国家100多年甚至是200多年走的路。言下之意就是我们走这段路用时比较短,速度很快,这是我们的一个特点,也是我们的二三线城市和发达国家二三线城市进行比较的关键点。
前段时间我去了美国密歇根州的一个小城市——大急流城,确实和中国的小城市差别很大。大急流城只有20多万人,如果与国内人口规模相当的小城市对比,会发现差距表现在许多方面。首先在基础设施上,美国的建筑是有历史积淀的,100多年前的建筑仍然可以使用。这是肉眼可见最显著的区别。美国对私有产权保护得比较好,二三线城市积累深厚,体现在外观上就是建筑有历史,这其实也是财富积累的一种表现。反观国内,过去二三十年有些地方一味追求GDP,追求快,总是大拆大建。没错,拆建的确会增加GDP,但论财富却是减少的。为什么这么说?比如在一些县城,有些房子拆了好几遍,刨了埋了又造起来,本来可以用这些资金做更多有意义的事。这其实就是财富的减损,同时还有副作用——历史没了。建筑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文化延续的标志,美国保留了19世纪、20世纪的建筑,它们和谐地呈现在一起。我们的历史比美国长得多,但这些标志却没了。
其次,美国小城市的教育科研实力也不弱。它们很多学校尤其是顶尖的文理学校都在小城市。此外,还有一些私立学校和宗教大学,这些大学虽然规模不大,人数只有1000到4000不等,然而学科都办得很有特色,教学质量很高。
再次,美国的小城市虽然规模小,但并不缺乏非常有竞争力的产业,甚至一个小城市就可以影响全世界。这些都是我们的二三线城市所欠缺的。
美国密歇根州大急流城
总之,美国的小城市虽然小,但并不落后也不封闭,资源分布得比较均衡。而我们的大城市集中了最好的医疗、教育、经济、文化资源,小城市往往难以分得一杯羹。
《同舟共进》:一个核心城市周围往往会形成一个都市圈,比如京津冀、粤港澳、长三角,但圈内城市的发展似乎并不一致。如何实现都市圈内城市的和谐发展?
傅蔚冈:的确存在这种情况。比如媒体在提到北京周边城市时,会略带戏谑地用“环北京贫困带”来形容。我认为这是有误解的。的确,光看北京及其周边城市,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北京很富裕,周边相对差一点。但如果仔细分析,背后的原因是可以理解的:
第一,北京发展得比较好是因为计划经济时代很多投资集中在这里,而不是因为北京夺走了周边的资源,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性质。
第二,北京还是带动了周边城市的发展。比如现在一些开发商在北京近郊的几个县做基地、蓋房子,都做得非常好。
第三,周边城市的发展也受到历史原因的影响。比如石家庄,顾名思义,它是“庄”,历史很短,经济基础本来就比较弱。但看上海周边的苏州、杭州,它们在一两百年前就是全中国最富裕的地方,经济基础很好。如此看来,北京应该说是带动了石家庄的发展,所以,如果拿石家庄和苏杭相比,是不公平的。北京边上也有比较富裕的城市,如天津、唐山。所以我认为,“环北京贫困带”这个词对北京来说不太公平,是一种选择性失语的表现,只说不好的,不说好的。
而环广深为什么能成为中国都市圈最集中的地区呢?因为这里有地理优势。深圳是改革开放的窗口,离港澳很近,一下子就带动周边城市了。如今广东南部已经是一个比较成熟的都市圈了,随着粤港澳大湾区的建设,珠三角九市和两个特别行政区的融合还会继续推进。总而言之,要打造一个和谐的都市圈,就一定不能人为地搞城市分割,深圳在这一点上做得比较好。比如现在很多企业由于深圳房价高,用地紧张,纷纷搬到东莞去了,但人们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方便。最典型的就是华为,东莞本来在电子工业来料加工这一块就有优势,再加上近年来的产业环境、政策、上下游产业链等配套发展,让华为可以落地。
一个城市的发展的确需要很多契机,一般来说,离龙头近的城市自然而然会比较好。所以,长三角和珠三角发展得比较好。而从行政角度来说,只要不人为设置各种障碍,允许人口自由流动,自然就会好起来。
《同舟共进》:前几年,“逃离北上广”的讨论轰轰烈烈,但实际上很多人又“重回北上广”了。为什么?
傅蔚冈:我觉得,目前大城市和小城市的差距并没有缩小,而是扩大了,尤其是交通发达以后。为什么?首先,越来越多人更快地进入大城市,而不是到小城市。举个例子,以前安徽境内是没有铁路的,自从京沪高铁开通后,安徽的富余劳动力全跑到上海打工。实际上大城市和小城市的差距越来越大,至少就目前来看,大家都往大城市走。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选择城市非常重要,你在哪个城市待,视野是不一样的。就拿做媒体来说,在广州做媒体和在小城市做媒体完全不同,因为很多时候你要和这个城市的人打交道。城市有很重要的四个“度”,即深度、厚度、广度、密度,就这“四度”来看,你会发现大城市是远远超过小城市的。
当然,每年也有年轻人受不了大城市高昂的房租,孩子上学难等问题,又回去小城市了。我觉得每个人有不同的选择,不能看几个人的选择,而是要看大流,大流是从中小城市到大城市,而不是相反。很重要的原因是,只有在这些一线城市里,才有足够的就业岗位和机会,由于人口集聚带来社会分工,各种各样的人才都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二线城市如果想要崛起或是发展得更好,成为真正的“新一线城市”,主要还是要有面向未来的产业,改善投资环境、产业环境,这些方面做好了,自然就会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