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山区方圆上千里,郁郁苍苍,如神仙境地,但山峰叠峦,河流纵横,零星的村落,依山而建,傍水而居。荒草丛林中山鸡飞来飞去,蛇、兔、狐狸多得是,山猪也时常出没,猴儿攀来攀去。有的村落并不小,居住上千口,村民们世代耕种梯田,真是“山高正对烧畬火,溪近时闻戽水声”。大山是热闹的又是沉默的,人们是贫穷的又是富有的,贫穷的是生活用品,富有的是青山绿水。
“端起书一起读。”满脸风霜的老师沧桑的声音,震得教室落下了些许尘埃。“一二三——开始。”班长敲着教鞭扯着嗓子喊。
“江南
“作者佚名,朝代汉。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声音再大点,调整齐!再来一遍。一二三——开始。”班长的嗓门儿比刚才更上了一个音阶,又细又尖。
教室里坐着三十八个学生,加上老师三十九人,却分成了高、中、低三个生部。高生部在那儿生字组词,中生部写生词,端着书一起读的是低生部,一共十五个人。在城里正是放暑假的时候,可这山里学习的气氛浓着呢。老师是唯一的老师,学生是三十八个学生,这个村子里学生算是多的,远远近近的村子里都是这个模式,师资短缺,要到远处上学的话就得爬云梯,过缆绳,再说,一年多跑烂好几双鞋,算算经济账,还是留在自己村子里上小学。
盛夏的山里是树的天下,每家每户院里院外都是树,更不用说山坡上了,光线透过绿叶漏下斑驳的光点。蝉声虽不悦耳但一点都不影响静的空间,就像讀书声日久了就成了耳朵的调料,听不见反而有些烦闷。
“低年级给这首诗注音,中年级一起读,一二三——开始。”班长的教鞭比刚才敲得更响,声音又回到第一次的音阶上,而且有一点沙哑。
“《桂林山水》,我看见过波澜壮阔的大海,欣赏过水平如镜的西湖,却从没看见过漓江这样的水。漓江的水真静啊,静得让我感觉不到它在流动;漓江的水真清啊,清得可以看见江底的沙石;漓江的水真绿呀,绿得仿佛那是一块无瑕的翡翠。船桨激起的微波,扩散出一道道水纹,才让你感觉到船在前进,岸在后移。”
“再来一遍,一二三——开始。”班长这回没有敲教鞭,因为明显读得比低生部齐,声音也洪亮。
“老师,我有问题!”
“噢。停一停!” 三十八个人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老师。这会儿是老师敲得教鞭啪啪地响。
“站起来说,有什么问题?” 老师在讲台上站得稳稳的。
“大海,就是蓝天吗?”
“噢。差不多。”
“那到底有多大啊?有边吗?”
“就像大山,翻过去还是大山,再翻过去,仍旧是山。”
“哇!看来是没有边。”
孩子们不再争辩,而是低下了头。重新端起了课本,就等班长喊“一二三——开始!”。班长没喊,一直愣愣地看着老师,他好像看见了大海。老师和蔼地笑了,说:“好好读书,世界比大海还大。我也没见过大海,但我去过县城,是那儿工作的学生告诉我的。他坐过飞机,乘过轮船。”
“啊!”孩子们齐刷刷地露出了羡慕的眼光。
老师沉默了,眼睛透过窗棂看着窗外,好像在寻找那棵槐树上的蝉,一下子又坚定地收回目光,说:“明天开始,由班长代我上课,我要出一趟远门。”
……
“小子,别跟在后面像做贼似的。林子里野兽多,跟紧了!”一条蛇出溜出溜上了一棵大树,班长带着风声跟上来,还有一条大黄狗,撒着欢儿“汪汪”直叫,像是开路先锋,惊起一只野兔,三蹦两跳没入草丛中。“老师,他们放假了,城里人这会儿不是也在放假吗?”班长见老师不说话,自己先把他要问的话解决了,免得沉默久了自己心慌,横竖是要挨训了。
“大黄,追上去。”老师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指挥大黄狗追那只贴着矮草溜达的野兔。大黄的数学学得不错,标准地沿着狗追兔子的曲线,一阵狂追猛赶,把野兔叼了回来。
“午饭,有兔肉吃了。”老师抓住肥得流油的兔子耳朵,掂量着重量。“老师,您不怪我吧?”班长似乎对兔子没多大兴趣,虽然山里人清贫,但兔肉还是经常吃到的。
“你知道大黄为什么这么容易逮着这只兔子吗?”
“大黄跑得快呗。”
“你只说对了一半,兔子如果钻入那片高草,大黄就没有机会了。”
“那是他一根筋,傻呗。”
“应该说就像你们没见过世面。”
“所以我才跟来了。我知道您要去县城。”
“你那点心思我知道,你上课时的眼神早就告诉我了。”
“那您为什么不让我跟着?”
“让你跟着?那三十七个呢?”
“您是故意的!”
“就你小子鬼灵着呢。”
“去见那位学生?”
“不,是去邀请他给你们讲一堂课。”
“就一堂,不是一天?”
“就一堂,外面的世界十天十夜也讲不完。”
大黄狗走在前头,班长蹦蹦跳跳地跟着大黄狗,一会儿工夫就把老师甩在后头。山林里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羊肠小道。很快有了流水声,一条大大的山谷横在了眼前,两条粗壮的藤条被细藤条织成云梯,带着古老的韵味垂下来。
在班长的心中,大山是没有阴影的,而且又高又陡,谷沟里的流水没有风浪,有的只是花朵和欢乐。
接近谷底,老师喊了声:“小子,站稳了。”“嗯!”班长应声,并稳稳地跳了下来。老师抱着大黄狗歪歪斜斜地站稳了。几条小细流不紧不慢地汇入河流中,像是诠释着什么,老师和班长并没有注意这些常年跳动的生灵,他俩只知道赶路。
河流清澈见底,有的地方并不深,可以说叫漫流,挽了裤腿,刚刚没过脚踝,清洌的河水流入心扉,一直清凉到头发丝。他俩到了对岸,站在平平的石头上,把脚洗净插入布鞋,又向上攀爬云梯。
“小子,看见了吗?那边有一个山洞,我们歇一下,我给你做烤兔肉吃。”
“汪汪!”大黄先蹿过去,在洞口回过头来叫了两声。
“老师,向那边我翻过好几座山,但从没有看见过县城。”
“哈,远着呐!要翻过六七座大山呢,三四个大山谷,有两个大山谷河宽浪大,我们要从缆绳上滑过去。小子,到时可别晕呐!”
“晕啥!我滑过几回呐,只是没见到县城嘛!”
“好样的,你会见到县城的,也会走出大山的。”
“也会见到大海,是吗?”
“那当然。也会坐飞机、轮船。”
“会不会像在缆绳上滑动一样,我喜欢那种飞的感觉。”班长露出陶醉的神情。
“我没坐过,我想应该像鹞鹰在天空滑翔一样吧!”
“那还能吃到烤兔肉吗?还能带上大黄狗吗?”
“不知道哇,我想还能吧——”
……
二十年后,在一栋三层高的世界顶级现代化建筑里,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班长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他已是一名小学教师,班里还是三十八名学生,只是没了啪啪摔教鞭的班长。
“大家跟我一起朗诵: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
“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老师,我有问题。”三十八名学生齐刷刷地举起手。
班长和蔼地笑了,“好,我知道大家一定有疑问!你们放下手,一个一个讲。”
“太行、王屋二山很大吗?比我们这儿的山大吗?”
“哦,差不多呀!”
“那愚公要是生在现在就好了。”
“为什么呀?”
“会钻隧道啊,组织个施工队,三年两年的时间就能钻得四通八达的,就像我们现在的样子。”
“坐上无人驾驶车,方圆几百里的山区,用不了几个小时。”
“还可以坐飞机呀,大飞机到海滨浴场时间更短。”
“哦,我有时候和爸妈一起坐直升机去套兔子,几个小时就能吃上烤兔肉。”
“你看我们的桥,那么多,都是钢架加劲梁悬索公路桥,既漂亮又坚固,使用期为一百年呐。”
“我觉得还是在激流中乘坐橡皮舟更有意思。”
“老师,上海那么多高楼,我們这儿怎么没有高楼呐?”
“这儿是最适合人居住的呀。这儿之所以成为大都市,是因为这儿的青山绿水和完美的生态,如果破坏了,国家会花这么大的成本在这儿建最现代化的大都市吗?”
“是啊,我见过这儿最高的建筑也没有高过我家门前的大核桃树。”
“什么呀,那样的核桃树到处都是,怎么说你家那棵最高!”
“我就觉得最高,怎么了?”
“放学后量一量啊!”
“这还不简单,跟老师借一个手握电子经纬仪,测一下就是了。”
老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同学们静一静,让我们再一次满怀深情地朗诵一遍《愚公移山》。”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
作者简介:燕杰,网名浪子遐梦,生于1971年,山东省广饶县人。代表作有诗集《演绎天堂》,长篇小说《一粒尘埃》《儿子的海》等。系《中国现代诗人》主编,地方刊物《红柳》执行主编之一。中国现代诗人网终身管理员,现代诗人协会会长,山东省东营市垦利区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曾获第二届、第七届黄河口文艺奖长篇小说创作奖,第一届垦利区政府文艺奖。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