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09年孙毓修主编《童话》丛刊至今,儿童文学已经走过了百年历程。这一百年的发展历程中,涌现了几代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和作品,如叶圣陶的童话《稻草人》、张天翼的童话《大林和小林》《宝葫芦的秘密》、冰心的《寄小读者》、严文井的《小溪流的歌》、洪汛涛的《神笔马良》、葛翠琳的《野葡萄》和孙幼军的《小布头奇遇记》等,已经深深印刻在几代读者的心灵,使几代人感受到了幻想世界的美感和爱的世界的力量。
特别是改革开放40年以来,儿童文学经历了新时期之初、90年代和新世纪等几个阶段的发展,创作与理论批评都取得了长足进步,涌现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家、理论批评家及作品。其中,受到少儿读者广泛欢迎的优秀儿童小说就有曹文轩的《草房子》、秦文君的《男生贾里》《女生贾梅》、张之路的《第三军团》、常新港的《陈土的六根头发》、沈石溪的《狼王夢》、黄蓓佳的《亲亲我的妈妈》、张品成的《赤色小子》、彭学军的《腰门》和伍美珍的《简单地喜欢你》《同桌冤家》等;童话就有葛翠琳的《核桃山》、孙幼军的《怪老头儿》、金波的《乌丢丢的奇遇》、冰波的《月光下的肚肚狼》、杨鹏的《装在口袋里的爸爸》、汤素兰的《阁楼精灵》、王一梅的《鼹鼠的月亮河》、皮朝晖的《面包狼》和金朵儿的《虹朵朵的梦》等,散文就有吴然的《天使的花房》、张洁的《月光洒下来》和林彦的《门缝里的童年》等,童诗就有金波的《我们去看海》、高洪波的《鸽子树》、王宜振的《笛王的故事》、王立春的《骑扁马的扁人》、张晓楠的《叶子是树的羽毛》、张怀存的《铅笔树》和谭旭东的《樱花来信了》等,寓言就有金江的《乌鸦兄弟》和薛贤荣的《打败老虎的狗》等,儿歌就有薛卫民的《快乐的小动物》和李秀英的《枕边新童谣》等,科幻文学就有叶永列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张之路的《非法智慧》《极限幻觉》和杨鹏的《校园三剑客》等。这些作品无论是对现实的思考,还是对幻想世界的张扬,亦或是对独特形式的追求,都是非常成功的,它们都在遵循艺术基本规律的同时也进行了有益地探索。
不过,儿童文学创作虽然取得了优秀的成绩,但并没有取得所谓的“繁荣”,更没有进入所谓的“黄金期”。且社会上还存在对儿童文学的价值认识不足的现象,有些人甚至对儿童文学有误解,比如,有人认为儿童文学是“哄孩子的文学”。但这不能简单地归罪于读者,因为在儿童文学内部也存在对儿童文学的美学追求与价值定位认识不足或不准的问题。特别是儿童文学理论批评界虽然出现了一批热心的理论批评家,但相对整个文学来说,还非常薄弱,基本上还起不到对儿童文学创作进行有效引导的作用。比如,相当一段时间以来,儿童文学理论与教育界在探讨儿童文学的社会功能方面,还基本停留在儿童文学是教育儿童的文学的认识上。或者是简单地套用大学教材《文学原理》里的话,把儿童文学的功能分为认识功能、审美功能、教育功能和娱乐功能等四个方面。还有的则把儿童文学简单地划分为“艺术的儿童文学”和“大众的儿童文学”,认为前者主要是满足儿童审美需要的,后者主要是满足儿童娱乐需要的。也有的则认为儿童文学就是“为儿童”的,就是属于“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另一些不为儿童的但又适合儿童文学接受的,则是“非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等等,这些看法与观点都有一些道理,但并不能很清晰、准确而全面地阐述儿童文学的价值。
那么,儿童文学价值追求到底在哪里?儿童文学是艺术,但并不是阳春白雪的艺术,一个作家可以通过文学来满足自己对童年的怀念,来宣泄自己对童年的留恋,因为儿童文学有成人用文字的方式返回童年,重新寻找童心的价值定位;但儿童文学作家既然选择了为儿童写作,他的作品就有儿童文学本有的美学价值和社会价值,他的作品就不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也不能仅仅为了自己。儿童文学为儿童,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如何为儿童,这却值得我们深深思考。儿童文学只是一个文字世界,不可能像其他的社会性成果那样给予儿童很实在的价值,尤其是像衣服食品那样的使用价值,但儿童需要一个形象的文字世界,需要一个适合于他们精神成长,有助于他们语言启蒙、情感培育、素质提高、审美熏陶和精神提升的艺术空间,这个空间就是儿童文学这个美好的世界。
如果撇开教育主义的观点和二元思维来考察与审视儿童文学的话,我觉得在儿童文学这个文字空间里,可以传达与建构的东西是很多的:
一是对儿童生命和生活的基本状态的呈现。儿童文学不但使儿童了解自己,也使之成为成年人了解儿童世界的窗口。儿童文学无疑要再现童年或表现儿童的生活和世界,尤其是要对儿童心灵进行探微,这是儿童文学的基本艺术尺度。过去相当一段时期,儿童文学作家一直坚定地认为,儿童文学既然是“儿童的”,那么就要描绘儿童生活,表现儿童精神世界,即要“写儿童”。儿童小说创作界曾经有过儿童小说的主人公是否一定要是儿童的争论,这种争论在今天看来好像有些狭隘,但至少证明了儿童文学作家一直很重视对儿童世界的艺术呈现。陈伯吹也曾经提出过“童心论”,希望儿童文学作家能够回到儿童的状态去描写儿童世界,能够像儿童那样去观察世界、体验世界,即用儿童的眼睛是看,用儿童的心灵去触摸。虽然成年人作家不可能完全回到儿童的状态,但陈伯吹的观点体现了作家“为儿童”的责任感。不管怎样,“写儿童”意味着“儿童”是儿童文学的一个中心意象,“童年”是儿童文学的基本背景;“写儿童”意味着儿童文学创作具有亲近儿童生命的自觉追求;“写儿童”也意味着成年人世界可以通过儿童文学这面镜子,能够比较充分地了解儿童生活,理解儿童生命的特殊性。
二是对成人生命与生活的基本状态的适当表现。这使儿童文学成为儿童了解成年人世界的窗口。的确,儿童文学不但可以“写儿童”,还可以“写成年人”,即讲述成年人的生活。在1980年代,儿童文学界有一个观点,即“儿童反儿童化”,也就是说,儿童喜欢好奇地打量或窥探成年人的世界,而且儿童也喜欢扮演成年人的角色,不愿意成年人把他们当作孩子。儿童文学的接受主体是儿童,儿童文学作为既可以保留童心世界,同时又促进儿童逐步社会化的文字世界,不可能仅仅再现儿童的生活,还要对成年人的生命和生活进行呈现,这样不但有助于儿童了解成年人世界,而且也可以引领儿童逐步进入成年人行列,同时,这也符合儿童对成年人世界的好奇心理。事实上,儿童文学的“儿童”也离不开“成年人”,儿童的生活与成年人的生活是紧密相连的,因此儿童文学也可以成为成年人生活的一面镜子,至少它可以从侧面反映成年人的生活、成年人的文化和观念。如果儿童文学在“写儿童”的同时,也艺术地观照成年人的世界,那么儿童文学就在儿童世界和成年人世界之间搭建了一座真正的情感的、生活的、文化的桥梁。有了这一座桥梁,儿童和成年人之间就容易心理沟通,就可以实现精神对话。
三是爱、合作、同情心和悲悯情怀等人类的基本情感。这是儿童文学保持其人文性精神食粮品格的关键。曹文轩就说过:“文学—特别是儿童文学,要有道义感。”并且他认为这“道义所含的意义”是人类文明慢慢积淀下来的一些基本的、恒定的东西:“无私、正直、同情弱小、扶危经困、反对强权、抵制霸道、追求平等、向往自由、尊重个性、呵护仁爱之心。”我觉得曹文轩这个观点不是有意拔高儿童文学,他是站在文学作为人类文明之物的角度来阐述儿童文学的。文學是人类文明的成果,是文明的建构物,也是文明的推动物,文学有对人的道义感和良知的建构的可能性。有人说过“文学是人类的良心”。儿童文学是文学,也是人学,它最终的目的之一就是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建构。但在对人的精神建构方面,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不同的是,儿童文学是在人的童年时代对其进行语言启蒙、情感熏陶、美德养成,它是以精美的审美化的文字来满足儿童对世界的好奇与探索,来提升儿童的精神世界的。
四是成人的文化期待。这也包括成人作为父母亲角色对儿童的呵护与关爱,以及父母亲对儿童的教育意愿和成长要求,等等。儿童当然可以创造文学作品,比如古代就有“神童诗”,今天也有不少“少年作家”,特别是在家庭阅读被越来越重视的情形下,儿童读写能力普遍提高,他们能创作出比较优秀的文学作品。但儿童文学作家一般是成年人,而且他们对儿童怀着深厚感情,且立志于儿童文学事业,愿意为儿童的成长奉献自己,因此他们在为儿童创作的同时,无疑要把自己的文化期待,把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融入到儿童文学世界里去。特别是,很多儿童文学作家本身就兼具家庭里的父亲或母亲的角色,他们本身就有着关爱儿童、呵护儿童的父性或母性的天性与智慧,因此儿童文学中的成年人的情感和智慧也是自然的。但成年人的文化期待,不是简单的教育期待,而更多的是对儿童成长的一种文化设计与文化期待,包括对童年的文化想象。
五是对传统文化的尊重,对民族历史的理解。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国家意识,不能没有民族情怀,不能忘了自己的文化之根本,尤其是不能忘却自己的历史。研读《格林童话》,就知道这部作品在建构德意志民族的文化认同方面有多么巨大的影响和价值;而研读《安徒生童话》,也让人惊叹这部跨越时空的作品在培养民族自豪感方面之不可忽视的作用。无疑,儿童文学可以在建构本土文化方面发挥自己的作用。儿童是民族的未来,是国家的希望,也是人类的未来和希望,儿童文学服务于儿童,或者有益于儿童,不能仅仅是满足儿童的娱乐,不能仅仅是满足儿童的消遣,还要在传递民族文化,培养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方面负担起责任来。这不是有意地抬高儿童文学的社会政治地位,也不是刻意为儿童文学加上沉重的负担,而是儿童文学应该有的文化高度。
六是对母语意识的培养。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一种语言形构一种文化心理,孕育一种文化精神。中国人的母语意识,是在汉字里生发,也在汉字里传承。儿童文学是人之初文学,“人之初”这三个字告诉我们,儿童文学应该是很慎重的文字,应该值得我们不仅在文字上有美的修辞,而且还要在主题和内涵上进行母语文化的提炼和选择,不然的话,这“人之初文学”就会在儿童心灵深处造成很多不必要的刻板化的印象。当然,这一点要求儿童文学作家不但要葆有童心,要理解儿童心理,还应该有良好的语言素养,要懂得恰当地运用汉语修辞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尤其是要对母语文化有着深刻的了解和领悟。
总之,儿童文学绝不仅仅是教育儿童的文学,绝不仅仅是让孩子爱与快乐的文学,也不仅仅是使儿童学会审美的文学,在儿童文学这个文字空间里,能够传达并建构意义的元素还有很多。只要儿童文学作家能够在世俗生活不丢弃童心,不失去本真的生命气质,并不断拓宽他们的艺术视野,努力发挥他们的创造力,充分张扬他们的想象力,勇敢探索童心世界和文学世界,那么儿童文学的美学价值和社会价值就会更加得到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