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清代传奇二种考论

2018-10-16 10:26陈妙丹
文化遗产 2018年5期

陈妙丹

笔者在江浙访书期间,于苏州市图书馆访得清代传奇二种,皆未见以往戏曲书目著录。《万蕉园十快记传奇》署蕉散人撰,属个人抒情写意之作;《遗臭碑政绩传奇》乃青州青藤氏所作,该剧关涉时事,颇可见晚清时政风气。兹就各剧版本、剧情内容、作者生平及其交游等,略作考述。

一、《万蕉园十快记传奇》考略

《万蕉园十快记传奇》(下简称《十快记》),未见著录。今存清抄本,苏州图书馆藏有影印本。原本系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由藏书者上缴所得,而后发还回去,现存本即据之影印。该书半叶七行,行二十一字。剧首绘有作者肖像图,题“十快先生尊照北园沈枚写意”,旁钤有“枚印”方印,该页另钤有“风流儒雅”方印于右下角。该剧剧首有《十快记序》,或有助于考察清代士夫之戏曲观,今迻录如下:①此文以草书写就,承蒙同门赵铁锌博士的帮助,基本得以辨认。

乐府之始,太古莫考,惟尧时有鼓腹之歌,舜时有南熏之采,至周代大备。凡喜怒哀乐之际,莫不佐琴瑟而歌,倚声而和,盛矣哉。至唐元宗以叶仙之幻术入月宫,见骑鸾之舞,作霓裳之曲,亦犹庶上古。元时以曲试士,取古人故事作题而咏之,创生旦净丑之傀儡以舞之。涂丹渥粉,女妆戎服,伛偻妖娆,尽态极妍,妄诞日甚。身后才人抑之扬之,未有累于散人,而散人闻之未必乐乎此,亦未恶此乎?散人自快其快,外史自乐其乐。如月之映水,月自耀其明,而水自扬其清。虽形影相附,而所寓亦同也。况天地间一大戏场,混沌开阖,沧桑变而何物非戏,何事非戏。人生其间,抑何时非戏耶,而若以名号求疵言之,则《琵琶》之王四,与柯之淳,不可枚举。

虽沈子三白,吴下逸士也。博雅好古,绣腹锦心,抱江南之才,未有伯牙之遇。假借蕉散人之名,作《十快记》。舒明愤于歌喉,解闲愁于箫管外史,固谱怀中幽恨,而散人当何如也。外史慕散人之快而作耶?抑诚散人之快而作耶?吾闻散人饥寒,亦犹宠辱不惊,寄十快于诙谐,空四大于傲慢,羲皇之无知无觉人也。故外史假之借之,墨客隐名假号,拉牵古人,蜃楼海市以为当,翻云覆雨以为奇,群然以乐为戏。

呜呼!世俗之漓漓至此乎!或曰戏之义大矣哉,将化俗移风,不得之而为之者也。见人之性好新,缘设新而覩之,故人心之好奇,因即奇以寓夫正。其间奸良忠孝善恶报应,毫发无憾,使愚者观之,感发而兴起,智者见之,沉默而深思,孰谓非风教之一助欤。前溪外史通体毫发,化而为广长大舌,亦恐未尽其辨也。观斯记者,幸忽以散人为愿。

是为序。嘉庆二十年岁在乙亥新秋第一日勿庵道人王以衔撰

据《(同治)湖州府志》卷七十、《(光绪)归安县志》卷四十二所载,王以衔(1761-1823)字署冰,号勿庵,浙江归安人。乾隆六十年(1795)与弟以铻分别以第二、第一名同中进士。当时权相和珅与主考官窦光鼐有嫌隙,攻讦光鼐有私。后以衔在殿试中表现出色,被定为乙卯科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嘉庆十四年(1809)迁国子司业,升右庶子入直南书房,擢翰林侍讲学士,入直上书房,次年丁内艰服阕,补原官。历侍读学士、詹事府詹事、内阁学士、工部左右侍郎、改礼部左侍郎。道光三年(1823)卒于官。书宗钟繇、王羲之,诗法杜甫。[注](清)宗源翰、周学濬纂修《(同治)湖州府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24》收录,上海:上海书店1993年,第413页;(清)李昱纂修《(光绪)归安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27》收录,第740页。又据《勿庵府君行状》,知以衔著有《槐荫轩诗稿》,辑有《闲燕斋诗汇存》。[注]辽宁图书馆藏本《菱湖王氏支谱》“行述”卷收录,第48-57页。王氏序文作于嘉庆二十年(1815),追溯了尧舜以降殆至宋元由歌曲到戏曲的嬗变过程,指出天地亦一大戏场,剧作者沈三白即借曲以寄寓人生情志。其间颇可注意的是,此序虽赞赏沈三白宠辱不惊、谱曲抒情的快人快事,但仍从“即奇以寓夫正”的风教观切入,为此剧立下基调。[注]在创作中关涉“奇”“正”关系的论题,最早见诸刘勰《文心雕龙》的“定势”篇,所谓“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讲的是不能一味追求形式的奇巧,情事与体势需契合的问题。王序中“即奇寓正”的戏曲观念,与刘勰的“执正驭奇”创作观存在相通之处。

该剧署“蕉散人填词”。凡八出,分别为《说快》《忆快》《妬快》《访快》《陷快》《会快》《全快》等,各出目下另有题目正名。剧叙甘露佛子因听如来与东王公偶说人间快事,顿起凡心,下临尘界,投胎为蕉散人,携茗仙童子、剑侠侍女在人间游历,寻访快人快事。宋仁宗朝相国夏竦及其门生蔡京,听闻蕉散人前来,忌惮其“知机预觉,指佞发奸”,便至毒龙庙状告蕉散人。毒龙心知蕉散人乃甘露化身,垂涎其肉可令人聪明智慧,便俟蕉散人泛舟过洞庭时,将其捉至宫中。经茗仙与剑侠侍女搭救,蕉散人终脱樊笼,罚已降伏之毒龙在其砚池中静修,直至吸尽墨水方得超升。后蕉散人、茗仙、剑侠返回万蕉园家中,发现酒豪、诗魔、书颠、画癖,棋痴、梅逸、竹主等快士已先后到来,十快至此聚齐。如来第恐蕉散人沉沦孽海,命韦驼前来将其点化。蕉散人终了悟前因,携茗仙、剑侠及砚池中之毒龙一同飞升。

此剧结构与元代以降的度脱剧相同,都是思凡——下凡——度脱的模式,中间所涉毒龙作怪的桥段,则明显仿自《西游记》。全剧矛盾的焦点在于夏竦及其门生蔡京对蕉散人的忌惮与构陷。然而史上夏竦、蔡京分属不同朝代,二人不可能有交集。作者有意将之合写,盖历史上夏、蔡皆有陷害他人之行径。据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宋仁宗时夏竦因群议不容,被罢免枢密使,韩琦代之,与范仲淹分任正副枢密使。夏氏“退疑仲淹等同力排摈,以石介曾被仲淹等荐引,故欲深成石介之恶,以污忠义之臣”。[注](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1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877页。因此,夏竦在宋时风评不好。卒后谥号本来封为“文正”,司马光、刘敞等皆驳之,认为夏氏不配,后遂改为“文庄”。清人熊赐履在《闲道录》中亦视夏为奸诈者,认为“林甫于唐,夏竦于宋,皆卓然小人”。剧中夏氏自言“巴得三公宰辅,不料一班腐士,举荐了韩琦为相,将咱退位”的经历,即从史中生发演绎而来。虽然权臣的拨弄或党派的倾轧并非此剧主旨所在,但作者“隐名假号,拉牵古人”,除了像一般度脱剧的常套那样为主人公在人间的游历设置一二障碍之外,还藉以表现在野之人不受功名利禄羁绊的洒脱自在。

剧中主人公蕉散人与作者同号,而剧末有“茗仙手钞”识语,知钞书之人与剧中蕉散人的童子茗仙同名。那么现实中,蕉散人、茗仙究竟是谁,二者关系如何呢?对此,剧末的跋文和题识有相关的信息。首先是王菊存的跋文(钤有菊存方印):

散人姓沈氏,名寿生,字三白。年十岁病瘵不愈,读朱子《大学集注》,有会于养身之学,闭户静坐两年乃痊。好吟咏,喜谈释道之术。画学松年衡山,石竹离奇,酷如与可;书摹怀仁圣教,清逸逼真。赋性豪宕,淡于利名。植蕉数十树于园,绿映芸窗,药炉茶鼎,濡墨挥毫,悠游于蕉影之间,人呼之蕉散人,自亦称散人,名其园曰万蕉。耽宴游逸乐之快,视科场如溷,等人爵于泥丸,以故礼法之士嫉之,豪侠之士乐之、趋之、快之。散人更安之、快之,署其堂曰十快,作《十快记传奇》,以见志。吴下名士争相歌咏,每当檀板轻敲,小红低唱,散人更自快其快焉。时过小斋,余每款饮,饮辄醉,醉必豪,下笔纵横洒洒,可倚马待。尝论孙子并不厌诈之说,曰:夫用兵仁义礼智信勇,缺一不可。若以诈待下,则下何能为用?以诈示天下,则天下何能服?非诈也,藏也。良贾若虚,大智若愚,此之谓与。吁!余但知散人画之癖、诗之魔、书之颠,为三绝,又知梅竹怡情,茗棋自乐,北窗高卧,仙乎?禅乎?其曰侠,吾意其诬也。今闻论孙子语,散人其奇男子矣。惜未能见用于世。嗟乎!岂天之将藏散人耶?抑散人将自藏于世耶?时嘉庆二十年,岁在乙亥重阳节。西溪老人王菊存跋

此文乃西溪老人王菊存于嘉庆二十年(1815)重阳节所作,与王以衔之序仅差数日。与王菊存相关的文献资料极少。清代以菊存为字号的,仅见阮元《两浙輶轩录》卷十五所载:“王求皇字雄飞,号菊存,钱塘监生,著《菊存园偶存稿》。”[注](清)阮元编《兩浙輶軒录》第4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71页。清代厉鹗《樊榭山房集》卷一《秋日同王菊存、汪青渠、杨开绪渡湖至壑庵,由幽居洞上看摩崖家人卦,登慧日精舍,访亦谙上人,际晩下山,寻明昌化伯墓不得,泛舟而还,得诗四首》[注](清)厉鹗:《樊榭山房集》(一),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第二集七百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0页。,与清人周京《无悔斋集》卷二《乙未二月八日吴宛轮招集擥茝堂,同王菊存、张景隆、项霜田、张兰佩、顾隅东、汪次颜分题限韵》[注](清)周京:《无悔斋集》,《清代诗文集彙编》第23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19页。等诗中提到与王菊存的交游和诗歌唱和。从王氏跋文可知,《十快记》作者乃吴人沈寿生(字三白)。沈氏不重科考,为人放达,性嗜诗、书、画、棋、茗、梅、竹,与剧中蕉散人之性行如出一辙。所筑万蕉园与十快堂(亦出现于剧中),分别是其号与《十快记》创作的来源。由“吴下名士争相歌咏”可知,《十快记》在当时吴地文士圈子里有一定的流传和影响。“每当檀板轻敲,小红低唱”等语,则透露出此剧至少以清唱的形式呈现过,而不仅仅是案头之作。

除了王菊存的跋文,剧末还有署名为陆堃的十首诗:

不知仙骨几生修,快事居然样样周。第一诗魔降未得,风流全似白杭州。

爱游山水玩风尘,写入丹青见苦心。莫道天涯无巨眼,江凌壁下卧知音。

紫气霄腾剑欲鸣,早知侠气赛云生。年来万事平情论,不敢轻来诉不平。

醉中大笔洒淋漓,不使快颠独擅奇。凤舞高飞人不识,醒来自看尚生疑。

放饮独消一斛醪,三生雅量压山涛。元龙豪气非买酒,纵使清渥亦自豪。

棋阵朝朝对客排,疏簾清簟寄生涯。由它局外自评论,博得痴名亦正佳。

莫笑樵青竹里煎,游烟一鹤尚称仙。琼浆曾许裴航乞,七椀须留广结缘。

黑甜乡里住年年,惯学坡公无眼禅。只恐如花天女试,沾泥飞絮又缠绵。

坐拥千竿胜百城,瑶琴日日谱新声。它时再命舆肩过,定绕疏簇访阿瑛。

溪北溪南尽种梅,此情宁诉俗人猜。侬家却与孤山近,明岁花开待尔来。

丁丑暮春奉题《蕉散人十快图》 江左陆堃草

据《萧山县志稿》载,陆堃(1798-1883)字纬乾,号简庵,萧山人。嘉庆十九年(1814)岁试入学。道光六年(1826)恩贡,任教谕。著《易荟》三卷、《青霭居诗存》《纪游集》等。[注]来裕恂纂修《萧山县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508页。又周明道编著之《观沦楼随笔》云陆栋(字芝云)与陆简庵父子有诗稿合编《玉照楼诗钞合稿》,杭州:钱塘诗社1993年,第55页。又,清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三十三载,陆堃“以能书世其家,生平笃于志行,其为诗清思绝径,翛然尘外。阳湖汪昉评在晁具茨、陈无已之间。燹后,稿多散佚。其女公子手录存一百余篇”。[注](清)潘衍桐编《两浙輶轩续录》第九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518页。陆堃之诗作于嘉庆二十二年(1817),主要描摹歌咏蕉散人之诗魔、画癖、剑侠、书颠、酒豪、棋痴这六大快事,恰与王菊存跋文所云“吴下名士争相歌咏”之情状相符。

此外,还有落款为世瑛的题识(钤有世瑛方印):

《十快记传奇》,万蕉园主爱姬茗仙曾手钞数册以赠知好。此册乃茗仙为姬人小玉所钞。当年余散人时相过从,小玉与茗仙视如姊妹。今散人墓木已拱,茗仙白发婆沙,小玉亦早归上界,余垂垂老矣。春夜不寐,挑灯读此,不胜人琴之感。庚子春分世瑛记。

世瑛与沈寿生交好,然未著姓氏,难以确考。今翻检资料,名世瑛且略相符合者,唯有瞿世瑛一人。据清丁申《武林藏书录》载,瞿世瑛字良玉,号颖山,钱塘人。以藏书钞书而知名。张叔未解元,徐问蘧、汪驺卿明经,常主其家校刊《东莱博议》《帝王经世图谱》《阳春白雪》,世称善本。编撰有《清吟阁书目》四卷。[注](清)丁申:《武林藏书录》,《西溪文献集成3》,杭州:杭州出版社2015年,第519页。又据《重修浙江通志稿》所载,进一步知瞿氏为道光间仁和人。[注]浙江省通志馆编《重修浙江通志稿》第6册,北京:方志出版社2010年,第3451页。瞿氏识语道出了不少重要信息,从中我们知道:抄写者茗仙乃蕉散人沈寿生之姬妾;此钞本原为茗仙赠姬人小玉之物;道光二十年(1840)时,沈寿生与小玉已经去世,此钞本为世瑛所收藏。

至此,《十快记》的作者、钞者及藏者等信息皆已考述清楚。然而仍有一处未明,即剧首绘制“十快先生尊照”的沈枚与作者关系若何?今可考以画名世的同名者一人:沈枚(1875-1949)字啸梅,一字光初,晚号瘦鹤、瘦鹤老人、古稀余生,室名寄云庐、颐寿草堂,鄞县县城(今宁波市海曙区)人。清末诸生,早年师从任伯年,与吴昌硕、蒲华交好,工画人物、花鸟,在申甬等地鬻画为生。[注]石人和主编《宁波历代书画集》,宁波:宁波出版社2006年,第98页。从生活年代来看,卒于道光二十年(1840)之前的沈寿生不可能与沈啸梅相识。又,此剧第六出《会快》中,末(画癖)、净(书颠)、小生(酒豪)等分别唱道“好图他十快先生照”“好题他十快先生照”“好看他十快先生照”,又剧末嘉庆二十二年(1817)陆堃所题六首诗皆为《蕉散人十快图》所作,可知沈寿生的十块先生照在其生前已经绘制好。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剧前“十快先生尊照”之绘制者沈枚另有其人;二是剧前作者肖像图乃后来沈啸梅根据前人画作所绘。笔者倾向于后者,因为沈啸梅之父沈湛(1848-1939)善书亦能画,其字芹生、其号再白,与剧作者之名(寿生)与字(三白)似乎存在某种关联。而这种关联限于现有文献不足,有待日后进一步考证。

1.“茗仙手钞”字样

2.“十快先生尊照”

二、徐信及其《遗臭碑政绩传奇》小考

《遗臭碑政绩传奇》存今人钞本,藏于苏州市图书馆。蓝色封皮,衬页系1958年苏州市剧目工作分会所制之剧目登记表,全剧以三百格稿纸抄成,繁体竖排,每叶17行,行19字,字迹端正秀润。卷端题“青州青藤氏著”。剧首有序文、凡例,剧末钤有“苏州市戏曲研究室财务专章”以及仲一侯所撰跋文二则。全剧共十出(每出皆有眉批),分别为:起一出《开场》、第一出《媚差》、第二出《苛费》、第三出《眠舟》、第四出《割》、第五出《闹舫》、第六出《陷围》、第七出《贿救》、第八出《贿和》、续八出《溯碣》。

该剧以咄咄山人扮副末引出,由咄咄山人认出碑文、城北老人道明其来历作结。叙候补县丞刘聿尚冒认扬州太守宠妾之侄,次日又拜太守为义父,得以升迁为秦川司巡检。走马上任后,极尽盘剥之能事。各行业皆被迫交纳常例钱,唯有典当铺总管喻于利无视此规例。在书办的谋划下,刘聿尚于七夕带人前往喻于利所宿妓女景镜花处,打算以嫖娼之罪名敲诈喻。适逢喻于利有事未来赴约,刘聿尚趁机勾搭上景镜花。次日刘聿尚在帮闲孙世猒的撺掇下,又往景镜花处饮酒作乐。喻于利前来,撞破此事,便大闹妓船,当面痛斥刘聿尚。刘为泄私愤,带人封锁典当铺,其间以帮典拒官之名,罪罚旁人,引起公愤。众人奋起反抗,将刘聿尚一伙穷追猛打,困于古庙中。孙士猒从狗洞钻出,到营地求将领赵白全出兵营救。赵白全提议请秦川司公子余何人出面讲和,自己则以出兵解围为条件与喻于利讨价还价。因余何人尚未到场,赵白全试图巧言说合,不料触怒众人,与刘聿尚一同被押往衙门,绑缚于门柱上。事后,刘聿尚恼羞成怒,扬言上禀宪台,状告喻于利率众殴辱官长,实则又施勒索之计。在余何人的劝解下,喻于利纳钱赎罪,然刘聿尚任内已声名狼藉。当地西桥旁惊现一座大石碑,碑文所载与刘聿尚名姓相符,劣迹无异。

剧前有凡例三条,其一标明:“此剧实人实事,确有所指,虽插科打诨之中,间有移前补后之处,然句句皆出自本人之口,绝非平空结撰也”。可知此剧为揭露时弊的时事剧。剧末跋文对其所影射人事略有考证:

此为吾邑海安镇(今海安县治)徐小园氏作。按《泰州民国志》艺文门,徐氏讳信,字小园,别号青藤。擅诗词,著有《青藤诗集》,清道咸时与王左亭、夏退安同有声于时。此作为徐氏抨击当时贪官巡检而作,惟究系何指,尚未能考索得人。按《志》,泰县海安司有巡检,剧中秦川司巡检即所影射者。此作者有的放矢,绘影绘声,足为封建社会贪官污吏写照,尤能反映当时现实。笔诛墨伐,与《桃花扇》写胜国兴亡,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固不仅以传奇见长也。泰州市仲中甫一侯跋,时公元一九六二年十月

已考所得人。按,系刘肇堂。刘字肯泉,系道光二十三年任仕,未一年即由琮来接,是犯法撤职者。六二年十二月一侯补志

按,此二则跋文系仲一侯先生所撰[注]此剧本之抄录者很有可能即为仲一侯先生。。仲一侯(1895-1969),名中,又字中甫、民,号省庐,江苏泰州人。工诗文,擅书法,斋名深柳堂。1913年经柳亚子介绍加入南社,1923年又以南社社员的资格经柳亚子介绍参加新南社。因历任全国古物保管会泰县支会委员、泰县修志局编纂、文献会委员、泰州工商联历史资料编纂等职务,熟悉乡邦文献,故能进一步考索出剧中秦川司巡检为泰县海安司刘肇堂。

今翻检《(咸丰)古海陵县志》,“海安巡检”条目下载“余源,十六年四任。刘肇堂,字肯泉,□□人,二十三年任。谢琮,字礼堂,□□人,二十三年任。”此信息与剧中人设相符:前任巡检皆姓余,且任过四次[注]余源(1780-?),浙江绍兴余姚县人,嘉庆十四年(1809)进士,十六年(1811)补江西吉安府万安县知县,嘉庆二十一年(1816)、道光二年(1822)、九年(1829)、十六年(1836)任海安县巡检。参考秦国经主编《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 24》,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624页;浙江省通志馆编《重修浙江通志稿》第13册,北京:方志出版社2010年,第8842页。,剧中即有“那前任官素得民心”的说法;刘肇堂,任期未满一年即由谢琮代之,应与任内劣迹有关,故仲氏推论其“犯法撤职”[注]刘氏并未从此无缘仕途,据《(道光)重修仪征县志》卷二十四载:“刘肇堂,字肯泉,顺天宛平人,监生代理”,知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被任用为仪征县典吏。(清)王心检纂修《(道光)重修仪征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45》,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35页。,剧中刘聿尚即其化名。

此剧笔法老辣,深刻地批判和嘲讽了当时光怪陆离的官场形态。其中,对各色人等的描摹极其逼肖——扬州太守的朦胧滥举、刘聿尚的贪狠无耻、喻秀才的性直而怕事、帮闲孙士猒的钻营而无赖等等。仲一侯将其与经典历史剧《桃花扇》相提比论,可见其赞赏有加。剧首的《遗臭碑政绩传奇序》[注]该序未署名,从行文的语气看来,似非作者自序。,亦颇多激赏之辞:

元人杂剧专贵本色,不尚藻绘,或实有所指,或平空结撰,莫非义关风人,情深惇史。此剧自鸣天籁,纯用白描,抽秘骋妍,穷形尽相,深得元人三味。视时下肠肥脑满多买胭脂者,有仙凡之别。花前月下,浮白赏之,辄鼚轩鼓舞而不能已。夫事不奇不传,事奇而文不奇仍不足以传其事。今天下滔滔事本不奇,而作者以化工之笔写之,曲尽穷奇之情状,遂化臭腐为神奇。不但事不足以累其文,而脍炙其文者,转津津乐道其事。此剧传,而夫己氏如淮南鸡犬随王升天矣。幸哉!

该序认为此剧颇具“本色”的艺术风格承自元人杂剧,而其化工之笔,又能在传奇的文体形式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种赞赏的口吻亦见诸剧中的批语,例如“城北老人、咄咄山人都是人字排行,暗伏双人最为巧妙”(起一出)、“情景逼真,绝非作者悬想也”“此段描摹世态人情,历历如见”“武职粗人,不知体统,口吻绝肖”(第二出)等等。

应该说,历代贪官污吏之事不乏其例,但“清代以薄俸养官,又常常喜欢用‘扣俸’‘折捐’来弥补国库的不足”的做法,对于地方官吏而言,更易造成“普遍的私征浮收常演为敛剥公行,使他们与经久不息的民间怨愤缠结在一起,在世人的指指点点中洗不掉一身污秽。”[注]杨国强:《晚清的士人与世相》,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1页。剧中的官民矛盾即为此种社会现象之写照。郑振铎先生曾指出“清人杂剧每喜用时事为题材”的特点[注]郑振铎:《西谛书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312页。,其实不仅仅是杂剧,清人传奇亦是如此。在晚清民国这一内外交困、民生凋敝的时代背景下,戏曲作家更为密切地关注现实社会。他们借戏曲代言,披露时弊、抨击时政。成书于咸丰年间的黄燮清的《居官鉴》,即以友人福建王雪轩家传《居官宝鉴》为原型,左鹏军先生认为黄剧“开启了后来无数关于官场问题的戏曲、小说及其形式作品的先河”。[注]左鹏军:《近代传奇杂剧研究》,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110页。而《遗臭碑政绩传奇》以道光泰州时事为蓝本,其创作时间并不晚于黄剧。可以说,采撷时事入剧、发挥戏曲的社会功能,是那一时代文人戏曲创作的普遍自觉。

《遗臭碑政绩传奇》的作者徐小园的生平,仲一侯先生在跋中已有简单考略。据仲氏提供之线索,翻检《(民国)续纂泰州志》,知“徐信字小园,工画,诗笔雅近徐文长,性疏放,嗜酒行吟,得句每借市人笔砚记之,否则醉卧辄忘,著有《青藤馆诗草》。”徐信的著述除了《遗臭碑政绩传奇》之外,还有诗词集《小园诗稿》(附《小园诗余》)传世,今亦藏于苏州图书馆[注]张宏生主编《清词珍本丛刊》第14册收录有《小园诗余》影印本,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该集卷首有徐震来、李联桂、余谷、王华封等人之序,或可据以了解徐氏生平,兹分别迻录并考论如下。

(一)徐震来序

小园叔祖天性率真,诗亦不事雕饰。早年清丽芊绵之什,全笔尚少。中年以后,一变而为沉雄激宕,且炼意炼格,煞具功夫。兹册特其少作,未为全豹。闻其晚年一册,存董大苔石处,苔石客死江南戎幕,恐此册为广陵散,不复在人间矣。戊申冬十月侄孙云来识

按,徐震来(生卒年不详)字竹江,号恐斋,又号恐甫,诸生,潜心经史,著有《蛾术集文稿》十五卷、《澣翠山房诗稿》一卷、《子宝瑄工词》。[注](民国)郑辅东、王贻牟纂修《(民国)续纂泰州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50》,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57页;南京师范大学古文献整理研究所编《江苏艺文志·扬州卷下》,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69页。同治八年(1869)增订《古玉图谱》一书。序文论其叔祖晚年诗风之变及其诗稿存佚问题,盖彼时徐信已作古。该序所题之“戊申”或为道光二十八年(1848),或为光绪三十四年(1908),从徐震来的活动年代来看,应以前者为是。因之,《遗臭碑政绩传奇》是徐信创作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至二十八年(1848)之间的晚年剧作。又此剧开篇咄咄山人(副末)自报家门时所说的“年逾花甲,婚嫁已完。身是白丁,姓名不著”。根据起一出的评语“城北老人、咄咄山人都是人字排行,暗伏双人最为巧妙”,知咄咄山人、城北老人隐括剧作者的姓氏,乃徐氏之代言。则作者创作此剧时已“年逾花甲”,故可相应推出徐信生年大致在乾隆四十九年至乾隆五十四年之间(1784-1789),卒年在道光二十三年至二十八年之间(1843-1848)。

(二)李联桂序

闻向三塘访俊英,高人徐孺最知名。未曾谋面来偏晚,却爱工诗彻底清。一卷琳琅音未歇,半生落拓意难平。不教遗稿随流水,赖有王维感旧情。本题《徐小园先生全集》。丹徒李联桂拜稿

此序钤有“联桂”朱文印章。李联桂(?-1873)字小岩,丹徒人。咸丰三年(1853)于海安县以文墨为生,同治三年(1864)由举人补泰兴县教谕一职,当地学风丕振。[注](清)杨激云、顾曾烜纂修《(光绪)泰兴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5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54页。(民国)郑辅东、王贻牟纂修《(民国)续纂泰州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50》,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83页。此诗应作于徐信身后数年内,故有“未曾谋面来偏晚”“不教遗稿随流水”之叹。李联桂题及《徐小园先生全集》,知当时有编纂徐氏全集一举。

(三)余谷序

徐小园豪迈不羁,□□虽环堵萧然,晏如也。壬午春,以稿示余,且属之序。[……]道光壬午三月既望古越□□弟余榖拜书

此序钤有“谷印”“秋登”朱文方印,为余谷在道光二年(1822)所作。余谷字秋登,浙江绍兴人,海安巡检余源之子[注]翟厚才主编《〈海安考古录〉校注》,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页。,即《遗臭碑政绩传奇》中余何人一角的原型。余源先后四任海安巡检,谷随父定居海安二十七年,与剧中余何人自报家门时“二十年前此地游,桑榆景莫久淹留”的说法相符。从余序可知,至少从道光二年开始徐、余二人已有交往。至刘肇堂接替余源任巡检一职,二人有二十余年的交契,故而徐信在戏曲创作时,能很方便地将其化为剧中一角。

(四)王华封序

小园表弟性豪纵,耽诗酒,狂吟痛饮,俯视一切。丁丑以来,寓砚稻花庄,与余辋川别墅相违数武,长夏风清,余请检旧稿。小园谓无聊之作,旋得旋失,不欲录存,请之再四,乃出奚囊,多不过数十首。[……]嘉庆二十五年庚辰冬十月愚兄王华封书

此序为王华封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所作。据《续纂泰州志》载:“王华封,字叶衢,监生,住海安镇。性孝友,工吟咏。尝建宗祠,修家乘。里中善举,知无不为,老而弥笃。著有《海安考古录》《辋川别墅诗钞》,卒年八十四。”[注](民国)郑辅东、王贻牟纂修《(民国)续纂泰州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50》,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63页。咸丰十年(1860)沈潆为《海安考古录》所作序中称王华封年近八旬,以此推算其生年应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前后,卒年为同治三年(1864)前后。王氏系徐信表兄,而余谷是二人共同好友。余氏不仅为徐信诗稿作序,亦曾于道光二十九年(1850)为王华封的《海安考古录》撰写序文。

从各序内容及所署作年来看,《小园诗稿》乃徐信早年(约四十岁以前)之作,系在表兄王华封的约请下整理旧稿而成[注]从字迹看来,此诗稿似为王华封代为抄录。,先后由王华封、余谷作序。徐信身后,后人重新检点其遗稿,李联桂、徐震来为之题序,或有编纂全集之举。

徐氏诗稿涉及客旅抒怀、与友唱和等内容,大略可据以勾画出他落拓不羁的诗酒生涯。徐信早年为谋生计,出外坐馆,主要流寓于扬州,故而时常有“稻粱生计拙”“梦□无日不思家”之叹(《闻雁》《答家书》)。虽然也如其他文人那样走过科考的路途,然而“十载功名愿已违”(《有所感·用古香见寄元字》),徐氏只能四处寓砚,有时甚至不得不向任有官职的友人探求治生之道,所谓“十载江湖漂泊恨,期君过我计行藏”(《寄朱星桥》)。徐信早年主要在泰州、扬州一带活动,先后参与了雨香社、啸红诗社、停云社等诗词集社。其交游有不少是与他境遇相同的文人,当然包括其侄子徐昫。昫字鹤孙,诸生,工诗,书法米襄阳,撰有《秣陵秋》传奇。[注]朱德慈《校定本传奇〈秣陵秋〉考论》,《戏曲艺术》2017年第2期。徐信坐馆扬州时,就曾对流寓此地的徐昫感叹到“明月扬州同落魄,秋风旅馆各关心”(《寄怀鹤孙家侄》)。除此之外,徐信交游亦有部分是地方略有名望的官绅,如朱星垣、朱星桥与徐升堂等。

徐信的早年诗作并未流露诸如观剧、撰剧等戏曲爱好。因其晚年诗稿已散佚无存,关于徐氏何时开始关注并创作戏曲、其剧作是否只有《遗臭碑政绩传奇》一种等问题,仍有待考。而为何徐信早年清丽芊绵的诗风,中年以后一变为沉雄激宕,并且到了晚年能撰作出与《桃花扇》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剧作来,结合其落拓不羁的一生来看,个中原因应该可以在徐信“雅近徐文长”的说法中得到解答。

《遗臭碑政绩传奇》序起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