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已经深了（四十首）

商震

关于杨梅的科学考据

把深紫和淡红的杨梅放在一起

检验它们吞咽阳光的能力

同时证明

同一谱系物质的不同表现

自然生长的事物

永远不会按照人类的喜好

主动改变自身

人类的喜好是另一个谱系的科学

把酸的杨梅和甜的杨梅放在一起

酸和甜不需要绝对均衡

世界上所有的均衡都包含着虚假

酸与甜的配比

不是人类的味蕾决定的

美食家都怀疑别人味蕾的可靠性

自然生长的美观且可食用的物质

仅是自身繁殖的手段

却给研究者出了许多难题

色差和酸甜度的背后

是一大堆数学物理化学等等的计算公式

我啰嗦了大半天

最后说四个字

杨梅好吃

蛐蛐

大雨过后

夜晚现出少有的宁静

闷热和潮湿随之而来

人像被裹在几层塑料布里

不是失眠

是无法入睡

面对这样的天气

我多年的经验是熬

熬到极致

突然听到蛐蛐的鸣唱

曲调简单且不断地重复

我依然觉得好听

是这个夜晚的一道缝隙

开始在心里模仿着唱

后来嘴上跟着哼

直至睡去

因为这只蛐蛐

我记住了这个闷热的夏天

忍着

闷了一天

阴了一天

天气预报说有大雨

我似乎也看到了云层里的雨

可是雨

被云含着

被苍天忍着

就是不落下来

雨在半空悬着

我等雨的心也只能悬着

天空越来越闷

越来越阴

直至我把一堆骂人的脏话

变成悬着的雨

在嘴里含着

在心里忍着

晃荡

我在岳阳楼上看洞庭湖

岳阳楼在湖里晃荡

我也跟着晃荡

远处的君山

是历史留下的一坨愁疙瘩

我看不到它的晃荡

水不懂得啥是愁

从哪里流过

就让哪里晃晃荡荡

读海

在威海

住海景花园酒店

窗口直面黄海

傍晚喝茶抽烟

打开了窗户

水和水的撞击声

水和我的撞击声

涌动在房间里

我习惯晚上读几页书

让天地安静以后

再去睡觉

现在只能寻着声音

去海面

读几行需要的文字

我细心的读

读着读着

就有了焦虑

“海啊

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狮子岩

导游说

那块石头长得像狮子

所以命名为狮子岩

我相信有长成石头一样的狮子

也相信狮子会变成石头

就是不相信高傲的狮子

会允许这么多游人对它指指点点

我从狮子岩下走过

仔细地看了看这块石头

哦，像！真像！

真像一只被煮熟又风干了的兔子

西安有雨

走出機场

秋雨就来了

隔着密密匝匝的雨

我看到了阴沉沉的西安

看着看着

就想起了当年的长安

突然觉得自己矫情

西安就是西安

西安的雨落不到长安

我在西安是个过客

长安是历史的过客

长安一定下过这种雨

也有同样阴沉的天

但我看不到

即使猜测西安的雨

和长安的雨一样

也是自欺欺人的虚妄

屈子祠

没来秭归之前

我心里

已经有一座屈子祠

初秋的风

正驱赶夏天的燥热

那些落到地上的花朵

准备为明年的春天献身

屈原问过的天

在我头顶

天给出的答案

在我心底

橘园的橘子接近成熟

金黄的色泽里

是我四分五裂的心

来秭归

我只专注我的心

默默地祭奠

心里的屈原

梦游

今夜无风

我站在窗口

看见一棵树无端地晃动

树梢没有月亮

树枝上没有鸟

它晃动着

像一个人在梦游

它晃动着

星星不理他

月亮不理它

周边的树也不理它

只有我的眼神

跟着它晃动

秋天已经深了

死去的事物越来越多

敢梦游的人

是珍稀动物

每天都在减少

对视

我和一杯酒对视

酒杯看到了我心底的寒

我看到了酒里的火

我不喜欢交换

不喜欢用火掩盖寒

酒杯不大

装着满天的星星

我的身体不宽

足够藏住那些寒

酒杯一直盯着我

我不看酒杯

看满天的星星

秋分

月亮果然成了一坨冰

有人听到马群的蹄声如铁

有人看到大地一片金黄

有人和树枝上的麻雀一起战栗

有人喊了一句：大雁慢走

我过着平常的日子

凉风来的时候

用三杯酒暖热身体

再系紧衣服上的纽扣

管住心里的豹子

有一根头发

从我头上落下来

我鄙视地说了一句：

这根背主的垃圾

乌托邦

古老的月亮有清新的光

新鲜的鸟鸣有千年的回响

我一直在找这两种事物的缝隙

一个能够容我藏身的地方

梦老韩

在自己的咳嗽声里醒来

一个梦戛然而止

梦里我与你对坐

我说你一点没变

你说我老了

我们喝酒抽烟

你说我写诗进步了

我说你好久没写了

我们干了一杯又一杯

你说分别这么久

讲讲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

我说你也讲讲

在那边你怎么样

我猛抽一口烟

把自己呛咳嗽了

梦断了

谈话的场景成了一个截面

截面是伤口

此时窗外的曙光

是伤口的补丁

酒狂

再干一杯

让我的脸再红一些

让身上的血

都到我脸上来

让血管是空的

五脏六腑是空的

留下骨头

留下我的洁白

再干一杯

让我醉

醉成一只酒杯

不省人事

不看人事

不说人事

只为活在这个人世

夜雨

夜里的雨是黑色的

小草们幸福着

无声地扭着腰身

那些水泥墙和玻璃

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

雨停了

天就亮了

不承认爱情的太阳

板着面孔

把雨水抹去

小草们默默地若无其事

那些拒绝雨水浸润的

水泥墙和玻璃

又抖擞起精神

与风对吵

隐身术

这阵风很大

几块多年没睁过眼睛的石头

也挪了挪屁股

一阵风过去

大地被刷新一次

下阵风过来

再把上一阵风刷新

我体重轻身量小

风一来

只能双脚离地跟着跑

经常被这一阵风

吹过河对岸

下一阵风又把我吹回来

河里的水流很急

比时间流的还快

为了不让时间看到我

在水面飘来荡去

我藏在风的缝隙里

讓时间只听见风声

看不见人形

老梅花

一朵朵梅花

像古老的铜钱

串在这株老树上

老树已枝干铁青

表皮龟裂沟缝纵横

像被翻过的史书

梅树的缝隙里

藏着太多的冬天和雪

有说不出来的沉重和冷

老树每年用一些花朵

告诉我们

历史永远有你不知道的新鲜

老梅花不香

古钱币不能流通

这株老树一定有话要说

才一年一年地张开古铜钱的嘴

虎跳石

金沙江一处很窄的地方

有一块探向对岸的石头

据说当年老虎从这块石头上

跳到对岸

从对岸再跳到这块石头上回来

现在老虎已经绝迹

我站在这块石头上

望着对岸

几次跃跃欲跳

我掉进水里

就不再是我

跳到对岸

也不会是老虎

冬天已经深了

今天阳光很好

天空清丽

风减弱了啸叫

但不影响寒冷继续前进

在冬天

大地结冰以后

太阳的影响力已不再明显

几只乌鸦落在干枯的树枝上

俯视着光秃秃的大地

几片抖动的落叶

也会引起它们的警觉

我看着这熟悉的一切

突然觉得

在乌鸦眼里

我也是这个景象的一部分

捞月亮

河里有一枚月亮

跳动着

是个调皮的孩子

我在河边陪着月亮玩儿

伸手想把月亮捞起来

这是李白没捞起来的月亮

很多人都没捞起来的月亮

月亮里有酒

有很多喝酒的诗人

河里的月亮

是酒醉后摇摇晃晃的李白

李白没捞起月亮

是一生没找到自己

很多人还有我

都在自己和自己之间晃荡

哦，大风吹不走的月亮

流水冲不去的月亮

漂在水上的月亮

住在诗人梦里的月亮

月亮是块魔镜

是一片汪洋

是诗人的最后一首诗

最终会引诱诗人

跳进水里

岁末来到桃花潭

一片桃花没有

这里也是桃花潭

寒风吹过来

一排排树

是没捆扎好的栅栏

一条水像冬眠的蛇

我看着这潭水

像看着自己的眼睛

偶尔泛起的水花

也没有桃花的样子

我在桃花潭边

盘桓了几圈

这些栅栏我认识

就是想不起

是否真的见过桃花

乌—夜啼

——听同名古琴曲

树稳稳地站着

与我的窗户对视

风小心地绕过树和我的窗户

一只乌鸦蹲在树枝上

我趴在窗前

乌鸦看着月亮

我看着乌鸦

乌鸦突然叫了几声

整个夜晚都抖动了起来

月亮没有动

我没有动

乌鸦只是为今夜叫好

今夜却被吓得惊慌

我不再看树和乌鸦

看风

和将要躲到云后的月亮

未遂

第三次遇见这个女青年

在地铁的车厢里

我的脸与她的脸只有

三寸的距离

我嗅到了特别的香气

看清了她脸上的光泽

眉毛的黑度与唇膏的色彩

后来我去商场

特意到化妆品柜台

闻了几个名牌产品的气味

了解了她使用的品牌

并为这些名牌化妆品

挤在地铁里抱屈

一直想第四次遇见她

想感谢她

让我知道了那么多

化妆品的知识

而终未能如愿

黄昏

晚饭后散步

秋风不断掀起我的衣襟

好像要检查我吃下了什么食物

夕阳已经落在肩头

我就扛着

这颗没有热量的火球

一路走一路看匆匆的人群

几只蝙蝠在头上飞来飞去

我吃得太饱

看不到它们的饥饿

一些枯草还在顽强地站着

野花的尸体被风吹过来翻过去

像在地狱里受刑

几千年的黄昏都是这样

几千年的我

所看到的也都一样

跑

一只野猫在雪地里跑

顶着风

像与仇家去决斗

天上的雪落到它身上

迅速地滑落

雪地上是老虎的爪印

它偶尔在雪地上

站一会儿

望天的眼神

比寒風凛冽

有时猛地叫一声

栖居在树上的雪

会颤抖着落下

这只猫

迎着风跑

风的尽头

不会有食物和配偶

它也不会找到寒冷的源头

它一直在跑

是怀揣匕首的刺客

不畏惧风雪会把它淹没

它好像要找到春天的门环

跑

顶着深冬的风雪

倔强的性格

是野猫自己的大道

神经病

今晚我喝了很多酒也不醉

不是我酒量大了

也不是酒的度数低

是我脑子里有一根神经醒着

过去喝酒

很容易麻醉

今天无论是装在杯里的

还是印在纸上的酒

无论度数多高

也不管喝多少

就是不醉

这是一根不与俗物苟合的神经

一根里外透明的神经

一根宁折不弯的神经

这根神经醒着

天冷了

时令大雪

这一天未必真的降雪

老天爷只是用大雪这两个字

让你噤若寒蝉

比如你对面

坐着一个人

身上盘着一条蛇

不冬眠，他和你说话

蛇信子就在你脸上晃来晃去

比如一幢楼

是一件冰雕作品

而你要在冰里

过各种透明的生活

感到冷

不是自身热量低

是看明白了一切

还得装糊涂

我是热爱雪的人

不喜欢有人用雪的名誉

制造冷

好在我已经适应了

把蛇信子当作关怀

把冰窟窿当作家园

称体重

我看着体重秤

犹豫了许久

是站上去称一下

还是保持身体的神秘

突然想

体重秤只是测量身体重量

读过哪些书称不出来

对世界的看法称不出来

受过的伤也称不出来

我还是站到秤上去了

数字显示六十二点六公斤

我粗略的划分

身上的肉不会超过二十公斤

其余的重量应该属于

心和骨头

我正在……

我正在爱这空旷的夜晚

爱悠闲的风

爱银杏树和杨树的叶子

在半空中无目的的勾勾搭搭

爱蛐蛐不需要旋律的鸣唱

爱水中晃晃悠悠的月亮

爱被月亮欺骗的鱼

更爱夜晚无梦的多余时光

坚决不爱的

是多年前热血贲张的自己

湘江

江水流的很慢

一些鸥鸟贴着水面飞

因为刚下过雨

水有些浑浊

鸥鸟在浑浊的水中

焦急地寻找食物

水面漂浮的一些垃圾

与江水一路同行

湘江是投奔长江去的

这些垃圾也会投奔长江

脆弱

这是山脚下一个不大的湖

傍晚的水面

像一块巨大的水晶

青山嵌在里面

绿树嵌在里面

各色的花嵌在里面

我被这种静美惊呆了

手足无措地站着

认为这是童话或神话里的景象

我不断地左顾右看

希望有人和我一起分享这份美好

又怕来人打破这份宁静

我一步一步走向水边

想把我也嵌进水晶里

一只蜻蜓飞过来

尾巴在水面上轻轻点了一下

山开始晃动

树和花开始晃动

那一圈一圈的波纹

让我的心也开始晃动

动起来的水

带着许多事物一起动

世界又恢复到本来的样子

剔牙

年龄大了

牙龈萎缩

牙缝增大

每次吃东西

都有食物碎屑塞进牙缝

这些年来

我一边依赖食物活着

一边依赖牙签活得舒服些

前些日子

牙缝里不知塞了什么东西

胀痛得我寝食不安

我用牙签抠出一些食物残渣后

还疼

我继续使劲抠

又抠出来一些凉水

我很沮丧

怎么都活到

喝凉水都塞牙的地步了

凉水抠出来后

牙齿依然疼

我走进牙医诊所

求救于大夫

大夫戴上专业眼镜

拿出专业工具

在我的牙缝里

又抠出许多冷风

记梦

梦有时与现实相反

有时又很相似

我在一条河里扑腾

岸边有人夸我泳姿好看

有人说我戏水的心态好

水里的乌龟甲鱼翻着绿眼

一直想影响我的技術动作

后来有一条鳄鱼扑向我

掀起的大浪把我托出水面

我被挂在一棵大树的枝上

悬在半空

再俯瞰条河

原来是那么的脏

身在水里时竟没有感觉到

梦醒时

觉得悬在半空的人

是干净并且是惬意的

看山

树和草把整座山覆盖了

一些花儿点缀在树和草上

看不到山石和土

眼前是花草树木过剩的堆积

天地间只有绿

也是无边的寂寥

如果不是一声鸟鸣

眼前的一切将是空的

如果听不到这一声鸟鸣

我不会发现

寂寥是一座山

荷花

荷花开的时候

天气正热

人的声音在变小

蝉的噪音在增大

人的声音越小

蝉的噪音越大

蝉就是用噪音来表明

它是夏天的胜者

荷花无声

洁白地挺立在水面

又上一层楼

新搬了办公室

升了一层

长高了三米

而看到的景物

已大有不同

站在窗前

看那些熟悉的人群

原来只看到后脑勺的

可以看到脑瓜顶了

原来就矮的人

现在又矮了三分

长虹桥

还是那座长虹桥

东三环比较繁忙的桥

以前在十楼

看到桥上桥下的堵

我的窗口都成了一堵墙

现在我在十一楼

往左看往右看

发现南面的国贸桥

和北边的燕莎桥

比长虹桥还堵

心里一下

就敞亮起来了

一只麻雀

一只麻雀

落到办公室的窗台上

叽叽喳喳地叫

我看着它

就有点儿心疼

这么小的小东西

声嘶力竭地叫

嗓子不疼吗

它仰着脖子叫

不看我

但不断地环顾左右

我想

人在狂叫的时候

要么是心虚要么是恐惧

麻雀是心虚还是恐惧呢

我拿出一支烟

啪地摁着打火机

麻雀像受了惊一样

呼地飞走了

藏剑

新办公室的一角

放个一米多高的仿古花架

摆了盆兰花

兰花长得俊朗飘逸

与花架浑然一体

原来挂在书柜上的宝剑

我把它摘了下来

抽出剑身一看

发出月亮照在雪地上的光

我不能再把剑

明晃晃地挂在书柜上了

要严严实实地藏到兰花后面

除了我

没有人能看出

斯文的兰花后面

有一柄装满寒风的利刃

远去的船

我站在海边

看一艘船

向外海驶去

船一点一点变小

海一點一点变大

船最后走出了

我的视线

留下眼前这片干净的海

恰好能够装下

我的前半生

眼睛

长了大大的眼袋

挡住一部分向下看的视线

蚂蚁爬到我的脚面上

根本看不到

又长了大大的上眼皮

上眼皮一大起来

就看不见天上的浮云

连翻白眼的功能都失去了

大眼皮和大眼袋遮住了眼睛

也可以理解为

把本来不大的眼睛

处理成深藏不露

其实年龄大了

只看自己的内心就够了

宫殿和墓穴都在心里呢

白玉兰

五年前

我在院子里

种了一棵白玉兰

经常坐在这棵树边上

倾吐自己的心情

告诉它心里的秘密

树一天天地长大

我认为是我的秘密让它茁壮的

今年春天

它开了满树的花

像枯枝上落满了白蝴蝶

真担心这棵树会飞了

让我今后无处倾吐隐私

我走到树下

看到很多刚开就落的花瓣

树枝上又有许多待绽的花苞

树大概没有秘密

它只告诉我了一个常识

开过的花不凋落

新的花苞

就没有绽放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