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清霜

2018-10-29 01:52费晓莉
飞天 2018年8期
关键词:麦草山道霜降

费晓莉

霜应该是脆的,尽管我没有吃过霜。

看到屋顶上的浓霜,我就想,要是把霜从屋顶上整片兒揭下来,抬在手里,咬一口,一定脆脆的,咔咔响。

谁也说不上一片霜究竟有多大。但在我们村,霜是个大物件,下霜是个大事情

不知道第一场霜具体是在什么时候造访我们村的。

一般来说,自从立冬,不,自从立秋以后,我们村就开始下霜了。那个时候,叫霜降的那个节气还在半道上。

也就是说,霜降之前,一场场霜就降在我们村,霜降之后,更是一场场霜降在我们村。自霜降下来,我们村就变俏了,多了悱恻美。

我们一直相信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尽管我们谁也从来没见过一场霜究竟是怎样浩浩荡荡地从天上降下来的。

是啊,霜究竟是什么时候降下来的?不知道!只是觉得下霜的夜闲极了,静极了。

下霜前,不会打雷,不会跑云,但霜会想办法告诉我们关于它就要来了的音讯。

父亲的气管炎变严重了,睡不好,半夜半夜地咳嗽;大雁把“哥儿嘎,哥儿嘎”的声音从天空撒下来;猫总是急匆匆地在墙头上跑,不再扭腰摆胯地慢走;门前老白杨树上的灰喜鹊两口子,不停地往自家拿树枝;松树的外衣上没来由地起一层灰色,如此等等。

下霜前,要抓紧干完的事很多。青稞,大麦、小麦、按顺序归仓。村子变得越来越空。

菜园子里的菜,大头菜、萝卜、芹菜等,归仓的归仓,归窖的归窖,归缸的归缸,一天都不能含糊。冬眠的虫虫们将全都进洞将头勾下,一天都不会拖延;不冬眠的虫虫会甩着脚杆儿将冬天的粮食储备好;各种树木就会抡着胳膊将叶子抖干净,如此等等。

下霜前,炕上的麦草要换新,猪窝里的麦草要换新,狗窝里的麦草要换新。倒不是有什么讲究,只是下霜了,天气会越来越冷,换新草好过冬。

母亲要赶在下霜之前把我们兄妹的棉衣棉裤做好。

如此等等。

你看,下霜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

不知道是在第一批大雁南飞后的第几天,霜就下来了。

某个清晨,人们将屋门拉开时,大地就将早已准备好的霜完完整整地呈给村子。谁也不会太意外,只会轻轻地说一句:“噢,下霜了!”

有时候,母亲已经脱鞋上炕了,又问我天上星星多不多。如果我说很多,她就会下炕重新穿上鞋,到院子里转一转,看看哪些东西还没有拾掇好,该收拾的收拾,该苫盖的苫盖,免得让霜杀了。晴日子霜重,她说。

有时候,清早一看,一截柴禾或一根麦草会被孤独地落在院子里,通身裹满霜,毛茸茸的,变得很有意思。

自从下霜,村里的许多老人就感觉白发又添了不少,皱纹又深了一些,日子过得紧了,一天紧挨着另一天。他们老感觉岁月会把自己撇在这些下霜的日子里,独自走掉。

事实上,好多老人在下霜后就连喘带咳,越来越跟不上岁月的脚步,最终,被永远地撂下,而岁月搅着霜头也不回地离去。

就像赵家姑奶奶,她本来好好的,天天坐在廊檐下给小辈们做鞋垫。她说她要赶在入土前,给她的儿孙们每人做一双鞋垫。但就在一个早霜后的清晨,她去山道上拾牛粪,早霜将她滑倒后,她的右腿和右手就再也不听她的了。她一天不如一天,最后,没看上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就走了,鞋垫子连一半都没有做完。

你看,霜是多么大的物件!

下了霜的早晨,麻雀站在树枝上墙头上,站一阵换一只脚,脚很冻的样子。

牛羊走在霜道上,沉默寡言,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

我走在通向乡中学的那条草道上,一步一滑。枯草上裹了霜,就像抹了一层油,一不小心就会被霜滑倒。所以,到下霜时,母亲常常告诉我,霜大土上走,雨大草上走。所以,我会专门挑没有长草的土上走。

我在那条山道上见证了无数个“雪上加霜”的清晨,那是无数个良辰美景。

头几天下的雪会渐渐地失去最初的光洁,再加上一些不明就里的尘埃,以及鸟粪之类的东西,一大片好好的雪会变得面貌暗淡,华美尽失。霜落下来了,新霜压在旧雪上,浅一点的尘埃和爪印儿会看不见,一张张雪会重新变得晶亮完美起来。

我还在那条山道上推翻了父亲的一个观点。

我花了一元五角钱,偷偷买了一袋子叫做紫罗兰的粉。洗完脸,我把粉倒在手心,抹开,又胡乱地抹到脸上。父亲看到我的第一眼惊得差点把眼珠子掉下来,继而就张嘴大骂。他说,你看你那张脸,就像河滩里的驴粪蛋上落了霜!

按父亲的意思,驴粪蛋上下了霜就难看得了不得。我的脸上抹了粉,也是难看得不得了。

其实,驴粪上落霜也好看得很呢,毛茸茸的,还晶莹着。

霜就有这个本事。不管落在驴粪上猪粪上牛粪上,还是落在一小颗羊粪蛋上,都能使粪变得盈润、有光泽。

在那条霜道上奔走的某一天,我在书上碰见了“草木摇落露为霜”,才知道,霜竟然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

我在那条霜道上一直想,并且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是:结露为霜的那个美妙瞬间到底是在什么时辰完成的?子时?卯时?

最后,我给了自己一个大体的时辰:夜半三更。

霜就是特别薄的雪吗?那不是!

但凡是雪,你能亲眼看见它从天空落下来的样子,你还能将它捧在手心里,细细地观赏,直看到它撑不住化掉。人们能清楚地看见,雪有六瓣,比多数花还多一瓣。

但霜不行,谁也不知道霜到底有几瓣。你没有办法将它拿起来,也没有办法拿个大扫帚扫上一大推肥美的霜,煨到果树下,供果树慢慢享用。你更没有办法堆个霜人立在大门前慢慢观赏。

霜就是霜,碰不得,只能看。最好远看。

但,你要享受一大片完整的上好的霜,还真不容易。

一大片上好的霜,一定要毛茸茸地敷在大地上,若有若无,朦朦胧胧,很华美,但不俗艳,体现出含蓄美。

一大片上好的霜,一定要使部分树叶变红,红果更红,体现出霜愈重色彩愈浓的传统美。

一大片上好的霜,一定要在洼地厚一些、坡地浅一些,显出一定的层次感,符合“雪落高山,霜落洼”的情趣美。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不能早早地让人和牲口踏了。踩踏过后的霜一片残破,就不好看。

雪是白色的,那霜是什么颜色的?

红瓦屋上的霜透着淡红,青瓦屋上的霜透着淡青,田野里的霜透着憨厚的黄色。太阳出来,霜离去。此时,红瓦更红,青瓦更青,大地一派新鲜。

霜究竟是什么颜色的?霜自己也说不清。

经历了什么,就是什么颜色。这样的解释,霜可能也愿意。

我们村的霜,秋天有,冬天有,到了春天,还有。

立春半月多了,我们以为霜大概早就走了。但在某个清晨,推開门,它又会悄悄地静卧在院子里墙头上。

只是,春天的霜是刀。

有时,青苗已经出齐了,但霜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掉过头来重新踏了一遍它早就走过的地,把早出头的麦苗杀死。

不过,村里人总会想出一些好法子尽量避开霜的伤害。

父亲常常说,“二月清明后十天,三月清明前十天”。就是说,如果清明在二月,就要在清明过后的十天后才下种;如果清明在三月,就要赶在清明之前的十天就开始下种。

据说这样,会避开很多霜。

看自己留在清霜上地脚印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我不沾水不拖泥的走过去,回头一看,眼前是毛茸茸的霜世界。人迹还未至,身后只有自己种下的一行足印;鸟鸣还没醒,身边是辽远的静寂。

那些脚印那么清浅,那么细致,是仙子留下的印痕吧?于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巧,身姿变得很纤俏。我甚至想回去换上一身漂亮的长裙,回来重新走一遭,但我知道,霜可不会等我。

所以,我尽量比先前走得更加小心,更加细致,觉得这样才能配得上这一大片上好的霜。这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很有趣。

事实上,古人比我有趣多了。

古人把霜用羽毛扫进瓶中,密封后放在阴凉处,放很久,不会坏,当药用。

霜当药,解酒热、解风寒感冒、解酒后脸红。

时珍说:霜,味甘,性寒,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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