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都市里的情感巴士

2018-11-07 03:40张晓旭
创作评谭 2018年5期
关键词:锦绣油条小说

张晓旭

人生,如同一辆缓慢前行的巴士,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哪些事会无端闯入你的生命,也不知道沿途你会欣赏到怎样的风景。杨帆在《锦绣的城》这部小说中为读者倾力打造了这样一辆满载故事的情感巴士,并以巴士为线索贯穿起全文的叙事脉络,牵引出几位男女主人公在面对浓郁的都市气息时所表现出的不同态度,他们中有的人选择逃离回避、有的人则奋起抗争、还有的人忙里偷闲,妥协放纵,他们的这些情感都化作成不同的色彩,装点着这个充满欲望的都市。杨帆以冷艳清俊的笔触带读者领略了一程别样的现代都市风情。

一、灵肉的小憩与欢愉

小说中的几位主人公,他们在灯红酒绿的都市场域中,以各自的生活方式跳脱出凡常人生,寻求着个体生命短暂的轻盈与快感。牛丽与她的贼友油条,终日徘徊于大巴车上,在摇晃的车厢里体味着惊险与刺激,乘客与警察充当了他们生命中重要的过客,来来回回,不厌其烦,不留痕迹。而大学教师杨春上和其女友锦绣的突然出现,则像一颗划破夜空的流星,稍纵即逝却亮丽迷人,让他们钦羡不已、妄自追逐。一次大巴车上的失手,让两个陌生人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春上那阴郁的眼神和他面对牛丽反咬诬陷时表现出的冷酷沉默、还有他的大学未婚男教师的身份、甚至是那个寄予着能改变牛丽人生命运的“杨”氏姓氏,都让牛丽为之激动、兴奋、深感新鲜和好奇;对牛丽来说,春上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似巨大磁场,将她吸引到他的身边,拼命挤进他的视线与生活;如果说牛丽的初恋医生是那个让她心灰意冷的人,那么春上的出现则重新燃起了牛丽生命中的满腔热血,让她有勇气抵挡姘头老根能给予她的优越的物质条件的强烈诱惑,在不切实际的爱情追逐与唱歌大赛中实现华丽转身,荡起生命的涟漪。

和牛丽经历类似的还有油条,一个蜷缩在城市阴暗角落里苟延残喘的窃贼,在一次作案中,他被大学生锦绣误认作救命稻草,称其为“大哥哥”,要求陪伴她壮胆同行穿过黑暗的小巷;对油条而言,锦绣像一缕阳光,在不經意间就射进了他的生活,照亮了他的生命,净化着他的灵魂。锦绣的善良、单纯、美丽和圣洁让油条自惭形秽,激发了长期潜伏于油条内心深处的男人的保护欲与英雄感,不自觉充当起锦绣的护花使者,以他的方式为锦绣这个女子未来的幸福披荆斩棘,“杀”出坦途。

春上和锦绣,他们本应在大学的象牙塔中自足,过着中规中矩、闲云野鹤般的平常生活,却因牛丽、油条、东巴子等人的出现,让他们的情感世界波澜起伏,偏离了人生既定轨道,感受着生命的恍惚与飘零。对春上来说,牛丽既是一个品行不端的盗贼又是一个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歌手,既是坐在他课堂上听课的学生,又是那个跟他发生过一夜情的女子。和牛丽相比,锦绣却是春上的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方净土,让春上守望,寄予着他对未来安定、美好、幸福生活的无限向往与追求,只有她才能带给春上这种翱翔天际后回归大地的踏实感与沉重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有这样一句话:“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春上内心深处所向往的正是这种贴近大地的真实。

东巴子,一个子虚乌有、心灵氧吧似的神秘西藏男子,锦绣在和他的聊天中能感受到不同于春上带给她的轻松和愉悦。锦绣和东巴子之间总有聊不尽的话题,和春上的聊天大多只是简单的汇报一下当天的行程,而和东巴子却可以聊聊娇子巷的义工,说说自己想去福利院、敬老院、边远学校做义工的愿望,谈天说地,意犹未尽。小说的最后,锦绣向着雪山出发,避开春上约见东巴子,逃离都城,来到拉萨,其实就是在找寻人生的另一种存在形式,让长期以来疲惫的身心获得一次小憩与调试,享受生命的舒畅。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一书中提及:“在苏格拉底那里,幸福是有区分的,一个是邪恶的幸福,一个是美德的幸福。在这两种幸福的身体情状中,肉身的感觉是不同的。邪恶的幸福感觉是轻逸,美好的幸福感觉是沉重。”在《锦绣的城》中,牛丽、春上等男女主人公恰恰就在“性漂泊”与“精神流浪”中体味着生命的轻盈,在男欢女爱的糜乱生活方式里,为沉重的肉身释负,用追逐与放纵填充自己对未知领域的缺失与想象。或许正是基于他们对幸福、人生的不同理解与态度,才诠释出了生命的无限可能与精彩。那些打破必然规律后接连发生的偶然性际遇,冥冥之中起了改变一切的作用,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事情不按他的逻辑走,不按正常规律走,越来越失控,出离原本的轨道。”灵肉的短暂小憩与欢愉,往往会将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情牵扯捆绑在一起,在彼此的生命长河中涤荡起阵阵波涛。

二、命运的反抗与妥协

命运的反抗与妥协是这部小说内在主题诠释中浓重的一笔。小说人物在生活和情感的漩涡中,挣扎、翻腾,晕眩,渴望逃离却越陷越深,勇敢反抗命运却不得不在现实面前妥协低头,最后在反抗与妥协的博弈较量中,完成生命存在形式的转换。

牛丽、油条、春上、锦绣、老根以及老根的妻子,他们每一个人物内心都有一段不愿言说的往事,这种难言的隐痛长期折磨、煎熬着他们,最后在都市的迷雾中迷失自我。

牛丽在堕落为扒手和做他人的情妇前,也曾是一个懵懂无知、单纯善良的姑娘,她满心欢喜地来到这个城市,渴望通过自己的劳动与爱人共同安上一个家。但当她发现自己倾尽一切深爱的医生男友欺骗了她的时候,当她摆小摊,摊面饼,在与城管的周旋中艰辛讨生活的时候,她迷失了自我,渐渐把自己对家的渴望转变成了对房子的崇拜,将自己对爱的忠诚蜕化为一种性爱的漂泊,将从前那双靠劳动吃饭的双手漠然插进了陌生人的衣袋……和牛丽纠缠不清的姘头老根则是迷失在了自己对儿子的深切渴望中。他乞求牛丽给他生个儿子,为此他承诺给她买公寓,愿意和生了三个女儿的妻子离婚,愿意助牛丽进入歌赛的前三甲,甚至愿意委曲求全抚养牛丽肚子里别人的孩子,在他的情感世界中唯一的渴求就是儿子,他为此深深迷失,辨不清方向。

从小在家庭破裂的环境下成长的春上,爸爸是服刑人员,母亲对其极其严苛,长期以来形成了坚忍沉默、刚愎自用的性格,而他的迷失,恰是一种性格缺陷上的迷失。他渴望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以父亲、兄长般的姿态等待着女友锦绣的成长,希望把她的初夜留在新婚之时,他自认为锦绣一定能够嫁给自己,曾前后和20多个女人发生性关系并采取一刀两断的方式迅速与她们割离,以求不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但当最后,未婚妻锦绣出走,情妇牛丽怀孕的时候,春上同样陷入了迷失的深潭……锦绣,这个像“纸片儿”、像“小吊线虫”般的女子,身世尤其凄惨。在面对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时,锦绣总是无法完全释然,最后她迷失在自己童年的阴影中,迷失在对男友春上的崇拜和对网友东巴子的臆想里难以逃脱,暗自承受一切……

小说中每个人物的迷失都是一种生活姿态的选择,他们在迷失后摸索前行,寻找生命的出口。突然间,当某个人不小心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的时候,他们不惜以飞蛾扑火般的热情反抗着自己的命运。

文本中的人物由于身世命运和文化层次的不同,所采取的反抗方式迥然有别。牛丽在感情上几次受挫,却越挫越勇,她将过去的伤痕化作一柄柄利剑随时准备和伤害自己的人战斗,她那批发式的热情,粗俗而放荡的魅惑逐渐成为她情感的保护色,即便在睡梦中也要和别人的老婆、母亲唇枪舌战,唾沫横飞。面对春上的镇静,她常为打破沉默主动出击,偷锦绣的钱包、听春上上课、参加超级人声比赛,处处想办法增加和春上相处的机会。面对比赛她希冀通过自己的努力最后赢得那套公寓改变自己的人生状态,后来在她得知自己怀了春上的孩子,平躺在手术台准备堕胎时,那最后一刻的猛然坐起其实都是一种无言的反抗。牛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反抗着自己的命运,追寻着自己的人生。

小说中写道:“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物降一物。”如果说春上是那个降住了牛丽的男人,那锦绣则是降住了油条和春上的那个女人。在油条和春上眼里,锦绣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这表现在她对自己命运的反抗,表现在奋力营救女学生的坚定,表现在她无视春上的求婚最后选择出走,甚至表现在异地他乡一向保守纯粹的锦绣答应了与一个陌生男子发生性爱关系。在锦绣的内心深处,她希望走出那个留有她童年阴影的柳树堰,告别那个有着不堪回忆的小黑屋,她抗拒春上为她设计的未来,对于情感、对于人性,她都有自己的想法,以微弱的力量反抗一切。

文本中那个几次为锦绣和牛丽与春上大打出手,多次入狱的亡命徒油条,他无力改变自己的人生,只能用去美容院祛疤的方式企图抹除十余年扒手生涯的污秽,他用暴力威逼的方式反抗春上的自以为是,冷酷无情,尽己所能保护身边的朋友。大学教师春上的反抗则表现为一种隐忍,一种沉默。他在面对大巴车上牛丽的诬陷时选择闭口不言,在面对牛丽的质问时冷漠镇静,面对锦绣避而不谈自己肉体出轨的事实,面对油条的敲诈勒索时决定用钱解决一切。小说中这些主人公不同的反抗方式体现着不同的人生态度和处世伦理,作者以复调的笔法写出了人性的复杂与情感的张力,笔到之处,尽显世事纷繁。

反抗的对面是妥协,亦如春天的背后是冬天。小说中的人物在这个充满诱惑的都市空间里,有的時候不得不通过妥协的方式以退为进,在命运的较量中得到一份暂时的安宁与平静。

在那个风雨交加,高烧不退的夜晚,牛丽认定了“谁第一个踏进这屋里,她就跟他一辈子”,这是一份情感的妥协。作为一个女人,她在外人眼里何其泼辣强悍,但在内心无比脆弱需要人呵护关怀的时刻,她希望有个安全的房子生活,更希望有个男人陪伴,不管这个房子是不是自己的,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自己的,对她来说,有就够了。在牛丽即将逆风翻盘彻底改变人生,赢得大赛胜利的那一刻,面对春上的舞弊和老根老婆的威胁,她也默默选择了妥协,她心中尚存一份人性的善良、宽容与羞耻,最后选择了退出。

另外几个人物在各自的生活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妥协。春上在与牛丽、油条这两个窃贼身份的人物对峙时,不希望和他们之间产生更大的火花,按照他的逻辑观念是不会和他们有第二次见面的,但是事与愿违,他在一次次的妥协,一次次的与他们相见,一次次的给机会让他们围绕在自己周遭造成一次次的困扰;另一个人物锦绣在面对春上时,常因自己童年的失节深感羞愧,却无力抵挡春上的温柔,因为春上是那个带她离开柳树堰,远离黑屋子,对她呵护备至的“家人”,面对退学的要求,她也绝食反抗过,但最后仍是妥协去一个小医院做护士,当她决定逃离春上远走拉萨时,由于春上的及时赶到,她愿望未果,最后锦绣躺在了春上的怀里,她的妥协源自于内心的软弱与善良,也出自对春上的感激与崇拜。

三、天使与魔鬼的共生共舞

一部好的小说,往往会揭示出人的多面性,情感的多面性以及伦理的多面性。《锦绣的城》极力塑造了几位主人公的爱恨纠葛和生活琐事,在一定程度上还向读者诠释出了一个现代都市的多面性。都市,既代表着让人向往的先进的现代文明,又承载着让人嗤之以鼻的腐臭的城市糟粕,就像一个天使与魔鬼相互交融的共同体,在白天与黑夜不断转换的舞台上翩跹起舞。

“锦绣的城”,作者将整本书的价值取向定位在锦绣这个人物,锦绣的城市同时也是扒手牛丽、油条作案的城市,更是“伪君子”春上睡了20多个女人的城市,这个城市虽然有其污秽的一面,但也有其纯净的一面。在自身生活拮据的情况下,牛丽通过一己之力救助那个40多岁的半裸妇女和那个濒死阿婆,这个城市善恶并生,互相成就。对于这样一个都市,锦绣最后选择逃离,逃向那个像雪山般纯净的圣地,那才是她心中真正向往的城市,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锦绣的城”,也是作者所希望的城市的真正模样。

《锦绣的城》作为一部现代都市小说人物情节的设定有很强的故事性,文本内容一环扣一环,可以读出作者有很强的文本节奏把控能力,小说语言风趣幽默,人间烟火味十足。不管是妩媚彪悍的牛丽还是善良清丽的锦绣都给人留有深刻的印象,牛丽与锦绣就像一个魔鬼,一个天使,生活在城市中你我的身旁,而他们身上其实又都存在着善良与阴暗的两面,作者通过写这两个生活交际圈完全不同的人物,捕捉到了人性的复杂、微妙与脆弱,状写了现代城市文明下都市人的精神空间和生命状态。

“锦绣”、“春上”这两个人物是杨帆塑造小说人物常用的两个主人公称谓,“柳树堰”是锦绣长期生活的地方,除了人名地名的类似外,杨帆在小说情节设置中,常将都市人对“房子”的渴望作为贯穿其小说叙事伦理的重要一环,不管是中篇小说《黄金屋》中王金枝对房子的追逐,还是《锦绣的城》中牛丽对公寓的渴望,都反映出了现代都市人的生活焦虑感。在一个城市,有立身之本的标志就是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不单单是物质财富的象征,更是精神安宁的体现,还可以解读为这些底层都市人幸福生活的起点。

中篇小说《黄金屋》中的锦绣,是那个常坐在屋顶发呆望向远方的女孩儿,她和《锦绣的城》中的锦绣一样心事重重,充满忧愁,在爱情上,两个锦绣都是退缩的、自卑的,最后面对春上的求爱选择逃离。《黄金屋》中锦绣最后是出现在了春上的画展上,《锦绣的城》中锦绣是躺在了春上的怀里,正当春上与锦绣要行男女之事时,锦绣的高原反应来得正是时候,作者制造了一个豹尾,将本文故事情节撕扯出一条裂缝,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此外,两部小说中,锦绣与春上的爱情都是无疾而终,两个人未能真正在一起,其间接表露出作者杨帆本人的叙事伦理和情感倾向。锦绣代表着天使的、善良的、美好的一面,注定永远要被人们珍视、向往和追逐,那些妖魔化的都市人,正渴望受到天使的感化和灵魂的洗礼。当锦绣所代表的都市文明面对城市污秽时,能量却总也有限,亦如锦绣的形象—一个弱弱的女子。她在面对这个城市和她周围的这些人无力改变他们的时候,只能逃离,在自己臆想的圣地中继续自己的人生。

纵观现代和当代文学文本,《锦绣的城》这部小说所营造的情节气氛及小说人物形象和很多不同时期,不同类型的文本有很多契合之处。例如郁达夫《迟桂花》中男女主人公那份爱情的朦胧感与曼妙的情愫与油条对锦绣的感情有异曲同工之妙;巴金的《寒夜》中曾树生与陈先生的情感关系,也是一种精神压力下的小憩与出逃;老舍的《骆驼祥子》中祥子的偶然性命运与牛丽的命运均有暗合之处;严歌苓的《芳华》中刘峰的善良与锦绣的善良同样让人珍视和尊重;钱钟书的《围城》中人物和人物之间内心的猜疑与隔膜就像锦绣与春上之间那块总也拂不去的面纱,让两颗心无法走得更近;还有《山本》中那种对混乱氛围的描绘与《锦绣的城》中城市的喧嚣忙乱也有共通之点,等等。这些作品虽然情节不同,主题各异,但实际上早已连接成一个整体,共同丰富了中国文坛。

《锦绣的城》是作者的长篇首秀,一经出版产生了良好的社会反响。虽然在情节安排上偶有断点,但总体上作品可读性极强,很有影视画面感,让人感到轻松愉悦、韵味十足的同时伴有深沉的人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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