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元江
2016年是汤显祖逝世400周年。对中国学界和演艺界而言则是难得一见的“汤显祖年”。不难发现,从前年中央各大媒体到地方各主要报刊上出现的汤显祖形象,几乎无一例外的是一个头扎雷巾、身着宽袍、颜容富态的汤显祖画像。显然这是值得商榷的。其实,稍微了解一点汤显祖的生平事迹的人并不难发现,汤显祖的画像从他在世时起就有三幅,并且其中有一幅一直流传至今,但可以肯定的是,并不是在前年报刊媒体上见到的右面这一幅。
此幅被指认为汤显祖的画像出处不详
汤显祖留下的第一幅画像当是他在南京为官时由熊墨川所画。汤显祖在《熊墨川写真秣陵更二十年许赠之二首》诗云:
高馆秋深拂素縑,端相无定邈何嫌。要知清远楼中客,海月松云是一纤。
石城秋水忆精神,玉茗闲云更写真。定解与人添鬓雪,若为花得带中银。[注]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22页。
“秣陵”是秦代南京的名称。汤显祖万历十二年(1584)7月从北京启程,携原配夫人吴氏和新纳的妾傅氏,两千几百里的运河旅程,在8月中秋节的前5天到他将任职的南京太常寺报到,3日后到国子监拜谒孔子,正式开始了他在南京陪都的仕途人生(这一年他已经35岁),直到万历十九年(1591)他上奏《论辅臣科臣疏》,激烈抨击朝政,5月16日启程赴被贬谪广东徐闻典史任,汤显祖在南京任职、生活了近七年的时光。从“写真秣陵更二十年”来看,汤显祖最早的画像当是在他40岁前后。二十年后,已辞官在故乡清远楼玉茗堂“添鬓雪”的汤公,愈加感概作为“闲云野鹤”的他才“更写真”。
汤显祖留下的第二幅画像究竟画于何时,何人所画,都已难考。唯有汤显祖《浔阳送画者》一首诗存世:
气骨高寒足自知,飒来湓口照鬓眉。惊呼顾凯相临取,五老峰头雪霁时。[注]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三,第1303页。
“浔阳”是今江西九江的古称。这位来自浔阳的“送画者”为汤显祖写真所画的肖像显然画的是晚年的汤公,这位画师有画圣顾恺之的传神写照的本事,尤其将汤公的“气骨高寒”的神态和“雪霁”般鹤发“临取”出来。
汤显祖留下的第三幅画像作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戊申他家居时,汤公时年五十九岁。这幅画像缘于汤显祖曾任仙令的遂昌县百姓对他的怀念。万历二十一年(1593)汤显祖被“量移浙江遂昌知县”,在这个位于浙西南万山群壑中的贫瘠小县里,他一任五年,将此处作为他实现政治抱负的实验场。他简政爱民,扶持农桑,抑制豪强,除虎患、建书院,甚至除夕遣囚度岁,元宵纵囚观灯,用得民和,“一时醇吏声为两浙冠”。为了颂扬汤显祖的斐然政绩,遂昌士人百姓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他挂冠而去十年之际(万历三十六年),派画师徐侣云专程赴千里之外的汤显祖故乡抚州临川为他写生,所绘画像先悬挂在遂昌相圃书院专门为此所设的生祠内,后被移至县城义学中供人瞻仰。关于这一点汤显祖曾在《十年后,平昌士民赍发徐画师来画像以祠,遣之四首》诗及多通尺牍中言及此。诗云:
好手高情徐侣云,大儿能似李将军。神明妙处今何有?欲遣丹青混使君。
雪残寒日映江干,画到归鸿目送难。恰忆清华旧山水,五弦容易不曾弹。(县有清华阁)
地僻汪楼有雁闻,长林归梦雪纷纷。心知远意宜丘壑,县社何由画陆云?
偶尔朝坛竟不还,吏民相问好容颜。都应画与江湖意,阔落双凫云影间。[注]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二,第966-967页。
尺牍曰:
生去平昌十余年……乃为生绘像立祠,此是贵乡笃谊。如生薄德,何以承之。然生在平昌四年,未尝拘一妇人,非有学舍城垣公费,未尝取一赎金。此又可质之父老子弟而无择言者也。[注]汤显祖撰:《与门人叶时阳》。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四,第1937页。徐朔方笺:叶时阳,名梧。遂昌人。曾以汤显祖之介,受业于黄汝亨、岳元声。见《遂昌县志》卷八。时阳,《县志》作于阳。
平昌祀我,我以何祀平昌也?[注]汤显祖撰:《与门人时君可》,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四,第1937页。
与此相佐证的是,万历二十年进士、处州知府郑怀魁写有《遂昌相圃汤侯生祠记》,曰:
……明平昌令前祠部郎临川汤公,讳显祖,字义仍,学者所称若士先生者也。掌祀卿曹,屈居宰县。中撄逆鳞于龙颔,终杀长羽于鸿仪。……夫其目空尘寰,胸苞法像,探索颐隐,读人间未见之书,穷极高深,垂身后不朽之业。故能贞教靡倦,鬯如百昌之鼓惠风;乐善无私,沛若百川之归巨海。宏开艺圃,高揭射堂,士有列次,以居之邑籍闲田而饩之。……于戏!行可质天地鬼神,而时逢事拙;文能安民人社稷,则学古功伟。……[注]清雍正《处州府志》卷十七。转引自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5-107页。郑怀魁,字辂思,龙溪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汤显祖遂昌告归后任处州知府。
汤显祖也专门撰有《谢郑辂思郡伯为作相圃生祠画像记》以致谢,曰:
不佞少学为文,薄成影响之用。长习为吏,空以木强为理。烹小鲜而觉扰,候单凫而不复。此亦无所短长之效,固宜罔攸进退之利。已而吏民矜其悾悾之忠,人士采其揭揭之义,固存得一之愚,用著在三之厚。……浚仪画像,谁与施其神明。……读至“行可质天地鬼神”,不觉涕从,何以得此;誉以“文能安民人社稷”,徒令汗浃,无所承之。[注]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四,第1944-1945页。
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冬,遂昌知县繆之弼依众议集资主持建造了遂昌遗爱祠,[注]繆之弼写有《遗爱祠记》和《重修汤临川祠》诗。见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下,第1403-1404页。并将汤公这幅肖像从义学中请出高悬于祠中神龛正中。之后历任遂昌知县都对遗爱祠加以修缮,直到今日,该祠尚存一面在门额上书有“遗爱祠”字迹的门墙(见下图)。
今尚存的遂昌县妙高镇遗爱祠门墙
自1712年建祠至民国前,每逢春分秋分祭祀礼仪,历任县官都会亲率僚属和县学生员同社会名流到遗爱祠汤公像前顶礼膜拜,设供上香,久之已成为遂昌的一大习俗。令人遗憾的是,在祠内悬挂了三百多年的汤公这幅绢本画像,在清末民初军阀混战中不幸失传,从此下落不明。庆幸的是,清“道光戊戌(1838年)初夏江都陈作霖敬摹”的汤公这幅画像流传了下来。这幅摹本画像应当是与徐侣云的画像最接近的,而与上引的文献记载中汤显祖的其它两幅画像相去较远。熊墨川写真秣陵汤显祖画像是汤公晚年看到的自己二十年前在南京时的写真画像。这个可能已失传的画像可以肯定的是汤公的面庞是很年轻的。这与陈作霖摹本略显苍老消瘦的汤公画像不符。而浔阳送画者描绘汤公所“临取”的“雪霁”般鹤发画像也与陈作霖摹本头戴毡帽的汤显祖形象有较大出入。或许浔阳送画者的汤公画像还在陈作霖所摹的徐侣云画像之后,即描绘的是汤显祖生命的最后几年的苍凉衰老的面貌。
应当指出的是,徐朔方是最早注意到汤显祖的三幅画像存世史实的。他在汤显祖《十年后,平昌士民赍发徐画师来画像以祠,遣之四首》诗后笺曰:
作于万历三十六年(一六0八)戊申,家居。五十九岁。此诗记为汤氏画像而有年代可考,早于此者为本书卷一八《熊墨川写真秣陵》(一六·三五)所记,时在南京任官,本书卷二一《浔阳送画者》(一七·一二五)亦为写真作,年代无考。今所传清道光十八年戊戌(一八三八)江都陈作霖摹本可能所依据之真本即为以上三者之一,与汤氏及其友人所述形象略同,弥足珍贵。四十年前承俞平伯先生赠以摄影一件,今俞老已归道山,原画不知是否仍在人间,为之慨然。[注]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二,第967页。
显然,徐朔方所说“陈作霖摹本可能所依据之真本即为以上三者之一”虽然大体不错,但依笔者以上的分析,陈作霖摹本更接近徐侣云的汤显祖画像是理据充分的。
非常庆幸的是,正是由于俞平伯将他1950年所藏的陈作霖摹本在二十世纪50年代末以摄影照片赠予徐朔方,徐侣云画像汤显祖的神态才得以流传下来,由此也可通过这幅汤公清癯瘦削的面庞和百姓日常的毡帽冠戴的画像映证文献对汤显祖的描述。俞平伯在“道光戊戌(1838年)初夏江都陈作霖敬摹”的汤显祖画像上题诗曰:
玉茗风弦四百年,丹青摹写尙如前。
……
既是陈作霖“敬摹”,自然是“尙如前”。即敬摹的前画像当是先悬挂于遂昌相圃书院生祠、后悬挂于遗爱祠中徐侣云画师所画之像。曾评述汤显祖诗文、[注]王思任撰:《天隐子遗稿序》。见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第352页。评点汤显祖“四梦”、[注]王思任撰:《十错认春灯谜记序》,见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下,第661页。批点《牡丹亭》、《邯郸梦》[注]王思任撰:《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猿声集序》,见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下,第856-858、1248页。的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王思任(1574-1646)曾亲见这幅画像,并撰有《题汤若士小像》诗一首,曰:
西江两堕碧霞莲,秀骨文心拔尽天。
若较庐山真面目,神情清远更临川。
诗下注云:
匡庐万八千丈,玉茗六十七年,豫章之贵抉破鸿濛矣。叔宁至越,以先生小像索题,人琴忽涕,恍是遂昌仙令晤玄都观也。[注]王思任撰:《王季重文集》。转引自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第242-243页。
“叔宁”即汤显祖第三子开远。王思任曾见过汤显祖,[注]王思任曾撰有《临川道中》诗。见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第242页。并为汤显祖的妻子傅氏六十寿写过《寿汤母傅太夫人六十 二十二韵·海若先生维配》[注]见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第129页。诗,是最早见过徐侣云汤公画像的人之一。王思任之所以目睹汤公三子所持的徐侣云汤公画像就“人琴忽涕”,其根源就是“恍是遂昌仙令晤玄都观也”。但值得注意的是,王思任并不完全认可徐侣云的这幅画像,关键是诗的后两句“若较庐山真面目,神情清远更临川。”即如果汤显祖的画像有“神情清远”的神态,就更接近汤显祖的“庐山真面目”。可以说,王思任看见的可能就是遂昌人士徐侣云所画的汤显祖画像。[注]如果真是汤显祖三子以其父小像向王思任“索题”,那就有可能徐侣云的汤显祖画像还有别的摹本传世,即汤开远向王思任“索题”的汤显祖画像。如果是在徐侣云的画像上直接“索题”,很显然流传下来的陈作霖的摹本画像就不是源自汤开远“索题”的这一幅。但如果王思任被索题的诗并没有题在徐侣云所绘的汤显祖画像上,陈作霖的这幅汤显祖画像摹本就较接近徐侣云的汤显祖画像。只是这幅画像在王思任看来只有汤显祖的“秀骨文心”之姿,尙还缺些汤显祖的“神情清远”之态。不难发现,陈作霖的汤显祖画像摹本也较接近当年徐侣云画师的画像。[注]此幅画像见徐朔方先生著《汤显祖评传》扉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
俞平伯所藏“道光戊戌(1838年)初夏江都陈作霖敬摹”的汤显祖摹本画像(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