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
《雷雨》里有一场戏是非常重要的,就是周朴园跟梅侍萍(鲁妈)30年以后的见面,这是非常精彩的一个片段。这个片段,我们过去往往是从一个社会阶级的观念出发去分析一个少爷跟一个丫鬟什么关系,那似乎一定是王世r和喜儿的关系。其实《雷雨》写的并不是那么回事,你们读这个作品就看得出来。首先,周朴园是爱当年的梅侍萍的,我认为,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而且他爱梅侍萍爱得刻骨铭心。我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周朴园在爱梅侍萍以前是不是还爱过其他人,在这个戏里所看到的,周朴园第一个爱的是梅侍萍,而且他们相爱不是一天两天,不是偶然地一夜风流,你看,他们两个人老是回忆“三十年以前”。30年前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悔侍萍被趕走是在27年以前。可是这个戏从头到尾,两个人的回忆,没有一句话是说到27年以前怎么怎么,都是说“30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30年的工夫你还是照到这儿来了”。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意识里面有一个错觉。并不是说30年比较顺口、记得住,最重要一点,30年前恰恰是周朴园跟鲁妈相爱的时候,也就是说,周朴园跟鲁妈的爱情是维持了三年,从30年以前到27年以前。因为27年前是一个悲惨的时刻,是他们两个人分手的时刻,而在一个人的记忆当中,按弗洛伊德的说法,凡是你不想记忆的东西,你总是会忘记的。所以在他们脑子里出现的话语都是30年以前,27年这个概念是被他们遗忘的。我想想也对,定情相爱一年多生周萍,这比较正常,生了周萍,又过了一年生鲁大海,刚生下来就出问题了。那么,也就是说,周朴园和梅侍萍,一个少爷和一个老妈子的女儿的恋爱的时间最起码是三年。他们不是偷偷摸摸地在恋爱,他们是在周家同居生育,是在周家生的孩子啊,而且他们有自己的房间,有自己的环境布置,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客厅的布置,就是当年梅侍萍在他们家里生活的环境,梅侍萍被赶走以后,周朴园保持了梅侍萍当年的所有家具和所有摆设,连梅侍萍当年生孩子不敢吹风要关窗这个习惯都保存下来了。好几次蘩漪说“热”,要开窗,仆人就说,“老爷说过不叫开”,为什么?已经死掉的大太太过去是怕开窗的啊。可以想象,梅侍萍在周朴园身边的时候,她受宠爱到什么样的程度。所以,我认为周朴园把梅侍萍赶走以前,他们是有很深的爱情的。
由于这样的爱情才使周朴园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这种痛苦就使他后来跟一个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包括蘩漪的爱情变得索然无味。第二个女人是最委屈的,这个女人嫁给周朴园以后究竟怎样生活我们都不知道,后来就默默死掉了,完全可以想象她是在郁郁不乐的情况下去世的,连孩子都没有生出来。第二个是过了十年以后,蘩漪再嫁给周朴园,当时又是17岁,好像周朴同尽喜欢17岁的女孩,只生了一个孩子以后,蘩漪后来慢慢地就发疯了。周朴园除了梅侍萍以外,后面两任妻子都是不幸福的。那你可想而知,周朴园真的是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他巨大的心灵的创伤,这种爱情的创伤,其实是不能磨灭的。由于他心中的爱不能磨灭,就使他不能很无碍地融人后来两个女人的爱情生活当中去,他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不是看到新人忘记旧人的人。正因为这样才导致了后面两任妻子的悲剧。
那么,我们再回过来问,谁导致了这样一个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是谁一定要把梅侍萍从当年周府赶出去的?这里的故事真相谁都没有讲清楚,鲁妈、周朴园没有讲清楚,曹禺也没有讲清楚。戏里只说了一个表面的原因,因为这一家要娶一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那我们假想,在那个旧时代里,说白了,一个年轻的少爷跟一个丫鬟,或者一个老妈的女儿,生了两个孩子,有一段相爱的时间,是很正常的事,就比如巴金的《家》里面三少爷觉慧跟鸣凤,如果他们两个人一冲动相爱了,生了两个孩子,也很正常,在一个大家庭里面不认为这是一种罪恶。只有到要正式结婚的时候,才会出现问题,一个少爷是不可能娶一个老妈子的女儿的,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当一个大家庭必须为自己的少爷正式地按照门第,按照封建婚姻惯例,娶一个有钱的人进来作为他正式的太太的时候,老妈子的女儿只能面临两个选择,一个就是做他的妾(《妻妾成群》里面那些丫鬟不是都抢着要去做老爷的妾吗),还有就是她不忍做妾,或者不想做妾,一定想做太太,这样才会被人赶出去。如果梅侍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有钱人家少爷的妾,这个悲剧是不会发生的。在那个多妻制的社会里面,一个有钱的人先养一个丫头作为妾,然后再娶一个正房的妻子是很正常的。只有当一个老妈子的女儿想升格做正房的妻子,只有这种情况在封建家庭里才是不被允许的,也只有这种可能才使这个家庭使用毒招,把她连孩子一起赶走。当然,这个罪恶不一定由周朴园来承担。因为在周朴同的心目当中,梅侍萍早就是他的大太太了。所以他的家里一直保持着她的生活习惯,摆着她的照片,等等,我们不能说这是虚伪,是因为他无可奈何,倒退30年,周朴园也就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他上面还有老爷子,还有大家庭,真正掌握这个命运的也不是周朴园本人。
如果我们仅仅把周朴园和鲁妈的关系看成一种阶级对立,丫鬟受骗,少爷侮辱妇女,等等,这样的理解,我觉得是肤浅的、简单化的。如果简单地把他们说成是互相欺骗的,没有感情的,等等,我认为,也是不符合人性的发展。只有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丰富性,我们才看到人性的悲剧性。
(选自《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