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在湖北恩施利川一条叫文斗乡的老街上,我们边走边跺脚,因为寒冷。冬天的黄昏来得早,天有点黑了,但又没全黑,一切格外影绰,有人缩着肩膀从我们身边走过,又频频回头,眼神比他的面容更清晰。这是一条有坡度的老街,我们是往上坡的方向走的,黄昏好像从坡上缓缓下沉。尽管还没有离开,此刻,已经有种回忆的不真实。
这条老街上有很多稀奇的店子。有一家写着出售“蒙古煤”,充满异域色彩的煤令人很想一睹究竟,整个店子却不见人也不见煤。有卖烟草的,晒干的烟草捆绑成束,配合着它们的出售,村里有面墙上还写着:“打工农友快回来,今年种烟要发财。”还有做竹篓的,当地是山区,据说这里每个人都坐在这种竹篓里度过他们的婴儿时期。
还有药房,一个玻璃售货架和一个敞式木架构成它的全部,上面用纸片做了明确的分类:“粉针剂类”“水针剂类”“片剂类”。还有布店,布匹卷成长条堆放在黑暗的柜台上,主人不知去向,寂静得全无买卖痕迹,和那家药房一样让人觉得它们只是一种标本,一种八十年代小商店的标本。
而这条街上灯光最亮的一户,是一家做糍粑、泡粑等各种粮食的小作坊。它灯光最亮,也许是一种错觉,是食物上氤氲的水蒸气和橘黄色灯光的结合使我们有这样的错觉。在前一天晚上,同行的H一个人在镇上闲逛,他发现了这家粮食小作坊——这家人做的糍粑和其他食物,都要在赶集日上卖,而我们到的那天正好是个赶集日——H赶上了泡粑出炉的光辉时刻,一个个晶莹洁白的泡粑停在竹编的簸箕里,它们刚被蒸熟,带着食物最饱满的香气和温度,水蒸气像烟花一样笼罩其上。H用他的镜头飞快地抢拍了这个场景。
H带回的照片让我们都心生向往,于是第二天下午,在黄昏到来之前,我们便由H带着来到老街。如前所述,这条街上太多东西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待灯火四起时我们走进这家粮食小作坊,我发现他们这天不做泡粑了。正有点遗憾,后院传来捶打糯米团子的声音——这天做的是糍粑。糍粑和泡粑都是这个地方的特产,它们的区别是糯米和大米的区别,在制作工序的审美度上不相上下。其实不管哪一种食物,站在那家小作坊橘黄色的灯泡下,我已经明白,吸引我的是手工制作粮食的温暖,是那种一家人分工合作,将淀粉和水在火的作用下变成食物的过程,那种水汽升腾之中的忙碌和热闹。
这是十二月,突然想到,冬至近了,一年中最漫长的那个夜晚。在我们老家,冬至是一个重要的节日,过了冬至,这一年就可以算是过完了,不必等到元旦或者春节。妈妈病重之时,她一直希望能过完那一年的冬至,因为那样她就算是活满了那一年。她这个愿望没能实现……这一个节日在吾乡如此重要,但与它匹配的食物,却不外是一些类似于糍粑的糯米丸子。
冬至夜要吃的丸子叫“冬节丸”,都是妈妈和好糖、水、糯米粉,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包的。其实没甚技术含量,不外乎捏成圆球状,至于大小不一,虽然带来烹调上的難度,但在意义上却有更好的解释:那叫“公孙父子丸”,意味着一家几代团聚。这项节目令我期待,一切隆重的事物,都因为有别于日常而令我们期待。那一天父母会忙碌到很晚才睡觉,厨房总是灯火辉煌的,他们,都是兴致勃勃的。
当天晚上要拜神——天公、地主爷、灶神爷,拜神的时间好像总是很晚,第二天我们吃到的冬节丸,其实就是前天深夜拜神的祭品。节日使父母都显得高兴,也许保持高兴也是一种节日的要求。那是一年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灯火很晚很晚才熄灭,直到我睡了,仍觉得父母穿梭在厨房和客厅,我似乎睡了一觉醒来,看到他们还在──灯还亮着。吾乡有谚:冬节夜,罗罗长,未食甜丸天未光。
那些节日是与我疏远的事了。但我依恋记忆里的它们,依恋它们的形式感,尤其依恋它们其中迷信的那部分。除了冬至,还有更加盛大的春节,然而它的盛大如今只令我彷徨。我迷恋乡人带着土气的讲究,吃蒜表示有钱可以算,吃丸表示团圆,打碎一个瓷器要说一句“碗开嘴,大富贵”,隐秘地穿上红色,不能剪头发。我们在父母的带领下,踊跃遵循着这些迷信,这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国,我曾经的秩序,对,我的故乡。
乡愁像是最难捉摸的旧爱。当我回到故乡,我印证着似曾相识的一切,但印证之后,却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在我与它们之中,仿佛有一个最别扭的拥抱,怎么拥抱,姿势都不对。那里绝不会再有我的生活。你尽可能远地抛弃了它,又像虚伪的老情人一样怀念着它。
可是当我站在利川这条老街上,我,还是再一次地想到我家,故乡老家门口的那条街。那大概也是我们那座小城镇上最老的一条街。它杂乱,被各种气味充斥,各种奇怪的东西相错存在,相安无事,人们在各种无序的东西里掌握了顺序,熟练地获取日常所需的一切。在垃圾堆的对面,有全城最好的卤鹅店,散装的鹅翼鹅肠,摊在大铁盘里,正发着浓油赤酱诱人的光泽。有人在杂货店口支起一架炉子炸鱼,而卖不锈钢碟子、碗子的和卖电瓦罐的,都快摆到路中间来了。
腊味店在招牌上声明,它是不添加防腐剂的。各种饼食,有本地的斋饼、朥饼、腐乳饼,和山寨的洋气小蛋糕,一起摆在敞开的货架上。摩托车呼啸而过,三轮车吱呀而过。我在这条街上长大,所有的店主都认识我,他们走到店子口来,没话找话地寒暄,眼神略带感慨,好像在慨叹我的陌生。
在另一个省份的一条街上,我想起了这个世界上另一条老街。我很想和身边的伙伴们描述我的那条街,但我难言物是人非的苦楚,那里没有了我那个父母一起忙碌的家。它仍然人来人往,在我心中却像“人去尽”的梁园: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或许,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这么一条街,但每个人终究一样,越来越难回去,越来越不想回去。谁都一样,一直在丧失,在别离,正如竹子失去竹箨,松仁离开松球,箭不再回到弦上。
我离开了我的街,我的地址。
清明季翻书,正好看到史铁生在谈论生死。真是一个应景的话题:“重病之时,我总想起已故好友周郿英……三年,那是一分钟一分钟连接起来的,漫漫长夜到漫漫白昼,每一分钟的前面都没有确定的许诺,无论科学还是神明,都没给他写过保证书……但是他没能活下去,三年之后的一个早晨,他走了。”
周郿英去世后,在1999年,我读过他妻子徐晓写的纪念文章,看到在重病的折磨和求生的挣扎中,一个人所能展现的坚忍程度,那是神性。现在,史铁生也走了,周郿英所经受的那些折磨,“以生病为主业”的史铁生也一样经受过。生命,必是一种珍重神圣的东西,哪怕它寄寓于这破败沉重的肉身里,仍值小心呵护,苦心淬就。
他们有信心。“但是他没能活下去,三年之后的一个早晨,他走了。这是对信心的嘲弄吗?当然不是。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说这些,是因为这些时日,想起几年前一个亡友,相交不算深,听到她的死讯时,惊愕多于伤感。当时谁都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非死不可?如果要跟周郿英和史铁生比起来,那个女孩无疑是幸运儿:她健康,年轻,可以自在行走,而世界那么大。可是她用一瓶安眠药让世界永远睡着了。
这世界多么奇怪,有人那么艰难地活着,有人那么轻易地死了。
我也曾困惑于那姑娘的死,她到底是死于什么?在她去世几年后,我隐隐意识到,也许是死于空虚。
那姑娘清秀文静,看起来非常随和,有一份好工作,收入不少。唯一略有点异样的,是她的父母似乎有点过于冷漠,我们偶尔去她家玩,总有一点惴惴。
后来,我们都到了适龄年纪,都谈了恋爱。她的男朋友,也有很不错的条件:有正当工作,无不良嗜好,他们甚至已经开始购房购车……总之这么说吧,她离样板人生,距离很近了。但是,她很少有兴奋之色。有一次,也是几个女孩子聊天,她说到男朋友催她结婚了,但她不想结。
于是就说到了爱的话题。大家说了很多,有的人说,自己的父母不爱自己。话音刚落,她马上赞同,神情变得寥落。她说,小时候父亲和别人说到她时,语气都是很嫌弃的:“随她妈,脑子不中用。”而她妈也没有好话:“她念书是念不好的,不给她念吧,又怕被人说。”现在大学毕业了,父母又嫌她拿回家的钱太少。
高考的时候,她让父母用单车送她去,被拒绝了。只能走路去,当时考场很远,她怕迟到,一路小跑,所以到了考场,阑尾一直痛。
是笑着说的,但是听在耳朵里非常刺耳。说到男朋友了,也是笑着的:“总是要结婚的,我才不相信什么爱不爱的呢,反正我是谁都不爱的。”
当时似乎说到想去另一座城市工作,她父母不同意。但她还是想去试试。但不知为什么没有走成,然后就去了更远的地方——我们得到了她的死讯。
再也不可能问她有什么原因,但我猜测,也许有一些时候,她觉得自己整个生命,就像《楚门的世界》里一样,像一个骗局。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不知道什么叫爱,不知道什么人可以“不疑”,在这世间的任何情分都经不起推敲。活着没有后盾,那么冷。是的,活着像一个骗局,不如亲自把它结束掉。
我后来想,如果她有孩子就好了。她會好好去爱自己的孩子,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她起码会有一份够盲目、够彻底、够“不疑”的爱,人生就有了保底。电影《黑暗中的舞者》中,塞尔玛明知道自己的眼病会遗传给孩子,但还是坚持要生一个孩子。但她为这个选择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她的全部生活就是为治愈孩子的眼病而疯狂工作,甚至因此被诬告,成为死刑犯。她的好友问她,为什么你要生下他?她说:我只是太想把一个小婴儿抱在怀里。
很让人难过吧?把一个小婴儿抱在怀里的感觉,那一点点温暖,就可以抵挡很多寒冷了,那一点点充实就可以填补很多空洞了。
但是我的那个亡友,没有来得及把一个小婴儿抱在怀里。
我曾以为这是一个偶然事件,但是后来,也许是春天的缘故(艾略特说,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我发现,这样的虚无感原来很多的人有。
有一天,一个生活平静的中年人,把自己淹死在一条齐腰高的河水里。只要你见过那条河,就会知道,哪怕只有一点点求生的希望,都很难在里面死得成。像这样不可思议的死法,在一部叫《恋恋情深》的电影中看到过,有个男人用他儿子玩游戏的小浴盆,把自己淹死了,他把头埋在浴盆里,身子还在浴盆外面……这个过程他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后悔,都无法成功。
有一种彻骨的绝望,在一群生活平静、身体健康的人们中。相比于史铁生和周郿英的病痛,他们是被一种貌似平静的想法杀死的。但是这种绝望,我觉得无解,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替他们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也许只有神才能救众人,但我不认识神。
那天和朋友T聊天。我说:“她没有得到父母的爱,这一点很致命,因为这是一个最初的机会,是一个基础性建设,失去了就没有这种能量了,就没法再造。”
T非常直接地回答:“你为什么认为她父母不爱她?如果不爱她,她就不可能活下来。”
我很吃惊。因为我从没这么想过。我说:“可是,她自己都觉得不爱……”
T说:“是她觉得。但假如完全不爱,她就不可能活下来了。”
我还是很吃惊。我隐隐觉得在这个一直无解的、关于空虚的问题里,似乎得到某种解决的线索。我问:“那你的意思是……?”
T说:“说句空一点的话,爱这种东西本来就在于接收,像阿凡达……要疑,总是可以疑的,但也可以不疑,在于你自己。”
史铁生说的,是相近的意思: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事实上,生而为人的空虚,于我仍是个无解的问题,只有神知道答案。只是,四月,艾略特所提到的最残忍的四月,张国荣等都选择在这个月份离开的四月,菜花黄人癫狂的四月,又忍不住把这个负能量的话题,再想一遍罢了。
有几年时间,妈妈因为生病的缘故,总不肯回老家,包括过年。
她说不想让亲戚们看到她病容憔悴。我明白,她不愿意回去见他们,恰恰说明她特别在乎他们。事实也确实如此,她人在广州,却总关注他们又聚会啦,去哪里吃饭去哪里玩啦,东家干啥西家干啥啦。他们的热闹,更衬得在广州的我们一小家特别冷清。令我觉得那几年的春节特别凄凉。
我爸没在广州过年,要回潮州祭祖。潮州人非常看重过年祭祖,但潮州人同时也很注重合家团圆,两件事相比,我爸选择前者。其实我爸一个人在潮州过年也很冷清。两处的冷清却不能合并成一个。
不管怎么说,年总是要过的。从农历十二月起,我就开始处心积虑了。
要有个年样。花是一定要多买的,除了鲜花,还要买一些会发光的、挂着彩灯的塑料花,俗气土气都不要紧,就图个喜庆。有年某家精品店做活动,我一口气买了五六盆通电塑料花,把它们花团锦簇地摆在我妈和我妹住的房子的客厅,一到晚上就光怪陆离地闪成一片,有一种过分用力、强作欢颜的感觉。
我做了几年的年夜饭。手艺不够,意头来凑。每道菜都煞费心思地想了好名字,把我全部的文学天分全用出来了。先上一只鸡,这叫“抢占先机”。再上一条鱼,这叫“年年有余”。再上一碟蒜头炒蒜苗,这叫“能掐会算”。再上一锅面条,这是长寿面,象征我们的日子“绵绵无期”。再上一碟馒头,有的炸有的蒸,这叫“鸳鸯馒头”。妹妹还没对象,所以,若不是怕中毒,我都考虑过给我妹做一道桃花汤。最后再来一个煮汤圆,这叫“甜蜜圆满”。
──其实,那一桌年夜饭别提多难吃了,但是因为每一道菜都被我赋予了高度,所以人人吃得眉开眼笑。
但是不管怎么过,不管怎么煞费苦心,在广州过年,都是很冷清。我和我妹都不爱交际,我老公更宅,我们在广州,没有什么可走动的友朋和亲戚。我对此并不介意,但我妈似乎是遗憾的,于是我介意着她的遗憾。因为,相比起来,我妈生病之前我们在潮州过的年,是多么热闹兴奋的大事啊。
那时候,从腊月里就开始采购年货了吧?打扫卫生了吧?拜神祭祖了吧?忙个不停了吧?这些忙碌其实都不是主题,主题是内心那厚重的喜悦,那就是,我们拖家带口的,要从广州回来过年了。
我们一般是年三十到家。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正是如火如荼的祭祖环节。我爸他最为殷切地烧香磕头,向虚空中的祖宗们介绍小宝:看看我们家多了个这样的孙子!太爷爷太奶奶们看我们家多了个这样的孙子!他介绍完了,轮到我妈。我妈教小宝又是磕头又是拱手,直接向虚空中的祖宗们和神仙们提要求:快跟太爷爷太奶奶们说,保佑保佑我们家小宝啊!
间插在各种介绍和祈祷之中的,是给各路神仙和各位祖宗烧银纸烧香烛。烟雾弥漫,香气盈沸。有了这些虚空中的神仙祖宗们可供互动,年三十这一天,家里总有济济一堂之感。
年夜饭,我们去酒店吃。我妈精心打扮,必定是优雅的暖色系羊毛呢子外套;我爸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甚至还古怪地戴了一个镶玉石的戒指。我妈责令我们也要穿得光鲜优雅,尤其是小宝,因为他身兼重要的外交功能。一家六口,浩浩荡荡地向潮州最豪华的餐厅进发。在那里总能遇到很多人,我妈紧紧拉着小宝,高调地向每个认识的人介绍她那其实非常普通的女婿和外孙。她非常享受这种炫耀,尽管我不明白她到底在炫耀什么。
年初一,开始漫长的拜年和被拜年,聚会和被聚会,吃和被吃。在这些神州大地,尤其是神州乡镇小城最为典型的春节民俗生活中,我妈妈度过了非常忙碌,但又非常满足的几天时光。我甚至觉得,她憋了一年,就为了在这几天,充分感受那种在人群中不甘人后的感觉。
妈妈是需要坐标感的人。她在亲戚朋友中寻找这种坐标,并依赖它。离开了家乡之后的每年春节,她变得很茫然。而我也很茫然,我不能像我的父辈那样,营造出一种火热的生活,建立起枝繁根深的体系。我,实在不能罩住妈妈。
她在广州過的年,一定很失落。那么寂寞。
事实上,她有很多失落的时候,不只是在过年。她羡慕别人有能干的女儿,她说过无数的案例,每一个都令我自惭形秽。她们在任何单位都能飞快地让领导对她网开一面,她们搬家不需要搬家公司,就能召集一大批人帮忙,她们遇事能叫得到专车和司机,任何事都有人脉替她们摆平。
就连过日子,我也比不上人家。妈妈最后给我发的一条信息是,有一天她在电梯里遇到一个与我同龄的邻居,人家看起来比我起码年轻了十岁,都是因为会保养。妈妈在信息中说:“看到人家比你年轻那么多,心里酸酸的。”妈妈不会抒情,但我知道这也是她的心病,我想,发信息时她也许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