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及影响因素
——基于全国科技工作者状况调查数据的实证分析

2018-11-09 05:04赵延东
中国科技论坛 2018年11期
关键词:咨询工作者程度

吴 芸,赵延东

(1.首都师范大学管理学院,北京 100048;2.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战略研究院科技与社会研究所,北京 100038)

0 引言

政治参与是一种公民权力的运用,是一种权力的再分配,使目前在政治经济活动中无法掌握权力的民众的意见被列入考虑[1]。英国政治学家霍布斯在构建强大如“海洋巨兽”的政府概念时仍强调“知识公民”对权力的分享[2]。已有统计分析显示文化程度与政治参与程度相关[3]。梳理20世纪中国科学家与社会互动的历史脉络,可以发现科学家在持续不断地努力发挥并身体力行地实践着科学对于中国社会的多方位影响[4]。随着现代化发展,科学技术对于推动经济社会发展的关键作用凸显。科技工作者是知识和素养最高的公民群体[5],他们在公共领域承担什么样的社会责任,对国家治理体系建设和治理过程将越来越重要。

政治参与表现为多种类型。Berger认为政治参与包括狭义政策参与、社会参与和道德参与,分别指对政治政策、对组织协会、对社会失范的参与[6]。哈贝马斯则提出科学技术作为“意识形态”的价值,认为科学技术工作者应运用专业特长或科学理性来进行社会参与[7]。

政治参与的动机有多种可能。争取利益构成政治参与的动机。然而,对于争取何种利益才是政治参与的主要动机学术界仍存在争论。一种观点认为,政治参与基于公共利益诉求[8],以邻避设施群体性事件为典型[9]。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公民参与公共政策制定的动机具有明显的非公共利益取向[10]和个体维权化[11]特征,理性经济人利益最大化动机往往降低参与内容的公共性和社会性[12]。除了利益以外,也有研究尝试从其他角度阐释政治参与的动机,例如:制度层面的分权动机[13],个体层面的政治热情、政治责任感和义务感[14],求知、分享和整合知识[15],以及一些非理性甚至违法的群体性事件和网络事件中的发泄由于家庭、社会和体制受挫造成的私愤等动机[16]。

政治参与可以通过多种渠道。政治参与渠道可能是政府主动公开对话,例如人大政协会议、政务公开、政策咨询、公民听证[17]等,也可能是政府被动接受,例如接待上访[18]。行业渠道例如参与组织行业协会[19]和公共领域对话渠道,例如向新闻媒体就公共问题提出意见建议[20]也是知识分子政治参与的重要渠道。在信息时代,借助网络技术而形成的公民论坛、政府会议公开直播、城市公共服务多媒体平台等形成了公民诉求表达与政府反馈之间即时的政治参与渠道[21]。

政治参与存在多重困难与障碍。在制度层面,信息公开不足使公众的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得不到保障[22];听证制度的不完善、网络参与的自由与无序、设租寻租都会破坏政治参与[23]。在组织层面,传统的政府本位等组织决策模式制约了政府在公共决策时考虑政治参与[24];群众的政治参与组织化程度较低[25]。在个人层面,参与者可能政治参与能力不足,缺乏对政策和政府行为的理解和判断能力,缺乏相应的沟通能力和学习能力[26];科学家暴露出在研发资源的分配、同行评议等过程中为自身利益代言或任意建构或解构知识、提供有违公正政策咨询建议等责任缺失问题[27]。

自默顿创立科学社会学以来,科学家的社会责任一直被关注与探讨。科学家不是社会的“局外人”,其研究也与社会其它过程密切联系,他们在社会中扮演顾问、专家甚至决策者的角色,是“中心人物”[28]。由于科学与社会之间存在复杂的互动与合作,社会赋予科学家广泛的责任,不仅需要他们通过科研创新提高人类福祉,而且需要他们广泛地参与社会和政治事务,包括参与科学决策、影响政府行为,普及科学知识、唤醒民众参与科学,加强与新闻界合作、引导社会舆论等[29]。科学家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教育、卫生、人口等领域的公共政策决策过程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30]。科学家的社会责任是长效和全局责任、内在和显在责任,是对人类命运与发展前途的终极关怀[31]。

我国已进入创新驱动发展新时代,国家的治理与改革也要求科学家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更积极地参与政治事务,但目前有关科技工作者政治参与情况及其影响因素的经验研究尚不多见。本研究通过对大规模问卷调查数据的分析,研究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及其影响因素,以期更好地理解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及影响机制,促进科技工作者积极参与社会治理。

1 研究假设与方法

1.1 研究假设

由于科技工作者兼具专家与普通公民两种身份,本研究首先将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分为专业参与行为与一般参与行为两类。其中,专业参与行为包括利用专业知识为政府部门提供政策咨询的行为,而一般参与行为包括向政府提建议或意见的行为、向新闻媒体提建议或意见的行为和参加上访或请愿的行为。其次根据政治参与行为的政府吸纳程度和对政府的友好程度,将科技工作者的参与行为依次排列为:利用专业知识为政府部门提供政策咨询、向政府提建议或意见、向新闻媒体提建议或意见和上访或请愿。

Verba构建了政治参与的自愿参与模型,认为时间、金钱、公民技能、政治兴趣、政治效能感、政治知识和信息以及社会动员网络是影响政治参与的重要变量[32]。Neidhart构建了政治参与的个体心理学与经济社会因素结合的解释模型,认为对参与的态度、对规范的看重、对知觉的控制、公民倾向和社会资本是影响政治参与的重要变量[33]。但是,已有研究重视个人层面与社会层面的影响因素,却忽略了工作单位类型等组织层面的影响因素;关注到个人层面的价值认知因素,却忽略了对整个政治制度体系的认知;构建了普遍公民的参与模型,却未对兼具公民和专家身份的科技工作者给予考察。基于此,本研究拟综合考虑政治制度层面、组织环境层面和个体资源层面的因素构建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模型。

政治制度层面,参政议政或参与公共事务的渠道通畅,是科技工作者进行政治参与的制度保障,不论何种形式的政治参与行为,包括政策咨询行为、政府建议行为、新闻建议行为、上访行为等,都会因为参政议政或参与公共事务的渠道通畅而增加,因此提出假设1:参与渠道通畅对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有显著正向影响。

依据帕特南的社会资本理论,美国以信任为基础的社会资本的衰落导致政治参与的衰微[34]。社会信任形成政治参与过程中的约束或规范,是一种内在奖惩机制,面对面的人际交往与交织的社会关系中信任他人的风险较小,这种奖惩机制发挥作用,政治参与行为积极[35]。社会信任代表社会层面中的公民精神发展情况、社会自治水平。个人社会信任水平越高,那么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也相应越积极,因此提出假设2:社会信任对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有显著正向影响。

依据动员理论,政治参与可能受到政党等组织动员的影响。一项关于美国和挪威的政党成员身份与选举行为关系的研究表明政党身份影响政治参与行为[36]。政党的政治参与动员能力,主要表现在对吸纳程度高、对政府友好程度高的政策咨询政治参与形式中,因为在中国,知识分子对历次政治运动记忆犹新,政治参与的安全性与政治禁忌对其政治参与具有深刻影响。而作为中共党员,选择政策咨询等对政府友好的政治参与方式,能够确保政治参与的安全性。于是,有中共党员身份的科技工作者会更频繁地被吸纳到政府决策过程中来,更易得到政府的信任和青睐。与之相应地,政府建议行为、新闻建议行为、上访行为等政治参与行为的政府吸纳程度较低,故政党动员不对其表现出显著影响,因此提出假设3:政党动员对科技工作者的政策咨询行为有显著正向影响。

在中国科技事业管理体制下,科技工作者主要在科研院所或研发机构、高等院校、中学和技校、医疗卫生机构和技术推广与服务组织等事业单位或企业单位工作。而事业单位与企业的组织文化、与公共事务联系紧密程度和管理方式都有非常显著的区别。例如,事业单位在资金来源和使用、人力资源的招聘和待遇、研究需求与倾向等方面的政府政策影响较大,科研内容也与国计民生等政府同样关切的公共问题相重叠,因此提出假设4:相对于在企业工作的科技工作者,在事业单位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更积极。

格兰诺维特(Mark Granovetter)的“嵌入理论”强调个人的社会网络结构对其行为的限制,已有研究表明我国社区建设中的政治参与行为受到个人社会网络关系的影响[37]。社会网络规模大的科技工作者拥有更多的人际关系资源,保持更广泛的信息交换范围,具备政治参与的便利条件;同时,社会网络异质性高的科技工作者更愿意接触不同类型的信息源、也更愿意表达自己、积极进行丰富多样的人际沟通,促进政治参与的活跃状态。因此,可假设社会网络规模大、社会网络异质性高的科技工作者会更积极进行政治参与,即假设5:个体的社会网络资源对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有显著正向影响。

在社会转型时期,政府与社会、市场的边界不断调整,政府逐步演变为开放—参与式政府,政治资源呈现出弥散辐射式分布[38]。其中,包含了政治资源通过政府工作人员以社会交往关系的形式向科技工作者弥散辐射的进程,即网络中的政府工作人员可以就社会公共事务治理问题与科技工作者形成讨论,提供相关信息,引发科技工作者结合自身的专业优势和专业特长进行思考,进而形成社会问题治理意见或建议,并且可以通过讨论圈中的政府工作人员的渠道向政府提意见或建议,因此提出假设6:网络中有政府工作人员,将提升科技工作者政治参与行为的可能。

依据资源理论,政治参与可能受到资源条件的影响,包括时间、金钱、健康和公民技能[39]。职务、相对收入等社会地位代表了科技工作者个人所拥有的社会威望、社会号召力和公共话语权,职称、学术论文发表、海外经历等代表科技工作者个人的专业知识水平,社会地位与专业知识水平高促使科技工作者有更多的机会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更多地利用专业知识服务于政府决策或公共事务治理过程。身体健康、男性科技工作者拥有更多的体力、空间和志向承担社会责任。同时,个体资源条件好的科技工作者也拥有更多的体制内的、温和友好的政治参与需求,因此提出假设7:个体的资源条件对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有显著正向影响。且个体的资源条件越好,越倾向于选择政府吸纳程度高、对政府友好程度高的政治参与方式。

1.2 方法与数据

数据来自中国科协调研宣传部委托、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战略研究院课题组于2008年开展的“第二次全国科技工作者调查”,以中国科协分布在全国的209个科技工作者状况调查站点为调查执行单位。调查对象为全国31个省(港澳台以外)的科技工作者。调查采取多阶段随机抽样方法,通过被调查者自填问卷并回收。共发放问卷32100份,回收30078份,回收率93.7%。

由于本研究关注的因变量是定序变量,故分析时采用有序logistic回归分析。研究的主要自变量及分布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影响因素变量

2 主要研究发现

2.1 科技工作者政治参与行为的描述性分析

调查表明,过去一年时间中有八成以上科技工作者从未参与过政策咨询,参与过1次的占8.8%,参与过2~3次的占6.6%,参与过4~5次的占1.4%,5次以上的占2.8%。

科技工作者的一般政治参与行为参与率较低。由图1可见,无论哪种政治参与形式,完全没有参与过的科技工作者都超过九成,参加过向政府、新闻媒体提意见或建议和参与上访或请愿的科技工作者所占比例分别为9.21%、7.87%和2.97%。

图1 科技工作者的一般政治参与行为分布图

2.2 影响科技工作者政治参与行为因素的回归分析

通过有序Logistic回归模型研究社会制度层面、组织环境层面和个体资源层面的因素对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的影响,分析结果如表2所示。四个模型分别表示对科技工作者的利用专业知识为政府部门提供政策咨询行为(模型1)、向政府提建议或意见行为(模型2)、向新闻媒体提建议或意见行为(模型3)和参加上访或请愿行为(模型4)的影响。

社会制度层面,参与渠道对科技工作者的政策咨询行为、政府建议行为、新闻建议行为、上访行为都有非常显著正向影响,说明科技工作者参政议政或参与公共事务的渠道越通畅,则其越倾向于积极进行政治参与。结果支持了假设1

社会信任度对政府吸纳程度高、对政府友好程度高的政治参与行为(政策咨询行为、政府建议行为)没有显著影响,对政府吸纳程度较低、对政府友好程度较低的政治参与行为(新闻建议行为、上访行为)有显著的负向影响,且对上访行为的负向影响最为显著,说明科技工作者的社会信任度越高,越不倾向于参加对政府友好程度较低的政治行为。这一结果并未支持假设2。科技工作者的信任程度高,可能意味着其对现行社会制度的认同度较高,这样他们就更不可能采取与现行制度冲突性较强的政治参与形式,因此信任水平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其参与政府友好程度低行为的可能性。

政党动员对政府吸纳程度高、政府友好程度高的政策咨询行为有显著促进作用,对政府吸纳程度低的其他政治参与行为没有显著影响。这一结果支持了假设3。

组织环境层面,单位类型对科技工作者的各类政治参与行为都有非常显著的正向影响,在科研事业单位工作的科技工作者,相对于在企业单位工作的科技工作者而言,在各方面的政治参与行为都更积极,假设4得到数据支持。

个体资源层面,社会网络规模对科技工作者的政府建议行为和上访行为都有比较显著正向影响,社会网络异质性对科技工作者的政策咨询行为、新闻建议行为、上访行为都有非常显著正向影响,这些结果都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假设5。更大的社会网络规模、更多样化的网络结构往往意味着科技工作者可以运用更多的资源、获得更丰富的信息,因此更有利于其政治参与行为。政府人员节点对科技工作者的政策咨询行为、政府建议行为、新闻建议行为、上访行为都有显著正向影响,这一结果支持了假设6。

表2 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回归模型

注释:*p < 0.05,**p < 0.01,***p < 0.001。

职务和职称都对政府吸纳程度高、对政府友好程度高的政治参与行为(政策咨询行为、政府建议行为)产生显著的正向影响,在单位担任的行政职务越高,职称越高,则其越倾向于积极进行政治参与,且越倾向于选择政府吸纳程度高、对政府友好程度高的政治参与方式。学术论文对科技工作者的专业政治参与行为(政策咨询行为)有显著正向影响,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的学术论文篇数越多、学术水平越高的科技工作者,更倾向于利用专业知识为政府部门提供政策咨询;然而,学术论文对科技工作者的一般政治参与行为(政府建议行为、新闻建议行为、上访行为)没有显著影响。值得注意的是,职称越高,学术论文发表更多者似乎都更不愿意以上访形式参与政治,说明个人拥有的资源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扼制其以更激烈形式参与政治的可能。

相对收入对科技工作者的政策咨询行为有显著正向影响,但对其一般政治参与行为(政府建议行为、新闻建议行为、上访行为)没有显著影响。这可能是因为相对收入高意味着科技工作者的相对社会地位高,所以更容易受到政府信赖,参与政策咨询行为。

此外,身体健康情况更好者可能参加政府吸纳程度较低、对政府友好程度较低的政治参与行为(新闻建议行为、上访行为),而对政府吸纳程度高、对政府友好程度高的政治参与行为(政策咨询行为、政府建议行为)没有显著影响。男性更可能参加政府吸纳程度高、对政府友好程度高的政治参与行为(政策咨询行为、政府建议行为、新闻建议行为),这些结果都部分支持了假设7。

3 研究结论与政策建议

本研究通过对全国科技工作者调查数据的分析,发现科技工作者政治参与的比例普遍较低,其中约二成通过政策咨询行为参与政治,而参与政府建议、新闻建议和上访等活动者的比例均不足10%。此外,研究还发现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行为受到政治制度层面、组织环境层面和个体资源层面的因素影响。

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在创新驱动发展的新时代具有重要意义,为了进一步促进科技工作者积极参与政治事务与国家治理,提出以下建议:

3.1 畅通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渠道

首先,政府行政部门建立例行性的科技工作者政策咨询工作制度与工作流程,例如,政府行政部门建立及时更新的小型专家库,根据科技工作者的工作专长与工作成果,进行问题导向、专业导向的政策讨论与咨询。其次,政府主动公开对话,广泛运用政府官方微信、微博、网站等新媒体形式,建立科技工作者专用通道,倾听科技工作者提出的涉及公共事务的意见建议。最后,切实加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科技工作者参政议政的正式渠道作用,充分发挥科技工作者在深度调研、准确分析社会问题方面的能力。

3.2 为企业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创造条件

企业科技工作者是创新的重要主体,促进企业科技工作者的政治参与有重要意义。建议创造条件促进在企业工作的科技工作者进行政治参与,特别是促进在私营企业和外资企业的管理技术人员参与政治事务。他们是“新社会阶层”的组成部分,也是创新创业、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重要力量,也应该充分发挥其在参政议政或参与公共事务方面的作用。建议统战部门加强对新业态中的科技工作者参政议政的动员,支持并鼓励企业工作的科技工作者关注公共问题、提出解决公共问题的办法建议。

3.3 加强政府工作人员与科技工作者之间的交流

鉴于科技工作者的业务讨论圈中政府工作人员的存在会显著促进科技工作者的政策咨询行为、政府建议行为、新闻建议行为、上访行为等政治参与行为,建议加强政府工作人员与科技工作者之间的交流以促进科技工作者承担社会责任。首先,高校和科研机构可更多地承担政府委托项目,或以购买服务的形式为政府提供服务,加强与科研人员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其次,政府依托人才计划或科研项目加强政府与科研机构之间的联系,创造政府人员与科技工作者的交谈、讨论机会,增强彼此信息沟通、形成彼此业务支撑。最后,科技工作者合理安排科研与人际交往时间,能够分配时间倾听政府工作人员的所为所想,结合自身的专业优势和专业特长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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