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令峻
我把杜甫的《冬至》下载到了手机里:“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想起去年冬至,是自己包的茴香苗饺子,小两口儿美美地吃了一顿。当时两个人是国庆节结的婚,蜜月刚过完,可以说还浸泡在蜜月的蜜汁之中。饺子刚吃完,那个黑小子就嬉皮笑脸地过来,把我抱进了卧室。
新房是租来的,一室一厅,三楼,只有52平米。两个穷学生参加工作才几年,根本买不起房。我不像有的女孩子,男方不给买房买车就不结婚。我很清楚两个人的家庭情况。他家在南边的大山里,父母都是农民,母亲的腰还不好。家中还有个80多岁的爷爷。姐姐出嫁好几年了,嫁给了个农村小伙子,已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姐夫在外地打工,小两口的日子虽过得紧巴,但有五间北屋,还有一个挺大的院子。所以,指望他家支援他买房,是不可能的。不只家中不能支援,他每月还要从4000多元的工资奖金中拿出五六百块给家里。我自己家里呢,也不行。老家在西部黄河边的平原上,父母全靠种地为生,一个妹妹还在上高中。我在大学里是学机械设计的,毕业后,考进了一家机械研究所当设计人员。每天就是按着键盘,在电脑上设计图,再就是去工厂里和工人们搞机械的研发。每月工资也是4000多元,还要拿出500元给妹妹。如果妹妹上了大学,每个月就得给她1000元了。咱不像城里人家的女孩,大都是独生子女,如果找了个家在农村的小伙子,女方家可以出钱给女儿女婿买一套房,起码可以交个首付。有的女方父母都是企业工人,工资或养老金比较低,就干脆让女儿女婿住在家里。
像我们这样的小两口,买房子就全靠自己奋斗了。我们商议了好多次,决定先租个房,把婚结了。房子的事,之后再慢慢努力。到了今年年初,小两口存了几万块钱。看看房价像雨后天下第一泉的泉水一样,咕咕嘟嘟一个劲儿地往上涨,有一个小区,去年下半年每平米还在9000元,今年初已涨到一万三了。再不买,就更买不起了。于是,狠狠心,他找三个同学借了20万。三个同学说不要利息,什么时候还都行。加上俺们的六万先交了个首付。这套房,得明年10月才能交。余下的60万元贷款,小两口得还20年才能还上。而且,我们也不敢去买那种高档小区的房子,就在郊区买了套12楼86平方米的。
压力山大!这是当下不少年轻人爱说的一句话。辛辛苦苦一辈子,就为着一套房。
辛苦也得过下去呀!人到世上来走一趟,不就是要好好地走一趟吗?好在小两口感情挺好。那小子对我非常喜欢、非常疼爱,我心里也是挺知足的。
我和她是前年春天认识的。说起来,两个人年龄都不小了。前几年,同学、同事给我介绍过几个小伙子,但见了见、谈了谈,都没相中。也不是眼眶子太高,自己长得说不上多么俊,但也说不上丑,就是想找个可心的。同事亚梅给我介绍了他,第一次见面,只看了一眼,我就在心里说,哎呀,就是他了!
他身高也就一米七四,在如今个子普遍比较高的小伙子中并不算太高,眉眼也说不上威武英俊。一看那黝黑的还有些粗糙的肤色,还有那个挺憨厚挺淳朴的神气,就是从农村出来的。农村人这种遗传的肤色、体型、神气,穿得再西装革履,也掩盖不住。亚梅曾对我说,农村小伙子的这种肤色、神气,要想脱胎换骨是很难的,起码得到第二代才像个城市人。
两个人只谈了三个月就挺热乎了。当时我跟人合租了一套房子,我自己住一间房。每到双休日,我们或一块儿去逛逛公园、看看电影,或在小店里吃碗拉面、吃顿水饺,再就是钻到我的那间小房里说话,吃点儿水果。渐渐的,他的眼神就不对了,人也挨上来,手就不老实了。开始我觉得还早了点儿,后来想,反正决定嫁给他了,亲就亲、搂就搂吧。只是,当他得寸进尺想做那件事时,我没答应。我这人真的是挺传统的,不像上大学时同寝室的那个挺漂亮的女生,先后跟兩个男同学在外边租了房同居,但到毕业时,居然两个都没跟。
我没答应,他也没再勉强。看来,他还是有一定的自控力的。直到准备登记的前20天,他再要求时,我才答应了。他对我说,以前搂我吻我时身上非常难受。我才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这小子身上黑黑的,体格非常健壮,就像犍子牛。他对那个事的要求好像无休无止,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于是,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大黑狗,他则叫我小白妮儿。我小时候在农村也经常去地里干活,拔草、挖野菜、拾麦穗、收棒子(玉米),风吹日晒的,居然没有晒黑。
自打有了第一次之后,我俩就谁也离不开谁了。晚上,他就住在我租的那间房里。床太小,他睡在地上铺的褥子上。但半夜里,他常上来找我。早上醒了也常来找。
也就打有了第一次之后,我才知道了那个神秘的见不得人的事是那么的美妙,美得真是妙不可言。以至有时他不找我,我也去找他了。难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要结婚。结了婚不只是为了在一块儿过日子、传宗接代,男女之间还有这么一个挺重要的生活内容呢!
他在大学里是学企业管理的,毕业后考上了一个厅的公务员。虽然专业不对口,但有个铁饭碗,又是在省直机关工作,也很不错了。以后虽说不知能有多大发展,但也是从政、走仕途这个路子了。在机关工作,40岁左右一般都能当到副处的,到45岁左右就能当上个正处了。他母亲跟乡亲们谝(炫耀),俺儿在省政府工作啊,经常见省长呢。
他在那个处里,每个月都要跟领导外出几天,少则两三天,多则四五天,有一次居然出去了八天。这让两个人都有点儿难受。也是小别胜新婚,每次他回来,就像要把那几天的损失捞回来似的。我虽挺满足的,却也劝他,你悠着点儿啊,别把身子搞坏了!他笑笑说,你不是叫我大黑狗吗?这大黑狗……他俯在我耳边说了几句,气得我狠狠地拧了他一把。
对要孩子的事,我们在婚前就商议了一番。按说,两个人年龄都不小了,该要个孩子了。我初中的女同学,孩子大的有六七岁了,有的还有了两个。我俩的一致意见是,结了婚,起码两年内先不要孩子,先集中精力好好工作,攒点儿钱。他还抱着我说,我得先好好地享受你两年,一旦有了孩子,你的一大半心思就用到孩子身上去了。
但他的父母不知道我们的打算,挺着急。来省城看我们,或我们国庆、春节回老家时,婆婆就催。我就对婆婆说,俺们刚结婚,单位上的工作太忙了,等不太忙了的工夫,就准备要娃娃。
有时,我依偎在他的身边,听着他那均匀的呼吸声,就想起冬天老家的农村,晚上天上飘着洁白的雪花,那屋檐下边,有一对小麻雀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我们两个,就像那一对小麻雀。
我们这一对最最普通的小两口,在这个喧闹繁华的大都市里安下窝来了。而且,以后我们的小窝里还会有我们的一个或两个小小麻雀。我们将在这个城市里,走完之后几十年的路子。
有一天晚上,我俩躺在床上,我用右手的食指在他那健壮的胸膛上写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问他写了什么?他嘿嘿地笑笑说不知道。我轻轻地咬了他的肩膀一口,说,真是个笨狗!
我们的对门也是一对小两口,比俺们要小个五六岁,不知是结了婚的还是男女朋友。这小两口,长得像城市孩子,好像是从外地来的,女孩是个南方人。不知他们做什么工作。我们刚来的工夫,看他们经常一块儿出去、一块儿回来,而且都是女孩挽着小伙子,很亲热的样子(我们一块儿出去时我从来都没有挽过他)。但过了也就三个月,却常听到他们在吵架,而且吵得还挺厉害,有时到了十一二点还在吵。有好几次,我想过去劝劝他们,他都不让我去。他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去了,说不定人家爱面子,还不欢迎哩!小两口吵吵架很正常。吵够了,也就不吵了。
我说,以后我找个茬儿,也跟你吵上一架。
他只憨憨地笑笑。
又过了两个月,却听不见对门吵架了,上下班时也见不着那个小伙子了。碰上那个女孩,她也只是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就说,他家的情况不大妙,那个小伙子肯定是走了。
也就打今年4月初,他不大出门了。他所在的厅里投资三个亿,要盖一座大楼,有个葛处长担任了基建办公室主任。葛主任看上了他,问他愿不愿去干基建?并说:“你这个副科已经三年了,可在你那个处,要当正科的还有仨呢。论条件,你也就排在第三名。可到我这里来,我明年就可以给你解决!”
这个“诱饵”,对他来说还真起了作用。在处里,虽说四个年轻人中数他出力最多,但处长偏爱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别的什么厅的副厅长的儿子。回到家,他就跟我说这事儿。我担心的是去干基建,一是千头万绪很辛苦,不如在机关按部就班,风平浪静。二是接触的都是建筑公司、装修公司、材料公司的大老板,跟钱和物打交道,责任重大,别有什么闪失。他说我刚到而立之年,吃苦受累没什么了不起的。再苦再累,也是冬有暖气夏有空调,每天也就是戴上安全帽到工地上转转。这活还有我在农村时割麦子、收玉米、垒大寨田(梯田)累吗?至于和老板们打交道,主要是主任、副主任和厅长、副厅长,我只不過是个跑腿的小兵子罢了。我是想,这个地方,一是能解决那个正科的问题,为下一步当副处打个基础。二是能学习很多的知识,增长自己的才干。盖完这个大楼,我说不定就能自己去指挥盖个大楼了。
听了他的话,我说,既然你觉得可以干,那就去干吧。只是有一点,那些老板要是给你送钱送物,咱可不能要。
他笑笑说,那些大老板不可能给我送礼呀!我又不是决策者,他们给我送钱没有用啊!
我说,我只是事先提醒你一下。
他说,媳妇啊,放心吧,我呀,是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不属于自己的钱绝对不要!
我补充上一句,不属于自己的女人不碰!
他咧开嘴笑了笑。
他到基建办筹备了半年多,前些日子,厅里已进行了招标,有一个什么六建公司中了标,工地上已经开工了。他到了基建办,就经常加班了,双休日基本没有。因他会开车,经常拉着葛主任到处跑。他也不能陪我去逛街了。有时我去买件衣服,挑来挑去,还用手机发照片让他看看好不好看。他总是说,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其实,我也不舍得买太贵的。更不可能去买什么LV的包包。
下午,因过冬至,我们那个设计室的主任格外开恩,让职工们提前两个小时下班,好早回家准备包饺子。大家都很高兴,说主任真有人情味儿,真是人性化管理。于是,我们这些大媳妇小媳妇就都去了超市,先买肉馅,再去买菜。也有的小媳妇嫌包饺子麻烦、费事,直接买了速冻饺子带回家。
我挑了一块五花肉,让服务员给打成馅,装在一只塑料袋里,又去蔬菜部那里买了三斤茴香苗、两棵章丘大葱、一块莱芜姜。我准备包茴香苗猪肉馅饺子。另外,还买了半只烤鸭和猪头肉拌黄瓜、蒜末拌海带丝、五香花生米、熏带鱼四个凉菜,好让他喝上二两白酒,我陪他喝一易拉罐啤酒。
进了我们小区的院子,天还不黑。走在高高的没落叶的黄杨之间的路上,只见有一只花喜鹊从左侧飞了过去,落在了一棵落了叶子的槐树上,喳喳直叫。
花喜鹊,你好!你来报喜吗?谢谢你!过一会儿来我们家窗口,给你个饺子吃!
走到楼单元门口,几只白的花的流浪猫见了我,喵喵直叫。这几只猫因平时我老喂它们,都认识我了。你好!我朝它们招招手,进了楼。心想,下出饺子来,一只猫赏它一个。
上了楼,准备开锁时看了对门一眼。今天过冬至,这个女孩吃不吃饺子呢?她会做饺子吗?等俺的饺子下出来,给她送一盘过去。
回到家,我先择茴香苗。茴香苗水灵灵的,很嫩,从根部一折就断。择好了,用水泡上。北方的这种翠绿翠绿的茴香苗,也就是只包饺子、包大包子用,没有炒了吃的。可能炒了也不好吃。然后,切了葱、姜,剁碎了,放在肉馅里。再在一把勺子里倒上点儿花生油,放上十几粒花椒,在燃气炉上烤一烤,待油热了,把花椒拨出来,把油倒在肉馅里,目的是让馅子有点儿花椒的香气。然后再放盐、酱油。
该放的都放了,把馅子搅一搅,搅均了,放在那里。
茴香苗洗出来,在笼箅子上控控水,放在案板上,用刀切碎,放进肉馅里,再搅拌均匀。我有意识地把馅子多准备了一些,这样饺子可以多包一些,吃不了的冻起来,过几天再吃。
再就是和面了。软面饺子硬面汤,面不要和得太硬。和好了,揉成一个大团,盖上个盖垫,让它在那里“醒一醒”。
这包饺子,还是小时候跟俺娘学的。我打五岁就跟娘学会了擀皮儿。这擀皮儿,是左手捏着剂子,右手用小擀面杖来擀,边转剂子边擀,擀得饺子皮儿圆圆的,中间厚一点儿,边上薄。到十三四岁,我就能自己调馅子拌馅子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那时候,虽说家里花钱上还不宽余,但吃肉馅饺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那肉馅得自己用刀剁,一边剁,一边把葱和姜剁进去。每年的冬至,都是包茴香苗肉馅饺子的。父亲和爷爷,还会就着饺子喝上一两杯白酒。
打俺们结了婚,每次包饺子都主要是我干。他不会擀皮儿,也不会包饺子,只会把我切好的剂子撒上点儿面,用手掌按一下,好让我擀。再是我包好了,他拿过去摆在盖垫上。
下饺子时,也是他去看着锅烧水,水开了,由我来下。我下好了,他端过去放在桌子上。桌子上的筷子、勺子、倒了醋的小瓷盘,倒是他摆的,饺子汤也是他盛的。再是他负责刷碗。
这家伙胃口很好,我包的饺子他能吃30多个。我就说他,一个不劳而食的大黑狗!他就冲我汪汪汪汪直叫。他的狗叫学得很像,大狗、小狗、老狗叫都会,逗得我哈哈大笑。他说小时候在农村跟狗学的。他还说,他能把全村的狗都引得叫起来。
再然后,我就开始做剂子、擀皮,开始包了。我包的饺子不大不小,小肚肚鼓鼓的,翘翘着半圆形的边,一个个在盖垫上朝一个方向转着圈排起来,挺好看的。连我也挺有成就感的。
不知不觉外边的天黑下来了,远处的楼房上亮起了点点灯火。他们家是不是也都在包饺子呢?
也就在我包好了一盖垫饺子时,门锁响了。
我说:“大黑狗回窝了!”又说,“在马路上就闻着味儿了吧?”
他“嗯”了一声,说:“哈哈,土狗,又不是警犬!”
我听了就忍不住笑起来。他把手里的一个包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脱了羽绒服、羊毛衫、长裤扔在沙发上,就去了卫生间。过一会儿他出来了,我正要跟他说句什么,他却走过来,一下子把我横抱了起来。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手里还拿着个没捏上皮的饺子。
我说:“饺子,饺子!”
他说:“放下,放下!”不由分说把我抱进了卧室。
我问他:“你不饿呀?”
他说:“吃你就不饿了!”
我两只手上都是面,开始扎煞着,这时抹了一下他的脸。他那黝黑的脸上抹了白面,挺好玩的。我笑了起来:“三花脸儿,花脸狗,咯咯!”
他也笑了,说:“我就是个馋狗,汪汪汪汪!”
我问他:“今天怎么这么高兴,解决正科了?”
他说:“没有。有个好事,呆回儿告诉你。”又说,“打得了你這个小白妮儿,我天天都高兴!”
十几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了客厅里。
我说:“你先把烤鸭、凉菜放到盘子里,就烧水去吧!”
他把菜盘摆好后,看到了茶几上的小包,就说:“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打开那个包,先拿出一捆粉红色的大票,接着又拿出来一捆粉红色的大票,把两捆大票摆在了一起。
我手中还捏着一个饺子,惊讶地问:“这钱,你从哪儿弄的?财务下班了,你把钱拿回家来了?不对呀,现在大额转账都是在网上走钱呢!”
他微微一笑:“这是辛苦费。”
“辛苦费,谁发给你的?肯定不是基建办公室。这些,得20万吧?基建办发奖金,也不会一次发这么多吧?那么,是你给单位上立功了,单位上奖你的?”
他看我着急,就说:“是六建公司给的。”
“六建?你、你这不是受贿吗?”我的头上像炸了一个雷。
“小声点儿!不是受贿。六建的办公室主任说,这几个月,我为了他们中标辛苦了,发的一点儿辛苦费。”
“不对不对!”我把捏好的饺子放在了盖垫上,坐下来,问他,“你私下把标底透露给六建了?”
“没有。标底是绝对机密,怎么能透露给六建,那不成内奸了?那是犯罪的!”
“那他们怎么能平白无故地给你发辛苦费?这明明就是受贿!”
“你小声点儿行不行?哎,我说,就算是受贿,可这20万能给咱们解决多大的问题呀!明天,我就去把借三个同学的钱还上,咱们就只剩下还贷款了。”
“不行,绝对不行,这钱咱绝对不能要!你忘了吗?你对我说过,不属于咱的钱,一分也不能要!这20万,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要是东窗事发了,起码得判三年,甚至五年!那你不就坏事了?你去坐牢,党票公职全都没了,还想三天两头地享受你这个小白妮儿,还想吃她做的饺子?你连这个女人的面儿都见不着了!”
我这么一说,他一下子沉默了,坐在那里想了有一两分钟,抬起头问:“那你说怎么办?”
“退回去!”
“退回去?”
“对!”
他又想了有一两分钟:“那好吧,听你的,明天我就给他们退回去。”
这是我们结婚一年零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吵架。倒也算不上是吵架。以前,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他拿主意。我也以为,成了家、有了他,就有了个依靠,有了个顶梁柱、主心骨。这一回不知怎的,竟是我拿主意、我说了算。
我也不想让他太狼狈了,说:“你烧水去吧,咱们下饺子吃。”
他刚要起身,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说你就是基建办的一个最普通的工作人员,他六建为什么要给你20万块钱?”
“他就说,我太辛苦了,给的辛苦费。”
“那么,别人也有吗?”
“那我不知道。”
“不对,20万元对他们那么大的建筑公司,可以说是九牛一毛,但对我们来说可就不是个小数字了。他们平白无故地送给你这么多钱,这里边一定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无非是为了以后施工的时候,对他们多关照呗。”
“那这就是说,施起工来以后,他们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你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倒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你这回收了钱,下回你可就得收美女了!”
“你、你别说得我太下贱了行不行?”
“那好,这句话算我没说。不过……”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他们给你送了20万,那么,他们给葛主任送不送呢?给你们的厅长、分管副厅长送不送呢?三个亿的大工程,拿出几百万或者上千万来,他们还是赚了。这就叫吃小亏赚大便宜,羊毛出在羊身上。”
他想了想,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点儿事来了,六建的老总跟葛主任、黄副厅长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我就跟他们去吃过三次饭,每顿饭都得花一两万块钱。喝的洋酒一瓶就两三千。看着好多海参、鲍鱼、龙虾、糖醋大鲤鱼、红烧猪肘吃不了,都浪费了,真是心疼。还有,今年6月的一天晚上,葛主任让我开车,拉上他和六建的办公室主任,去了东郊一个挺秘密挺豪华的地方,那里边有五六个高个子的漂亮女孩。六建那个办公室主任和葛主任到里边去了,我就坐在大厅里等着,一直等了三个多小时他们才出来。葛主任可能觉得我比较可靠,才让我开车去的。”
“这里边肯定有问题!他们给你这20万,不只是让你以后关照他们,而且是封口费!”
“封口费?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啊?”
“我当然知道。他们可能觉得你知道他们更多的秘密,所以才在你身上做文章的。”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了想,把心一横:“把这些钱交到你们厅纪检组去!不,直接交到省纪委去!我陪你去!”
“啊?那不是自首了吗?”
“你想啊,你把这钱给六建退回去,你倒是干净了。可如果他们给葛主任、黄副厅长送了钱,一是国家受了损失,二是如果大楼的质量出了问题,那楼盖了一半就塌了,损失不就更大了?如果这事咱们不说,那这20万可就是压在咱们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了。”
“可我,如果自首了,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吗?受贿20万,就算有立功表现,可这钱总是拿了;即使不判我的刑,估计我这公职、党员也保不住了,更别想那个正科,还有以后再弄个副处正处了。一着不慎,自己毁了自己啊!”
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也在阵阵发紧。如果他给判上几年刑,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父母的日子怎么过?但我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这事儿,我再考虑一下。来,咱先吃饺子,过冬至!你吃不下了,是不是?没事儿,男子汉大丈夫,连这么点儿事都放不下?吃了再说!反正,咱今晚上去省纪委,人家也没人接待了。来,烧水去!”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烧水去了。
水不一会儿就开了,滚滚地冒着热气。
他去摆上筷子、小勺、小瓷碟,再在碟中倒上山西老醋。想了想,又去拿来几瓣蒜,放在一个小碗里。以前,都是他先问我吃蒜吗?我说吃,他才吃。我如果不吃,他也就不吃了,他怕吃了蒜口中有味儿。
我把冒着热气的饺子盛上,他端到茶几上,一共四盘。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说:“怎么样,一个破的也没有吧?你得好好地慰劳慰劳我!”如果在以前,他肯定会说,绝对没问题!可这阵子,他坐在我对面,瞅着饺子直发愣。我又想起什么,“哎,我给对门那个小姑娘送一盘去。”端了一盘,去敲了几下对面的门,却无人来开。回到屋里,我拿起筷子,“来,吃!过了冬至再说!”我看他还不拿筷子,就说,“大黑狗,我是那么想,咱们自首交上这20万,即使判个缓刑,还有公职呢。判了缓刑,再走仕途肯定是不行了。那咱就先干一段时间,同时找找门路。你不是学企业管理的吗?实在不行,咱就自己创业去!如果上级宽大处理,只给个记过处分,咱就从头开始。但基建办咱是不干了,要求还回处里去。如果处里不要,那就讓厅里安排。只是,这个教训你要记一辈子,以后绝对不能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了。你可真是个傻狗啊!”
他连连点头:“我估计我要自首了,省纪委查下来,厅里肯定要闹地震了。因为招标时,有五家建筑公司来投标,葛主任带着我都去考察了。这个六建,论实力最多排第三名,但最后还是这个六建中了标。而且,这个六建还是个民营企业,那四家都是国企。这里边肯定是有问题的。即使上级只给我个记过处分,我在这个厅里也不好干了。”
我给他倒上一杯白酒。他拉开一易拉罐啤酒,给我倒在杯子里。
“那就走,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才30岁,到退休还有30年呢。这30年,想干啥事干不了?”我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来,先吃饺子,吃!”
责任编辑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