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强文,张天怡
1.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广州,510610;2.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我国学者对汉语饮食类动词词汇史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王力在《汉语史稿》(1984)中勾勒了几组常用“吃类词”和“喝类词”变迁更替的简单轮廓;王凤阳在《古辞辨》(1993)中对“饮、啜、喝、歃”和“食、啖、尝、吃”两组词进行了辨析,也论及“喫”;江蓝生的《被动关系词“吃”的来源初探》(1989)一文通过对被动关系词“吃”来源的探究,印证了“喫”在唐代使用频率提高的论断。近年来的研究成果主要有:《汉语常用动词历时与共时研究》(白云,2012),《“喫”“食”“饮”历时替换的不平衡性及其认知》(王国珍,2010),《常用词“喝、饮”历时替换考》(吕传峰,2005)等。
以上这些成果应该充分肯定,但也看到了问题:学界对常用饮食类动词历时演变的个案研究做得较充分,但很少将其作为一个整体系统来分析、归纳。因此,本文以常用“吃类词”和“喝类词”为研究对象,对从上古至现代汉语“饮食语义场”常用词的更迭情况进行全面比较、研究,通过个案分析,以便对“饮食类动词”的动态演变过程有一个较清晰的认识。
查阅《说文解字》《说文解字注》《辞源》《汉语大字典》等工具书,搜集到与饮食有关的动词48个:食、尝、咀、嚼、啜、哾、嗛、哜、吮、啗、唅、哺、吞、呷、咬、咥、咽、啖、啃、喫、嘬、噬、啮、含、吸、饮、餔、饭、餐、馔、茹、馌、吃、喝、噇、就、抿、歃、乳、奶、啄、喂、饲、服、酺、醵、啐、咂。
以上饮食类动词都是单音节动词,因为“上古时期的常用词主要是单音节词,即使到了现代汉语口语里常说的一些常用词也是单音节为主。”[1]
按是否为饮食语义场固有的词,上述词可分为“本属于饮食类动词”和“本表示别的意义,后来表示饮食意义”两类。具体见表1。
表1 “饮食”语义场固有词和非固有词划分表
根据在先秦、两汉以后重要文献中出现频率的高低,本文选取“食、啖、喫、吃”和“饮、啜、喝”作为“常用吃类词”和“常用喝类词”的讨论对象,下文的分析将围绕这些词展开。
在“吃类词”中,“食”最早见诸文献,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均已出现,甲骨文中的“食”写作,像一个人张口向下就“豆”而吃的动作,以此表意。汉代之前的文献中表“进食”的动词一直用“食”,如:“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诗·魏风·硕鼠》)
“喫”出现的时间较“食”和“啖”晚,最早在东汉时期的汉译佛经中出现[3]。《玉篇》:“喫,啖喫也。”按照辞书释义的规律,一般是以常用词解释疑难词,这里以“啖”释“喫”,“啖”的本义是“进食”,说明至少在梁代口语中“喫”已成为常用“吃类词”之一。
“吃”出现的时间比“食”晚,和“啖”相当,比“喫”早。“吃”的本义是说话结巴不流利,中古汉语时期才出现“进食”义,“(喫)唐代开始写作‘吃’”[4]。“吃”由本义衍生出“饮食”义,可能是“由于‘喫’‘吃’音同而借用字形”[5]。
笔者对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金元—明清四个历史时期的代表文献进行穷尽式查验,以用例统计和定量分析的方法对“食、啖、喫、吃”的历时更替进行考察。
2.2.1 先秦—两汉
这一时期表示“吃”的词主要是“啖”和“食”,而“食”是表“进食”义的核心用词。它们在这一时期几部重要典籍中出现次数统计见表2。
表2 “啖”“食”在五部上古典籍中的使用次数统计表
以上五部典籍中“啖”总计出现12次,地位显然无法与出现1 614次之多的“食”相比,这一时期的另一个吃类词“茹”只在《左传》和《孟子》中各出现1次,可以忽略不计,可见“食”是先秦至两汉时期“吃类词”中的核心词。
2.2.2 魏晋南北朝—隋
这一时期“吃”还没出现“进食”义;“喫”的用例增多,使用频率也有所上升,与“食”仍存在差距。据解海江、李如龙考察,魏晋时期,“喫”出现4次,“食”出现4 507次;南北朝时期,“喫”出现3次,“食”出现3 706次;隋朝翻译的《佛本行集经》中“食”出现了887次,“喫”出现7次;与此同时,“啖”的使用情况也有所变化,常和“食”连用,构成“啖食”“食啖”等结构,在使用频率和地位上都有所上升。这一时期重要典籍中三者的使用情况见表3。
表3 隋典籍中“食”“啖”“喫”出现次数统计表
可见,这一时期“喫”的用例还极少,“啖”仍继续使用且频率有所提高,而“食”仍是“吃类词”中的主导词。
2.2.3 唐宋时期
到了唐代,“喫(吃)”的使用逐渐多了起来。在唐初白话诗《寒山拾得诗》中,“喫”出现14次,“食”出现13次,在王梵志诗中,“喫”出现28次,“食”出现15次。可见,在唐代口语中“喫”已经很活跃,并且在与“食”的竞争中初次占了优势。“被动关系词‘吃’是‘喫’的俗写,自唐代引申有‘遭受’义,‘吃’的被动用法就来自其‘遭受’义。”[6]这一点印证了“喫”在唐代时口语地位的提高。但在诗词等文学语体或书面语中,“食”仍然广为使用。
在五代至宋的语料中,“喫”的数量有了更大幅度的增加,对“食”的替换也较唐代更加明显。
这一时期的重要典籍中“食”“啖”“喫”使用情况统计结果见表4。
表4 唐宋时期重要典籍中“食”“啖”“喫”出现次数统计
可见,唐代口语中“喫”的使用频率开始高于“食”,五代至宋的语料中,“喫”对“食”的替换比例上升。《敦煌变文》中“喫”的出现频率低于“食”,应该与其文言性质较强有关。这一时期“啖”的使用逐渐减少,与“食”和“喫”相比已不足为道。
2.2.4 金元—明清时期
这一时期,“喫”继续保持强劲的发展势头,对“食”的替换比例较唐宋有了更大发展。到了明清,“吃”已经有了一定优势,基本完成了对“食”的历时替换。“啖”的势力和“食”一样微弱。
金元和明清时期的重要典籍中“食”“啖”“喫(吃)”出现次数的情况分别见表5、表6。
表5 金元时期文献中“食”“喫(吃)”出现次数统计
表6 明清时期文献中“食”“啖”“吃(喫)”出现次数统计
在金元时期的4部文献中,“喫”对“食”的替换比例基本在4:1~9:1之间。在明清时期的6部文献中,“吃”对“食”的替换比例相互之间有比较大的差距:在《水浒传》《西游记》《醒世姻缘传》中,“吃”对“食”的比例为十几、二十几比一,在《金瓶梅词话》《红楼梦》《儒林外史》中,“吃”对“食”的替换比例分别为72.9∶1、67.2∶1、203∶1,可见,从元末明初至清朝,“吃”对“食”的替换比例呈现一个快速上升的趋势,直到“吃”成为“吃类词”中的核心词,而“食”退出口语。
同时退出口语的还有“啖”,在统计的6部作品中,前5部作品中“啖”一共出现9次,但在《红楼梦》中出现了16次,笔者认为与《红楼梦》文言性质较强有关。
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吃”已完全占据了“吃类词”的主导地位,“食”只用作书面语的构词语素(如食物、食品、粮食等)或出现在一些固定搭配(如成语“饥不择食”)中,而“啖”以书面语的文言词的身份出现,或在一些方言中使用。
从整体看,汉语“吃类词”的迭禅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上古汉语中表“进食”义的词主要是“食”和“啖”,主导词位是“食”;中古汉语中“食”和“啖”继续使用,出现了新词“喫”,“食”仍居主导地位;近代汉语中“喫(吃)”开始与“食”竞争,且日益占据优势,到清中期基本完成对“食”的替换,而“啖”退出了口语;现代汉语普通话和官话方言中“吃”占据了饮食语义场的主导地位,“食”只适用于书面语和固定搭配中。
至于遗民传记的具体写作方法问题,徐枋则有明确而系统的阐说,不失为中国古代散文史上难得的传记理论。他在《与杨明远书》中有曰:
喝类词中,“饮”最早见诸甲骨文和金文。甲骨文中“饮”写作,是一个人伸手扶着坛子低头伸出舌头舔饮的动作,以此来表义。《说文解字》虽未直接注解“饮”字,但用“饮”为其他字作过注解,如:“:小也”“歠,也。”用互训的方法解释“饮”的喝义。上古汉语中“饮”是“喝类词”中的主导词,文献中的用例很常见,如:“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
“喝”的“饮”义起源问题本文暂不讨论。
采用和常用“吃类词”历时更替相同的考察方法,笔者对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时期、金元时期、明清(中叶)时期和清中期至清末民初等6个历史时期的重要典籍进行穷尽式查验,以用例统计和定量分析的方法对“饮、啜、喝”的历时更替进行较为全面的分析。
3.2.1 先秦—两汉
这一时期,表示“喝”概念的词主要是“饮”和“啜”。东汉时期还出现了“欱”,表示“吸、啜”,如:“欱野歕山”(《东都赋》);“食”偶尔也可表示“喝”,搭配半流体食物,如“食粥”。
这一时期,几部重要典籍中“啜”一共出现了11例,有2例是“啜泣”,“饮”的次数则远不止这些,具体情况见表7。
表7 先秦两汉时期重要典籍中“饮”“啜”出现次数统计
3.2.2 魏晋南北朝——隋
魏晋时期,“喫”的搭配对象扩大,除表示吃固体食物外,也可与流体搭配,如“饮食无极,喫酒嗜美。”但这仅是个例。在“喫”发展的同时,“食”的义域也在扩展。“在东汉至隋的汉译佛经里,‘泉、水、甘露、羹、汤药、饭汁、乳、酒、粥’等都可以成为‘食’的搭配对象。”[9]与此同时进入“喝”义场的还有“呷”,如“呷啜莼羹,唼嗍蟹黄”(《洛阳伽蓝记》),但用例非常少。
这一时期“喝”还未出现“饮”义,“啜”仍继续使用,但出现频率有所下降,而“饮”仍占据主导地位。几部重要典籍中“饮”和“啜”出现次数的情况见表8。
表8 魏晋南北朝—隋“饮”“啜”出现次数统计
可见,魏晋南北朝—隋时期“饮”在“喝类词”中的核心地位依然很稳固。
3.2.3 唐宋时期
唐代,“欱”的语义有了发展,逐渐由“吸、啜”义发展为“饮”义。《慧琳音义》卷62《根本毘奈耶杂事律》34卷引《考声》解释“欱”为“大歠也”。同时,“欱”又可表示欱酒、欱水等,如《敦煌变文校注·叶能净诗》:“其酒已当,实欱不得。”可见,此时“欱”的“饮”义特征已经很明显。
唐代,“喫”表示“喝”的用法也逐渐多了起来,在许多口语色彩较浓的文献中都能看到它的身影,但在初唐甚至中唐还是少数现象。《寒山拾得诗?》中,“喫”出现2次,其中1例“喫”的对象是酒肉,包括固体食物和流体食物;《王梵志诗》中“喫”仅出现1次。
到了晚唐、五代和宋时,“喫(吃)”有了一定的发展,出现频率有所上升,口语使用频率也已超过了“啜”,但还不能与“饮”抗衡。
这一时期重要典籍中“饮”和“喫(吃)”出现次数情况见表9。
表9 唐宋时期几部重要典籍中“饮”“喫”出现次数统计
在统计的5部典籍里,《祖堂集》中“喫(吃)”出现的次数很多,替换“饮”的比例也很高,应该跟禅宗语录的文体和内容有关。除此之外,唐宋时期“喫”对“饮”的替换比例在0.11:1~0.4:1之间。
3.2.4 金元时期
和常用“吃类词”不同,对常用“喝类词”的分析要将金元时期独立出来,因为元朝开始用“喝”表示食用流体食物,此时“啜”也已基本退出了口语的“喝类词”行列。
金元时期“喫(吃)”的数量不断增加,对“饮”的替换也逐步增加。这一时期几部重要典籍中两者各自出现的次数情况统计见表10。
表10 金元时期几部重要典籍中“饮”“喫”出现次数统计
《刘知远诸宫调》和《董解元西厢记》中,“喫(吃)”对“饮”的替换比例在0.25∶1~0.75∶1之间,虽不算高,但已明显高于唐宋时期。在其他3部资料中,“喫(吃)”的数量超过了“饮”,说明“饮”已失去其“喝类词”的绝对核心地位。
元代开始出现了用“喝”表示食用流体食物的例子,但只是零星地出现,无法撼动“喫”和“饮”的地位。
3.2.5 明清(中叶)时期
这一时期“喫(吃)”对“饮”的替换比例扩大,较金元时期又有了长足的发展,“喝”的出现次数也有所增加。三者在这一时期重要典籍中出现的次数情况见表11。
表11 明清(中叶)时期重要典籍中“饮”“喫(吃)”“喝”出现次数统计表
上述作品中“喫(吃)”对“饮”的替换比例在1.15∶1~8.58:1之间,说明明代以后“喫(吃)”不断发展,并从数量上完全战胜了“饮”。
明代典籍中,“喝”的用例虽然较之前有所增加,但仍然无法与“吃”“饮”形成竞争。由表11可知,《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醒世姻缘传》中“喝”出现次数分别为 1、6、11、8。到了清代,“喝”得到了较快的发展,《红楼梦》中“喝”大量出现,前八十回中“吃”“饮”“喝”分别出现了 246、67、123例,三者之间的比例为3.7∶1∶1.8,与《金瓶梅》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后四十回中,“吃”“饮”“喝”分别出现了47、7、127例,三者之比为6.7∶1∶18.1,可见“喝”已经占有较大优势,并呈现出对“饮”和“喫(吃)”的兼并趋势。
(6)清中期至清末民初
这一时期“喝”迅速发展,“饮”的势力逐渐削弱,同时“喫(吃)”的发展也受到抑制。这一时期“饮”和“喝”在几部重要文献中出现的次数见表12。
表12 清中期至清末民初重要典籍中“饮”“喝”出现次数统计表
在几部统计的作品中,“喝”的使用频率始终高于“饮”,且频率比逐步提高,呈现出对“饮”的兼并趋势。这以后,“喝”迅速发展,并最终完成了对“饮”的替换。而“喫(吃)”则退出了汉语共同语和北方方言中“喝类词”的行列,在部分南方方言中保留食用流体食物的用法。
汉语中常用“喝类词”的历时演变过程主要表现为“饮”被替换的过程:上古汉语中表示“喝”概念的词主要是“饮”和“啜”,主导词是“饮”;中古汉语中“饮”和“啜”继续使用,“饮”仍居主导地位;近代汉语中“喫”的义域扩展至“喝”义,开始与“饮”竞争,元明清时期,“喫(吃)”的使用频率高于“饮”,使“饮”丧失核心地位,但始终未能完全取代“饮”。而“喝”从元代进入“喝类词”行列后迅速发展,并逐渐在与“喫(吃)”“饮”的竞争中占据优势,最终实现了对两者的兼并,“饮”退出共同语口语中的喝类词语义场,而“吃”只在部分南方方言中保留“喝”义。
通过对常用“饮食类动词”演变轨迹的考察,发现“饮食语义场”的历时演变呈现出两个显著特点:
(1)“饮食类动词”数量逐渐减少。上古时期的一些“饮食类动词”逐渐消失或作为语素在固定格式中使用,如共同语中的“食”“啜”等,使“饮食类动词”数量大大减少。这一点在先秦、两汉至魏晋时代尤为明显,该语义场用词由40多个减少到了10个左右。
(2)在不同阶段核心词出现更替,其中“喫(吃)”对“食”“饮”的替换以及“喝”对“饮”的替换是重要环节。其更替情况大致如下:先秦至魏晋时期,“食”和“饮”分别是“吃类词”和“喝类词”的核心词,常常配对使用;南北朝到唐中期,新兴的“喫(吃)”开始展现与“食”“饮”竞争的势头;唐末五代到宋元明清中期,“吃(喫)”基本上一统天下,成为“饮食”语义场的主导词;清末到现代汉语,“吃”和“喝”分而治之,成为各自语义场的主导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