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三分之一的时间几乎已经过去
那时候所有的星星都闪闪发光
当爱情突然出现给我
让我充满了恐怖的记忆
———但丁《新生》
A面·小雾之一
“今天立冬了,”她说。“冬天的时候,人会变得更残忍一点儿。”
“怎么了?”他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啤酒,再给她的杯子倒满啤酒。他应该先给她倒酒的,每次都忘记。啤酒泛着泡沫,隐隐可听见泡沫生长和破碎的声音。
“沒,就突然这么觉得。”她看看他,笑一下,眼角生风,脸上闪过光亮,是店外马路上驰过的汽车的灯光。隔音效果很好,听不见一点儿车声。
“可是回想一下,我每次很决绝或者很残忍地对待自己的时候,都是很冷的时候。”她两只手握住啤酒杯,往嘴边送,小心翼翼,仿佛怕冰镇的啤酒烫到嘴唇。“以前我觉得可以对自己苛刻一点,就不自私,就可以对别人好。后来觉得,对自己残忍的时候,很容易也残忍地要求别人,其实也是对别人残忍。冬天的时候,甚至可以为了暖和点儿入睡,就抱紧别人。冷让人做得到,忘记自己喜不喜欢……”她说了一大通,他抬起头看她,她停住不说了,又冲他笑笑,脸颊红润,眼角生风。
“哎哟,我说什么鬼话啊……”她瞬间恢复到以往的那个人。
“小雾。”他喊她。
“嗯?”每次他喊她的名字,她都如此认真地回答。
“没什么,喝酒啊!”
杯子碰到杯子。有酒洒到他手背上,凉津津的。
真是到冬天了。
法桐叶还黄着,银杏叶还黄着,路边花坛的小菊花也还黄着。他却穿上皮夹克了。还记得刚到上海读书时,即便到冬天了,他也每天洗冷水澡。
“我没跟你说过吧?到上海的第一年,我一直洗的冷水澡。”他缓缓喝干了杯里的酒。“上海的冬天,真够冷的,北方的同学都冻得受不了。到冬天了,他们看到我仍往水房边的淋浴间跑,那个惊讶啊。淋浴间只有冷水,夏天的时候,大家都在那儿冲凉,冬天一到,就全跑学校的公共浴室去了。我一个人在三四十平方米的淋浴间,脱了衣服,冻得哆哆嗦嗦,拧开水龙头,喘上好几口大气,才敢凑过去。水那个冷啊!冲到头上,就如同石块砸下来。这时候我才知道,香皂真是好东西,能让人干净,还能让人暖和。我赶紧往身上抹香皂,总算是暖和一些了。到了过年前后,香皂也不起作用了,每次洗澡,头皮都痛得厉害……我干吗不去澡堂?嘿,我以前跟人说到这事儿,就说是因为穷,要省钱,其实省钱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进澡堂要刷卡,我不知道怎么刷卡啊。我又不好意思问同学。”
“就为这个?”她给他倒满酒,再给自己倒满酒。
“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腼腆……见到女孩儿,甚至连话都不敢说了。”
“去!”她笑,飞他一眼,“这我可没看出来。还记得吧?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
“谁知道那是真是假啊?你不也说你不记得了?”
“我后来想起来了!”她笑笑。
“那不算……哎,说说现在吧,你最近工作怎样啊?”
“能怎样呢?我这个星期基本每天都加班,老板死盯着数据。你说他是不是太孤独了,想大家陪陪他?”她乜他一眼,自顾自喝了一杯酒。
“夏天过去了,喝不下啤酒了。喝黄酒吧?”她放下酒杯,盯着他。
“我怕醉。我一喝混酒就醉。”
“跟我喝酒你还怕醉?”
“怎么跟你喝就不怕了?醉了多丢人啊。”
“去!你丢人的次数还少么?多一次也不多嘛。”
说话间,服务员已经走过来,一手一瓶上海老酒。她让服务员把两瓶都打开。服务员问,都打开?她又说了一遍,都打开。他始终看着她的脸。
“别看我!”她说,“我脸上又没长麻子。”
他越发专注地盯着她的脸看。下巴,嘴巴,鼻子,眼睛,眉毛,额头……他该怎么形容这张脸呢。熟悉,却又忽然觉得陌生。她留着小伙子似的短发,短短的刘海柔顺地分开,额头在灯下泛着一点点儿光亮———她在想些什么呢?
她朝他凑过脸,伸手将额头前的头发朝两边撩了撩,抿着嘴,圆睁眼,定定地瞅着他。
“看到什么了?”
“麻子!”他哈哈笑。
“你脸上才有麻子!”
火锅端上来了,搁在两人间,呼呼地冒着白气。他看不清她的脸了。
菜一碟一碟端上来,白的白菜,青的青菜,红的羊肉,蓬勃地堆放在桌边的小推车上。看看窗外路上走过的瑟缩的行人,再看看这火锅,这菜,越发觉得冬天来了。
他们拿上碟子,朝火锅里倾倒。
一蓬一蓬的热气持续升腾着。
“你要看好他啊,别再让他喝多了!”不知何时,戴茶色眼镜的老板转到他们身后。
“不会不会,老板放心!”她抬头看老板,眨一眨眼。
“我上次没喝多啊……”他挠挠后脑勺。
“那还没多?桌子都快给你掀翻了!”老板笑,指指她,“你喝不过她。”
“嗨!老板都说了,你就少喝点儿啊!”
“上次确实没喝多,我还记得,我是差点儿推倒桌子,可要真喝多了,就什么也记不得了。”他隐约回忆起上次的情形,他倒在地上,被她扶起。
“那是啊那是啊,你多能喝呀!”她朝他眨眨眼。
“喝是不能喝了,今年都不知道喝醉多少次了,每次喝多都失忆……三十岁了,这辈子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间过去了。”他抬起头看她,她白皙的脸被热气一熏,红扑扑的。
“我可不想活那么久……趁着年轻,多喝几杯呗。来!干一杯!”
看她一仰头喝光了,他才慢吞吞喝了。
“这是我们第几次一起喝酒了?”
“谁还一次次数着啊?”
“第三次……好像很多次了,其实也就三次。还记得第一次喝,也是在这儿。说真的,那天真够神奇的,第一次跟你见面,就喝那么多……”
“要不是我们都喝多了,我们今天也不会在这儿继续喝了。”
“这么久了,我倒是一点点想起那晚上的情形了。说来奇怪,我没什么网友的,你算是极少的几个之一,竟然就见面了,而且见面前还没聊过几句。”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那天忽然就给你发私信约你出来喝酒。没想到你就答应了。可又觉得吧,这一切挺顺其自然的。”
“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他笑笑。
她欲言又止,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他给自己倒满酒。
“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我回去把她的微博从头到尾又翻看了一遍。“
“你说我前女友的微博?那可是好几千条微博啊。“
“是啊,我看了好几天。说实话,她比你可爱多了。“
“那是,她是挺可爱的。我知道很多人喜欢她。她和我说过,她只要在微博上发,说要到哪儿了,就会有很多那个地方的男人约她喝酒。“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小雾摇一摇头,抬起酒杯晃了晃,不言也不语。
“你和她不一样。”他笑一笑,举起杯子,和她的碰了一下。
“我知道。”她端起杯子喝了一杯。
“对哦,你最近见小舞了吗?”
“小舞?”他稍微愣了一下,“我上次见过她后,再也没跟她联系过啊。再说,除了微博,我都没她的联系方式。”
“真没有?”小雾笑一笑。
“真没有……怎么?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小雾低下头喝酒。
B面·小舞之一
和小舞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是过了好些日子后,他才慢慢想起来的。
那天是小雾和小舞一起约的他。此前他们完全不认识,她俩给他发了微博私信,直接约他出来喝酒。他觉得特别,就回复了。他在手机上一直在跟小雾聊,没顾上小舞。等到见面,他和小雾俨然很熟悉的样子了。透过书店的玻璃幕墙,他一眼就在往来穿梭的人潮里认出了穿一身深蓝色牛仔衣服、蓄着齐耳短发的小雾。穿过书店大堂里的一排排书走出去,午后的阳光照亮大堂的瓷砖地板,反射后的光芒笼罩着他。他忽然想,他像是穿过了历史和光阴交织而成的一张网。
他喊小雾,小雾朝他笑笑。
“去哪儿呢?”他说。
“我找好地方了。”
小雾朝前走,他很自然地跟上去。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小雾身后闪出的女孩儿。和小雾的男性化打扮不同,她显得清秀婉约许多,小小的脸盘,长发披肩,一条灰色棉布长裙,脚上一双细高跟黑色凉鞋,衬出她异常白皙的双脚。她注意到他在看他,低头呵呵笑了兩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你是小舞吧?”
“偷听你俩说话老半天了。”小雾说。
他看看小雾,有些尴尬地笑笑。
大概就是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和小雾是不是熟络得过于快速了。
去的一个很小的茶餐厅。还不到吃饭时候,八九张桌子都是空着的。她俩挨着坐了背对门的一边,他挪了挪她俩对面的椅子,对着她俩中间的缝隙坐下。小雾跟老板很熟络的样子,要来菜单,点了两个菜,点了六瓶黄酒。他本来说要三瓶的,小雾说,那怎么够呢,来六瓶吧。他没再说什么。在酒上来前,他们的聊天时断时续,彼此都有些尴尬。他问她俩,是做什么工作的。她俩一一说了。又问她俩,怎么会忽然约他喝酒呢。她俩相视而笑。
“那你怎么就答应了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他也笑。
他没再问她们什么。
酒上来后,气氛才缓和了。他们天南地北地聊着,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那些话当时他就知道,说过后是绝对记不住的。但小舞的一句话,他记住了。
“她是因为你的前女友,才找到你的。”
“这……”他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
“她喜欢你前女友,然后就喜欢上你了。不可思议吧?”小舞像是要把恶作剧进行到底。
“你介意吗?”小雾盯着他。
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完全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应对的了。只记得后来喝多了酒,小雾上楼去上卫生间,他犹豫了一下,也说要上卫生间。他看到小舞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他推开椅子,摇摇晃晃地离开桌子,摇摇晃晃地上楼。刚沿着楼梯走上去,抬头看到小雾正从卫生间里出来。在楼梯口,两人让了一下,没让开,自然而然地,就抱在一起了。
他吻住她的时候,她也吻住了他。两条舌头像是两条捉不住的泥鳅。
嘴里一股血腥味儿。
那天,小雾穿的是一条破洞牛仔裤。他抱着小雾,腾出一只手来,从小雾后腰那儿伸进去,一直往下。小雾放开那条纠缠不休的舌头,猛地把他推开了。
回到楼下,小舞看看小雾,又看看他。
“你俩怎么消失了这么久?”
“还剩多少酒了?还要加酒吗?”他忙岔开话题。
又上了两瓶黄酒。
剩下的时间里,他几乎都在跟小雾说话,小雾不时和他碰杯。两人很快就有了醉意。小雾满脸酡红,眼神迷离,他想,他一定也是这样子吧。两人的脑袋越凑越近,恨不得隔着桌子吻在一起。他偶尔看一眼小舞,小舞总是微笑着回看他。那微笑让他有些心惊,又或者,有些心动。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
自那以后,他和小雾联系频繁,却没再联系小舞。
小舞也没联系他。
A面·小雾之二
因为时刻提防着,他这次总算没喝醉。大概也因为时刻提防着,两人之间总有些距离,氛围多少有些让人尴尬。他买了单,和小雾一前一后下楼,走出饭店,马路上已是夜色弥漫。灯火照亮一家家饭店酒店,不知哪儿涌出来的年轻人,占据了一个又一个光亮的角落。他想伸手去拉她,她一甩手,避开了。两人并不说话,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虽说并没喝多,酒意还是渐渐上来了。又走了一阵,眼前是一家宾馆,几个亮着霓虹的大字从上往下排成一列。他抬头看着,像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去确认。
“要去开房吗?”他嬉皮笑脸的,回头对小雾说。
“好啊。”小雾也抬头看看那一列硕大的店名。
“你不怕啊?”他又嬉皮笑脸地笑,声音里禁不住有些颤抖。
“怕什么?”小雾笑一笑。
“那你把身份证给我。”
“好啊。”小雾在小包里翻找了一会儿,取出身份证递给他。
他接过身份证。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了他的心。
他到前台开房,期间回头看了小雾两次。小雾斜跨一条腿站着,一副很轻松很无所谓的样子。宾馆大厅是装饰浮夸的土豪金风格,四处镶嵌的玻璃让空间显得复杂暧昧,小雾置身其中,宛如错入了虚假的梦境。
房卡到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小雾。小雾正东张西望,似乎感知到他的目光,回头看他,笑了一下,便跟着他进了电梯。电梯四壁也是土豪金,顶上是块玻璃。他抬头看顶上,小雾也抬头看顶上。两张昂起的脸像花一样盛开在一起。
一直没说话。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小雾一路跟随着他。走过长长的甬道,太长了,长得简直就像半辈子。终于找到房间,用房卡刷了一下,没反应,又刷了一下,嘀一声,拧了一下把手,门开了。小雾一闪身,从他身后绕到前面去了。他回身关上门,扣上防止外人进入的铁链。转过身来,小雾正贴脸站在他面前。他猛地抱住她,她也抱住他。
“你不觉得奇怪么?”他说。
“什么奇怪?”小雾说。
“我们……”
“我们怎么奇怪?”
他没再说话,小雾也没再说话。
后来回想起这一夜,他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暴力。他简直是把小雾当成了一件没有感情的器具。他很不耐烦地拽掉小雾的牛仔裤和T恤,很不耐烦地把她摔在床上,摁住了她的手脚,整个身子压上去。他咬了她的肩膀,留下了两排牙印,牙印慢慢渗出血来。小雾想要叫,被他用右手蒙住了嘴,小雾咬住他的食指,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结束后,他和小雾浑身大汗淋漓。好一会儿,两人如两具渐渐冷却僵硬的尸体,一动也不肯动。
他伸手去摸小雾的脸,小雾把他的手挡开了。
电话铃声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你电话响了。”小雾说。
“我知道。”他说。
“你快接吧。”
“不想接。”
“万一是你女朋友呢?接吧。”
他跳下床,在床底下找到裤子,又从裤子里找到手机。果然是女朋友。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小雾,小雾拉过白色的被子,严丝合缝地蒙住了整个身体。他按下接听键。
“很快了,这就回来,没喝多的,你放心……”
掛断电话,他似乎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去扯小雾身上的被子,扯不掉。又扯了一下,仍然扯不掉。
小雾躺在白色被子底下,一具尸体躺在白色裹尸布底下。那是刚刚还温热的身体,刚刚还美丽无比的身体。他低头看看疲软的自己,多么丑陋。
“你回去吧。别让她一直等。”小雾的声音犹如从墓坑里传出来。
“那我回去了。”停了一会儿,他说。
“回去吧。”小雾说。
“好吧。”他说。
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穿好袜子,穿好鞋子。他把地上那条红色胸罩捡起,放到床上。小雾怎么会穿红色的胸罩呢?他有些莫名地想。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了,他随时可以推开门走出去了。他没走出去,而是在床沿坐下。回头看看小雾,仍是那个姿势。
“对了,房间有押金的,你明早记得拿啊。”他对着白色被单说,“有两百块押金……你今晚就在这儿睡吧。”
小雾不吭声。
“那我走了啊,要不要我帮你把灯关了?”
他走到门边后又回头问。
小雾仍然不吭声。
犹豫了一下,他关掉了灯。
屋子在他身后一片漆黑,一个墓坑给厚厚的黄土盖上了。
他走在金光耀眼的甬道里,如梦如幻。
“刚才对不起。没弄疼你吧?”坐在出租车上,他发了一条短信给小雾。
“你会后悔吗?”过了一会儿,他又发了一条。
快回到住处时,手机响了,是小雾的短信。
“不会。”
A面·小雾之三
每次和小雾见面,总是在黄昏时分。小雾住在人民广场附近,上班则在陆家嘴的写字楼里。每天上班下班,都要坐地铁穿过黄浦江。路程不远,却够辛苦的,地铁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最辛苦的还不是这个,是还得穿职业套装,黑色西装,白色衬衫,脚上是黑色高跟鞋。”小雾说。“你这样子,穿上职业套装是怎样的?”他说。“就那样呗。”小雾很无所谓的样子。“下次穿出来我看看啊。”他说。“真要看?不怕吓到你?”小雾嘻嘻笑。“这怎么会吓到我?”“刚开始那会儿,连我自己都被吓到了。”“既然这么可怕,那下次穿出来我看看。”他也笑。“哈哈,还是不要了吧。”小雾想了想,低下头喝酒。
再次见面,小雾还是穿了职业套装出来了。
细雨纷飞。他等在地铁口,看人一个一个从地下通道浮现。庞德的那首诗回旋在他的脑海里,“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身后。
“认不出来了?”小雾笑笑,“我从旁边的地铁口出来了,老远就看到你杵这儿。”
“真是认不出来了。”
黑色西服套装似乎有些小,紧紧地裹着小雾略微有些胖的身体。穿了高跟鞋的缘故,小雾站在身边,比他还要略微高一些。他接过她手中的黑色雨伞,高高地擎在两人头顶。
吃的是烧烤。动筷子前,他看到小雾拿出一张纸巾,小心翼翼擦掉了口红。
“没想到你还会打口红。”他微微一笑。
小雾也笑一笑。
两人吃得都有些心不在焉。
“穿着这身衣服,感觉自己在跟领导吃饭……”小雾说。
“那你就当我是你领导吧。”
“我才不会陪领导吃饭。”
“哎,你们领导知道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吗?”
“这话说得……搞得我平时违法乱纪似的。”
“就你唱歌啊喝酒啊这些……”
“当然不知道了,我在公司可是个一本正经的好会计!”小雾说着,两手交叠在胸前,挺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直直地盯着他。
“想象不出来……”他笑一笑。
各自喝了三瓶啤酒,结账出来,天色尚早,抬了头看,满天霞光。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上海看到这么漂亮的晚霞。”
“是哦,难得一见。”
“你在老家经常看到晚霞么?”
“你去过武汉的吧?下次我带你去。我最喜欢过长江时在船上看晚霞。”
“你去陆家嘴上班,怎么不坐轮渡过去呢?”
“那也得时间来得及啊!”
“也倒是……”一时无话,“这会儿到黄浦江上坐轮渡,看看这晚霞,应该挺爽的。”
“去不去?要不我们这会儿去?”小雾兴奋起来。
“算了吧,”他懒洋洋地说,“从这儿打车到黄浦江边,晚霞早没了。”
“是哦……”小雾有些失落的样子,“这儿其实可以走过去的,也不是很远。有一次,我一整夜失眠,天麻麻亮,就起来了,心想不如早点儿到公司去。出门后,也不坐地铁,就一路走过去。然后,你知道吗?我每到一个路口,前面都是绿灯。一路绿灯。我就那么丝毫不用停顿地一直往前走。太可怕了,十一个路口,十一个绿灯!”
“又不是十一个红灯,有什么可怕的?”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多少也有些波动。
“你不觉得十一个绿灯更可怕吗?”
“你看,现在前面是红灯了。”
他拉住小雾的手。
小雾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在这热闹的街道上,在这渐渐热起来的暮春时节。
“绿灯了。”小雾说。
“去哪儿呢?”
“要不找个地方坐坐,再喝点儿?”
“你屋里有酒吗?”
“有啊———”小雾拖长了声音。
“那要不我们到你住处喝吧?”
“也行……就是地方太乱了。你做好心理准备啊。”
“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小雾扭头看他一眼,笑了。
“听你说过好几次了,说是和消防队住在一个院子里,真是挺奇怪的。”
“你去了就知道了。”小雾说。
拐过两个路口,来到一扇铁门前,铁门里面传出干净利落的呼喊,“一!二!三!四!……”又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小雾敲了敲铁门,不多时,铁门中打开了一个小窗,一张年轻士兵的脸显露出来,士兵看看小雾,又看看小雾身后的他。
“他是我朋友……”小雾似乎有些胆怯。
年轻士兵不说话,关上小窗,不一时,打开了铁门。
“谢谢啊。”小雾说。
年轻士兵并不答话,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铁门。铁门的撞击声分外响亮。
进了院子,才知道刚才那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是怎么回事。原来院子对面是一栋五六层高的塔楼,楼内没装修,楼面悬着一架绳梯。年轻的消防战士们正迅捷地沿着绳梯往上爬。
“他们在操练呢。”
“每天都操练?”
“差不多吧……走吧。”
他随着小雾拐进左侧的楼房,楼内昏暗、凌乱,一些废旧沙发和椅子堆了一地,几百年没住过人的样子。禁不住想,这地方还能住人?沿着逼仄的楼梯上到二楼,沿着走廊走了一段,又拐进一道楼梯,更加乌暗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适应光线,看清了幽暗里潜藏的一扇扇门窗。稀里糊涂地又走了一段,他听到小雾掏出钥匙来开锁,门打开了,屋里倒还好。沙发冰箱电视一应俱全,地上还铺了地毯。
“我住楼上的。”小雾朝右侧拐。
“那这儿呢?”
“楼下的客厅是公用的,洗澡间和厨房间都在楼下,有时候,我也下楼看个电视。楼下的房间住了两个女孩儿,她俩吧,大概是同性恋吧。”
他随小雾朝楼梯上走,楼梯又窄又陡,小雾的屁股绷紧在牛仔裤里。
“你怎么知道她俩是同性恋?”
“这还不容易?听她们的谈话呗。”
“她们都说些什么?”
“和男女之间一样啊,说房租啊吃饭啊,也相互吃醋,还谈婚论嫁的。”
“她们又不能谈婚论嫁。”
“那很多男女也不能谈婚论嫁吧?”
他不言语了。
爬到樓上,是个三角屋顶下的空间,弯了腰才能走动。木地板纤尘不染,靠窗的地方支了一张桌子,桌子底下两个蒲团。正对着桌子的,是一套铺在地上的被褥,素色的被褥有种沁骨的冰凉之感。再往里更幽暗的地方,立着一座书架,书架上的书没摆满,书架边靠着一把吉他,吉他边散乱地摆着一些酒,看样子有的已经打开了。
“怎么样?能习惯吗?”
“你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
“太破了,是吧?”
“也不是,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你一直这么弯着腰不好吧?”
“还好啊,住久了,习惯了。我跟楼下两个女孩儿合租的,本来可以住楼下的,但我还是想住楼上。这儿多清净啊。你看……”小雾说着把窗帘完全拉开,又推开了窗户,“要是没有对面这栋楼,大概就能看到黄浦江了。”
一栋土灰色的高楼矗立在窗外两三米处,高得没有顶似的。
“问题是……有这栋楼。”
“没关系嘛,一样的。”小雾笑一笑,弯腰走到书架边,回来时手里攥着两瓶黄酒。“有一瓶昨天晚上我给打开了,一个人喝了一杯,不想喝了。”
小雾坐在蒲团上,倒了一玻璃杯酒递给他,又自己倒满了一杯。
碰了碰杯,两人各自喝下一半。
小雾背对着窗子,他看到,浓烈的夕光正在她身后暗淡下去。这让他忽然涌起一股对她的疼惜。伸手去拉她,她晃了晃杯子。
“喝酒呢。好好喝酒……”
他不管不顾地拽住她没握酒杯的手一拉,酒杯一晃,一些酒洒出来,在暗淡的夕光中散开一些酒气。她忙把酒杯放到桌上,顺势倒进他的怀里。他很快剥掉了她的西装衣裙。小雾对性事似乎并无多大兴趣,只是默默地任由他摆布。他们静静地蠕动着。两具并没多少活力的躯体,微弱的喘息是他们活着的唯一证据。窗户洞开着,夕光在对面楼层的墙面越来越往上升,越来越多的楼层被黑暗给深深地掩埋住了。偶尔有风经过,撩起窗帘,又疲软地放下。
“会有人看到的……”小雾低声说。
“对面只有墙。”
结束后,他想要坐起,被小雾拉住了。
“再躺一会儿吧。”
他重又躺下,从身后抱着她。她似乎比穿着衣服单薄不少。
“你最近跟小舞联系过吗?”
“没有,怎么了?不是和你说过么。”
“最近和她吃饭,她经常提起你的。她大概是意识到我们睡过了吧。”
“怎么会呢?这个除非你和她说。”
“不用我说,她会感觉得到的。女人的感觉挺准的……再说,她以前也经常和我一起睡啊。我就像你抱我这样,从背后抱着她。你不知道她有多小,抱在怀里像是个小孩儿,真叫人心疼啊。”小雾说着笑起来。
“你俩不会是同性恋吧?”他把她推开一点儿。
“怎么可能呢?我们要是同性恋,早就搬到一起住了……”小雾忽然停住了,略微支起脑袋,“你听,汽笛响了……”
凝神谛听,是汽笛的声音。
“是黄浦江上的汽笛……不知道是往上走呢,还是往下走……”
“往上走的话,能一直走到你的老家武汉吧?”
“大概吧。能走那么远么?”
“以后试试看坐船回去……”他胡乱提议。
小雾不说话了。
他离开时,天黑下来了。他坚持不让小雾送,自己摸黑下了楼梯,拐出楼去,跟守门的年轻士兵说,开一下门好吗?年轻士兵大约还不到二十岁,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打开铁门让他出去。铁门在他身后关上的一瞬间,熄灯号吹响了。
A面·小雾之四
“你不会觉得奇怪吗?”他问,“我们做爱后,你仍然会和我谈论我的前女友。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做过的事,也和她做过?”
“不奇怪啊。又不是同时……”
“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你和她,其实挺不一样的。”
“我知道我们不一样,她比我纯粹得多,也勇敢得多。”
“那是你想象的,你都没见过她,仅凭网上她写的一些文章和说的一些话,怎么行呢……我不是说她不好,我是说,她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每个人对对方都会有想象……你对我也有想象吧?”
“当然有。”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此时,传来消防战士们操练的呼喊。整齐划一,刚劲有力。心想,真为难他们了,这么热的天,还穿那么厚实的衣服。
“像这些年轻士兵,倒是挺好的。他们大概不会失眠吧?”小雾说。
“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愁闷的事儿。”
“他们那么年轻,每一张脸都那么好看……有时候我喝多了,他们来给我开门,我都羞愧得要死。我想,我比他们大十多岁啊。他们还是孩子呢,他们看到我这样子会怎么想?”
“他们是够年轻的……”他无话找话。
“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怎么放心得下,就让他们这么出生入死。”
“也没那么可怕吧。死人的事儿,毕竟很少的。”
“不过我爸妈也放心得下我,让我一个女孩待在上海這么大个城市。”
“你家里怎样?很少听你说起家里的事儿。这两年,我家里的事儿真够我忙活的。”
“我没和你说过吗?我爸妈在我很小时就离婚了,我一直跟我妈过。现在,我连我爸长什么样都忘了。十好几年没联系了。”
“怎么这么久?那你上次见他,还在读中学吧?”
“高二下学期,我记得。是他到学校来找我。我就和他出去了。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带我去了县城的小公园,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他有些窘迫的样子,说没有的,就想带我出来玩玩。我觉得很好笑,我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他好多年没出现了,忽然出现,竟然是把我从教室里拽出来玩玩。但我也没说什么,就跟着他走。要命的是,我发现他大概没钱。我们走到了游乐场,大中午的太阳非常毒辣,空荡荡的游乐场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个卖票的老头在售票亭里扇着蒲扇打盹。他让我等他一下,我就原地站着等着。他跑到售票亭那儿,和老头叨咕半天,中间还指给老头看我。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不会要把我卖给这个老头吧?许久,他小跑着回来了,汗湿的衬衫紧贴在他身上。他说,老头答应让我们免费玩儿几圈旋转木马。免费!我心想这叫个什么事儿啊。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啊,玩什么旋转木马。但我还是和他一起玩儿了。幸好公园里什么人都没有。如今想来,那真是个没法忘记的日子。那么荒凉破败的公园里,就我们父女两个在玩旋转木马。他像个小孩子似的笑,渐渐的,我被他感染了,也没心没肺地笑。老头喊我们下来时,我竟然有些恋恋不舍了。”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直到现在,再也没见过。”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
“我知道,我也不知道你能说什么。”
他拉过她,让她贴近自己。她的身体仍然是陌生的。
小雾抗拒了一下,还是驯顺地躺下了。他怎样弄,她都是听从他的,只是始终没多少热情。消防战士们不时传来的呼喊声也打消了他的兴致。完事儿后,他伏在她身上,感觉到一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小雾推了推他,小声说,“我下楼去洗一下吧。你去吗?”
小雾回到楼上后,又恢复了喝酒时容光焕发的样子。
“我唱歌给你听吧。”她笑着说。
“好啊,认识这么久了,还从没听你唱过歌呢。”
“就是,你也没让我唱啊。”小雾弯腰从黑暗里搬出吉他,调了调音准,架起二郎腿,靠桌子坐在蒲团上,手边放了一瓶打开的啤酒。
“唱个什么呢?”小雾清清嗓子,“唱这歌吧……”说着又清一清嗓子。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
在寻找你自己的香
窗外的人们匆匆忙忙
把眼光丢在潮湿的路上
你的舞步划过空空的房间
时光就变成了烟
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窗帘不时被风撩起,卷到小雾后背上,头发上。他靠墙盘腿坐在被褥上,看着光聚拢在她身后。时不时地,有汽笛声传来。他的思绪飘得很远,黄浦江的水,江上的落日,轮船慢悠悠地开过去,几只海鸥枯叶似的翻飞。可惜被那栋灰色高楼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嗨,这个怎么被我唱得这么悲情啊,换个好玩儿的啊。”小雾停下来,右手抚在吉他弦线上。偏着脑袋想了想,脸颊露出一个酒窝,“唱这个吧———《李伯伯》……”小雾唱着,笑着,眉飞色舞,不是唱给他听,完全是唱给自己听。
他离开时,小雾要跟他一起下楼。
“你赔我去买那个吧。”
“什么?”
“紧急避孕药……”小雾有些羞涩,“我还是有些担心。”
“一直吃这个,不好吧?”
“那怎么办呢?”小雾深深地看他一眼。
他不再说话。下了楼,年轻士兵打开铁门,他们走到大路上。夏日的下午,哪儿都是耀眼的。他们并肩走到对面的药店。小雾缩在他身后,“你进去吧,我不去了,他们都认识我了。”他看她一眼,独自进了药店。卖药的阿姨把药递给他,看看玻璃门外站着的小雾,“小伙子,你是那姑娘男朋友吧?她最近来买过好几次这药了,你们小年轻要当心啊,这药可不能这么胡乱吃啊。”他唯唯而退,出门后赶紧把药塞给她。
两人又走了一段,都不说话。太阳晒得脑仁疼。
“再过五个月,就到小舞生日了。你到时候一起来吧。她跟我说的,要我约你一起。”
“还有五个月呢,着什么急?我们又不是这三个月不见面了。”
“我……不想见了……”小雾站住了,盯着自己的脚尖。她穿的是一双白色回力球鞋。十多年前流行的,如今又似乎流行起来了。
“怎么了?”他说。
“没什么。就是想一个人待一阵吧。我挺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真没事?”他不由得皱了眉。
“真没事啊……”
他扬手招来一辆红色出租车,坐进车里,看到小雾站在路边,微笑着朝自己挥手。
车过苏州河,从武宁路桥上望下去,一脉浑浊的江水蜿蜒耀眼,鳞甲片片,千红万紫。又看到四围聚拢来的路上,不计其数的小轿车在行驶,车身无不熠熠闪光。隔着车窗玻璃,一切都是静默的。蓦然想起前女友曾经对他说过的,有一次她在开车,大太阳底下,路过一个人行天桥,等红灯的时候,看到桥上的人走来走去,看到身边慢慢开动的车。忽然觉得,人生怎么可以这样呢?像是什么都安排好了完美无缺了不需要再努力了。一时间,泪水夺眶而出。她说这事儿的时候,他觉得有些莫名,现在他觉着自己是完全理解了她了。回过神来,他翻出手机,给小雾发了条微信———不过一两年的时间,他们已经几乎不再发短信了。
“还是会想要你。”
“我不想了。”很快,小霧回复。
B面·小舞之二
聚会地点在老城厢文庙附近。出租车司机是上海本地人,却不怎么熟悉路。那些曲里拐弯的幽僻小巷让司机一路骂骂咧咧。在一家理发店门口停下,司机说,你往前走走吧,实在开不进去了。他也不理论,付钱,下车。看着手机导航走,转了两个路口,又回到文庙附近了。棂星门立在昏黄的灯光里,石门两侧,两个石狮子蹲伏着,仿佛在伺机扑向什么。看了看时间,还差十来分钟。他重新投身进入那些盘根错节的小巷。这次愈发小心地看了导航,不多时,微信里说过的那家店出现在眼前。
进到店里,人不多,大堂角落里一张大圆桌那儿,孤零零坐了个人,走近了看,是小雾。
“怎么才你一个人?”他看看手表,比约定的时间已经超出两分钟了。
“是哦,就我准时。”小雾转过头来看他,并未从椅子上站起。
“好久不见!你还好么?”他在小雾旁边,隔了个椅子坐下。
“还好啊……”小雾拖长了声音,“对哦,我准备干一件大事。”
“大事?哈哈,你要揭竿而起吗?”
“去!你还记得么,我跟你说过的啊,我要开个咖啡馆。”
“说过么?怎么,几个月不见,发财了?”
“发财倒没有,是有个朋友知道后,答应赞助我。”
“记得你说,开个咖啡馆得要三四十万起步资金吧。直接赞助你三四十万?”
“你怎么净想好事啊。是他自己有个现成的咖啡馆,答应让我去经营。我只用负责水电费和员工工资,不用出房租,最后的收益对半分。这样的话,我不就可以省掉大笔房租,按照自己的想法开个咖啡馆出来了?”
“能行么?”他故意做出一副很怀疑的样子。
“怎么不行,我要和他签合同的,哪些事他不能干涉我,哪些事……”
小雾说得很兴奋,仿佛那座咖啡馆已经闪耀在眼前了,仿佛喜欢音乐绘画的朋友们都已经到来,在咖啡馆里各得其所了。
直到小舞和她的三个朋友到来,小雾才从对咖啡馆的畅想里停下来。
那三个朋友有两个也是小雾熟悉的,小舞笑着,给他们彼此介绍了一遍。这些人,有做音乐的,也有做绘画的。他这什么都不会的,置身其中,倒成了异类。喝的是小舞刚刚从苏州带回来的桂花酒,说是这种酒每年只有这么十来天的供应时间,极其抢手。大家都摩拳擦掌的,很兴奋的样子。是用黑瓷碗喝,酒倒进碗里,泛着寂静的光。他喝了两口,觉得不错,不过也没说的那么玄乎。几碗酒下肚,大家方才熟络起来了。
“小雾最近好像瘦了嘛。”有人说。
“那是相思病给害的吧。”另一人说着,冲他眨一眨眼。
小雾笑一笑,不置可否。
他约莫猜出来,大家是知道他和小雾的关系的。不知怎的,他有些不大高兴,刻意装作听不懂,只管一碗一碗倒酒,借着“祝寿”,连连敬了小舞好几杯。
“小雾,他这么灌我酒,你也不管管!”小舞眼神迷离,对小雾嚷嚷。
小雾笑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满碗,端起来,对着他。
“来,咱俩喝一个。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是好久了。来,喝一个!”他也倒满了一碗酒,端起来。
酒碗一碰,两人咕嘟咕嘟给喝干了。
众人都叫一声好。
“真像你们说的啊,酒量真好。我们几个加起来,怕都喝不过他啊。”
不知怎的,他心里又有些不高兴。
“我二十九岁了,明年就三十了!来,我也跟你俩喝一碗酒。”小舞大着舌头说。
他愈发不高兴了,可还是倒满了酒,和小雾一起举杯,跟小舞喝了。
走出小饭店时,几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了,歪歪倒倒地相互搀扶着。叫不到车,他们一直往外走,一直走到了文庙路上,仍然找不到车。不得不继续往外走,好一阵子,停在一条不知道是哪儿的大马路边,都不愿意再走了。胡乱朝路上招手,没一辆车理会他们。
好不容易有辆车停下了。大家都说要他先走,他今天喝得最多。他坚持要小舞先走,说小舞是今天的寿星嘛。出租车师傅问了两人的方向,说,“一块儿上来吧,顺路。”
他稍作迟疑,随小舞钻进了后座。
车子开出去,他没来得及看一眼车外的小雾。
“你醉了吗?”小舞大着舌头问他。
“还没有……估计快了吧……”他知道自己没醉,如果醉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们都知道,小雾喜欢你。”小舞说。
“他们怎么会知道?你也知道?”
“我也知道。”小舞扭头看看他,“小雾挺喜欢你的。”
“我也不知道……”许久,他才说。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不知道”指的是什么。
两人一时无话,出租车司机把音响开得很大声,震得他们昏昏欲睡。车子拐弯时,一颠簸,小舞朝他身上靠了靠。他不动,让她靠着。又过了个路口,车子又一颠簸,小舞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谁也不说话,两只手攥着,两个人靠在了一起。
小舞的住处到了。他先下的车,然后等小舞出来。
“我陪你走会儿吧,喝太多了。”
小舞看一眼他,又去抓住他的手。
两人拉着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在一个背静的角落,两人终于拥抱在一起。小舞很用力地吻她,等待了很久似的。他也报以同样的力量。他左手抓住她的乳房,右手绕到后面伸进她的黑色短裙里。这姿势让他有一瞬间恍惚。他想要伸出手来,被她反手摁住了。
“要去宾馆吗?”他说。
“你敢吗?”小舞说。
“这有什么不敢的。或者去你那儿,方便么?”
“唉,算了吧,我太罪恶了……我不能这样的……”小舞松开他。
“我也很罪恶。”他很无力地说。
“让我再抱抱你吧。”小舞又抱住他,“我们这样太对不起小雾了。”
“你是不是還觉得对不起你男朋友?”
“你不觉得对不起你女朋友吗?”
“觉得……有时候真是没办法……”
“我们太罪恶了。”小舞一再重复这句话。
两人分开后,一辆出租车刚好停在附近,他跑过去,打开副驾驶门钻进去。出租车上,小舞发来微信———微信是饭桌上刚刚加上的———“你早点儿休息吧。”“你说,我们有一天会做爱吗?”他回复。“不会的,我不能对不起小雾。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他没再回复她。
他和小雾的联系渐渐少了,倒是和小舞的联系多了起来。小舞常和他说自己的生活,说领导如何刁难,说同事如何麻烦,也说过去几年经历的事儿。他没想到小舞会去过那么多地方做过那么多事,她到过西安唱歌,到过大理做义工,还到过西藏流浪。这样文艺范儿的人和生活,原先他只是想一想罢了,没想到真遇上了。
“我和你不一样啊,”他说,“我就一直读书,然后工作。”
小舞发来一个笑脸,继续说自己的生活。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她的男朋友。一个一个的男朋友,在大学期间遇到的,在西安遇到的、大理遇到的,还有西藏遇到的。
“我现在想来,我遇到的男人好像没有一个是正常的。怎么会这样呢?”小舞说。
“怎样叫正常呢?”
“就是可以正常地和我牵着手走在大街上啊,不用担惊受怕。”
“担惊受怕?不至于吧。”
“你不知道,我喜欢过的这些男人,除了初恋男友,都是有家室的。”
“那我也算这不正常的一个吗?”迟了一会儿,他说。
“你不算。我们不会发生什么的。”
“那你怎么就跟那么多有妇之夫发生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呢。我遇到的爱情总是这样……”小舞说,紧接着,又发来一条,“不过每一段都是真的,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
这样的聊天总是刺激着荷尔蒙分泌。不多久,他们就聊到了身体和欲望。小舞和小雾不一样,总是很直接地去说,身体的,内心的,都袒露无遗。
“你还会想要我嗎?”小舞忽然问。
“会。你呢?”
“我也会。”小舞说,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但我知道不会发生的。我不能对不起小雾。”
“这话你说过了。你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啊,十多年了。我们一直在一起。”
“这话说得……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俩是不是同性恋。”
“当然不是。我知道的,她也知道的。”
类似的谈话时断时续,偶尔两人说得热烈,也说要见面,不过总是不了了之。再次见面,是要到冬天了。小雾约吃饭,就三个人。
一家居酒屋。门口垂着布帘,推门进去,没一个人。正要退出来,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妇女跑到他们跟前来了。他们落座后,小雾拿了一本又厚又大的菜单点菜,他和小舞面对面坐着,小舞微微一笑,他也微微一笑。
谈话自然在你最近怎样我最近挺好的等等话题中开始。陌生感仍然隔阂在三人之间。还好有酒。喝的是清酒。没觉得好喝,也没觉得不好喝。渐渐的,竟然喝多了。菜又点了一次,竟然还不够。三人都笑着,说太能吃了。
小雾下楼上卫生间。只剩下他和小舞对面而坐了。
小舞对他微微一笑。
他伸出手去,小舞也伸出手去。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你多跟小雾喝喝酒啊。她大概是挺想你的。”
“我跟她喝了啊。”
楼梯嘎吱嘎吱响动,两人匆忙收回手。
直到一点多钟,三人才走出居酒屋。这是条老旧的街道,只有路灯亮着了。在法桐的荫蔽下,整条街道黑漆漆的。三人走到大路口打车,他拦住一辆后,打开后面的门,把小雾推进去,使劲儿砸上门。师傅恼恨地瞅了他一眼。
“那我真先走了啊,我……”
他站在黑暗里,没听到小雾后半截子话。
“我们再打一辆车。”他回头对站在树影里的小舞说。
小舞低着头,没说话。
B面·小舞之三
清醒过来时,他环视四周,赤身裸体的两人是在床上,床的一边是白色的墙,一边是黄色的立柜。这是在哪儿呢?他不去管了。
“你不累吗?”完事后,小舞虚弱地问他。
“还好啊。”他说。脑袋里一片空白。
“你要不要喝水?”小舞说。
“再抱一会儿。”他从身后抱着她,她翻过身来,和他面对面抱住了。
“这是你家?”他环视四周。
“是啊,想不起来了?你今晚问了好多遍了。”
“想不起来了……对哦,那你不怕你男朋友忽然出现吗?”
“你怕吗?”小舞笑一笑,“不用担心啊。他不会来的。他只有周末才来。”
“明天就周末了……”
“你介意吗?”小舞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说不上来。”
小舞抱紧他。
“你们不一样。”小舞说。
他没问怎么就不一样了。
小舞起来冲洗时,枕头底下掉出一样东西。他拿过来看,立马被小舞抢回去了。
“别看……”小舞羞得红了脸。
“这是自慰棒?你平时会用么?”
“有时候会用……小雾送我的……”小舞犹疑着。
“你们之间还送这个……”
“所以说,我真是太对不起小雾了。”
在狭窄的厨房旁的狭窄的洗澡间里,他们又抱在了一起。
“你这儿租金多少啊?”他问。
“三千五一个月,房东刚说要涨到四千了。”
“真够贵的。”
“小雾那儿,早就四千一个月了。比我这儿还小啊。”
“她那是跟人合租啊,她不用出四千吧?”
“她出两千,另两个女孩儿一起出两千。”
回到床上后,两人朦朦胧胧睡了过去,次日一早,没等小舞醒,他匆匆忙忙穿上了衣裤。
“你现在就要走吗”小舞斜倚在枕头上,眯着眼问他。
“我还要上班呢。”
“我也要上班。晚点儿去吧,没关系的。”
“我还是早点儿去吧。不想迟到啊。”
“那我给你做早饭吧。”
“不用了,你再睡会儿。你上班很近?”
“很近。”小舞始终斜倚着枕头,微笑着看着他。
“那我走了。”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两手扶在膝盖上。
“你不要担心啊,没事的……”小舞说。
“担心什么?我没担心啊。”
“没担心就好。”小舞笑一笑,“那你走吧。下楼小心。”
他打开门,走出去,又关上门。清早的空气真新鲜。这是栋老得不能再老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沿着楼道一层一层往下走,一共下了五层才到地上。抬头看看,他已经说不清究竟哪间房子才是刚才待过的了。小区里有几个大爷大妈在缓慢地走动,他低着头,走了两圈,才找到出口。打上车到单位去,竟然一路绿灯。
“怎么一路都是绿灯?”他问。
司机没搭理他。
“你还会再来吗?”小舞的微信。
“昨晚真够怪异的。”直到中午,他才回复小舞。
小舞没回复他。
这天以后,两人的联系比往日繁密许多。
睡了吗?小舞经常在夜里问他。
睡了吗?他不时也会在夜里问小舞。
小舞更多地和他说起自己的男友。基本都是她在说,他在听。他画了新的画了,他参加了某个画展,他和朋友联合开了公司,他和妻子吵架,他在朋友圈里放了一家人的合影,他和妻子到外地旅游……小舞说,“大概他并不怎么爱我吧。”她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了。他说,“那你们就分开吧。”小舞说,“你想我们分开吗?”他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只能你自己做决定啊。”小舞说,“许多人都说他不好,但我并不这么觉得。”他说,“是你在说他不好啊。”小舞说,“我这么说他也不公平吧。”
一个又一个夜晚就這么过去了。
“我知道,你最近也碰到了很多事……我不该一直跟你说这些的。你还好吗?”一天夜里,小舞和他倾诉了半天后说。
“我挺好的。也没什么事。你多保重吧。”
两人竟许久没再联系。
平安夜那天,朋友约了喝酒。他去了,不知怎么就喝多了。他真没想到自己竟然喝那么点儿酒就多了。他忽然清醒过来时,身上只有一个手机了,钱包没了,钥匙也没了。他茫然地站在一条陌生的马路中央,懊恼至极。抬头看看天,一朵粉红的云悬垂在低空。远处的高楼大厦灯火灿烂。没有一盏灯火是为他点亮的。
“睡了吗?”发微信给小雾。
“睡了吗?”发微信给小舞。
“睡了。很晚了。”小雾说。
“没呢。怎么了?”小舞说。
“我回不去家里了,钥匙丢了,钱包也丢了。”他回复小舞。
“那你过来吧。”小舞说。
打到车后他才想起,那天是周末。
“没关系吗?”他问小舞。
“没关系的。”小舞说。
他来到小舞住的小区,靠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那栋楼,上到五楼,站在一扇门前敲了半天。忽然,听到有人从楼上跑下来,站在楼道口喊他。
“你敲错门了!”
“不是五楼吗?”
“是六楼啊。”小舞说。
刚一进门,两人便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
翌日醒来,他重又陷在丢了钥匙又丢了钱包的困境里,早早穿好衣服,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发呆。昨晚发生的一切,更加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昨晚大概是被人揍了一顿又被抢了吧。”他说。
“你身上又没有伤,怎么这么说呢。”
他不再说话,焦虑难以掩饰地附着在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上。
“今天是周末啊,你不怕他忽然闯进来吗?”似乎是为了摆脱内心的焦虑,他朝床走过去,和衣躺下,抱住赤身裸体的小舞。小舞也环抱住他。
“怕什么?我又不是偷情。他也有老婆啊。来就来了,三个人一起呀。”小舞笑。
“真的三个人一起?”
小舞哈哈大笑。
“有一次,小雾问我,会不会想跟你做爱。”
“你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岔开话题去了。”他顿了顿,“你觉得奇怪吗?你知道我跟小雾做过。”
“又不是同时……”
“小雾也说过这样的话。我问她,老说起我前女友,是不是很奇怪……那你想过吗?我们三个人同时……”问出这话时,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不……也不是没有……”小舞支吾着。
“我想过。”他努力让自己说出这句话。
“那我也想过吧……但这是不行的,没意义的。很多事不能做……”
“但你想过……这就不一样了。”
“我们这样下去,太乱了,不行的,这真是个黑洞……”
他想要再一次在她身体上确认自己,却疲软着没办法了。她抱紧他,喃喃自语,“你太累了,歇一歇吧……我们这样不行的,我们会一直朝黑洞里掉的……”
B面·小舞之四
小舞说,她和小雾绝交了。
“就一个星期前的事儿,我们俩一起吃饭,我又说到男朋友和我借钱之类的事儿,小雾说,那是个人渣,让我别再提他。我和她争论了几句,她就恼了,说话很难听,后来我也恼了。就这么闹掰了。一星期了,我们再也没联系过。”
“就为这事?你们会和好的吧?这么多年了。”
“我想很难了吧。”
“总会和好的。你俩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又过了几天,小舞截屏给他看她和小雾的对话。
“我和她道歉了,但她不领情。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何必呢?又不是小孩子了。”他说。
A面·小雾之五
有天夜里,小雾发微信问他,在做什么呢。他说,没做什么啊,闲来没事,看书呢。小雾说,自己很久没看书了。又说,两人很久没见了。他说,是哦,很久没见了。
“我想你。”小雾说。
“我也想你。想要你。”他说。
“我不想了。”
“不想做爱了?”
“我想问你个事……”半晌,小雾说。
“你说,什么事?”
“你会跟好朋友谈恋爱么?”
“怎么忽然这么问?你跟好朋友谈恋爱了?”
“是啊,就最近。”
“你们做爱了吗?”他想,她不会听得出他的不高兴吧。
“嗯,上个星期。”
“也像我们那样吗?”
“不。就很正常。”
“我们那样也很正常。”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觉得什么都不好了。”
“怎么会不好了?”
“我不应该跟他那样的。我感觉,我就要失去他了。”
“这怎么会呢?应该说,你要拥有他了啊。”他的不高兴的情绪渐渐消散了。
“你说,你前女友会跟好朋友谈恋爱么?”
“你真是喜欢她啊,这种事儿还要拿她来做参考。”
“我几天前加了她的微信了。”
“那你不如直接问问她。”
“你觉得她会回复我吗?”
“会的,她就喜欢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果然,不一会儿,小雾很兴奋地告诉他,她回复她了。
“我怎么觉得,你不曾喜欢过我,倒是一直喜欢她。”
“我当然喜欢你,现在也喜欢。”小雾说。
“那你也喜欢你现在的男朋友?”
“你说我是不是很邪恶?我是不是应该马上去死?我现在就去死……”
“可别……”他的不高興的情绪算是完全消散了。
自此,两人又不冷不热地联系上了。他问小雾,是不是跟小舞绝交了。小雾很淡然的样子,说和她在一起,彼此都不能给对方力量,只是相互把对方往深渊里拽,那又何必在一起呢?他还是反复说,你们这么多年了,多么不容易。“我只想离开她,我觉得离开她后,我呼吸都畅快多了。”小雾说。他没再和她提起小舞。
又过了一阵子,小雾忽然发信息给他。
“今晚能出来跟我喝酒么?”
“这么着急?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就想有个人一起喝酒。”
“那好吧。你今天不加班么?什么时候下班?”
“我辞职很久了。现在在家里。”
“没听你说过……”他愣了一下,“那我现在过来吧。”
“可以吗?那你现在过来吧。”
不过半个多小时,从单位打车来到小雾附近,那条街道多么熟悉啊,他们在这儿一起徘徊过,他到对面给她买过药,他们不知道多少次在这儿喝醉过。下车后,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扇铁门了。小雾问他到哪儿了,他不得不实说,自己迷路了。怎么会迷路呢?他翻出手机,在地图上重新查找。走了两个路口,看到远处立着个人,是小雾。他小跑过去。
“竟然走错了两条街……竟然把别的街误认为这条街了……”他气喘吁吁的。
小雾笑一笑,什么也没说。
敲了敲那扇熟悉的门。
门开了,年轻的消防战士的面庞出现在门后。他看看他们,不说一句话。
“谢谢你啊。”小雾微微向战士鞠了个躬。
他略微有些诧异。
走过那条逼仄的楼梯,穿过那些幽暗的角落,他等着小雾打开门。
“那俩女孩儿,她们还住这儿么?”
“什么?哦,早搬走了……”小雾打开门侧身让他进去,“也不是都搬走,是搬走了一个。她俩分手了。天天吵架,那个走了的找人结婚了。”
“不是同性恋么?找谁结婚?”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不再问什么,跟着小雾朝上走。一只黄猫从眼前倏地窜过,在不远处立定,扭身瞅着他。他想起,这是小雾养的那只叫作“小虎”的猫。
“她还不认识我呢。”
“她认生,进来吧,别管她。”小雾朝他笑笑。
弯腰低头,走进小屋。看了看铺在地上叠得整齐的被褥,拉过一个蒲团,坐下了。
“要先喝点儿么?”小雾搬出一箱啤酒,“现在才四点钟,估计很多饭店还没营业呢。”
“那就先喝点儿吧。”他抽出一瓶啤酒。
“哎,开瓶器哪儿去了……”小雾低头四处找寻。“昨晚才用过的。昨晚一定是喝多了。”
“用牙齿吧,”他咧嘴咬掉瓶盖,“要帮忙么?”
“好呀。”小雾把啤酒瓶递给他。
小雾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
碰一碰啤酒瓶,清脆的小小的声音在拘谨的环境里水花一样荡漾开。
“真好啊!”小雾笑一笑。
风微微卷起窗帘,一些阳光漏进来。他凝神谛听,没听到一声汽笛声。他的心激越地跳动着。他想象得到,待会儿两人如何躺在那张曾经熟悉的床榻上……小雾朝他递过啤酒瓶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和小雾碰一碰酒瓶。
又一个清冷的声音消散在午后的静谧里。
“你怎么辞职了?”他找到这句话。
“不想干了,就辞了呗。”
“那现在做什么呢?在开咖啡馆?”
“哈哈,”小雾笑起来,“咖啡馆早就是陈年旧事了。那老板跑了。”
“跑了?怎么会跑了。”
“干不下去了呗。还得谢谢他跑得早,不然我就陷进去了。”
“好吧,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你呢?听说你结婚了?婚姻幸福吗?”小雾抬起脸望着她,笑靥如花,眼里荡漾着光。
“是啊,就那样吧。什么生活都是生活。”他装出很镇定的样子。
“瞧你这话说得!”小雾又笑一笑。
“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略微低了声音。
“那不逼你了,还是说我自己吧……可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啊。”
黄浦江上的汽笛声仍未响起。
“对了,刚才……”他忽然想起,“看你怎么跟消防战士鞠躬啊?说声‘谢谢还哽咽着。感动什么呢?”他打趣道。
“你没发现么……”小雾瞬间红了眼眶,低下头,泪水在眼里打转,“以前老给我开门的那个小哥,走了。”
“复员了?当兵一般也就两年吧。”
“不是,是走了。几个月前,不知道哪儿着火了,他们都去了,他再没回来。”
“啊……”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没听新闻上说啊。”
“他还不到二十岁……”眼泪嗒嗒嗒坠落,砸在小雾的膝盖上。
他努力去回想那个年轻士兵的脸,实在想不起来了。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是消防战士们列队操练的声音。啪啪啪的脚步声,让这个午后急迫起来。
他探过身去,握一握小雾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
黄浦江上的汽笛,响了一声,然后一声紧接一声。
“前几天,我也差点儿死掉了。”小雾哽咽。
“啊?你怎么了?”他紧握着她的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和他真的结束了,心情很低落,一个人走在街上,被一辆车撞了。我倒在地上的一瞬间,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我竟然想,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我在柏油路中间躺了好一会儿,真舒服啊,第一次在上海找到一张这么宽敞的床,抬头看天,那么高那么蓝。我来上海快十年了,上海的天从来没那么好看过。我想,你在做什么呢?我爸爸在做什么,我妈妈在做什么,所有那些我熟识的人都在做什么呢?可躺了好久,我竟然没死,反倒越发清醒了。我只能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灰尘。你说,可笑不?”
“现在没事了吧?”他攥着她的手。
“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小雾抬起头来,微笑着,满脸泪水。
B面·小舞之五
冬日,黄昏,北京路上的小饭店。
“我和他分开了。”
“你说过好多次了。”
“这次是真的。”
“你每次都说是真的嘛。”
“真的……你不相信也没办法,但我知道是真的。”小舞很笃定的样子。
“怎么了嘛?”
“他一直跟我借钱。”
“这我知道啊。劝了你好多次,别借给他了,你又不听。”
“每个人都会有困难的时候,借钱给他也没什么不对吧?”
“没说不对,你想借就借吧。”
“我没钱了。没钱能借给他了。”
“那怎么办?他又跟你借钱了?”
“不……是我发现他出轨了。”
“呃……”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他和你一直就在出轨嘛。”
“我是说,他和别的女人。”
“他老婆以外的女人?”
“别人一直跟我说,他很花心的,我不相信。我觉得,我的爱人不会是那样的。可最后发现还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呢?”
“你不也跟我上床?”
“也就两次啊。”
“这跟次数没关系好不?哪怕就一次,那也算出轨。”
“那是说,我也有问题?”
“我们都有问题。每个人都有问题。”
“你这么说,其实是想说我们没什么问题?”
“不是……我也不知道。”
路上传来汽车喇叭声。
“我想从头开始了。想一个人从头开始。”
“怎么开始?”
“我不知道。你结婚了,你这也算从头开始了。”
“没感觉到……生活哪是那么容易从头开始的。”
“但总会有些什么不同吧。是不是?”
“我们不是照样会睡觉,你觉得有什么不同吗?”
“后来没有了啊。”
“那现在你想么?说实话。”
“想……但我知道不能……”
“你以前也这么说过。所以说,没什么不同。”
“我还没结婚呢,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
“你别着急啊,闲聊而已。”
“我着急?我为什么着急?我只是……”
“喝酒喝酒,你看,我的酒都快喝完了。”
“我一直一個人喝酒,很久了,就这么一个人喝酒,我的胃都喝坏掉了。有时候,早上醒来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坏掉了。我想,我不会就这么死掉吧。”
“人哪有这么容易死掉哦。那么多人说死啊死的,不过是矫情罢了。”
“你最近和小雾联系过吗?”
“好一阵子不联系了。”他说这话时才想起,好久没小雾的消息了。
“我也没有,她算是真的和我绝交了吧?”小舞有些尴尬地笑笑,“对哦,她跟你说过吗?她前阵子自杀过。”
“自杀?她怎么会自杀?她只跟我说,她谈了次恋爱,那人是她特别要好的朋友。”
“她哪里谈了什么恋爱啊?她骗你的。”
“那自杀呢?她怎么会自杀?”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阵子我和她不是不联系了么。我也是听别的朋友说的。没死成,她和你一样,反倒笑自己矫情。这点你俩挺像的。”
“她没和我说,只说她出了一次车祸。”
“她才没出车祸……”
“怎么会这样?”
“你会为小雾痛苦吗?”
“会。”他说。
“你也会为你妻子痛苦吧。你也会内疚吧?”
“会。”他说。
“我也会。”小舞说,“全是错的。”
“谁知道对和错呢。”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你也错了。小雾很多时候是对的。”
“你们一直没和好?”
“没有。我跟你说过的,我们不可能和好了。”
“何必呢。又不是小孩子了。”
“就因为太像小孩子啊,所以不会和好了。”小舞笑。
“好吧,你俩真是的……”
“我去找过小雾,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什么意思?”
“她辞职了,手机号换了,朋友圈关了,搬家了离开了……你是有多久没联系过她了?”
“好像也没多久啊。她这是要人间蒸发么?”
“是啊。你怕是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吧。你知道我的名字么?”小舞说着,两手交叠在胸前,挺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直直地盯着他。这副样子,让他想起了一些什么。
“我还真不知道,我和你们认识时,你们告诉我,你们叫小雾小舞,我也一直喊你们小舞小雾。问过你们真名的,后来给忘记了。”
“顾零洲,小雾叫赵燕君,我叫刘莉。现在记住了吗?”小舞笑一笑。
“你这是要做什么?”
“回去,回武汉去。”
“那真要从头开始了。”
“我爸妈给我买好婚房了,让我回去。我答应了,这边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你听小雾讲过武汉么?我和她从武汉一起来的上海。但我对武汉的感情没她深。我想,说不定她是回武汉去了,说不定哪天我在武汉的街头又会碰见她。”
“说不定是在船上,在横渡长江的轮渡上。”
“对的,不在地上,就在水上。”小舞莞尔而笑,脸颊上的酒窝特别乖巧的样子。
“那再见了,顾零洲。”小舞说。
“再见了,刘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