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因其独特题材和创作背景,我们对《西贡》这部惊艳2017阿维尼翁戏剧节的作品可以说是慕名已久,2018年6月央华戏剧将《西贡》带到了上海,本刊组织了这期“海上青年戏剧沙龙”,沙龙上青年戏剧人不约而同地表示被这个“越南-法国故事”感动,同时也引发了他们对戏剧创作、对“中国故事”、对人性与历史的思考。
李旻原 | 留法博士、导演
展演、回顾、省思
我们该如何去面对过去人类历史中共同悲痛的民族记忆?是该以传统的戏剧再现(représentation dramatique),经由认同作用一起沉浸在虚构的情境中,再一次唤醒记忆共同流泪后净化心灵取得情感宣泄的痛快?还是经由剧场展演(présentation thé?trale),同样在情节再现的感动中,又能保持一份理性去检视悲剧的发生,虽不再激动落泪仅有淡淡心酸,但更能让我们回到现实后,去思考如何让悲剧不再发生?
《西贡》的精彩显然是为我们展示了后者的手法,如同实践了布莱希特的陌生化理论。说书人以画外音的方式描述着故事的发生,以现实主义的演剧方式呈现在剧场技术的蒙太奇中,在歌曲之间交错情节,在写实的演出中又让演员与角色疏离地执行换景动作,让观众在入戏感动之后又出戏省思刚刚所发生的一切,每一个人物都表现了战时每一种人的情感,亲情、爱情、友情都在无情的历史之中成为泡影,多年以后的今日与观众共同回顾,又让我们多了一份对人性与历史的省思。
陈文聪 | 导演
我被《西贡》深深触动
看了《西贡》有很深的触动。作为青年导演,追溯并且研究自己的成长环境和承载的文化历史,是非常重要而且必要的。看《西贡》这部作品,可以深深感受到导演负责任的态度。从不同阶级、政治理念、时代背景,到种族、年龄、性别、语言,该剧都非常细致地呈现了每个个体的生存状态、心理矛盾。人物的设置及关系很平衡,每一个角色都有其可爱可怜可恨之处。导演的社会学背景,让戏非常细致地深入每个人物,同时又能宏观地呈现时代全貌。但有些场景的情感戏感觉有点用力过度,不过瑕不掩瑜,仅是导演负责任的态度和直面的勇气,就对我有很多冲击和打动。我们国家这一百年也是充满泪水的历程。我们身边每一个人,如果深挖下去,都背负了这个国家和民族最闪光也是最阴暗的部分。
作为曾经的殖民国家,欧美当今的戏剧母题主要落在宗教、性取向、移民、种族、反战和二战等方面。而我们作为曾被侵略的国家和文化,面对的主题可能是自身文化和身份如何建立、如何面对我们过去的创伤、当今快速发展中产生的一系列困境、个体的尊严和体制制度之间的平衡等等。
张黎韫 | 留法戏剧人
这家越南餐厅在每个离人的心里
這是一个记忆深处的潜伏许久的故事。越久远的故事,说起来越是要耐心与真诚。序幕20分钟,不着不急,玛丽和她的侄女蓝在舞台左侧的厨房开始日常的真实行动,一切都好像是生活本身。那一刻,我仿佛被带入巴黎13区的某家越南餐馆,坐定,与店员一个眼神的交流,一个手势,点上一碗牛丸粉,默默地等,也不催促,与时间妥帖,彼此间有着心照不宣的安宁。
这是妥妥的法国节奏。
随着主人公之一老年灵的失忆,舞台上人物的情绪开始立体鲜活起来,众多人物轮流上场,顺畅地带出了四个章节的悲欢离合。那一刻,我被抽离出具体的空间,进入了情绪的真实。
第一章离开。无法左右命运的人物被迫离开西贡。灵和爱德华,豪和梅,两条平行的故事线在越南餐厅轮番被讲述。性格背景信仰截然不同的人们执著地相爱,如同大多数动人的爱情故事,动荡是他们的宿命。灵为了能和爱德华一同去法国,刻苦地学习法语,努力地接近爱德华的世界,而爱德华说着美丽的谎言,企图温润这段在动荡年代岌岌可危的关系。豪和梅则是站在不同政治立场上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的爱情注定为那段历史殉葬。
第二章背井离乡。灵的憧憬被现实击碎,豪流离失所。如同舞台上出现的一地白气球,剧中人在生活中挣扎的痕迹无处不在。这一段开始进入了表现主义的真实,比如豪用抽搐的肢体来呈现他内心的痛苦,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心理的真实。
接下来的两章,继续在时光中穿梭。第三章缺席的人,有足足30多分钟,病故的爱德华,玛丽战死的儿子,再也不能回到这家越南餐厅。第四章回归故里,豪少小离家老大回,物是人非,疑似遇见梦中人,却早已不是那个她。玛丽穿着鲜艳的衣服来给早已不在的儿子开生日派对,梦醒了,生活依旧如常往复,唯有一颗破碎的心,仍在这家越南餐馆执著地跳动。
全剧的灯光都在场景内部,犹如人内心的悠悠情绪,这家越南餐厅在每个离人的心里。
安 娜 | 导演系博士
时间像诗一样流淌
历史、战争和回不去的故乡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刻下深深的印记,然后把爱和伤痛埋在心底,沉默而坚定地生活下去——《西贡》是一台好戏,三小时的生活流和琐碎絮语,时间像诗一般流淌,一点不觉得枯燥乏味。
导演的越南裔法籍身份赋予了她独特的视角回顾历史、观望当下。在法国和越南,1956年和1996年的一家越南米粉店中,两个时空来回交织,展开众多人物故事。导演没有着力讲述历史和社会变迁,而是用日常的对话与生活场景娓娓道来舞台上每一个生命个体的故事,细致刻画爱情、亲情等人类普遍的情感,在时空快速流转中这些情感似乎获得了某种永恒性。看完戏走出剧场,上海下起小雨,心里觉得平静却充满了力量。
廖夏璇 | 戏剧博士在读
“疼痛” 是一抹厚重的底色
疼痛,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母题,也是戏剧创作者们所热衷于表现的人类感知范畴。法国现实主义戏剧《西贡》亦是一部聚焦人类疼痛之作,编剧兼导演卡洛琳·古伊拉·阮将故事浓缩于那家穿越时空的“玛丽餐厅”之中,以其跨文化的、女性的独特视角,用平淡的叙事笔触为观众描绘了一群作为“异乡人”漂泊在法国的越侨的情感体验和生命历程。该剧传递的“疼痛”,并不等同于纯粹肉体意义上的痛感,而更多地指向某种“精神性”的伤痛,它既来自创作者自我身份认同的撕裂,也来自其观照历史时深沉而悲悯的目光,它成为一种“幕后推手”或者“隐藏的力量”,嵌入个体生命、历史真实与现实情感的框架之中,成为构筑《西贡》现实主义风格的一抹厚重底色。
子小孙|戏剧博士
无论如何都要生活下去
《西贡》是一部充满人情味的戏。此前去北京看了这部戏的影像版,曾留给我“嘈杂”的印象,暗黑的光线、较低的分辨率、声画不对位的翻译以及被导播生硬切割后的画面。这次观看的现场版弥补了在影像版中缺失的体验,让我看到镜头所未能捕捉到的“生活”,镜框式舞台将餐厅的每一个细节都等比例展现得具体而真实。
玛丽和这间越南餐厅是《西贡》的意义所在,也是越侨、是那段历史的隐喻。舞台上只有两个人物在40年前后没有发生任何外形变化,就是餐馆女主人玛丽和叙述者蓝。当玛丽得知自己的孩子已不在人世,时空切换到巴黎,悲痛后的她换上艳丽的花裙,在自己的餐厅为儿子庆生,蓝叙述道“痛埋在她的心里,无声无息”。以乐写悲,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在这种情绪下,生活依旧在继续,这便是夹缝当中生存的越侨,是对他们真实生活状态和境遇的写照。也许在导演心中,越侨就是这样一群人,面对灾难,无论如何都可以生活下去,只是心中充满痛与泪水。
郭慧中|文学硕士
给了观众凝望的可能
西方话语中的越南人情和沒有导向性的真正人情是两种不同的表达内容,前者多少带有审视,后者偏向凝望。《西贡》的舞台布景给了观众凝望的可能,故事尽在那个低矮的餐厅空间中完成。40年的时间全部在同一个空间中,观众望向舞台,便与一种稳定、恒常相连。空间中的人物经历了一些时间,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在稳定、恒常中经历不如意的人生,餐厅的老板娘和她的侄女常常在厨房中忙碌生计,主人公之一豪则在不同年龄阶段都走上舞台去唱歌。
《西贡》无限趋近于真实的生活。嚷着要喝酒的爱德华打开冰箱,取出啤酒,开瓶,喝,每一个动作都有声音。当法国官员夫人对着餐厅老板娘说“你的儿子是为了给你钱,买这台冰箱、买你戴的项链才去法国当兵的”,那台放在舞台中央的冰箱又有了别样意涵。再说下,儿子给母亲买项链,是《西贡》开始时的故事,年轻的安托万给他的越南母亲灵买了项链,灵翻了安托万的信,看到自己的儿子欠债,想要把买项链的钱给安托万。《西贡》的故事之间存在太多的联系,第二幕那一地的白气球,既成就餐厅开幕、爱德华和灵的婚礼,也成就豪因想回越南而悲痛舞蹈时的单人场景。
《西贡》很好看,好看在戏与戏的连接,越南女孩梅的哭诉紧紧衔接在餐厅老板娘得知儿子死讯之后,梅的哭诉不带细节,多是情绪,她的呐喊和餐厅老板娘默默走向厨房的脚步编织在一起,观众听的是一个人的痛,看的却是两个人的苦。《西贡》讲述的是迁徙之苦,可是那背后有太多人心、人生、人世的纤细与厚重。
(整理/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