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济利·伊斯坎德尔[俄]
我在清晨醒了过来,回忆起昨天想去捕鳟鱼的念头。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才醒的。我欠起身环顾四周,同伴们睡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仿佛是没来得及完成某个动作便直坠梦乡。窗户溢淌出淡青色的光。天色尚早。裸露的圆木墙壁泛着淡薄的金黄色,散发出新鲜树脂的气息。
我们在群山中曾经爆发过高加索保卫战的地点游荡了整整一个星期。这场远行谋划已久,是地理系学生们的主意,当然也少不了领头的,我的朋友,体育系教师阿夫坦季尔?茨科里泽。他邀我一同前往,我欣然接受。
就在昨天,赶在食物出现短缺之前———因为未考虑到学生的胃口问题———我们完成了一次长途跋涉,在夜里才赶到这个村庄。
幸运的是我们不用挤在一个帐篷里,因为当地派出所的所长出面,热情地将我们安置下来过夜。那地方要么是以前的仓库,要么是将来要做俱乐部。所长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手中握着一根钓鱼竿,我们则刚从身上卸下背包,伸开双腿,美美地在河湾边的林间空地中躺下。
他从陡峭的河岸上走下来,开始聚精会神地抛竿下钩,看起来,对于这些鱼窝子他相当熟悉。抛钩,稍稍牵扯竿梢,提起鳟鱼。又挪动几步,再次抛竿,轻轻拉扯几下,一挑———又是一尾鳟鱼。从远处看,他仿佛是用一根细长的木质大头钉将鳟鱼戳出来。半个钟头里,他钓起十二条鳟鱼,而后毫无征兆地,仿佛完成了每天的捕捞额度,他收起鱼竿朝我们走来。
当天晚上,强忍着困乏,我伙同一名学生从林中的核桃树上折下两根枝杆,给自己做了两根钓竿。那学生名叫柳西克。在一些阿布哈兹的村庄里,人们会给孩子取俄罗斯族名字,或者直接用俄语单词来为孩子命名。通常来说,都是一些响亮的,经常可以在广播里听到的词语。我就认识一个叫战争的男孩,大概是为自己的名字感到惶惶不安,他总是端着一副稳重而平和的仪态。
柳西克仿佛也为自己偏女性化的名字所迷惑,他举止腼腆,与那些从不卑躬屈膝,从不毕恭毕敬同学们有明显不同。他体格匀称而结实,就像一头小毛驴,用自己超群的耐力羞辱了徒步活动中最强壮的几位参与者,其中还包括两位健美运动员。
……我从背包中掏出一把大折叠刀,两个火柴盒,一只里面是鱼子,另一只装有备用的鱼钩,再将背包依在墙上。那盒鱼子是我们在马鲁赫峰脚下露营时,一个到我们篝火旁小坐的人给的。
那人乘地质学家们专用的直升机而来,这帮人早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在此处驻扎,开展工作。那是一个三十出头,发了福的金发男子,穿着崭新的短裤,笨重而同样崭新的登山靴,手握一柄登山杖。他在我们的篝火旁坐了两个小时,饶有兴致地打听我们和我们的远足活动,却并不招人厌烦。他做过自我介绍,但我此刻记不起他的名字。当谈话正好涉及地点时,学生中有人问他在哪里工作。
“在一个很高的部门,”他和善地微笑后答道,仿佛在暗示职位高低与我们现在所处的海拔高低之间的相关性。双关语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们对他的工作地点并不是很感兴趣。
第二天早上,当我们离开时,他带来了这样一火柴盒的鱼子。因为头天晚上他听我抱怨说,当地的鳟鱼不咬用蝈蝈串的饵,而蚯蚓一类的又遍寻不得。
“看起来,土地也像所有其他出产一样,只有在更温暖的地方才会生虫,”我冷不丁地自言自语道。
他会意地点点头,虽说我自己都不太明白这精神分裂式的句子所包含的含义。于是这才有了第二天早上他送来鱼子这件事。
如此的细致周到让我大为触动,我悔不该忘记他的名字,但此时再去问未免不太合适。至少我努力做出信赖的样子,相信他是在一个很高的部门工作,虽说他可能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也就是说没注意到我的努力。
当我们背起包鱼贯离开时,他穿着崭新的短裤站在直升机前,一手持登山杖,另一只手捏着一顶高加索山区斯万人的帽子朝我们挥舞,以这样一场纯真的高山化装舞会与我诀别。更何况此情此景,他与直升机停在崇山峻岭间的绿色草场上,看上去极为秀美,都可以用来作为航空旅游的广告。
……我扣紧背包的口袋,浑身上下摸索一遍,努力回想有没有落下什么,而后站起身来。我决定不叫醒柳西克。醒了———自然会来的,我心想。也有可能是心里一琢磨,钓鱼还是独自一人更好。
桌子上躺着几条外壳焦黄的白面包。昨晚派出所长去了售货员那里,后者临时开门营业,供给我们面包、黄油、糖和通心面。看见如此数量的面包叫人心生愉悦。我走到桌前,摸出刀子,给自己切下一大块面包头。面包簌簌作响,被刀切断后迅速弹回。一个男孩在睡梦中砸吧几下嘴唇,让我感觉是对切面包声音做出的回应。
桌上还放着装满黄油的小锅。我在面包头上厚厚抹上一层,咬下小口,不由自主地看向此前发出砸吧声的嘴唇。这一次他毫无察觉。
我走到门廊上,用刀柄一敲栏杆,收回刀刃。不这样的话,它莫名地总是不听话。
此时我才发现下方台阶一侧,靠在墙上的鱼竿旁边,正站着柳西克。
“起来很久了?”我边咀嚼边问道。
“没有,”他一双明亮如凤凰般的大眼睛朝我一瞥,急忙回应道。看样子,他怕自己先人一步而让我觉得窘迫。
“去给自己切一块,”我说着将刀递过去。
“不想吃,”柳西克摇摇头。
“我说了,快去,”我边啃自己的黄油面包边重复道。
“以我妈的名义起誓,这么早我吃不下,”柳西克皱皱短小的鼻子说,眉毛几乎抬到与学生刘海儿齐平。
“那咱们就挖蚯蚓去,”我说着下了台阶。
柳西克拿起两把鱼竿,跟在我身后。
我们走在乡村的街道上。左手边耸立着公共建筑:集體农庄管委会、食堂、金黄色原木板搭建的粮仓。这些建筑物就建在陡岸上。崖岸之下,看不见的河水哗哗作响。右手边是一片玉米地。玉米已经熟了,饱满的棒子上撅着干枯的穗儿。街道空空如也。三头本地品种的猪,皮黑而瘦长,就像炮弹一般,慢吞吞地在路上游荡。
天空泛柔和的淡绿。前方南天的苍穹上,一颗硕大星星闪烁着毛茸茸的星光。除它之外天空再无其他星辰,唯一的这颗,看上去也心不在焉。沿途一边行进,我一边观赏这颗湿汪汪的,仿佛为自身皎昭而羞怯的星星。
群山尚待晨曦,一片黝黑的深青。只在最高那座的陡峭山顶透出一斑金色———它已经够到了太阳。
右边玉米地的那头,露出一所带着小院子,非常家庭化的小小学校。一间教室的两扇门敞开着。所有的教室都通往一条有小小台阶的门廊。门廊的一头胡乱堆叠着几张课桌。
学校的庭院旁,一条路由街道岔出,盖满鹅卵石和大块的石砾———那是湍流留下的痕迹。
我们决定在此一试。我还在啃自己的黄油面包,柳西克则将鱼竿依在篱笆上,开始翻动石块。
“有吗?”当他翻开第一块石头,又一直将它支住朝下打量时,我问道。那样子就像是,即便石头下面没有蚯蚓,他也打算把它立在那里。
“有,”柳西克说着便将石头倒向一边。
咽下最后一口,我感觉极想抽上一根。然而我知道,自己方格翻领衬衫的上口袋里只余下三根香烟,于是决定先忍着。我只摸出了火柴盒,将火柴都倒出来,准备用空盒子装蚯蚓。柳西克则将火柴都收入一只铁盒子里。
我们一边翻找石块,不慌不忙地溯流而上。蚯蚓仍旧不够。很多石头下面都空空如也。年轻的柳西克时而翻开一些巨石。可以看出来,他的双手已经习惯于劳动,他结实的体格已然习惯于克服重物的阻力。
我们不慌不忙地溯流而上,来到与学校平齐的地方。猛然间我抬起头,发觉门廊上站着一个女人。她正在水桶中拧湿抹布。我非常惊讶,自己没有察觉她的到来。更令人惊讶的是,在仔细辨认之后我发现那是一位发色淡黄的俄罗斯族女性。在这个地方见到她有些古怪。
“您好,”当她回过头时,我说道。
“您好,”她亲切地回应道,却无丝毫好奇之意。
从开着门的教室里走出一位手拿扫帚的少女。她把扫帚也伸进那桶里涮洗,又在台阶上来回拍打,一言不发地打量我们一番便走进了教室。真是位十足俊俏的女孩子,当她离去时,后背端得挺直,她知道有人正在瞧着。她小脸蛋儿上的魅力也许源自于某种罕见的,融合着近东明媚线条与斯拉夫柔情轮廓的面容。
我瞥一眼柳西克。他惊讶地微张嘴巴,一双凤凰般的天真眼睛圆瞪着。
“这一位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用阿布哈兹语问我。
“你还是过几年再来吧,”我说道。
柳西克深吸了口气,翻起下一块石头。我也弯下身去。
能听得见门廊上的女人拍打抹布,以及清扫地板上污水的声音。我心想,大概是战后的饥荒让她莫名流落至这个山上的村庄,而后又生下某个斯万人的女儿,于是便留在此处。我得出这番结论,并为自己的敏锐而感到惊讶。
“怎么才能下到河边?”我问道。
那女人挺直身子,轻轻往后扬扬脑袋,以放松僵硬的脖子。
“那边,”她伸出裸露的,湿到肘部的手臂,“走到房子那里就往下。”
“我知道,”柳西克说。
拿着扫帚的少女再次出现。
“女儿?”我问道。
“大女儿,”她确认道,语中带着温和的骄傲。
“怎么,还有?”我问道。
“七个,”她微笑道。
我始料不及。对于一个诞下七名子女的女人,她显得实在太过年轻。
“喔唷,”我说,“丈夫呢,在学校工作?”
“集体农庄的主任,”她纠正道,又朝马路对面的房子扬扬头补充道,“那就是我们家的房子。”
果树林后的房屋只隐约可见,但仍旧能够看出,那座做工精致而宽敞的房子完全有可能是主任家的。
“我在气象站工作,”她解释道,“这里,就是来多挣点……”
一直倾听我们谈话的女孩此时在台阶上磕磕扫帚,狠狠地盯了母亲一眼便走进教室,后背依旧端得挺直。
“不难吗?”我问道,努力想让这个问题包罗一切:生计、子女,以及最重要的,在异族他乡的生活。
“没什么,”她说,“女儿会帮忙……”
之后我们再无交谈。我们收集好蚯蚓,拿起自己的鱼竿便开拔。我回首望去,想要告别,但此刻她们正在朝教室里搬课桌,并未注意到我们。
经过学校对面的房子时,我瞧见四个发色淡黄,黑眼睛的小孩子。他们双手抓住新制的栅栏,正朝路上观望。
“你的爸爸是谁?”我问最年长的,约莫七岁的那个男孩。
“祖任,”他口齿含糊地说。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紧紧攥住栅栏条。
我们拐下街道,开始沿着一条分外陡峭的小径下河。小石子在脚下纷纷滑落,有时为了减速,我还会用鱼竿撑住身体。小径两侧,野核桃树、接骨木和树莓丛低垂着。一支树莓的枝条坠果累累,挂满如此之多的黑色的,染了灰的浆果,以至于让我无法自控。
我将鱼竿放下,用脖子夹住,免得从肩膀上滑落,小心翼翼地把枝条拉近,用另一只手采下一把莓果。吹落上面的浮灰,我将凉丝丝清清甜的果子倒入口中。枝条上仍有很多树莓,但我决定不能再分心,放手离去。河水的波浪声已然越来越近,让人想尽早去到河边。
柳西克在下方等我。我一踏上河岸,清凉便拂面而来。河水随身带来了凉爽的气流。
离水愈近愈发心急,我们踩在干涸河床的鹅卵石上往水边行进,卵石磕碰之声不绝于耳。离河水还剩下十米时,我示意柳西克不要出声,并尽量不要踩响鹅卵石,二人便悄悄摸摸来到水边。这是一位钓鱼的老把式教给我的。那时的我乐不可支地瞧着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水边,一副要去摸野雞的架势,然而当他钓到二十条鳟鱼,而我耗了一整天才钓起两条难以入眼的鳟鱼秧子时,才不得不相信经验的老辣。
柳西克用手势想要表达些什么。我朝下游望去,看见五十米开外有一位拿着钓竿的小伙子。我当时便认出来:那是我们队伍里的一名大学生。
他抢先我们一步,真是令人不悦。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有意来钓鱼。仿佛感觉到我们在看他,他回过头来。我用手势问他:怎么样?他萎靡地一摇手:毫无收获。从他脸上的怪相能看出出失望和扫兴。他转脸去看鱼竿,再无动作。
既然这样,我心想,可以将那人看作与我们是一伙,大家是同时开始捕鱼的。再说了,鱼又不知道他先来一步……我示意柳西克往下游走几步,他照做了。
我从防雨上衣里摸出火柴盒,扯出一条肥硕的蚯蚓,将它穿在鱼钩上,留一截还在蠕动的尾巴在外。
河流在此处分为两汊,形成了一个狭长的,野草和赤杨树丛生的小岛。干流在那头。我们这侧的支流分叉处有一片不大的浅滩,在它旁边我发现一汪小而深的水湾。我蹑手蹑脚地挪到那边,一手捏住钓丝上的铅坠,另一只手握住钓竿,掂量着所需的摆幅,好让落点更加精确。我松开鱼线,鱼竿稍稍一扬。铅坠咕咚一声坠入水湾。
最要紧是别缠线别挂钩,我心想,尽量带着点力气,免得鱼钩被冲到水底的石头或者树杈上去。有东西拽动了鱼线,我的手下意识地提竿。鱼钩上空空如也。几次这样的扰动之后,我明白那不是咬钩,而是水下暗流的拉扯,然而我紧握鱼竿的手爪就像被电到一样,总是抽搐。反射每每都赢过意识几分之一秒。
哒———冷不丁地动静传来,我竭力遏止自己的手。
兀自蹲着,心中紧张不安,我开始等待下一次咬钩,努力集中精神,好让自己有所感觉时手不再抽搐。
扯钩了,我对自己说,得忍住。确实,是鱼儿又在试探,而我的手几乎纹丝不动。这一次,鱼儿更加小心谨慎。不错,我心想,在它叼走战利品之前,就这样再忍耐几次。
鱼进攻,下坠———下一刻,一条湿漉漉亮粼粼的鳟鱼在空中翻腾。我将弯垂的鱼竿侧甩向岸边,眼前只剩晃动的鱼线和不断挣扎的沉甸甸的大鱼。我激动不已,没有立刻上前捉住它。最终,我一只手抓起它,稳稳拿住,感受它生机勃勃的沁凉的身体,小心地放下鱼竿,而后更加用力握紧大鱼,另一手从它无声张合的口中取出鱼钩。
我从未钓到过个头这么大的鱼。它有一支玉米棒子那么大,背上零星分布着红色的斑点。我解开防雨上衣兜袋的扣子,小心翼翼地把鱼放进去,重新系上扣子。它蓄起一股新劲在兜袋里扑腾。那里还放着我的刀子。
我觉得它会在刀柄上把自己磕坏,于是又打开兜袋,小心地用手背摸索冰凉的鱼身,掏出小刀放入另一侧的兜袋,再将装鱼的那边扣上。
我放松下来,觉得需要从这巨大的幸福中缓一缓,免得过会因剂量过大而眩晕呕吐。我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河水明显更亮了,河面上吹来的风也渐暖。对岸的群山依旧一片乌青,但身后的山顶已然金光普照。
下游不远处站着柳西克。我知道他毫无察觉,否则的话一定会朝这边观望。柳西克此前从未钓过鱼。只有到了这里,在群山之中,他才与我一同钓过两次鳟鱼。然而渔获是没有的,因此他还未体验过真正的狂喜。
在阿布哈兹人中,你很少能碰见渔夫。对于一个世代生活在海边的民族来说,这实在是个诡异的特征。我认为并非向来如此。大概是因为上世纪,那场迁往土耳其的不幸的民族流徙,最先便降临到海边和河谷居民的头上。同他们一起骤然消逝的,也许就有阿布哈兹人的渔业。
我心想,如果民族记忆中能有断层,如此鲜明的行业也能被忘却,则那些更加脆弱的价值是多么需要珍视,才能够避免消失,避免被遗忘……
比我们早来的那个学生换了一处位置。
不知为何他曾提起过,他的父亲有一条马达发动的小艇,父子二人经常出海垂钓。我问他渔获是否拿出去卖,因为开着汽艇几乎总能找到鱼群,而如果碰上了大鱼群,两个人一起用排钩能够钓到非常之多的鱼。他森森地盯着我的双眼说,他和父亲从不把渔获拿去卖。我感觉到他颇以为忤。而侮辱他绝非我的本意。
我重新给鱼钩上饵,并抛竿下线。此刻我是站着在钓。我觉得这次钓鱼定会满载而归。说不上来理由,但就是信心满满。
少顷,我再次感到有鱼碰钩,努力稳住自己的手。几下轻微的扯动,而后一切归于平静,我等待良久,想要在智谋上胜过它。然而平静后是虚无。我扯起鱼线,原来鱼钩上的饵早已不在。看起来,是鱼儿机敏地将它啄食掉了,而我还在等待它去咬这空空的钓钩。
我再次给鱼钩上饵,谨慎地扬竿抛线。鱼线平稳地在水湾的小漩涡中打转,如果偏离出去,我便轻轻一带竿梢使它回位。仍旧无鱼上钩,于是我决定让鱼线稍稍漂向下游,再逆流拉扯回来,试图以此诱出一大群勇夫。
钓上来的那条鳟鱼在拍打我的腹部,每次感受到它的动作,都让我聚起更多忍耐力。
终于,我扯起一条个头不大的鳟鱼,将它放入口袋。本已平静下来的第一条鱼又同后来者一同扑腾起来。我觉得,是第二条鳟鱼的出现让它感到喜悦,大概后来者在它心中激起了某些希望。但之后我断定,是第二条鳟鱼湿润且带有氧气的身体激活了第一条。我蹲下身子,解开防雨上衣的口袋,往里捧入几掬活水。
此时,鳟鱼们在水中扑腾不已,有时几乎带着感激揉蹭我的肚子,在我心中唤起奇异而傻乎乎的喜悦。
之后在此处一无所获,于是我决定换个地方。我提起鱼线,绕在钓竿上,将鱼钩钩进新鲜松软的木质中。
可以沿河溯流而上,但在上游不远处,河水涌上陡峭的河岸,从此处完全找不到可供翻越的路线。更远处的河岸倒是可以行走,奈何阻隔在前,毫无希望。于是我朝下游走去。
太阳已然普照四方,晒得浑身暖意。雾气从群山背面缓缓溢出。浅滩上的河水清澈见底,每块石头都愉悦闪耀着,在砂质的河底投下颤动的阴影。时不时的,没有任何征兆的,会旋起一簇簇细沙漩涡,而后流逝不见。
我走到柳西克身邊。他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弯下腰去,一边用硕大的凤凰般的双眼搜寻,一边用双手在水下摸索。他的衣服整齐地叠在一起,搁在河岸上。
“钩住了?”我走近几步问道。
“怎么也摸不到,”他冷不丁地用老头嗓音说道。可怜的家伙冻得喉咙嘶哑。
“上岸,”说罢我捡起他的鱼竿。
“会把鱼钩弄没的,”柳西克的嗓音听上去像一个勤俭节约的老头,不情愿地出水上岸,整个人冻得发青。
我绷紧鱼线,谨慎地一抖,试图让线断在鱼钩处。鱼线上的力道松开了,我将它扯到岸上。
我掏出装鱼钩的火柴盒,摸出一支钩子,将它系在鱼线上。一只手捏紧鱼钩,我用牙齿咬住鱼线头,用力将它系紧,力气之大甚至咬断了线头,这在我身上可不常发生。
“这就行了,”我吐出线头说道。
“您钓到什么了吗?”柳西克哆哆嗦嗦地问,冻得上牙打下牙。
“两条,”说着我打开防雨上衣的口袋。柳西克伸手进去,摸出那条大鳟鱼。它还是活的。
“这条真棒啊,”柳西克颤抖着,沙哑地说,“我这有鱼咬钩,就是钓不上来。”
“你别急着起竿,”我说道。当他把鱼放回来后,我走到水边,又往口袋里捧上几掬活水。
“难道我们不回去吗?”柳西克问道。
“什么意思,”我边说边朝远处走去。
“那我再钓一会就走,不然同学们会等我,”柳西克在我身后喊道。他开始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头也不回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去。前方远处竖立着那个学生的身影,他又换了位置。经常变换位置———是毫无收获的明证。
我想要独自一人不受打扰,于是决定也不四处选点,径直绕开那学生去河流下游垂钓。我确信那家伙四处下钩已然惊走了鱼儿,即便碰上好的垂钓位置也不值得一钓。
然而在某个深潭旁边我仍旧按捺不住,小试了一把。几乎立刻就有啄食的动静,而后却不见咬钩。我感到这是在浪费时间,同时又不想辜负了已经付出的成本,便顽固地等待下去。
哒———哒!连续咬钩两下。我挑竿扯出一条鳟鱼。真棒,我对自己说,这就是足够耐心的回报———鳟鱼。
正当我要将它攥在手里时,它从鱼钩上挣脱掉在河岸上。我撇下鱼竿,想要一把摁住它,它却以某种绝望中迸发出的灵活爬回了水里。仿佛是鱼儿的肚子在极度恐慌中生出了四肢,而它手脚并用一阵乱舞,扑通摔进河中。
我边咒骂自己的笨手笨脚,边收起鱼线,逃也似的奔更远处去了。
那位学生正立在齐膝深的浅滩中垂钓。河流在此处遇上无数细小的岩槛,水流声嘈杂,他没有注意到我在走近。他整个人的身形仿佛都在说,他不相信这套把戏,只是无事可做才来消遣时间。
“怎么样?”我喊道。
他回过身,摇摇头。
“你呢?”他问道。
河水盖过了说话声,我用指头向他示意自己钓到了两条鱼,从兜袋中掏出那条大鳟鱼向他展示。
我继续往前走,决定在寻到一处完美的垂钓点之前不再停留。
一块浅紫色的巨大圆石。巨石与河岸之间夹着狭长的水道,从这边看去,石头下方有一汪深水,我知道,巨石对侧的下方也应当有一处平静的深水。
我心中再次兴奋起来,开始朝大圆石摸去,努力不踩响脚下的石砾。我悄无声息地摸到狭长的水道旁边,将鱼竿靠在巨石上,猛地跃了上去。
圆石冰凉而光滑,这一侧的露水还未干。我把鱼竿拉上来,一边努力稳住身体免得溜下去,一边朝顶上爬。那里是干燥的。巨石两侧,两汪平静的深水泛着幽绿。
好的渔点———就配得上好鱼饵,我心里想着,边在巨石上坐稳,边从口袋中掏出装鱼子的火柴盒。手指花了不少力气才摁开这只满到变形的盒子。这可不是一般的鱼子。即使是在把鱼子当野果,用桶装用篮子提的科曼多群岛,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鱼子。色若琥珀,颗粒硕大,每颗都有黑豆大小,结结实实粘连成一团。
看样子,我心想,那位同志的确在某个很高的部门工作……有意思,到底是哪种鱼会产下这样的鱼子?这就得去问他本人了。
太阳晒得后背暖意洋洋。河流潺潺淙淙。深幽的水潭泛出引诱的绿光。一粒粒鱼子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我将两颗鱼子先后挂在鱼钩上,轻轻挤捏,好让它们黏在一起,然后边努力维持平衡,边抛竿下线。
深红的鱼子斑点在幽绿的水体中闪烁片刻,而后消失不见。我感到铅坠触到了水底,稍稍抬竿,便凝神静坐。少顷我轻提鱼竿,遛上几下,先拉向一侧,进而转向另一侧,之后松劲重新让铅坠沉至水底。我试图在水面下营造出一个正在嬉戏的诱人形象,一位如此姣好又如此轻佻的鱼子公主。
嘟!———手上猛然一醒。稳住不动,等待下一次碰钩。鱼在拖延迟疑。看上去,它自己也无法相信能够撞上这样的大运。我微微牵动竿梢,鳟鱼又一次触碰鱼饵。我决定再次拉动鱼线,但幅度更大一些,即便它试探性的咬钩也不停手,而是继续牵扯,营造出一个不仅在游动,而且在离去的诱人形象,以便挑逗它做出决定性的一击。
嘟,嘟,嘟,嘟!我提竿。它沉沉地朝水底挣扎,然而我已然挥起鱼竿,只见一尾鳟鱼笨拙地在空气中拼命扭动。起初它扯钩往水底遁逃的劲道,以及后来即将出水时,它透过水体显现出的身形,都让我觉得它个头巨大。然而它并不比第一条更大,但仍旧是条大鱼。
我刚将它放入兜袋,三条鱼便一齐闹腾起来,溅出不少水花。看样子,新来犯人的出现,让已经软弱无力的囚徒们重新焕发出活力。
我朝下望去,观察大圆石的另一侧。这一侧阳光普照,河水更加清澈透亮。然而阳光仍旧无法穿透水底,此处的水深不见底。我决定在这一侧也下几竿,让巨石两侧的鱼儿都享有均等的被钓上来的机会。
我又给鱼钩挂上两颗鱼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免得压住装鱼的口袋,而后抛下鱼线。此时可以从容自若。太阳把大圆石晒得暖烘烘。石头散发出一股健朗老人身上才有的矍铄的硅石气息。我从衬衫中摸出香烟,点上一根。
我心满意足地抽完香烟,略微有些讶异,钩上没有任何动静。巨石下游不遠处,河流再次分叉为两条支流,形成一座低矮的沙洲,上面覆着几丛野草,还有一棵孤伶伶的,倾向水面的歪脖子栗树。在那小岛上躺一躺,晒晒日光浴应该相当不错,我心想。热起来时还可以躲到那棵小树的树荫下。能够看出,在春季,以及在每场山中大雨过后,小岛都会被淹没。
我丢掉烟头又等待片刻,为无鱼咬钩而诧异。也许,我心想,在这片阳光透彻的水里,它们能够看见鱼线所以害怕?
在漫长的徒劳无功后,我转至巨石的另一面,几乎立刻就钓上一尾鳟鱼。这真是条大家伙。比上一条还大,虽说还赶不上最先开始那尾。那该不会是条鲑鱼吧,我猛然思索起钓上的第一条鳟鱼。再说了,大一号的鲑鱼和小一号鳟鱼之间区别在哪里?
周遭时不时传来某种咔擦声,但我没有留心。不久,我再次钓上来一条个头相当可观的鳟鱼。
我抛下鱼线,却忽然再次听到咔擦一响。怎么回事?我心里想着,环顾四周。
抬起头,我看见正上方的陡岸上有十来个小孩子。有几个手中抱着文件夹。发现我已经注意到他们,孩子们高兴起来,那些手中没有抱文件夹的孩子同时挥了一下手。顷刻间,几颗凶狠的小石子噼里啪啦落在我所在的大圆石周围。
我举起拳头威吓他们,却激起了这群小小匪帮心中的狂喜。他们兴冲冲地又蹦又跳,嘴里喊叫着听不懂的话,那些抱着文件夹的孩子也放下手中的物件。瞬间,十几颗小石子纷纷落下。没有一颗石子能飞到大圆石,却有那么几颗在岸边的鹅卵石上弹起,以相当不可思议又愚蠢可笑的方式撞在大圆石上,咕嘟落入水里。
我火冒三丈,站起身来,这一次挥起两只拳头。从他们齐声的号叫来看,这行为只让他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又是一阵石子雨落下。
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做出不再理睬的样子。他们朝我叫喊了几次,但我一副专心钓鱼的神情,虽说哪里还有什么鱼可钓。我坐在那里,不停搜寻岸边安宁的去处,而为了让我不睡过去,孩子们不停地丢掷凶恶的小石子。
我下定决心换地方。我想要渡过两条支流去河对岸。我这一侧的岸边几乎全暴露在马路的视野之下,我感觉只要还在这边,他们就会一直骚扰我。
我剛从大圆石上下来顺流往下走,小混球们便正确地领会到我逃离战场的意图,身后传来一阵呼哨和胜利的高呼。
我找到一处水浅的河段,踏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渡河而去。河水不时没至腰际,以浑厚的劲道把人向下游推去。我竭力保持平衡。浸水的胶底运动鞋变得异常滑溜。口袋中的鱼儿感受到原本的生存环境近在咫尺,掀起阵阵骚动。
就在登上小岛的浅滩时,我听见身后远处传来学校的铃声。我转头望去,看见头顶的马路上一群正在飞奔的小土匪的身影。快滚吧,我心里想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河水冷却了我的盛怒。但此刻我不想再转回去,于是继续向前。我淌过第二条支流,踏上狭窄而绿意盎然的河岸。山毛榉和雪松树林几乎紧挨着河边而生。上游不远,一棵巨大的山毛榉树低低倾斜着,几乎横在水面上生长,树枝在奔流的河面上荫出安适的翠绿。
由于附近看不到更好的渔点,我决定就在湍流处下钩一试。此时已经没什么好顾忌的,因为我已经浑身湿透。我给鱼钩上饵,挑了个更深的地方,并尽可能往那里走去。
无鱼咬钩。就在我已准备转身上岸时,忽然感觉到鱼线挂住了什么东西。我决意放弃鱼钩,便抬手扯竿。鱼线紧紧绷直,断开,随即甩出水面。原来挂住的不是鱼钩,而是铅坠。
拖动被冻僵的双腿,我勉强出水上岸。我身上没有携带备用的铅坠。找到一块长椭圆形,中段稍细的小卵石,将它系在鱼线上。自然,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替用品,用什么都行。我决定爬到那棵歪脖子山毛榉上试试,便朝它走去。有过之前在光溜溜的水底石块上跋涉的经历,再踏在草地上真是轻松舒畅。水在胶底运动鞋里嘎吱作响,不时从鞋带的穿孔里滋出来。我的双腿很快缓过劲,逐渐暖和起来,而身体却相反,开始一阵阵发凉。一股股寒意愈发频繁地沁入后背心。
我攀上遍布青苔的粗壮树干,顺着它一直挪到河流中央。几根树枝浸没在深水中,青绿的河水轻轻拍溅其上,在我身下流逝而去。水中的树枝若无其事,自顾自得苍翠。
深深的青绿河水潺潺低语,往下游淌去。树枝的阴影在水面上摇曳。一只小小鸟没有注意到我,落在我身边的枝条上。可能是只点水雀。它迅速环顾四周,不停地晃动自己长长的小尾巴。发现了我,确切地说,是认清了我是个活物,它一惊而起,撞得榉树枝叶哗啦作响。
我点上烟。无鱼咬钩。我心想,如此静谧的去处,如果还容易上鱼,哪怕是好得不太真实了。好吧,我甚至已经不想钓鱼,觉得鱼已经钓够了。我抬起鱼竿,扯掉小卵石,缠好鱼线,将竿搁在树杈上。
不想离开。我将装鱼的沉重口袋撇到一侧,趴在被太阳晒暖的树干上。浸入水中的树枝被河水冲刷,树干在这力度作用下微微摇晃。幽深,奔流的河水近在咫尺,让这静谧愈发深邃。暖烘烘的树干蒸腾起酒的香气。热烫的阳光透过潮湿的裤子触碰皮肤。苔藓叫人脸颊发痒,树干微摇,我陷入甜丝丝的半梦半醒。一只蚂蚁慢慢爬过我的脖颈。
半梦半醒间的我,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安宁。也许,是从未体验过。我心想,甚至与爱人在一起时,也从未感受过如此完全彻底的安宁。大概是因为总存在着她开口说话的危险性,将所有一切都打破。即便她不说话,在意识边缘你也顾忌她可能会开口,于是一切陷入不可知中,无休无止。因而,此间如此彻底的无上愉悦,别处不可觅。而此间可得,是因为树木从来只是沉默,除此无他……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对岸传来一声呼哨,仿若彼世。继续徘徊在半梦中,我惊异于那声音如何传得如此辽远。又是几声呼哨,我继续做梦,每一次听到它都心生讶异。
而后我听见一个清晰的人声,但无法分辨其中的语义。又一声呼哨,清晰的人声再次响起。我明白过来,这清晰的人声和唿哨声来自于同一个的固执的源头。我猜测,呼哨和人声是远处一群人同时发出的……
“汽———车———来———了!”我立刻听明白那句话。突如其来的不安让我浑身一机灵。我清醒过来,那边,上方,载我们的汽车已经抵达,此时整队人马都在等我一人。我抓起鱼竿奔下树干。
日头已高。大约快十一点了。时间被忘到了九霄云外,此时这么多人等我一个,叫人很是窘迫。不仅如此,我还怕他们没等到我先走掉,我身上又已经分文不剩,回程就只能等顺路车了……
就快抵达岸边,我忽然感觉河水越来越深,越来越难稳住双脚。怎么回事!我心生疑虑停下脚步。
河水只稍稍漫过腰际,但水流的劲道如此雄浑,只有撑住钓竿才站得稳。我后悔没有从更下游的地方下水,从之前那处浅滩渡河可容易得多。但同时也很难相信,我无法克服这离岸最后五米的距离。我用全身力气依在钓竿上,迈出一步。最要紧的是不要相信迈出的那只脚,在脚没有踏稳之前,不要将身体重心放在上面。我刚站上水底的几块石头,它们就在水流的作用下翻滚溜走。周身的水浪声愈发显得敌意十足。我猛然发现已经迈不出步子,因为所有的力气都被用来稳住身体,不至倾倒。
我感到恐惧如山洪般倾泻而来,开始扼住并侵蚀我的意识。恐惧已然完全将我占据。我想以某种实际行动来战胜它,便一躬身,迎着水流,竭尽全力迅猛迈出一步。只刹那间,水流便擭住了我,整个人被往下扯去。身体陷入冰冷的水底沉渣,我几乎立刻呛下几大口水。
我钻出水面,试图用脚去探水底,却再次被水浪打翻往下游冲去,手却仍旧执拗地紧握鱼竿。又呛了几口水,但这一次我浮出水面,立刻抛开鱼竿,拼尽全力游起来。水流依旧将我裹住迅速冲往下游,我感觉气力也在以同样的速度迅速流失。最终我还是游到岸边,成功抓住一块石头,但感觉已经没有力气翻上去。得先稳住,喘几口气,让紊乱的呼吸复原。
此时我猛然瞧见一只手伸过来,赶紧攥住,二人齐力将我的身体拖上岸。
是柳西克。头晕目眩,一阵阵犯恶心。我兀自坐在岸边的卵石滩上,逐渐恢复了神志。
“我朝您呼喊,”柳西克说,“您难道没听见吗?”
“没有,”我说道。我心想,也許他什么都没看见,只是伸出了援手。我希望他没有看见这一切。
“我们早就吃过早餐了,汽车在等着,”柳西克耐心地提醒道。
“马上,”说着我费力地站起身。
依旧虚弱地想吐。我解开防雨上衣的口袋,将几条鳟鱼拽出来抛在沙地上。它们还是活的。当我被水流冲走时,不知为何,它们幸灾乐祸地纹丝不动。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
被河水卷走时,我经历了十足怪异的感受。真是见鬼,我心想,再次回忆起河水拖拽我时那股凶恶的热忱。
非常想抽上一根。手在上衣口袋乱摸,但烟已经湿成一团。于是我将浑身上下所有口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脱下衣物,拧干短裤和背心,再重新穿上。
柳西克用枝条将鳟鱼串起来,耐心在旁等候。此刻,我对他再提不起半点兴趣。
二人出发。柳西克走在前面,手中串起来的新鲜鳟鱼沉重地随步摇摆。鱼背上的红色斑点依然明艳。当我们开始沿小径攀爬时,我想自己来拿串起的鳟鱼。我勉强追上柳西克。
“拿来,”我说道。他正站在小径拐弯处等我。
“没事,我拿着,”柳西克回答。
我还是将鱼串夺回来。我觉得,由我拿着自己的渔获出现会更好,虽说大家也清楚那是我的渔获。
当我们走上马路时,所有同学都已坐上卡车。他们兴奋地喧哗起来,纷纷从车厢上伸出手。那个抢在我们前头去钓鱼的学生面色阴沉地打量着鱼串,一副见过大风大浪和大鱼的样子。
“还溜走了一条,”我将渔获递上去,提醒道。
鱼串被众人传来传去。大家都非常喜爱漂亮的鳟鱼。但这之后,当鱼串重新回到我手中时,有人说到城里还要四个小时,这段时间里鱼都会变质。
“应该做成鲜鱼汤,当早饭,”他补充道。
“做成烤鱼更棒,”另一个纠正道。
“烤鱼不够大家分,”第一个说,“如果是鱼汤的话……”
的确,我心想,路太远,天气还热。并不是说它们会完全坏掉,而是提着一串没看相的鳟鱼回城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仿佛是察觉出了我的犹豫,一只瘦长的黑猪朝我踱来。它带着伪善的恭顺停下脚步,等待我如何处置这渔获。
“交给食堂吧,”有人建议道。
我回头望去,食堂的门敞开着,能听见里面传来高声的交谈。我将猪一脚踢开,朝食堂走去。食堂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小桌上坐了三个斯万人,正在喝白葡萄酒,用羊奶干酪和西红柿当下酒菜。能看出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食堂服务员正在和其中一人争吵。
我将鳟鱼串递给他。他毫无反应地接过去,送进厨房又转身出来,继续与桌边的那人争吵,根本没注意到我是谁。我从食堂出来回到卡车上。
汽车开动。湿衣服让人阵阵发凉,我索性褪去衣物,只留一件短裤在身。有人递来我的背包,一大块面包头和一饭盒稀粥。我舒适地坐在自己背包上,开始用早饭。粥还是滚烫的,因为之前被卷在睡袋里保温。我啃下一块面包,双手捧起饭盒喝粥,努力使每一口都顺应汽车晃动的节奏,免得烫着,或者洒出美味的混杂着通心面和菜豆的粥水。将饭盒中的内容一扫而空,我感觉身子热乎起来。有人递来一根香烟,我点上。此时,人人手上都有烟。
同学们想要唱歌,但没有一首唱到最后,因为记不起歌词。而那些记得歌词的歌曲,在徒步过程中早已唱得厌烦。不过仍旧欢乐不已。
汽车疾驰下山,在转弯处拉出长长的响笛和刹车声。群山缓缓延伸开去,左侧陡峭的山崖下,河流泛着荧光,时而收窄时而扩宽,时而分汊时而合流。最终,它也厌倦了。
忽然,汽车一头钻进科尔希达低地温暖而潮湿的空气里。
我们一直下山,始终觉得海的气息已近在咫尺,然而要见到海还有很长的路途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