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雷 雨 本名王振羽,国家一级作家,出版人,文史学者,出版专著多部。
乾道六年,即1170年,孝宗主政,临安一切如常,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年,似乎并无大事发生。这一年的夏秋之际,南京依旧闷热烦躁,难得有片刻清凉。而此年距南宋灭亡的1279年还有百余年,而宋室南迁迄今已经43年了,主战与主和的纷争此起彼伏,一直不绝,但大体上还能够维持局面上的稳定。
这年夏季,准确地说,也就是7月5日至10日,已经45岁的大诗人陆游在蹭蹬有年终于有机会奔赴四川夔州做一小官的途中,路经南京,停留六日。陆游在南京滞留,实在是因为这年夏季,天气炎热,伴随他入川的家人,不断有中暑而生病的缘故。陆游在《入蜀记》中说得明白,在途经苏州之时,其妻儿就病了,而到了南京,又有家人病倒,陆游不得不滞留南京,延医救治,而在这六天之内,陆游在南京还是见了不少人,去了不少地方,寻幽访古,颇有兴致,而尤为令人在意的是,他在《入蜀记》关于南京的文字留存中,至少四次提到了秦桧的孙子,这位当年与他曾经在考场上有过交集而当时居住在南京的秦埙。陆游在南京,会朋友,见官员,访古迹,叹兴亡,南京的东西南北,他几乎都去到了,他到东郊的定林寺,还提到五年前到此一游的往事,当时的陆游应该是在镇江任职,从镇江到南京,自然是很方便的。而对于王安石也好,南唐旧事也好,陆游更是颇为留心,他对南唐君臣,不存偏见,不加诋毁,客观评价,寄托颇深,如同他不贬低当年割据四川与光武帝刘秀争夺天下的公孙述一样,这也表明陆放翁开明通达的历史观。陆游对南唐一直颇为留意,对有关史料着意收存,在《入蜀记》中也一再提到《乾道建康志》的讹误,这也是他后来得以撰就《南唐书》以警示当下、启迪后人的重要原因。陆游也算是世家子弟,他当初跟随其父亲在江淮期间,受他父亲的影响,对王彦章、刘仁瞻、裴约等人保有气节绝不苟且所谓的五代乱世的三位完人充满敬仰之情。但陆游毕竟是现实中人,所谓主和主战有时候剑拔弩张势同水火,有时候也各有是非,不能一概而论。陆游对秦家父子内心鄙夷,颇有微词,自不待言,这从他的《老学庵笔记》中对秦桧的用词褒贬中就能看得十分明白,但陆游是否就不與这些人往来或者说相处了呢?坊间传说,陆游与秦桧之子秦熺争夺状元之说,纯属附会无稽,犹如同他的《钗头凤》与唐琬无关一样,这篇名气很大的词作实际上写于陆游盘桓巴蜀的八年之间,据说就是成篇于凤州。而陆游在南京与秦埙相晤,其书中虽无详细记载两人都谈些什么,但完全可以推定他们必定会议论到一个人,这就是刚刚英年早逝、与秦埙也颇有心结的张孝祥。
张孝祥也算是春风得意的世家子弟,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仅22岁的他状元及第,与其同科的有范成大、杨万里、虞允文,自然也有这位秦伯和,而陆游据说是因为诗名太盛,根本没有参加会试就被淘汰出局了。陆游被赐进士出身,是在孝宗时代,他已经三十七八岁的时候了。有多种或正史或野史载,此科状元早已内定,非秦埙莫属,众所周知,秦埙乃当朝宰相秦桧之孙。秦桧大概是感觉到自己来日无多,当然明白树倒猢狲散、人去茶凉的世态炎凉,他想尽一切办法,无所不用其极,希望秦埙能够得中状元,青史留名,这一切本来都已经安排妥当、万事俱备,但这位权相没有想到的是高宗赵构却另有主张,把本属第七名的张孝祥简拔为第一,而秦埙被调到了第三,也就是探花了。此事,据说对秦桧打击甚大,而由此张孝祥与秦桧结下了梁。据说还是秦桧策动手下,一番运作,一帮喽啰死党心领神会,便罗织罪名,将张孝祥的父亲张祁打入牢中,好在秦桧不久就死掉了,张家父子也才又能吐气扬眉,重见天日。但也有一种说法,张孝祥父亲张祁入狱,并非是秦桧一党罗织罪名,是因为张家内部兄弟阋于墙之故。莫衷一是,纷纭得很。
年轻陆游七岁的张孝祥抱负宏大,雄视千古,虽然也做过一些像模像样的官,但在南宋那样的官场缠斗派系林立之中,也是伤痕累累,渐次疲惫而颓唐。绍兴三十一年,曾有采石矶大捷,这是南宋历史上面对外敌几乎唯一的一次胜利,当时身在芜湖的张孝祥写有《水调歌头·闻采石矶战胜》,时年张孝祥还刚到而立之年,这首词如是言道: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有人评价这阙词“忠愤激烈,沉雄悲壮”,且“笔力顿宕凌厉,层层迭进,蓄势饱满,结穴喷薄而出”。而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年底,闲居芜湖的张孝祥来到南京与抗金名将、南宋重臣时任建康留守的张浚相会,当时的建康留守官邸,也称作建康行宫,大体上就在如今的南京内桥附近,“建康行宫在天津桥北,桥琢青石为之,颇精致,意其南唐之旧也”。就在这次的宴席之上,张孝祥写下了被后人认为是他最为得意的词作《六州歌头》。张孝祥的《六州歌头》让张浚读之,也算是一代名将被陆游誉之为“卧龙”的张浚,读其词,情难自禁,“罢席而入”。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称这首词“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刘熙载在其《艺概》中说:“张孝祥安国于建康留守席上赋《六州歌头》,致感重臣罢席。然则词之兴、观、群、怨,岂下于诗哉!”北大名教授袁行霈认为它是“南渡以来词坛上容量最大的一首壮词”,“抒情、描写、议论兼行并施,直抒中有回环曲折,声情激越顿挫,风格慷慨沉雄”。且看这首词: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有意思的是,心忧国是志在恢复的陆游同样关注着石头城下的烽火,瓜洲渡边的胡马,当他在这一年闻听中原卢氏县被恢复,甚至洛阳也被收复,陆游赋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列圣仁恩深玉露,中兴赦令疾风雷。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陆游诗情喷涌,难以遏制,他又写道:传闻贼弃两京走,列城争为朝廷守。从今父子见太平,花前饮水勿饮酒。但陆游还是过于乐观了,终其一生,北定中原,天下一统,他只是神往憧憬而已。
从上文所引用的张孝祥的词来看,他与陆游的政治主张价值取向惊人的趋同,张孝祥令重臣张浚“罢席而入”,而在隆兴二年春,张浚奉命巡视,时任镇江通判的陆游与他有过往来。陆游在《跋张敬夫书后》中有详细记载,而张浚不久罢归,赍志而没,于乾道元年(1165)冬葬于南岳衡山,陆游有诗致悼:河亭挈手共徘徊,万事宁非有数哉!黄阁相君三黜去,青云学士一麾来。中原故老知谁在,南岳新丘共此哀。火冷夜窗听急雪,相思时取近书开。据说,张浚也是很有歷史担当之人,他临死之前,告诫家人: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但张孝祥与陆游两人都尊重感念的长官之一汤思退,则被世人视为秦桧的余党中坚。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人事之间的草蛇灰线,原非豆腐白菜那样一清二楚啊。
陆游在南京,他在《入蜀记》中如是说道:“晓见秦伯和侍郎。伯和名埙,故相益公桧之孙。延坐画堂,栋宇宏丽,前临大池。池外即御书阁,盖赐第也。”这是他7月6日的记述,到了次日,左迪功郎、新湖州武康尉刘炜来访,陆游又这样写道:
“炜,秦伯和馆客也,言秦氏衰落可念,至屡典质,生产亦薄,问其岁入几何,曰米十万斛耳”。
年收入50万斗大米,还算“生产亦薄”,这秦家得有多少人在养尊处优、坐吃山空啊?到了7月9日,“秦伯和谴医柴安恭来视家人疾,柴,邢州龙冈人。移舟泊赏心亭下,秦伯和送药。”这样看来,陆游在南京期间,秦埙与他在6日与9日,有两次见面。因为10日大早,陆游就要张帆西上远奔巴蜀了。而就在9日这天晚上,6日晤谈,言犹未尽,今日把臂长谈,非要尽兴不可呢。陆游与秦浔两人就在秦淮河边赏心亭下,找一僻静去处,真要倾心做一番交流。而就在此时,消息灵通的秦埙告诉了陆游张孝祥这位状元词人撤人人间的噩耗。陆游时年不过45岁,秦埙死于何年不可考,但这一年,他方才33岁,小陆游12岁,与张孝祥还相差5岁呢。陆游与秦埙,面对张孝祥之死,会说点什么呢?说到张孝祥状元及第之初的年轻气盛,慨然提出为岳飞平反昭雪的少不更事?说到他年少风流生养的私生子张同之?说到他另外一首更为人所称道的《念奴娇·过洞庭》?甚至有人说这首词,超过了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且看这首词: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张孝祥、陆游、秦埙这三人中,也许陆游最为高寿,他病逝于1210年,得年85岁。不知陆游在四川盘桓八载,顺江而下,再度途经南京,是否留意到长江边上老山脚下的张孝祥的坟墓已青青离离?后来,张孝祥之子张同之也葬于老山,在其父坟墓之南,如今的老山公园之内。父子两人的墓穴都在如今南京的两座公园之内,草木繁茂,清静幽深,也算是好去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