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范
宿州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宿州,234000
行草书的章法是多种多样的,它是动静组合、大小组合、轻重组合、粗细组合、字组组合、行间组合、疏密组合、轴线组合等各因素的集合。在王羲之众多作品中,《得示帖》的章法富有节奏性和韵律感。节奏与韵律是音乐上的专用术语,然而人们往往借用此类术语来描述赏析书法带来的美妙感受,因为书法与音乐有着非常相似相通的东西[1]。《得示帖》的章法,极具有代表性,值得学习和研究。
一般来讲,篆书、隶书、楷书属于静态书体,行书和草书属于动态书体。楷书、隶书以块状为主,呈现“面”的趋势,表现形式上显得低沉、凝练与厚重。草书当以线条为主,呈现“线”的趋势,如同音乐表现形式中的激昂、婉转与轻扬。《得示帖》开篇便营造出动与静、快与慢的节奏感。如第一个“得”字,偏行楷书,厚重与稳定;第二个“示”字,接近楷书,愈加沉稳与庄重,以及第二行的“明”字;第三行的“触、雾、故、也”等字皆表现出静的形态。进而,“知足下”“吾亦劣劣”“羲之顿首”等字为草书,笔势连绵,一气呵成,宛若一泓清泉,湍流直下,形成动的形态。动静结合,形成强烈的空间对比与视觉冲击力。
大小组合可以分为三种:一是单字中结体的大小组合;二是字与字之间的大小组合;三是组群的大小组合,形成的“块面”对比亦是对“大、小”概念的延伸。
大小组合是行草书章法的最基本的准则。书法作品中大小的变化就像音乐中音调的高低,大小变化愈强烈,节奏感就愈加鲜明,整个作品便会充满生机与活力。王羲之云:“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正,前后平直,便不是书。”[2]26-27就强调了书法要有大小和错乱的变化。清代包世臣说:“古帖字体大小颇有相径庭者,如老翁携幼孙行,长短参差,而情意真挚,痛痒相关。”[2]56-57道出了书法要有大小变化、长短变化,整体要恰到好处,要自然和谐。
在《得示帖》作品中,这种大小的强烈反差表现得淋漓尽致。例如,在单字结体的大小组合中,以“触”“雾”二字为代表。“触”字左小右大,左紧右松,左收右放,形成鲜明的对比。“雾”字“雨”字头很小,收得很紧,下半部分放得很开,并充满能量与厚重感,在整个字当中占据较大的比例,“雨”字头下面左右两部分,左边小右边大,左边收得很紧,右面放得很开,形成强烈的大小对比。在字与字之间的大小组合中,小字以“足、下、日、王”等为代表,大字以“触、雾、故、也、散”等为代表,大小相间、此起彼伏,形成强有力的视觉艺术效果。在组群形成的“块面”中,以“知足下”块面为小,“吾亦劣劣”块面为中,“羲之顿首”块面为大,“小、中、大”块面结合,大小相间,形成书法独特的组群,即“块面”的鲜明对比,使书法作品在二维空间里表现出三维立体的层次感。
明代项穆在其《书法雅言》中说:“人之于书,得心应手,千形万状,不过曰中和,曰肥,曰瘦而已。若而书也,修短合度,轻重协衡,阴阳得宜,刚柔互济。”[3]强调写字要轻重协衡,恰到好处。
关于书法中轻与重的表现,一是用墨的虚实对比,二是字的体量感的对比。这种书法上的轻与重如同在音乐中轻拍与重拍,有音调的低与高,有节奏的轻与重、快与慢,才能表现音乐的丰富变化,在这一点上,书法与音乐有其相通之处。
墨的虚实对比和字的体量感对比相辅相成。如果用墨是实的,则字的体量感小也是实,细线条也为实;如果用墨是淡墨、枯笔等虚的,则字的体量感大、线条粗也为虚。可以说,用墨的虚实主要决定了书法的轻重变化。在《得示帖》作品中,轻重变化显而易见。如“明、触、雾、故、也”等字,用墨厚实,字的体量感很大很重,因此呈现出重的感觉;“足、下”等字体量感较小,用墨不是太实,“羲之顿首”中有两处飞白迹象,用墨为虚,因此呈现出轻的感觉。
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余尝题永师《千文》后曰:“作书须提得笔起,自为起,自为结,不可信笔。”[4]强调写字要提得起笔,即书法中的提按变化,提按变化直接反映出线条的粗细。
图1 《得示贴》
书法中线条的粗细类似音乐高音与低音。粗细组合有点的粗细、线条的粗细、字与字之间的粗细、区域的粗细等,它们共同筑造了书法的韵律感和节奏感。如图1中第二个“示”字,两个点左呼右应,左顾右盼。左面的点淳厚、凝重,右面的点轻盈灵动,一重一轻,活泼生动;点画之间的粗细对比明显。在“知足下、吾亦劣劣、日出、乃行、不欲”等组群中,相互连带的线条提按分明,轻重缓急,按为粗,提为细,提按分明即粗细分明,线条的粗细对比明显;第三行的“也”字与“迟”字的对比,线条一粗一细,形成强烈的轻重与“块面”的对比,即字与字之间的粗细对比明显;以及虚线勾画内的部分与余外部分的对比,呈现出大面积“粗线条区域”和“细线条区域”,形成鲜明的区域粗细对比和虚实变化。
书法章法中的“组”主要指的是结体间组合后形成的一种造型元素。它的构成类型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两种:其一,由于空间上的连带、聚集、交叠等所形成的组合;其二,由于形状、大小、快慢、浓淡等方面的相似性所产生的组合[5]。在《得示帖》的字组组合中,全文32字,可以分为32个造型单位。如果“得、示、犹、明、触、雾、故、也、迟、散、王”这 11个单字分为11个单位,在全篇章法中占的比例为34.4%,“未佳、耿耿、日出、乃行、不欲”这些两字组分为5组,共5个造型单位,“知足下”三字组为1个单位,“吾亦劣劣、羲之顿首”四字组分为2组,共2个造型单位。那么全篇32个造型单位缩减为19个。被组合之后的字组长短不一,宽窄不定,大小相间,疏密有致,大大减少造型单位的重复,增加了对比关系,强化了空间的节奏感和音乐感,而且两、三、四字组在全篇章法中占的比例高达65.6%,可见字组组合在《得示帖》章法中的运用极为广泛。由此得出,字组组合在行草书章法当中是不可或缺的,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明代书法家解缙在《春雨杂述》中说:“上字之于下字,左行之于右行,横斜疏密,各有攸当。上下连延,左右顾嘱,八面四方,有如布阵;纷纷纭纭,斗乱而不乱,混混沌沌,形圆而不可破。”[2]188-189解缙认为,书法作品中的章法是一个充满矛盾而又和谐的整体,不可割裂开来,每个字组、结体、笔画等都是作品中的造型元素,不可或缺,就像清代龚自珍在《自春徂秋偶有所感触》所讲:“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6]全篇章法纵横错落、疏密有致、左顾右盼、相互照应,如军中布阵,八方完备。
在《得示帖》作品中,行间组合变化丰富。具体可分为:结体组合、行间长短组合、欹正组合、疏密组合。在结体组合中,“得”与“示”形成纵势与横势的变化。“日出”二字结体组合中,形成一长一方结体变化,其他结体组合以此类推。在行间长短组合中,“知足下”字组形成长形块面,无论其与上面的“示”字对比,还是与下面的“犹”字对比,都形成一种长短组合,故在第一行产生类似音乐的节奏形式:得示知足下犹未佳耿耿,即慢、慢、快、慢、较快、较快,后三行依照如此。以单字组、两字组、三字组、四字组的组合成行,赋予行的内部空间以丰富的节奏感和韵律感。在欹正组合中,倾斜方向有两种:一是纵向之间有左右方向的倾斜;二是横向之间有上下方向的倾斜。这种欹正,就是行的摇摆,是行的中轴线。如第一行的“知”与第二行的“劣”相比较,“知”字左倾,“劣”字为正;“雾”字,左上半部分端庄、中正,右下部分体势向右倾倒;在“故”字中,左半部分体势较正,右半部分体势向右倾倒;第四行的“王”字体势右倾,“羲之”恢复平正。欹正相依,使作品动静结合,充满节奏感与生命力。
邓石如说:“字画疏出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当黑,奇趣乃出。”[2]201-202在《得示帖》作品中,疏密组合无处不在,具体有这几种表现类型:一是点画之间的疏密组合;二是结体之间的疏密组合;三是字与字之间的疏密组合;四是行与行之间的疏密组合;五是整篇章法的疏密组合。先看点画之间的疏密组合,如《得示帖》中的第二个“示”字,两个点左呼右应,左顾右盼,左大右小,分割出不同的疏密空间,由于左面的点画饱满厚重,使得“示”字左下部分空间比较密,而右半部分的点轻盈灵动,空间较为舒朗。两个不同的点使得“示”字下部分左密右疏。结体之间,“犹”字两边较密,中间留白很大,形成中疏边密的结体造型。“触、散”二字左半部分较密,右下半部分留出一个较大空间,形成左疏右密的结体造型。“故”字挺拔厚重,左正右欹,形成一个“V”字形下紧上松的结体造型。字与字之间,“得、示”二字离得较远,空间舒朗,“不、欲、触”三字距离较远,空间舒朗,“雾、故、也、迟”四字距离较近,空间较密,形成字与字之间的疏密组合。行与行之间,“吾亦劣劣”连成一串,密不透风,和“不、欲、触”三字形成强烈的疏密变化,同样,在“羲之顿首”与“触、雾、故”行距对比中亦是如此。最后,在整篇章法中,如图2虚线所示,线中的字厚、黑、密、重,形成一个上半部分疏下半部分密的空间关系。
在书写的任何一个汉字上作一条直线——称作单字轴线,它标示出单字攲侧的方向,同时把单字分成分量大致相等的两部分。如果在一件书法作品上作出所有单字的轴线,便得到这件作品的轴线图(图 2)[7]。
图2 《得示贴》单字的轴线
在《得示帖》作品中,轴线组合变化丰富。有结体之间的轴线组合,有字与字之间的轴线组合,还有字组之间的轴线组合。如:结体之间,在“雾”字当中,结体左上半部分中轴线为正,而“务”部分中轴线右倾,“故”字亦是如此。一斜一正,奇趣横生。字与字之间,在第一行单字中,“得”字轴线微微左倾,“示”字微微右倾。左摇右曳,意趣十足。字组之间,“未佳”二字,“未”的中轴线在竖中间,而“佳”字中轴线在右侧,一左一右,形成轴线之间的错落变化。“吾亦劣劣”中轴线为中心之下,不偏不倚,静谧安详。在“羲之顿首”四字中,羲字轴线左倾,而上面的“王”字轴线右倾,而后,“之”字将“羲”拉正,“顿首”继续左倾,左摇右摆,动感十足,形成字组间的矛盾对立。开篇中的“得、示”为静态组合,而作品最后以“羲之顿首”的动态形式结尾,形成强烈的静动对比,这种动态的结尾方式,仿佛恢复平静,戛然而止,又仿佛动感娓娓道来,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空间,韵味十足。
王羲之《得示帖》全文虽然仅仅4行,32字,其章法却展现出丰富的节奏性和韵律感。具体表现在:静态书体和动态书体的结合,超大字与极小字的结合;虚实变化的结合;粗线条与细线条的结合;单字组、两字组、三字组、四字组的结合;欹正的组合;点、线、面中疏密的组合;字轴线、组轴线、行轴线的组合。以上种种的组合和各元素的变化体现着《得示帖》章法中的节奏性和韵律感。这种节奏性和韵律感运用于行草书章法中,对书法创作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