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灵儿

2018-10-29 01:52刘晋寿
飞天 2018年8期
关键词:叔叔母亲

刘晋寿

毛灵儿斜靠在被子上给叔叔发短信:“叔叔你好,临洮你有认识的人,中铺乡的乡长你也认识。你帮我说说,把中铺那块边角地给我们吧,让我们修几间房子,搬到山下去。我们一家住在山上孤独极了,生活没有着落,我的病也治不好。我们生活得太苦了,叔叔你就帮助我们解决这个困难吧。再见,叔叔。毛灵儿。”

毛灵儿是个三十岁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浓眉大眼。他的头发很凶,像野草般地胡乱生长着。由于经常呆在家里不出门,毛灵儿皮肤格外柔嫩和白净。他念的书不多,发短信常常出现错别字,但句子还算通顺,意思基本能表达清楚。

毛灵儿的家在临洮县中铺乡康泉村毛家湾社,那是祁连山余脉延伸到临洮县境内最高的山峰。山的北面是兰州市,站在毛家湾的山坡上就能望见云烟苍茫中的兰州市区。山顶上有一个乌黑的建筑物,走近了才知是一个类似于六层楼的正方形立体建筑,没有窗户,内部空荡荡的。表面涂有沥青,外面黑,里面更黑。楼梯遭到损毁,人很难上去。这原是一个由兰州市某单位修建的电视转播站,运营了几年。如今已撤走有五六年了,剩下这么一个里外透黑的建筑。

山上还有一个刚刚建成不久的蓄水池,当地政府千方百计解决群众的吃水问题,把康家沟水库的水用水泵打到这么高的山头上去了。毛家湾原来吃水要从村子下面的山沟里去担,或者用驴去驮。挑一旦水需要近半个小时,年轻力壮的人能担上来,老年人则望尘莫及。山沟里乱石密布,坡陡、路窄、湿滑,挑一担水上坡,得费九牛二虎之力。

从山顶上的那间黑屋子到山下的毛家湾,有条陡峭逶迤的小路,小路两边是一层层的梯田,可是如此肥沃的土地,耕种的已经不多了,大片土地撂荒。这个村庄原来有二十多户人,如今都搬迁到中铺去了,临时居住的有三户,常住的只有毛灵儿一家。搬迁走的人家很多也不来种地了。一来远,种地不方便,也不合算;二来十年九旱,种地没有多少收入。年轻人不是出去打工,就是落户外地了,譬如招女婿之类的。只要有本事离开毛家湾的人,只要能在外面站得住脚的人,都不回这个荒凉的小山村了。

剩下的几户人家也在天天盘算着他们的出路。西面山湾里的康健家还像个家,院落完整,屋子里有热乎乎的火炉,到了晚上,几个留守下来种植百合的女人都围拢在那里。这个家的男主人在何家山当老师,女人在家种庄稼,她要是去了中铺,离男人就更远了。

另一户姓毛的人家女主人去世多年,男主人五十多岁,不算老,但有淋巴病,头晕,儿子大学毕业在陕西一家公司当推销员,还没有成家,老头儿等儿子成家后就搬过去。

还有一个从岷县嫁过来的姓包的女人,四十多岁,还算漂亮。她的男人去新疆打工,她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亲戚,让他们在中铺上学,自己在毛家湾种地,也给人除草打短工。天阴下雨的时候就到中铺去,整个冬天都呆在中铺。

毛家湾的山坡上长满了荒草,树木也茂盛,景色非常迷人。人走了,毛家湾就是鸟兽的天堂,虽然听不到布谷鸟的叫声,但小鸟的啼鸣还是源源不断地涌来,一波又一波,激起寂静的浪花,它们在白杨树间飞来飞去。

“呱呱——”

这是野鸡的叫声。这些年它们繁衍得很快,成为农民们头疼的一件事,庄稼时时受到它们的破坏。但如果没有野鸡的叫声,那这里就是一片死寂的地方,一个完全被抛弃的世界,荒芜得让人脊梁骨发麻。相反那些鸟兽们却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快速繁衍和发展着。那些曾被锄头和杀草剂追杀的野草,彻底得到翻身解放,自由自在地生长着,按照自然的规律生长着、荣枯着,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再没有那种丧魂落魄的危机感。

能走的都走了,留下来的只有毛灵儿一户人家。他们家也不在原来的村庄里,而是搬迁到由临洮通往刘家峡的公路边上。这里离村子还有二里路,曾经有一个收百合的老板,在路边盖了十多间活动板房,建起了一个百合收购加工基地,资金断链了,他丢下这个摊子不管了,人也不知去向,杳无音信。山梁上丢下一排空空的五颜六色的彩鋼房。

毛灵儿家现有的这五间房子是县残联给的木料,县妇联给了一些水泥和砖,由毛灵儿姐夫帮助修建的。毛灵儿有一个姐姐出嫁到七道子梁。姐夫和姐姐都是农民,生了两个孩子,还有两个老人,日子并不富裕,生活过得紧巴巴的,但还是千方百计帮助他们,已经帮助得不少了。姐夫是个老实人,帮了就帮了不说什么,可是姐姐在她母亲跟前哭着说:“妈妈,我们也有孩子和老人,孩子要上学,我们种的是几亩薄地,百合价格忽上忽下,没有多少收入,孩子念书花钱得很!”

说着说着母女都哭起来。

“叔叔,你帮帮我们吧。我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不能出去,没有电视,也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家里就那条藏獒,它不愿跟我说话,我说话它不爱听。”

“父亲去放羊,母亲下地,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心里闷得慌。我这病要是去了中铺,能见到原来的邻居们,与他们说说话,也许就会好的。”

毛灵儿的父亲是个复员军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新疆当工程兵,打山洞的时候腰受了伤,住进解放军某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出院后就复员回来了。母亲是康家坡人,与父亲是换头亲。她不情愿这门婚事,可是自己的哥哥找不上媳妇,只有与丈夫的妹妹换亲。

毛灵儿的父亲这几年腰又疼起来了,干不动农活,只好放羊。母亲一边种些地,一边照看毛灵儿。毛灵儿一犯病就天旋地转,头脑发昏,什么也不知道了。

毛灵儿九岁那年感冒发高烧,村医看了一个月也没有治好,等严重了去兰州检查时发现脑子里积了水,一些脑细胞受损,神经短路,演变成了癫痫病,经常发病。发病的时候浑身抽搐痉挛,口吐白沫,大小便失禁。过后往往神经失常,脱掉衣服,四处乱跑。一次从悬崖上摔下去,摔断了一条腿;一次从地埂上掉下去摔断了一条胳膊;一次摔倒在建筑工地上,钢筋穿透了肩胛骨;一次从台阶上掉下去折断了一根手指头;一次撞在汽车上碰破了头。有次,他拿起菜刀向他父亲头上砍去,好险!还有一次,拿起菜刀要割自己的生殖器。

还有一次,毛灵儿和他母亲一起去兰州治病,在七里河区的一条巷道里犯病了,他脱掉衣服闯进一家人的院子,被人家毒打出来。她母亲找到他时见他浑身都是血。每次胳膊腿子断了,毛灵儿的姐夫就送到临夏一家私人诊所去接骨,那里的医疗费便宜。都去好几回了。大医院他们是住不起的,虽然医疗费可以报销,可当时拿不出那笔钱,再说即使报销了医疗费,别的费用自己也掏不起,只好到私人诊所去治疗。

“叔叔,自从上次你接我们去定西市医院治疗之后,我很少犯病,神经方面的病几乎没有再犯过。”

那还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快要过春节了。毛灵儿被“叔叔”接到定西专医院去治疗。专医院是旧称呼,现在是定西市人民医院。神经科的庞大夫是个高手,经她诊治之后,毛灵儿的神经病好多了。但癫痫病还犯,就那么一阵子,过了就好了,不再胡跑了。

毛灵儿家是二类低保户,吃的没有问题,穿的是别人给的旧衣服,也没有问题。能吃饱穿暖。但他们很少买菜,没有钱,就是有钱也没有地方去买。除了自己家种的一点蔬菜外,从来没有买过菜。冬天就吃腌的野菜和包包菜,夏天主要吃野菜。这些困难可以忍受和克服,可毛灵儿的病就是治不好。加上整村搬迁,有能力的人家都搬到中铺去了,就剩他们一家在山上居住。毛灵儿虽然得了这样的病,但头脑清楚,说话很有礼貌。他很想到山下去,那里人多,老是想“我到山下就不急了,病就好了”。

“叔叔,那次去定西治病,你还领我去理发,那次理了之后,再没有理过,头发太长了,母亲就用剪刀剪。理发馆里理的发型好,母亲剪的发型我不爱。可是这山上没有地方去理。”

毛灵儿住在套间里,里面有炕,炕要经常烧,即使是夏天也要烧。屋子里有一个烤箱,烤箱一年四季都得生火。烤箱是残联送的,煤是一个私人企业家给的。山上高寒阴湿,有时六月天也下雪。

有次毛灵儿母亲下地去,炉子上的一壶水烧开了,他跳下炕去往暖瓶里灌水,刚提起茶壶就犯病了,自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开水浇在腿子上,烫伤了一大片。醒来后痛得嗷嗷叫,母亲赶来时腿上的一层肉几乎烫熟了。这次烫伤没有去住院,就在家里用土办法治疗。定西东门外有个专门治疗烫伤的中医大夫,托人买了一些药面子撒在上面,两个月之后居然好了。从此,毛灵儿的母亲不敢再下地,整天守候在毛灵儿身边,地里的庄稼被草吃了,他们家的日子更难过了。

刚开始搬迁的时候,毛灵儿家也登记上了,可是到缴地皮费的时候,他们家没有钱,机会错过了。如今那里的房价也成倍地往上涨,他们越发搬不下去了。听村长说那里还有一块儿小小的边角地空闲着,缴几千元就给他们。可是到底给不给,多少钱,也没有个准信儿。

几年时间过去了,毛灵儿的母亲常常急得直哭,可哭泣有什么用呢?他父亲一声不吭,每天赶着他的羊去放牧。可是这两年羊价往下暴跌,一只羊卖三四百块钱,一年下来也没有多少收入。

毛灵儿就给“叔叔”发短信求助。这个“叔叔”是定西某中学的语文教师,利用假期走访乡村,去年夏天到过毛灵儿家,了解到毛灵儿家的情况后非常同情他们,特别怜惜这个男孩子,给了他三百元,还给了他一本画册,并联系自己在专医院神经内科当大夫的同学给毛灵儿治病。这以后,毛灵儿就常给他发短信。

“叔叔,我给你发短信你烦吗?可是我再无法和人说话,只有这个手机可以与外界联系。”

“不烦。我是当老师的,非常喜爱孩子,虽然你已经不是孩子,但我仍然把你当孩子看待。可是我也解决不了你家的困难。治不好病,也修建不起房。”

“叔叔你是个好人,毕竟你比我们认识的人多,你给乡长说说,把那块地方给我们,房子我们自己盖,盖一间就行了,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

“我说了,可是乡长说没有那么一块儿地方。”

“村长说有就一定有,乡长他不知道。”

“村长是你们村的人,你们给说说。如果只要几千元,我可以帮助你们一部分。”

可是有那块儿地方吗?“叔叔”无法确定。

市医院的庞大夫交代要给毛灵儿吃好一点。有一次,毛灵儿母亲领了低保顺便割了几斤猪肉,恰巧碰上村长,他说:“日子过得不赖啊,有肉吃了!”此后,他就嚷着要取消毛灵儿家的低保。虽然没有取消,但降了一等。

“叔叔,你怎么不回短信呢?我的病好多了。但庞大夫开的药完了,我下山去买,山下的铺子里说不全,只买了两样。”

“叔叔”给毛灵儿的画册已经揉皱了,他翻看了好多遍。給他的几本小学课本也看了好几遍。看书的时候,毛灵儿的心情就平静下来。可是一遇到天气变化或节日的时候,他的心里就着急,闷得慌。一着急往往容易发病。

毛灵儿每天都想给“叔叔”发短信,可是有时一连好多天欠费停机,他发不出去。等卖掉一只羊或低保款打到他家的卡上,姐夫去中铺缴了话费才能发短信。

又过去了两个月,可毛灵儿发给“叔叔”的短信语气一点都没有变。

“叔叔,你再来我们这里下乡吗?昨天我们这里又下雪了,天气冷得很,出去得穿上棉衣。我的病也很少犯。”

毛灵儿发短信,不会的字就从那几册课本上找,找不准就找个同音字替代。

“叔叔你能给我找个工作吧?看大门的也行,我母亲也来城里打工,山上实在住不下去了。我们一家太可怜了,你就帮帮我们吧。”

“叔叔你怎么不回短信?你厌烦我了吗?回。回。回。”

“叔叔,你也遇上麻烦事了吗?叔叔那我就不麻烦你了,过几天再给你发短信。”

一年时间过去了,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定西城如一个燃烧的火炉,热得人没有地方去躲,来大操场里锻炼、散步和纳凉的人很多。这里的足球场养护得很好,草绿茵茵的,散发出芳香和清凉的气息。

“叔叔,我们这里天气变化真大,前几天还很热,可是今天又下雪了。我们家的一只羊掉下悬崖摔死了,父亲的腿也受了伤,母亲急得哭了。她老是哭。”

“叔叔你问乡长了吗?那块地给我们吗?你能给我找份工作吗?父亲去放羊,母亲下地,家里就剩我和藏獒了,没有人听我说话。”

“叔叔你怎么又不回短信了?”

此刻,“叔叔”晚饭后在军分区的大操场里锻炼身体,他一边与毛灵儿互发短信,一边快步行走,心里沉沉的,回想着毛家湾那个已经变成废墟的小山村,不时地停下脚步来,抬头望着天上的那钩弯月,叹息着。

毛灵儿发完这条短信,突然听到外面一声巨雷炸响。他浑身发抖,嘴唇发紫,两手摊开,腿子也僵直地伸开来,又发病了……

一团乌云笼罩在毛家湾上空,剧烈地翻腾着,雷鸣电闪,狂风大作,一场暴风雨向这个被荒草淹没的山村袭来。但落下来的不是雨点,而是雪花。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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