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何来老师,您好。最近您刚刚出版了《何来自选集》,一些读者朋友对您的这部自选集很感兴趣,所以想请您谈一谈对于这部自选集的看法。一般来说,作为作者的个人自选集,入选的文章都会带有作者鲜明的个人特色,那么请问何老师在选取文章时有没有自己的一些考虑呢?
何来:这部自选集是对自己文学生涯的一次认真的“回头看”。我从发表处女作到现在,已经有六十多个年头了。这六十年间,时代风云际会中草色烟光的投影,作者情感心象跌宕起伏的轨迹,对诗歌艺术的实践和探索,都是读者所关注的,所感兴趣的,应该在自选集里得到清晰的、有重点的呈现。但是,在漫长的生活途程和创作道路上,不可能没有任何杂质和违心的产品。一些应酬性的、应时性的、应景性的和艺术上粗糙的诗文,就应该舍弃。否则,不符合自己价值体系的东西就会扩散,造成鱼龙混杂、良莠不分的现象,自选集的思想内容和艺术质量就无法保证了。这次为了出自选集,我花了两三年时间,把以前发表(或出版)过的东西统统看了一遍,甚至有的反复琢磨、反复斟酌;有的还作了一点无伤作品原始风貌的技术上的修润。从全部作品中,选了大约三分之二稍多,作为自选集的篇目。选择的标准,主要是考虑自选集的文学性、历史性、艺术性及其社会效果。应该使之对研究文学发展的历史和现状、对研究作者个人创作道路和成就、对学习诗歌艺术创作的技巧,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编者:在这套书里,请问您自己最喜欢或最得意的作品是哪些?能否谈一下这些作品的创作初衷和过程呢?
何来:《何来自选集》是我从六十多年所发表作品中精选出来的,但真正满意的作品很少。早年的《烽火台抒情》《我的大学》,后来的《什么在锯着灵魂》(即《爱的磔刑》)《先驱者最后的信息》以及姐妹篇《牛头骨》《侏儒酒吧》《丧父》三首长诗和哲理诗《未彻之悟》等篇什,被收入的选本较多,受到的评论和读者的口碑较好。有的诗,发表四五十年了,还被人们记着、谈论着、选录着,不能不说是对作者最好的奖赏。这些诗的写作都是有感而发,细说起来话就长了,但无一不是对现实生活观察、体验、感受和领悟的诗意表现。文学离不开生活,这是颠仆不破的真理。关键在于对生活是否有深入的观察、切身的体验、独特的感受和领悟。譬如《烽火台抒情》就不可能呆在大学校园里冥思苦想写出来。那是困难时期,我们离开学校,远赴河西走廊祁连山下、古长城边一个叫新河驿的荒滩上从事艰苦的农业劳动,白天拉着犁在风沙中耕种,晚上在简陋的草铺上就着昏暗的蜡烛写成的。那时,每人一天只吃几两豆饼炒面,却要抵御狂暴的风沙和祁连山冰冷刺骨的雪水。人的信念却是坚定的,人是乐观的。人的信念和精神,如果离开了艰苦奋斗、舍弃和付出,就无从谈起。离开新河驿时,我们看到自己耕种的荒滩上长出绿油油的小麦、胖墩墩的豌豆,豪情油然而生。《烽火台抒情》的产生实际上是自然而然的。从生活中找例子,来图解某种理念,并不是文学意义上的生活。
编者:《何来自选集》第二卷中的组诗《爱的磔刑》,被誉为“当代西绪福斯的灵魂剖白”,“历史与生命的悲剧”,在当代大型组诗创作中“罕有与之相匹”,您能对这样的评论简单谈一下自己的看法吗?
何来:《爱的磔刑》是读者比较广泛、评论比较多、评价也比较高的。这部诗,以前苏联已故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悲剧人生为主体,涉猎到生与死、善与恶、人生与命运、荣耀与耻辱、个人与祖国等等人们长久关切、追询和拷问而永无止境和结论的话题。在艺术上,又采取了一个死去的苏联诗人与一个尚且活着的中国诗人“交谈”这种超越时空的、超验的表现形式和散点式的总体结构;作为一部系列组诗,规模较大,悲剧气氛笼罩全诗,构思也比较新颖。这在诗歌创作上是不多见的。至于是否“罕有与之相匹”云云,只是个别诗评家的一家之言,只作参考即可。
编者:《何来自选集》的第四卷是散文,其中有一篇是关于您在《飞天》杂志任编辑时的回忆,那么这段经历对您的写作有哪些影响呢?
何来:在编诗的过程中,免不了要不断地读诗,不断地和年轻的诗人交流,和诗歌爱好者接触,在批评与反批评中,在创作与编辑的实践中,在加深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和认识的同时,不断地思考种种关于诗的问题,成天沉浸在诗的氛围之中,深化和丰富对诗歌的理解。这样,便一次一次迎来心血的来潮,屡屡为生活的激情和创作的欲望所驱使,动心动脑动手,写出这样那样的诗文,不经意中草草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创作旺盛期。为此,我衷心感谢编辑工作。我也十分热爱生活和诗,但我不敢说“我会不断超越自己”这样的话。写诗是一种无法预见和规划的精神活动,不是想“搞上去”就可以“搞上去”的。激情和灵感的天敌就是心气的浮躁。一定要时时保持心灵的静肃,保持对浮躁之风的警惕,否则,就会无形中失去许多。
编者:能简要回顾一下您自己的创作历程吗?
何来:文学创作的路和人生的路一样,往往是坎坷不平的,不是一帆风顺的。因为它不但会受到自身各种因素的制约,而且要受到大环境的制约。而这些都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的创作道路大体有三个阶段。上大学前,是启蒙阶段,产生了对文学的兴趣、爱好和向往,也模仿模仿,但不成熟。在自选集第四卷的一条附录里,我只保留了一首上初中时发表在上海《少年文艺》上的习作,十分稚拙,但也十分可爱。大学时期算是准备阶段。文学知识的积累,观察能力和领悟能力的提高,表达能力和表达技巧的锻炼;在有生活体验和感受时,也学着试验试验。自选集收录在最前面的“远年的风”一辑里的诗,就是这阶段的实例。其中,《烽火臺抒情》在1961年第五期《诗刊》发表后,曾在1962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春节文艺晚会上朗诵,收入全国《1949—1979诗选》《与史同在/当代中国新诗选》《新中国文学精品文库\诗歌卷》等重要选本;《我的大学》1962年10月在《诗刊》发表,后来也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等选本。虽然也是“学”,但已经不是模仿了,有了可喜的闪光点。大学毕业后紧接着是文化大革命,我有大约十年的沉寂,想了许多,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甚至陷入某种迷思。在大环境的影响下,费了好大劲,写了一部以红一军、红二军、红四军会宁大会师为题材的长篇叙事诗,有数千行;其中一部分也在报刊上发表了。但这么大的部头,既没有亲身的或类似的体验和感受,亦无法注入自己的什么思想和精神,只靠有限资料编织故事,怎么能创作出合格的文学作品呢?编自选集时也就只好舍弃了。应该说,这是一段弯路,是走上正路的必由之径。到了上世纪80年代以后,我的文学创作才进入了发展期,逐渐显现出成熟的色泽,产生了一些读者喜欢、自己也比较自信的作品。这段时间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关于诗歌的现代化的理解和实践问题。一些人认为诗歌的现代化,就是从西方引进诗歌理论和技巧,甚至西方诗歌里的意象和辞藻。于是,一波接着一波,不断捧出西方文学大师,连带着一些专属某位大师的意象便流行起来,模仿的模仿,翻炒的翻炒,一时之间翻译腔大行其道,散文化处处皆是,误以为这就是现代化。我也多多少少受了点影响,但我很快就警觉起来了。一个民族诗歌现代化的土壤怎么会是别的国家呢?诗歌语言是民族语言的精华,如果没有了韵律和节奏,没有了制约,只有放纵,还可以称为诗的语言吗?我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后来邵宁宁教授写了篇论文《中国诗歌的本土现代性与<侏儒酒吧>》,我的坚持和探索得到了认同和支持。自选集里收录的,大部分也是这一阶段的作品。不过,也可以看出,随着时代的发展,自己的文学思想和创作风格也“与时俱进”,发生着显著的变化。其轨迹是可寻的,是可以勾勒的。
编者: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您自己,您会用哪个词?
何来:真诚。我一向认为,真诚是做人做学问做诗的第一要旨。做人不可以是一个“巧伪人”,不讲诚信。在当前风气浮躁、严重泡沫化的情况下,“文学是老实人的事业”这句话显得尤为重要。这话永远是对的,特别是对诗人和诗。作者的人格应该在作品里得到印证。所以,做诗也不能“为赋新词强说愁”。现在,不少“文学理论”看上去很尖新,也搬弄一些新的概念和词汇,夸夸其谈,但还是不得要领。其实,文学艺术的要旨,离开了“真善美”三个字,仍然是说不清楚的。真善美,“真”是第一位的。没有“真”也就很难有“善”和“美”。说假话,为了赶时髦一个劲在那里堆砌流行的意象,是要不得的。
编者:请问您对现在的年轻诗歌爱好者有什么建议吗?
何来:我曾经被称为“校园诗人”、“青年作者”。曾几何时,现在已经被称为“老前辈”、“老家伙”,似乎“三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有点发言权了。如果是这样,那我该向年轻诗歌爱好者朋友说点什么呢?诗歌是属于青年的,更确切地说,是属于一颗颗年轻的心的。青年人思想敏捷,感情丰富,想象力活跃,表现欲强烈,这是他们的优势。他们的短板是阅历尚浅,学养不足,对生活观察、领悟的力道以及艺术技巧方面还缺乏锻炼。如果你可以确认自己有文学方面的天赋的话,就需要在写作的同时经常自省,经常自问,经常充电,不断磨练、丰富、提高自己。文学水平的高下,是由人的综合素质决定的,不能靠短时间或某一方面的努力去解决问题。“坚持意味着一切”。但是,一定不要盲目地坚持,而要自觉地坚持。什么是自觉?就是以自己树立的价值体系为标准,先搞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效果不好,再决定坚持什么,抛弃什么。戒浮,戒躁,戒抄,戒炒,戒猫腻,戒不择手段地沽名钓誉,使文学艺术领域成为阳光、干净、生机盎然的神圣之地。这样,天长日久,在主客观各方面因素的影響下,就会不断产生前进的动力,达到自身和客观条件许可的高度。
编者:自选集第四卷您选的全部是散文。您能谈谈自己的散文创作吗?
何来:散文写作是一个作者的基本功,不论你写诗、写小说、写任何体裁的作品,都离不开写散文的基本功。散文对任何一个作者都是相当重要的,因为它更贴近作者的生活和心灵,更直接,更可以显示作者的艺术功力,起码是文字功力。我的散文,不论写故乡,写亲人,写师长,写景物,或者叙述一件事情,都是用自己的思想感情加以关照的。所表达的,是自己的立场、观点和情感。有的读者更喜欢我的散文,说散文更少阅读的障碍,感到亲切。这是有道理的。另外,我也写到几位有名的人物,如像陈涌、赵荫堂、牛汉等,写到某些事情,读读这些篇章,可能还多多少少对了解现代文学史有一点参考价值。一些散文写的是普通人和普通事,但折射出来的却是时代的风云。而这些散文,一直没有集结印行,这次就把它们作为自选集的单独一卷出版了。如果它们和我的诗能相映成辉,相得益彰,那就太好了,达到了我的期待。
编者:农历新年就要到了,先祝何老师新年快乐,也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访谈,您有什么新年寄语送给我们的读者朋友吗?
何来:谢谢朋友们的祝福!也祝大家新年愉快,事业精进,诗如泉涌!
(《何来自选集》(四卷本)2017年10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