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堂舞剑风乍起

2018-10-26 10:24刘洁
美文 2018年19期
关键词:文龙皇帝

刘洁

刘 洁 生于天津,有小说、散文发表于《散文》《美文》《散文选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新华文摘》《人民日报》等多家报刊,曾任花地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宁夏之美全国散文大赛评委,作品收入多个年度选本。现供职于《小说月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演尽风流不过梦一场。只是,多少风吹雨打,多少潮起潮落,多少莺歌燕舞,都在幕布拉上后烟消云散。演员和观众你疯我傻,心往一处使,都想完成一出绝世好戏。

《花 打 朝》

温柔如水说的是女人,如藤缠树说的也是女人,还有一种女人,她们的温柔在心里,她们要表达对所爱的人的感情,如小鸟般依人不太可能。自从妇好领兵打仗并战胜了敌人之后,这类女人就把忠君爱国作为温柔的一种表达方式,和她们的丈夫并肩作战,为君上卖命,功成后受各种荫封,享富贵荣华。有时候,她们也会参与到朝政里,干出和皇帝对着干的事。

有一出从女性角度写的戏,表现的是忠臣良将的遭际和女人们的反抗以及最后的胜利。这出戏叫《花打朝》,是出豫剧。说的是大唐边关起战事,罗成的儿子罗通受命去打石建王,得胜还朝后被允许游街夸官受贺。皇帝的小舅子苏定方不乐意了,当年就是这个苏定方参与了害死罗成的阴谋,他与罗通起了冲突后自己派人砸了皇帝御赐的下马牌,皇帝被激怒,让人把罗通捆了要问斩。以程咬金的夫人七奶奶为代表的一群诰命夫人去求情未果,不得已抄家伙要和皇帝动武也不起作用,程咬金刚好回来了,把皇帝要斩罗通的进程耽搁了一下,到最后皇帝在知道不是罗通砸的下马牌后放了他。这出戏的名字《花打朝》里面的“花”指的是女人,一群曾经舞刀弄剑、征战沙场的女将,曾经给大唐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女人,“打朝”就是和她们保的皇帝打起来。这个故事的总体结构简单,事情的起因和发展,到最后的结局都是戏曲中常见的套路,忠臣良将被有宿仇的、背景深厚的坏蛋给坑了,另外一个资历深的家伙跳出来说情,之后当然是各种不顺利,终于出来个有尚方宝剑的家伙压了最大的BOSS一头,解决了问题。许多戏都有这样的情节,这出戏不一样的地方除了主角是女的,泼辣,能豁得出去之外,还把生活中的一些真理讲出来了。比如曾经有过共同经历的人们始终是一伙的,当年瓦岗寨上的那些人,后来大部分都归顺了唐朝,可心里都认为他们的交情是从瓦岗寨开始的。这些被封为诰命夫人的女人们的表现,足能看出来他们的丈夫当年也是这样想的,一说起来就是那个时候如何如何的,小团伙的架势十足。对皇帝来说,这个很讨厌,现在有个通行的说法,叫针扎不进,水泼不进,这怎么能行,马上想办法掺沙子,搅散了他们,甚至皇帝狠的,还有可能用杀招。

掺和事的诰命夫人们都是名将忠臣的夫人,除了程七奶奶,她们的另一半都故去了,她们曾经和自己的丈夫一起给大唐江山的建立流过血、出过力,皇家待她们不错,封了诰命,让她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其中有始终怀着冤屈的,就是罗成的老婆,罗通的母亲。按照戏里的描述,罗成当年被射杀后,他的老婆千辛万苦抚养大了儿子罗通,教他武艺,告诉他要忠诚,要为国家出力。当外敌入侵的时候,这个母亲狠心把独生儿子送上战场,盼着他得胜还朝重振家声,她的儿子做到了。第一次出征就把外敌石建王打败了,回来后皇帝让他在御街上夸官。在最后一幕,当皇帝终于赦免了罗通之后,他管罗通叫“皇儿”,这让观众有点糊涂,不是刚刚还要杀人吗,转脸就叫得那么亲。须知皇帝一定要这样,所谓有功赏、有过罚,不仅是做样子,对皇帝来说是真章。一个人屁股坐到皇帝的宝座上,他想的是如何把朝廷平稳地维持下去,不能让功臣倚仗着有功就作威作福,骑到皇帝的脑袋上,那样皇帝就没办法再统御朝廷了。

这出戏的主人公程七奶奶,叫王月花,很平民化的名字。以前的女子出嫁后都随丈夫的姓,所以七奶奶应该是程王氏。程王氏不得了,年轻的时候上战场,做了诰命夫人有社交活动后,特别有热情地参加,还要当个主角。秦琼的夫人都让着她,因为秦琼夫人是全可人,夫妻都在儿女都有,而其他人至少是没有夫君了。一群诰命夫人因为要给罗通庆贺来到了罗府,吃个饭也和男人一样为了座次让来让去。七奶奶开始不想吃,因为没带饭单,听着有点奇怪,这个东西貌似是小朋友才用的,大人如果用的话,只有西餐的餐巾了。后来她把手绢掖到衣领下面胸口上,和小朋友吃饭的样子没两样,看着就让人笑。坐了上座,上了个肉菜还左让一下秦琼夫人,被告知她的胃口不行,不能吃肉;右让罗成夫人罗通的妈,被告知要吃天斋,也不能吃。于是七奶奶自己大吃,肉进了口这左右两位就问她味道如何,好吃吗。七奶奶又要吃又想赶紧回话,把自己的嗓子烫掉块皮。看着她一通忙乎,再看那个饭单就明白了,如果真是吃东西,就刚才的架势,她嘴里的东西非得掉出来点汤汤水水不成,大费周章地掖饭单就有了理论依据。她不仅自己吃,还想着给车夫带吃的,车夫小郎要“蛤蟆拱泥”,就是馒头夹肉丸子,她一直想着,自己吃得差不多了,找馒头夹丸子给车夫送出去。看来那时候仆人的饭不在请客的主人家的计划内,赶上个体贴下人的主人,就有吃的,如果主人不地道,饿肚子把主人带回家之后才能喂自己。

七奶奶的这些事迹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带着众诰命和皇帝打擂台。皇帝要杀罗通,因为他违反了律条,砸了皇帝御赐的下马牌,这是造反。七奶奶不干了,一直作为孤儿长大的孩子为了你的朝廷上战场杀敌,得胜还朝居然落得个被杀。她开始是拿着功劳簿去和皇帝理论,但是皇帝不买账。这里就有个误区了:功臣都曾經豁出命来给主家打江山,想着自己不容易,被不公平待遇了就忍不住翻一下老账亮亮功。皇帝多半都是不理的,他认为你的功劳我已经给你相应的待遇了,现在你犯事了,咱们一码归一码,你现在抖落当初的那点破事,以为我就能尿你,不可能。除非一种情况能说得通,就是恰在此时皇帝遇到个只有眼前的这个功臣才能解决的问题。比如京剧《银屏公主》(又叫《斩秦英》)里外敌入侵了,只有秦英才能被派出去杀敌,皇帝赦免了杀了自己岳父的秦英。那种情况很罕见。对待功臣,不妨看看朱元璋是怎么做的,当初和他一起打天下的老哥们,还不是一通大炮伺候,炮打庆功楼;给犯了背痈的徐达赐了鹅肉,徐达知道吃了鹅肉背痈一定更严重,甚至死人,面对派来的宦官含泪吃下去,当天晚上背痈发作死了。这正是,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的活生生例子。

七奶奶和她的姐们儿一起去和皇帝钉对,先是说自己的功劳,再拎着铁棒槌要和皇帝动武,皇帝稳如泰山不动摇。最后程咬金出场了,拿着已故皇帝给的上打君下打臣的宝物,才把事情拖下来。有个细节很重要,看戏的时候许多人可能都没注意到,在戏的最后,皇帝的小舅子苏定方出来了,他禀告皇帝下马牌是自己的家人给打碎的。这个细节的时间非常短,是个一晃而过的情节,但是皇帝听了之后就赦免了罗通,说明无论是七奶奶还是程咬金都没有对这个事的解决起决定性作用,罗通没有砸下马牌才是最重要的原因。换言之,罗通没有触犯王法,没有无视皇帝的权威。这出戏前面的九十九拜都是走形式,最后的一哆嗦才是正格的,没有做出来对皇权不恭敬的举动才是问题的真正关键,既然这样,那罗通还是我的好孩子,所以当罗通再上场的时候,皇帝叫他“皇儿”。从这个角度说,无论是七奶奶,各位诰命还是最后看着特别有力量的程咬金,其实都做了无用功,完全说无用也不对,至少他们把情势拖到最后发现真相的时刻。像赵匡胤杀郑恩,郑恩死了皇帝酒醒了,陶三春再生气也只能打黄袍,毕竟人是死了。好多事情是这样的,“事缓则圆”,不是说事情发生了要干等着,而是说事情总要发展到能解决的时候,才是彻底解决的好时机。

豫剧是地方剧种,通常地方剧种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和生活结合得特别紧密,能从许多细节看出来当地的人们对生活向往的高度。比如戏里一直没现身,但是对整个戏的走向有非常重要作用的苏定方的姐姐,皇帝的妃子,她住的地方叫翠花宫。这完全是人民的想象了,按照我们通常的认知,皇帝的妃子住的宫殿的名字都是有来源的,文艺的,带着厚重的文化气息。比如长生殿,是杨贵妃和唐玄宗起誓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地方,长生殿这个名字不仅有文化,还有对生命的渴望。多复杂的含义,高大上得很。能给皇帝妃子住的宫殿起名叫翠花宫,只能说当初写这出戏的人想的是要有个人民群众能一下子接受、喜闻乐见的效果。再有,把一种吃食用一个绰号命名,比如前面说的“蛤蟆拱泥”,也是人民群众愿意做的。类似的例子今天仍然有,比如“轰炸东京”。

这出戏的主演是马金凤,豫剧当初有五大名旦,马金凤是其中之一。曾经有人说她的拿手戏是“一挂两花和游春”,即《穆桂英挂帅》《花打朝》《对花枪》《杨八姐游春》,其实这些是这位优秀的艺术家晚期常演的几出戏。从旧时代过来的老艺人,当年为了生存,会的绝不仅仅是这些。就像京剧的许多大家,后来被津津乐道的只有一些很少的剧目,其实谁还不是有了山一样高的本领,藏在水面以下,露出来的只是一小部分,有幸看到过水面以下的那部分,才是真幸福。不过大部分人都是想当然的,没看过就当不存在。马金凤的演唱让人印象深刻,嗓音水亮,据说小时候曾经抱着水罐喊嗓子好长时间,才练就了这个本领。为了不伤害嗓子,她一直坚持不吃凉东西,人人喜爱的冰激凌,她就能抵抗得住诱惑,几十年里没尝过。演员的嗓子是看家的本儿,有些演员天赋异禀,烟酒不吝也没影响,绝大部分的演员想保持艺术水准,是要小心对待的。马金凤的演艺生涯很长,和她总在舞台上表演俏皮活泼的人物有关,性格开朗对一个人的影响一定是正向的。就像这出戏里的程七奶奶,想说什么直接说出来,自己不因为是诰命夫人就拿着架子随时端着,她的理论是皇帝也不能不讲道理,这里有个直率劲,观众看着解恨,演员演着一定是特别过瘾,台下多不开心的事,上了台随着表演都宣泄了,相当于做了心理按摩。

《断臂说书》

1980年,每天中午12点,广播电台会播评书《岳飞传》,刘兰芳说的。为了能早一分钟听到,中午放学后我用惊人的速度向家里奔跑。可惜,总是少听10分钟。我喜欢的人物遇到的各种不顺利,都会让我很不开心。这个事的意外结果是,那一年区里的运动会上,我的短跑成绩创了区里的青少年纪录。

听评书带来的结果还有一个,就是开启了我的阅读历程,到现在差不多40年了。我读的第一本书《说岳全传》,钱彩写的,里面的内容和刘兰芳讲的评书太不一样了。自此,我树立的观念之一是对同一个事,不同的人的记录和描述可能相去甚远,但是不能轻易下结论哪个更正确,离真相更近,之所以造成巨大的不同可能只是因为记录的那个人的立足点的问题。当时评书里有一段我的印象特别深,后来在戏曲舞台上,这段故事也有描述,戏曲里这一段叫《断臂说书》。说的是宋朝潞安州守将陆登在抗击入侵的金国四狼主金兀术的攻击时,兵败被杀,他的夫人自尽,儿子陆文龙被带到金国养大,认贼作父,跟着金兀术杀回南宋,在朱仙镇遇到岳飞的岳家军。陆文龙骁勇善战,让岳飞头疼不已。帐下王佐断臂,自请到金营诈降,想办法对付陆文龙。后来他在乳娘的陪伴下,给陆文龙讲了他父母的故事,陆文龙幡然醒悟,投宋营,杀金兵。这段故事评书里有,《说岳全传》里也有,但是有区别。在评书里,陆文龙是几个月的婴儿的时候被金兀术带到了金国,且陆夫人是悬梁自尽;在书里,陆夫人是碰头而死,陆文龙当时已经三岁了。关于陆登和陆夫人以及他们的儿子和乳娘的故事,也有一出戏《潞安州》,这出戏,粤剧里是陆夫人用丈夫的剑自刎而死;京剧里陆夫人的自尽方式同评书一致,而陆文龙还在夫人的怀里被抱着,应该和评书里的年龄对得上。对陆夫人的自尽描写相同的地方,就是她的死,作为丈夫的陆登是看到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死去是什么样的心情,不管是书里还是评书,或者戏里都没有描述。我专门琢磨過这个事,一来是因为我们的文学传统或者艺术传统里,对心理描写这一块始终不太在意,天大的事情我们的态度都是泰山崩于前不变色,喜怒不形于色是我们对一个成熟的人推崇的表达;还有,作为一个旁观者,即使想描述,恐怕也会流于不真实。或者说,真实的那一刻到底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潞安州是哪里,大概是今天的山西省长治市附近,那里非常靠近当时的宋金边境,宋朝时每每发生战事,都会有百姓涂炭、守城的将领牺牲的情形。这其中的一个原因现在说来比较奇怪,任何一场战争,朝廷都要有对策,要求下级必须按照指示做,做事的人受上级制约,但是上级并不知道前线的细节,仔细想想这其中的怪异之处到底为什么呢?因为中央政府要控制军队,而又没能力随时掌握前线的战事进展。于是,面对战事的守将就很被动了。

天崩地裂的时候,身处其中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作为外人的我们不能体会。我们会好奇,于是要看他们的回忆录、传记,我们通过文字,代入自己,仿佛那一刻我们在场,历史上有许多时候让我好奇。比如崇祯知道李自成进城后,他敲金钟没人来的时候,他在想什么;一向风雅的宋徽宗和钦宗被带往金国的路上,看着他的帝姬(公主)们被金兵反复蹂躏时的表情;还有,汉武帝在卫青霍去病大捷后,他知道汉帝国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稳定,人民不会再被匈奴滋扰,那个时候他会想什么呢。老百姓遇到天大的事,放到大人物那里都是微不足道的,而大人物的目光所经之处,随时会掀起惊涛骇浪,多少世事已沧桑,只有天地间的星朗月辉,才是永恒的。

《断臂说书》是折子戏,《八大锤》中的一部分,和《牛皋借粮》可以连演,也有人把《潞安州》加上。多半是想把陆文龙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关于陆文龙的英勇,他的双枪之厉害,甚至连岳飞的拜把子兄弟汤怀都死在他的手里,这个十七岁的小将,一出场就技压群雄,不给那些身经百战的名将一点面子,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晒了个够。有一种说法,战场上的女人和小孩都了不得,盖因为战场本来不是他们应该出现的地方,但凡他们出现,一定因为他们有超乎常人的本领。陆文龙才十七岁,按照通常的看法,还属于胎毛未退、乳臭未干的一类,小小年纪一连串干掉了岳家军几员大将,确实很让人头痛。而解决问题的王佐也不是一般人。他原来是楊幺的手下,杨幺是谁,是宋时洞庭湖起义军的首领,这个人打着“等富贵,均贫富”的旗号拉起了队伍,曾经干得不错,做了些劫富济贫的勾当,后来有点地盘了,就开始要享受生活。他的手下人不乐意,因为他做的和当初说的对不上了,只顾着自己享受忘了弟兄们,这怎么能行呢?和朝廷打仗的时候要有人给你出力,你说得好听,到真有好处了,你就自己跑到前面,想不起来一起战斗的兄弟们,不能接受。杨幺的问题和历代造反的农民起义军一样,出在不患寡而患不均。岳飞被朝廷派到洞庭湖剿匪,镇压了杨幺,王佐归降。作为一员降将,他的待遇应该比他自己想象得好,所以,王佐去劝陆文龙实际上是要报当初岳飞的不杀之恩。

传统戏里,关于岳飞和岳家军的不少,《八大锤》《牛皋借粮》《牛皋招亲》《九龙山》《风波亭》《满江红》等等,还有非常著名的《挑滑车》,多少名角都演过。中华民族的历史很长,有种说法,四大文明古国里,只有中华文明一直绵延下来。造成这样的结果的原因很复杂,有一个在其中不能忽视,就是每当遇到民族的存亡关头,总有英雄出现,带领人民顽强抵抗,把来犯之敌赶走。宋朝是比较特殊的朝代,北宋的消失和南宋的出现,都和他们的治国政策有关,而无论在什么时候,宋朝的武将都曾经为了王朝的延续、人民的安全做出过艰苦的努力。这里有个因素赵匡胤应该负责,因为他本人是通过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所以他对武将始终存有芥蒂,他认为文官对国家是安全的,至少他们不会因为手握重兵而起了反叛的心。他曾经做出过给后代帝王巨大影响的一件事:杯酒释兵权,通过貌似温柔的手段把武将的兵权拿下来了,所以有宋一朝,许多时候是文官在主持朝政,即使是像军国大事也是文官做主,宋朝出现过文人做武将还打仗打得不错的,比如辛弃疾,他的著名的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就是对军中生活的恰当描写。因为文官治理天下的思想始终占上风,后来岳飞的死和这个主导思想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不用说,对赵构来说,与金国媾和,迎回母亲是孝道,但如果是徽钦二帝就要另做打算了。事实上,徽钦二帝在北国度过了难以忍受的苦难日子,死后才回的中原。岳飞想“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又说“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什么是旧山河,还要朝天阙,在高宗赵构看来,不起杀心只怕是很奇怪的。所以,秦桧和他老婆王氏这一对坏蛋,为赵构做了想而说不得的天大的坏事,“为领导分忧”的结果是,赵构反复赏赐,在绍兴十五年四月,曾经赐第望仙桥,转过年来,赐银绢两万匹,钱千万,彩千缣。这样做的原因,是让秦桧“假以教坊优伶”,这些都要花在演员的费用上的。要给皇帝做事做到什么程度,交情好到何种样子,才能让皇帝用这样的借口赏赐。细思极恐吧。

老百姓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在杭州西湖边的岳庙里,秦桧和王氏直到今天一直跪在人们面前,虽然不能确定他们的真实长相是否就是塑像的样子,但是提到奸臣,这两个人就是样子,做了奸臣,就要有精神准备,被百姓们骂到狗血淋头,谁从那里过都会“呸”,看谁还敢做奸臣。

忠臣良将是一个朝廷的栋梁,他们在和平时期推动朝廷各项事务顺利完成,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解朝廷的危局于水火。奉献之后他们会受到什么待遇,自古至今一直备受关注,不只是他们自己,许多要做忠臣的人也看着。只是对许多想着要给帝王家卖命的人来说,他们的困惑始终都在。

岳飞是要把金国夺走的土地抢回来的爱国将领,他的手下也是和他想法一样的人。王佐断臂去敌营诈降,固然是因为看到古书上的“要离刺庆忌”的例子,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太想给岳飞分忧。他到了金营,看到金兀术居然认了陆文龙做义子,又可气又好笑。到底是没有彻底开化,认了仇人的孩子做儿子,还好好地养大,甚至连当初的乳娘也留下,这就种下了很大的隐患。或者说,斩草除根这样的思维方式,在少数民族那里貌似不是很坚定,无论是成吉思汗还是后来的努尔哈赤,都曾经面临过这样的困境,能平安度过,和本民族的一贯做法有关。反倒是文化底蕴深厚的汉民族,在这个问题上看得更透彻,而且坚信,没有张屠户也不会吃到带毛猪。谁也别认为自己重要,不可或缺。

这出戏里的主角是陆文龙,他的年纪非常小,但是对问题的反应很快,当王佐给他讲他家的历史的时候,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不仅是故事,还和自己有关。而故事的真实性得到乳娘的证实后,他当即表示要反了金营,给父母报仇。我在开始看这出戏的时候有点不解,陆文龙是怎么突破金兀术这些年给他的养育之恩带来的心理负担呢,金兀术从陆文龙几个月的时候就开始抚养他,给了他王子的身份,衣食无忧,他的本领是和乳娘学的,但是一应供养可是金国啊,这个人能瞬间就做出了置所有这些都不顾的举动,也是一个天生的狠人。比较让观众容易接受的一个细节是,当金兀术被陆文龙逼到死角,要被杀的时候,陆文龙放了他。这让我想起来关羽在华容道,到底是武人,报恩思想让他们看起来人性仍在,不是怪物。

《断臂说书》这出戏许多名角都演过,杨宝森、马连良、谭富英等人都留下了录音,其中马连良那一版里,乳娘是马富禄演的,这个一贯能把不同人物的经典性表现得淋漓尽致的演员,扮乳娘也一样到位,他和马连良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天才演员之间的默契让观众得到了最舒服的艺术享受。让人既遗憾又庆幸的地方也恰在于此,因为只有声音没有影像,就需要后代演员的想象力更丰富,才能复原当初的舞台精彩。

陆文龙在《岳飞传》里的出现就是这么一段,后面就消失了。和许多昙花一现的人物一样,流星般的出现和消失,让读者知道了曾经有个小孩,本事很大,一直受蒙蔽,被人点化后弃暗投明了,然后不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每个人都可能闪烁十五分钟,这是今天的观点。在古代,时间相对要缓慢得多,所以,他们会闪烁一段时间,甚至一个战役。在陆文龙投降岳飞后,金兀术此次进犯中原宣告失败。胜负只系于一身,始终都不太扎实,万一这个人出了点意外,一切都完蛋。金兀术好像一直在进犯宋朝,他最后也死在战场上,对他们这样的武人来说,可能马革裹尸是更符合他们希望的事,而且在《说岳全传》里,金兀术和他的老对手牛皋一起死了,和对手携手赴死,不亏。能如金兀术这般把战争一直坚持下去,且只有一个方向,只有一个人,诸葛武侯,虽然他们之间的目的迥然不同。

《柳毅传书》

鸿雁传书说的是用鸿雁在书信来往时候做中介,更是形容彼此之间的书信往来。由此上溯一百年前,中国许多地方的邮路不畅通,想把消息传给亲人是非常艰难的事,甚至能写封信都是大本领,可以用來挣钱、养家糊口的,有个职业叫“信人”,是专门代人写信的活儿。而邮递员在相当长时间里所起的作用,甚至和上帝一样。那些改变我们命运的录取通知书、表白的情书都是他们送来的。曾经每天到信箱里翻找来信,是每个谈恋爱的姑娘的必修课。那个时候,邮递员的绿衣服是快乐的颜色。不过,有些邮递员不是职业的,而是临时性的,或者说,他做了邮递员的事,改变了某个人、某些人的未来。这其中有个叫柳毅的人,甚至因此得到了龙宫的公主做妻子。

故事说的是读书人柳毅到长安赶考,落第回乡,心情不好。他的老朋友住在泾阳,他去那里逛了一圈散了散心。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异常漂亮的姑娘牧羊,还哭,他就去关心了一下,知道是洞庭湖龙女被丈夫和婆家欺负了,写了血书要给父母诉冤。柳毅当即决定给龙女传书。后来龙女被解救,要嫁给他,他觉得不能因为自己救了人家就要娶她,经过了各种曲折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个故事来源很早,唐人李朝威曾做《柳毅》一文,后来收入宋朝成书的《太平广记》,名字也变成了《柳毅传》,到元朝时被尚仲贤做杂剧《洞庭湖柳毅传书》,且是尚仲贤目前存世的四个剧本之一,艺术价值很高。对这个故事本身来说,尚仲贤的作品也非常重要,在《洞庭湖柳毅传书》中,他写了柳毅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淮阴人氏”,和现在我们从舞台上看到的戏里人物的家乡设置是一致的,而在当年李朝威的《柳毅》一文里,这个柳毅是楚人,换句话说,他可能是湖北湖南人。这就出现了个问题,这个设置的改变是做什么用的。如果按照地理位置,一个淮阴人,要从陕西泾阳回安徽的淮阴,和从泾阳到湖南岳阳的洞庭湖,再回淮阴,前者是相当于三角形的斜边,后者是三角形的两个直角边,方向和里程上的差距很大,家乡的改变,就把柳毅这个人物要做传书这件事的难度增加了不少。放到今天,让你去给某个不相干的人送个信,千里跋涉还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大部分人都会认真考虑一下,做这样的事情是需要有点奉献精神的。而在唐朝,这个事的难度就更大了。为什么说是唐朝,因为在《柳毅》中的第一句是“仪凤中”,而在《洞庭湖柳毅传书》中,提到柳毅落第是“仪凤二年”,是唐高宗的年号。这个写于唐朝的故事,在宋朝收入了《太平广记》,到了元朝进入杂剧,直到今天依然在舞台上演绎着,各个剧种都有这出戏,生命力强大到无法忽视它。

我们经常说爱的种类多种多样,看着哈姆雷特、林黛玉,他们爱的方式不一样,有一个像哈姆雷特或者林黛玉似的爱人,是不是一定会发生悲剧,就是伪命题了,生活多复杂,怎么可能完全拓出来文学作品里的故事。不过,无论是哈姆雷特还是林黛玉,他们两个人的关注点都不只是爱情,他们之所以是立体的,还因为忠诚、价值观之类的因素存在。可见爱情想独立主导生活,反倒是比较奇怪和脱离实际的了。《柳毅传书》中类似的成分也有,还左右了故事的发展。如果一段爱情是从怜惜开始的,这样的爱情是健康的吗?不仅今天,古人对这个事也有疑惑。《柳毅传书》里,龙女和柳毅见面时,龙女落魄得很,但是天生的气质始终在,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小不仅衣食无忧,还锦衣玉食,一定会在身上烙下痕迹。还记得《豌豆公主》的故事吗?即使在许多层垫子下面放上颗豌豆,真正的公主也能感觉到,并为此不能安眠。龙女的出现在戏里很平淡,而在李朝威的笔下,是渲染了一下的:“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然后才是姑娘出场。用异象发生来表示贵人出现,本来就是传统文学写作手法,与古人描述贵人出生的时候一定要红光满天类似。而在后面,这个姑娘讲述的事打动了柳毅,是因为楚楚可怜。柳毅带着姑娘的书信直奔洞庭湖而去,一举改变了龙女的命运。龙女被解救后回到龙宫,盛装出现的时候,他仍然是以恩人的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她的,他们之间的交谈、龙女的新形象和龙宫里的氛围让他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这个差距让他不舒服。自从男性占领了两性关系之间的绝对上层之后,男女之间的相处方式逐渐固定下来,即男人对大部分的外事有决定权,内事虽然可以交给女性,但是非常重大的、有可能决定着家族未来的那些事,仍然是男性主导的。这样的处理方式早已经约定俗成,所以,才会在许多作品里表现男女之间感情的时候,女方如果占了上风,那故事一定要在某个阶段发生反转,哪怕是和社会伦理道德相违背。比如《西厢记》里莺莺的父亲是已故宰相,张生只是个秀才,他们之间的爱情一度是女在上男在下,但是编剧和观众都不太舒服,设计发生了先是张生的朋友白马将军救急,后又背着老夫人自己去约会的事,小丫鬟红娘不明白,还积极促成,导致后来他们的关系至少是拉平了。在元稹的《莺莺传》里,莺莺和张生没有成眷属,和得到之后的心理变化有关系。而在《柳毅传书》里,他们之间的这种变化促使柳毅的心理发生了改变,他的脑子很好使,有个问题让他不能释怀:他是为了救龙女才传书的,现在事情办成了,如果他娶了龙女,那他不就成了为了私心而做这个事了吗?他做事的高尚程度就打了折扣。作为一个有道德的书生,怎么能接受呢。于是,他决绝地表示不行,拒绝的理由古今的变化是有的,在元杂剧里,柳毅是因为母亲年老要照顾,这个理由不太靠谱,难道不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年老的母亲才要赶紧娶个媳妇才对吗。而在越剧《柳毅传书》里,他说的理由是我本来是因为 “义”才做了传书这个事,现在要我娶她,就不对了,违背了我当初做这个事的初衷,所以我要拒绝。那些存在于心理的各种不舒服,被一个正大光明的“义”毫不客气地盖住了,他的形象更高大了。

相比较而言,龙女的形象变化比较大。龙女先是因为父亲和泾河老龙的亲如兄弟的关系被嫁到了那里,但是泾河小龙不喜欢她,用小龙的话就是“不知怎么说,但见了他影儿,煞是不快活”,这是元杂剧里的话,和今天许多人表达两个人不来电的表述很一致,所谓古今一理没毛病。倒是龙女,认为小龙虐待她是因为“躁暴不仁,为婢仆所惑,使琴瑟不和”,夫妇之间的了解程度可以给差评了。她求柳毅传书救自己,后来又想嫁给柳毅,许多话是借别人的口说的,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被前夫家里折磨过、一度生活在最底层的放羊的女人,保留着很高的自我评价,认为柳毅不答应娶自己是因为他有顾虑。如果不从人物的设定上有缺陷的角度理解,那龙女就是因为经历过更糟糕的情况,而有了思想上的蜕变,她从不了解男人变成了非常了解他们的想法。以至于她后来借着送柳毅,虽然没到梁祝十八相送的程度,大致上也差不多,把柳毅的话套出来了。女人再善变,这样的巨变也是惊人了。而在越剧里,龙女还想把幸福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她和她老爸洞庭湖君一起到柳毅家附近居住,还认了柳毅的妈做寄母,就是干娘,老龙和柳老太太约好了孩子们的婚事,其时柳毅还没从洞庭湖边赶到家里呢。一来说明洞庭湖和淮阴之间距离确实远,二来也说明龙王一家的本事大,人要一步步量回家的路程,他们瞬间抵达了。而且初心不改,仍然要和柳毅联姻。这样执着,让人有何至于此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如果从社会学的角度说,我以为李朝威的故事讲得更好。他写到柳毅从洞庭湖回来后,先娶了张氏,张氏死了,又娶了韩氏,也死了。后来有个媒人介绍了卢氏女,巨富,柳毅觉得很像龙女。但是卢氏不承认,直到一年后生了儿子,才“乃秾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本来嘛,男人要娶妻,死了一个再娶一个,到卢氏已经算三婚了。卢氏,龙氏,太接近了。曾經有过心动的龙女,知道了柳毅的一娶再娶,还能坚持着嫁给他,已经很令人叹服了,不想立刻承认自己的身份,恐怕也是报复,说好的爱呢,转脸已是别样。不过,要求男人为了缥缈的爱守身如玉也不现实,他们本来就是社会化得更彻底的族群。

《柳毅传书》曾经被拍成电影,1962年由南京越剧团出演。柳毅是竺水招演的,当初越剧的几大小生里,竺水招是比较特别的一个,她能工好几种行当,小生是她最擅长的。曾经有个提法,叫“越剧十姐妹”,她在其中年龄最大。在这出戏里,她把柳毅的沉稳勇敢都表现得很到位。也是在这出戏里,提到了美人鱼,“鲛人珠泪纷纷落”,鲛人就是传说中的美人鱼,她们的眼泪能变成珍珠。最近播出的韩剧里,这个存在了一千年的梗都在用,甚至能根据变成的珍珠的颜色判断是高兴的泪还是痛苦的泪。一滴眼泪就是一颗珍珠,眼泪能变成美丽的珍珠,从液体到固体,算是强大的物理变化了。

某一年,我到湖南岳阳,在君山上看见了一口井。朋友指着说,《柳毅传书》里的柳毅就是从这口井里进入的洞庭湖龙宫,这是通往洞庭湖湖底通道的入口。我在脑子里迅速回想了一下柳毅传书的故事情节,确实没有提到他进入龙宫的方式,看了一下周围,没有橘树,有点遗憾,不过既然柳毅必须有进入龙宫的通道,这口井的存在就非常有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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