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洋场竹枝词考论

2018-10-15 13:12花宏艳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年9期
关键词:竹枝词租界申报

花宏艳

1872年《申报》创刊后不到一个月,便在5月18日(同治壬申三月十二日)刊登了一组署名为海上逐臭夫的《沪北竹枝词》,所谓“沪北”即时人对上海租界的别称,而作者正是著名的洋场文人袁祖志。此后,《申报》以平均三天一首的频率,大量地刊发竹枝词,吸引着文人士子往来酬唱,在短短几年内便形成了洋场竹枝词创作的热潮:“自壬申(1872)三月十二日第十五号《申报》中创载《沪北竹枝词》四十八章,从此好事者更唱迭和,累牍连篇,迄今三年,犹未已也。”早期《申报》上之所以大量出现洋场竹枝词,首要原因正在于近代报刊兴起,具有通俗性特征的竹枝词成为报刊新闻用以补充版面不足的重要材料。

一、洋场竹枝词兴起的契机

在《申报》的经营史上,上海洋场竹枝词的兴盛是值得关注的文学文化现象。据笔者统计,仅从1872年到1890年,《申报》上发表的以上海租界为吟咏对象的洋场竹枝词就多达1 089首。寻根溯源,洋场竹枝词在《申报》上兴起的首要原因正在于近代报刊发展初期交通滞后所造成的新闻稿件的匮乏。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近代中国新闻事业仍属草创阶段,彼时报刊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颇为匮乏:“其始间日出一纸,印以中国毛太纸,篇幅固甚狭小,所载多诗文之类,间及中外近事,类皆信笔点缀,如传奇小说然,人皆不甚重视之。”早期中国公共交通的不顺畅严重制约了报刊发行和新闻传播的速度,1853年香港月刊《遐尔贯珍》(

Chinese

Serials

)的编辑这样说道:“中华不似泰西诸国,恒无分送日报,又无置邮递信更为迅速驰骤。平时透达信息,多由耳食传闻,或由书简寄送。素有带书函以资当生,其日行至速亦不逾一百二十里,故此土相距辽远之事,颇难早得确耗。”

此种情形直到三十年后,仍未有大的改观。1880年,傅兰雅谈到江南译书局的销售情形时感叹交通设施的落后依然是影响书籍销售的重要原因:“惟中国邮递之法,尚无定章,而国家尚未安设信局,又未布置铁路,则远处不便购买。且未出示声明,又未分传寄售,则内地无由闻知,故所售之书尚为甚少。若有以上各法,则销售者必多数十倍也。”

而在《申报》创刊时期,交通阻滞亦是制约《申报》发行和销量的重要因素:“当咸同之世,风气未开,交通较阻……日出不过一页,行销不逾千份。”这也是《申报》管理者在报纸初创时期必须克服的重要困难。

在1872年4月30日的《申报》创刊号上,《本馆条例》申明:“本馆之设新报,原冀流传广远,故设法由信局带往京都及各省销售。”因此,创刊之初,《申报》即依托民信局发行报刊,建立起庞大的国内发行网络,实现了“流传广远”的发行目的。据包天笑回忆,1884年左右在苏州,每天下午就能够读到隔天出版的《申报》。发行渠道的畅通使得《申报》的销量持续上升:“同治十一年(1872)三月,本报初创时,……每日销数约六百张。……十三年(1874)终,销数增六百余张。光绪二年(1876)五月,销数益广,每日达二千余张。三年(1877),忽增至五千张。六年,重要各都市,无不有本报。如北京、天津、南京、武昌、汉口、南昌、九江、香港、安庆、保定、广东、广西、四川、湖南、杭州、福州、苏州、扬州、宁波、烟台等处。”至此,《申报》已在“各省码头风行甚广”。

《申报》经营早期,报纸发行的快慢是与交通运输是否顺畅成正比例的。从创刊号开始,《申报》前四号为隔日刊,而第五号开始为日刊,但星期日却不出刊。其原因亦与交通状况密切相关。1872年的《申报》常常刊登这样的告白:“十一月份,除初三日、初十日、十七日、二十四日无轮船开,不发,余每晨准发一张,风雨不改。”这里所列举的初二、初九、十六以及二十三日,都是星期天。可见《申报》星期天不出刊的直接原因在于这几天轮船停开,报刊无法如常送达。

近代中国公共交通的滞后是早期报纸版面新闻内容匮乏的重要原因。《新闻报》主笔孙玉声回忆创刊时期报刊编辑常常处于“无米下锅”的尴尬境地:

第当日犹轮轨未通,交通迟滞,各埠访函之来,远道者十数日,或数十日不等,即近如苏杭,亦须二三日始达,电报则仅上谕可传外,其余无只字,故主政者于每日报中材料,颇感困难。一届冬令封河,京津各道消息不通。岁除各官署封印以后,未至开印,公牍俱无,致巧媳尤难作无米之炊。不得已,乃以论说充篇幅,间及诗词杂稿。呕尽心血,煞费经营,故每与前辈主笔天南遯叟王丈紫诠等,道及笔政之主持不易。余在新闻报十有一年,泰半度此岁月也。逮夫宣统以还,铁路广通,邮局遍设,千里之函,朝发夕至。报章内容于是丰富。阅者渐众,而报馆亦日多。各奋其竞争之心,消息必求迅速,乃有专电一栏之设。如遇地方要事,即由访员电达,登载靡遗。……昔之所以不能若人者,一缘邮电未通,报纸编辑不能完善,一缘风气未经大开,故阅报之人犹鲜耳。

“不得已,乃以论说充篇幅,间及诗词杂稿”,新闻稿件供应的不及时直接促成了文学类稿件在报刊上的大量涌现,诗词成为填补新闻版面的重要补白材料。孙玉声所谓“余在新闻报十有一年,泰半度此岁月也”,也就是说从《新闻报》1893创刊之时起至宣统元年(1909)邮局和电报普及以前,因交通的阻滞而以诗词为补白,填充版面的状况非常普遍。《申报》早期的洋场竹枝词正是在此种情况下大量涌现的。而洋场竹枝词在《申报》上大量涌现,除了“以诗词为补白”的报刊史意义之外,还与竹枝词这种文体所具有的通俗性特征有密切关系。

竹枝词是风土诗的一种,起源于四川巴渝民歌,最初是一种用以日常唱答的歌词。其形式为七言四句,类似于七言绝句。由于竹枝词不重视平仄、不求对仗,亦极少用典,因此在诗歌的吟唱上更为活泼自由,可以不拘一格,随意成韵。竹枝词最大的作用在于移风易俗,补正史之阙,所谓:“世衰道微,礼乐教化不行于上,骚人墨客抚时感事,发为诗歌,往往移风而易俗,其感人之速,入人之深者尤为竹枝词。”因此,竹枝词具有社会史和民俗史的多重价值。正如唐圭璋所说:“(竹枝词)内容则以咏风土为主,无论通都大邑或穷乡僻壤,举凡山川胜迹、人物风流、百业民情、岁时风俗,皆可抒写。非仅诗境得以开拓,且保存丰富之社会史料。”

概而言之,竹枝词在表现形式上不拘一格,诗歌内容上没有严格的限制,这种兼具通俗性与灵活性的文体正与近代报刊媒体的通俗性相一致。

《申报》的创始人美查兄弟最初是为了谋利而经营报刊的。相关史实,戈公振在《中国报学史》中有完整的记录:“申报发刊于同治十一年(1872)三月二十三日,为英人美查所有。美查初与其兄贩茶于中国,精通中国语言文字。某岁折阅,思改业。其买办赣人陈莘庚鉴于《上海新报》之畅销,乃以办报之说进,并介其同乡吴子让为主笔。美查赞同其议,乃延钱昕伯赴香港,调查报业情形,以资仿效。时日报初兴,竞争者少,其兄所营茶业亦大转机,故美查得以历年所获之利,先后添设点石斋石印书局,图书集成铅印书局,申昌书局,燧昌火柴厂,与江苏药水厂等。”

因此,对于报刊经营者来说,强调报刊内容的通俗性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争取越来越多的读者群体。《申报》创刊号的《本馆告白》就认为过往的遗闻记载不具备通俗性,“然所载者皆前代之遗闻,以往之故事且篇幅浩繁,文辞高古,非荐绅先生不能有也,非文人学士不能观也”,因此《申报》则务必在文章的通俗性上下功夫,使“文则质而不俚,事则简而能详,上而学士大夫下及农工商贾皆能通晓者”。

同时,《申报》在创刊号上宣布向广大文人征求竹枝词:“如有骚人韵士有愿以短什长篇恵教者,如天下各名区竹枝词及长歌纪事之类,概不取值。”事实上,在早期《申报》中大量出现,并不断掀起文人唱和热潮的并非“天下各名区竹枝词”,而是反映上海租界都市景观的洋场竹枝词。

竹枝词作为一种记录风土民情的通俗性文体,形式灵活,又可移风易俗,正契合了晚清报刊文学通俗性的诉求,一时之间,沪上文人竞相创作俚词俗句,使竹枝词成为海上文坛的新风尚:“客窗寂寂静难禁,一纸新闻说字林。今日忽传有申报,江南遐迩共知音”;“我来沪上作枝棲,花映东邻月映西。看到竹枝聊写意,和成俚句隔云泥”;“繁华过眼即成空,船未江心好转篷。数阙俚词聊警省,笔花未灿句难工”;“多少骚坛赋竹枝,效颦我亦唱俚词。吟成工拙原非计,聊助清谈挥尘时”。

二、上海都市景观的建构

上海开埠之后,租界内康庄如砥,钟楼矗立;入夜则灯火辉煌,车马喧嚣,一时间,富丽繁华甲于天下,吸引了周边地区无数文人墨客前来游历观光:“游于沪者,当观于制造局之机器而知功用之巧拙;观于招商局之轮船而知商货之盈亏。此外石印书局、电报局、电气灯、自来火、自来水,各公司皆当一一身历目睹,以穷其理而致其知,复退而与格致书院诸君讲求而考论之,以求其益精而匡其不逮。夫如是,则可谓不负斯游矣。”时人认为,正是租界的兴起为文人创作竹枝词提供了“兴会之遇”:

然唱《竹枝》者,亦终不能多见,岂名士性情,不乐咏此体,大抵无兴会之遇之者耳!沪上自中外互市以来,繁丽富庶甲天下,墨士文人,咸乐游是邦,借月旦以品题,为海上生色。况夫牟利者有陶朱公其术,履丰者有石氏之财,且更城开不夜,灯燃长明,国是名香,花能解语者乎。惟是名场风月,过眼生波,曲院歌丝,回头是梦,曷不以江淹之管而为是记事之章?

1872年5月18日,《申报》第十五号上刊登了两组共48首竹枝词,即海上逐臭夫的《沪北竹枝词》和忏情生的《续沪北竹枝词》。这两组竹枝词对于租界生活面面俱到,可以说是当时上海租界生活的缩影,今以《沪北竹枝词》为例:

沪上风光尽足夸,门开新北更繁华。出城便判华夷界,一抹平沙大道斜。

丽水松风杰阁齐,评茶有客日攀跻。绕楼四面花如锦,遍倚红栏任品题。

肠肥脑满说津津,浦五房经买醉频。毕竟金陵风味好,新新楼上馔尤新。

丹桂园兼金桂轩,笙歌从不问朝昏。灯红酒绿花枝艳,任是无情也断魂。

富贵荣华四里名,十分春色斗雏莺。何须艳说丁家巷,花径三三别有情。

廿四间楼景色酣,寻春先向此中探。也知身价今非昔,尚可逢人说二三。

簇簇三层歌舞楼,娇娃强半产苏州。檀郎偏爱天津调,一曲终时一饼投。

梳头掠鬓样争奇,立侍兰烟火暗吹。别有风情惹怜惜,皱纱马甲俏娘姨。

轻绡帕首玉生香,共识侬家住五羊。撑盖拖鞋何处去,肤圆两足白于霜。

一曲琵琶四座倾,佳人也是号先生。云仙绝技谁堪比,黄爱卿同吴素卿。

时样新翻堕马妆,月华折叠作霞裳。随身别有银奁具,方寸菱花豆蔻香。

传神端不藉丹青,有术能教镜照形。赢得玉人怜玉貌,争模小影挂云屏。

抛球看惯不须称,拍卖商量到泰兴。听说明朝大跑马,倾城士女兴飞腾。

二分起息认招牌,质库如云处处皆。休笑阮曩羞涩甚,玉钗典尽到金钗。

当街巡捕气何骄,赤棒宣威路一条。最是侵晨春睡美,恼人万马响萧萧。

千门万户好楼台,曲卷长街绝点埃。底事路人频问询,问从何处便旋来。

火轮坊转木桥西,马路迢迢草色齐。流水是车龙是马,一鞭争逐夕阳低。

竿灯千盏路西东,火自能来夺化工。不必焚膏夸继晷,夜行常在月明中。

星昴虚房礼拜期,西人有例任游嬉。今朝掮客兼通事,定向花间醉一卮。

不谙诵读不躬耕,镇日寻欢结队行。夕照渐低新月上,担心此际要关城。

一任腰缠百万缗,未堪买尽上洋春。归真返璞知何日,愁煞旁观冷眼人。

就吟咏的内容来说,举凡茶楼、饭馆、烟馆、戏园、妓院、马路、照相术、抛球场、典当行、大自鸣钟、电灯以及妓女、巡捕、买办等等,这组竹枝词几乎涵盖了当时洋场竹枝词的所有热点问题,反映了形形色色的上海洋场的西洋器物、新兴行业与新的风俗。《沪北竹枝词》和《续沪北竹枝词》后来都收入洋场文人袁祖志的《谈瀛录》中,其内容只与《申报》刊登的组诗略有字句上的修改,因此,可以肯定“海上逐臭夫”与“忏情生”都是袁祖志早期的笔名。

人们初来上海,往往惊诧于租界的繁华:“沪上风光尽足夸,门开新北更繁华;出城便判华夷界,一抹平沙大道斜”,“租界鱼鳞历国分,洋房楼阁入氤氲。地皮万丈原无尽,填取申江一片云 ”,“共说洋泾绮丽乡,外夷五口许通商。鱼鳞租界浑相接,楼阁参差倚夕阳”。

十里洋场在西人的管辖下呈现的是一派现代都市景观。包括齐整洁净的马路:“双马轮车夹小车,终朝辘轳起尘沙。却劳工部经营好,洒扫街前十万家”,繁荣富庶的商业贸易:“巨贾千毂未足夸,洋商交易羡丝茶。每逢礼拜公司放,百万朱提散客家”,充满着异国情调的教堂:“屋山尖矗似云峰,忽见红旗飚碧空。知是今朝逢礼拜,敞堂敲撤度人钟”。在这个华洋杂处的环境中,西人是拥有话语权的特权阶级,他们衣饰华美,气派十足:“短衣精致荷兰绒,铜练金环铁扣胸。独有皮絇靴样好,声来橐橐快趋风”,他们策马奔驰,威风凛凛:“三四层楼金碧辉,英商出入最风威。马车一路雷轰去,好似人能插翅飞。”为西人服务的买办亦成为令人艳羡的特殊群体:“糠摆渡名不等闲,宁波帮口埒香山。逢人自诩瓜瓜叫,身列洋行第几班”,“衣衫华美习为常,抱布贸丝作大商。几句西人言语识,肩舆日日到洋行。”

19世纪80年代,煤气、电灯、自来水等现代化设施在上海租界一一修建起来,其中,电报更是让人们感觉既匪夷所思又巧夺天工的设施:“栈器全凭火力雄,般般奇巧夺天工。一条电报真难测,万里重洋瞬息通”,“奇哉电报巧难传,万水千山一线牵。顷刻音书来海外,机关错讶有神仙(地线信,一名电报,数万里重洋,朝发夕至)”,“漫说天机不易参,远乡消息霎时谙。人工巧夺天工巧,今后休寻鲤寄函”,“最是称奇一线长,跨山越海渡重洋。竟能咫尺天涯路,音信飞传倐忽详。”

1888年,有一位自称“初开眼界人”的读书人,对《申报》所描绘的电灯、自来水、电话、电线等现代文明设施将信将疑,于是便随同经商的朋友前往租界寓居一月有余。耳闻目睹的亲身体验使得他对于租界的现代文明深为折服:

仆生于小邑之中,居于穷乡之内,生平足迹不出五十里之外,且耕且读,意亦自得。暇时阅《申报》,每见其述洋场之胜景,不禁神为之往,意为之移,然其所谓电灯如月,可以不夜;清水自来,可以不涸;德律风传语,可以代面,虽远隔而如见;电线递信,速于置邮,虽万里如一瞬,此等语,辄目之为海外奇谈,疑信者半。因思亲至其地一扩眼界,以征报上所言之虚实。今年有友人经营来沪,仆与俱来,舍于洋场者逾月。终日无事,蹀躞街头,见列柱如林,布线如蛛丝,知为电线,而传报之速则不获见也。一日友人有事传电伦敦,未顿饭时而回电已至,友人告仆曰:此即电报灵速之证也。伦敦去此六七万里,而来去消息至于如此之速。不禁为之舌桥不下。游毕而返,拥被独眠,清夜思之,……仆之得见此等未见之事已为大幸,将来寓沪既久,必且更有所获再当笔之于书。

除了电线和电报之外,上海租界中还有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西洋器物,包括火轮船、仓库、银行、洋行、领事馆、人力车、铁路、自来水、电灯、煤气、自鸣钟、自行车、足球、消防车、马车、门铃、电话、电报、轮船、照相机、八音盒、显微镜、寒暑表、氢气球、地球仪、电扇、望远镜、墨镜、洒水车、消防车等等,这些西洋器物也是洋场竹枝词中最为常见的吟咏对象之一:

西域移来不夜城,自来火较月光明。居人不信金吾禁,路上徘徊听五更。(笔者注:电灯)

最是称奇一线长,跨山越海渡重洋。竟能咫尺天涯路,音信飞传倏忽详。(笔者注:电报)

传神端不借丹青,有术能教镜照形。赢得玉人怜玉貌,争摹小影挂云屏。(笔者注:照相)

杵急钟楼报祝融,赤衣光夺满场红。腾空百道飞泉泻,机器新成灭火龙。(笔者注:消防车)

显微小镜制偏精,方寸洋笺折叠平;暗拓小窗闲把玩,牛毛人物太分明。(笔者注:显微镜)

气摄空中铁匣沈,表随天意换晴阴;是谁尽泻苍穹密?寒暑针兼风雨针。(笔者注:寒暑表)

内地士人初来上海,往往以一种他者的眼光凝视、观看和想象着这充满异域风情的十里洋场,不论是喷香水的黑人、穿礼服的西方妇女等西洋人形象,还是西餐、酒吧等西方饮食文化,抑或者是交谊舞、赛马和桌球等现代大众娱乐,都是他们津津乐道的洋场风俗。如《申报》1872年5月29日刊登的《沪北西人竹枝词》便刻画了租界中的各种人物与风俗,并自言“聊撰小诗编异俗”,表达以《竹枝词》留存社会风俗史料之意:

银刀锋利击鲜来,脯脍纷罗盛宴排。传语新厨添大菜,当筵一割已推开。(自注:宴客设大菜,一割即命撇去,再易他馔。)

相携同坐七香车,彼美西方艳若花。似怕街头人看煞,方巾遮面拥青纱。

元绸小盖掩娥眉,裙桶撑开十幅披。最爱沙隄群试步,随身玉雪耍孩儿。

筵排五味架边齐,请客今朝用火鸡。卑酒百壶斟不厌,鳞鳞五色泛玻璃。(自注:用火鸡最为珍重,非上客不设也。)

烧鸭烧猪味已兼,两旁侍者解酸盐。只缘几盏葡萄酒,一饮千金也不嫌。

春秋佳日趁晴明,跑马场开纵辔行。胜负事何关局外,也将金币赌输赢。

角技新开蹴鞠场,怒冠对立逞戎装。星流快说抛球乐,上下盘旋狮子王。

弹子房开昼复宵,乘闲习技兴都豪。空中飞舞浑难住,笑问谁输百廿骁。

面似乌龙足炫奇,黑衣翻映漆光雌。无由偏爱修容饰,香水如油撩两颐。(自注:黑人其黑如漆,光可以鑑。尤喜修容,香水肥皂常不去手。)

小饮旗亭醉不支,玉瓶倾倒酒波迟。无端跳舞双携手,履舃居然一处飞。(自注:醉饮肆中则男女抱持叫跳,以为相悦云。)

璃杯互劝酒休辞,击鼓渊渊节奏迟。入抱回身欢已极,八音筒里写相思。(自注:击鼓劝酒以为极乐,并有八音筒奏中外各乐。)

客来海上见闻多,风景欧洲问若何。聊撰小诗编异俗,墨池幽怪伏蛟鼋。

在这组竹枝词中,注释的使用成为一个突出的新现象。大量新事物、新景象在洋场竹枝词中频繁出现,若不使用注释,对于那些未曾接触过这些新事物的人尤其是洋场以外的人来说,几乎如入云雾之中。注释对于洋场竹枝词的必要性正如周作人所强调的:“百咏之类当初大抵只是简单的诗集,偶尔有点小注或解题,后来逐渐增多,不但说明本事,为读诗所必需,而且差不多成为当然必具的一部分。”

三、现代都市的醒觉意识

上海自开辟租界以来,一个与中国乡土社会景观完全不同的现代都市逐渐出现在世人面前,摩登上海的西洋器物和繁华胜景不断地吸引着人们好奇的目光。而对于洋场文人来说,他们不但观看洋场胜景,更用竹枝词这种通俗性的文体不断地建构着上海都市的形象,正如王韬在《瀛壖杂志》中所言:“洋泾浜为西人通商总集,其间巨桥峻关,华楼彩辂,天魔睹艳,海马扬尘,琪花弄妍,翠鸟啼暮,以及假手制造之具,悦耳药曼之音,淫思巧构,靡物不奇。虽穷极奢欲,暴殄已甚,而文人雅士来作勾留者,正可以之佐谈屑,拾诗料。迩来《竹枝》、《杨柳》之词,述者甚多。”在这个意义上,洋场文人确是摩登上海的形象制造者(image maker)。

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在《西方的没落》一书中说,“区分城镇与乡村的东西,不是大小,而是一种心灵的存在。”同样,1872年至1874年前后《申报》上大量刊登的洋场竹枝词与传统风土诗歌最本质的区别正在于其中所传递的现代都市的醒觉意识。而作为上海租界形象的制造者,洋场文人正是这种醒觉意识的最初体验者。

从1843年上海正式开埠以来,银行、海关、领事馆、报馆、洋行等一座座西式建筑在外滩的土地上矗立起来,城市首先挑战了土地,以其轮廓的线条与自然相冲突,否定了自然的审美规则:“它想要成为一种不同于自然,且高于自然的东西。那些高耸的山墙,那些巴洛克式的圆屋顶,尖阁和尖塔,与自然毫不相干,也根本不想与自然发生关系。接着,出现的是巨大的国际都会,即作为世界的城市,它不能容忍其他的任何东西存在于自己的近旁,故而着手灭绝了乡村的图景。”

因此,人们初来上海所感受到的心灵震撼不仅仅来源于外滩宏伟的西式建筑,更来源于这些建筑所呈现的一种现代都市的醒觉意识。正如王韬在1848年第一次来上海探亲,在外滩发出的感叹:“戊申正月,余以省亲来游。一入黄歇浦中,气象顿异。从舟中遥望之,烟水苍茫,帆樯历乱,浦滨一带,率皆西人舍宇,楼阁峥嵘,缥缈云外,飞甍画栋,碧槛珠帘。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然几如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也。”同样,许多洋场竹枝词的开篇便是从充满现代都市意味的外滩景象开始的:

租界鱼鳞历国分,洋房楼阁入氤氲。地皮万丈原无尽,填取申江一片云。

淡红漂白垩泥工,百叶窗开面面风。更有三层楼槛好,迎凉快坐月明中。

共说洋泾绮丽乡,外夷五口许通商。鱼鳞租界浑相接,楼阁参差倚夕阳。

万里通商海禁开,千年荒塜幻楼台。可怜酒地花天里,夜有青燐泣草莱。

连云楼阁压江头,绣户珠帘响玉钩。不道通商夸靡丽,也疑身在泰西游。

从外滩开始,上海租界的一切建筑和设施都体现着现代都市的醒觉意识。在这里,田野、山川、河流、树木都变成了马路、高楼、洋行、书馆。而公园、赛马场、抛球场、上海总会等租界休闲娱乐场所的出现更是以现代都市的旅游景区替代了传统农业社会的田园风光。那些仿造的自然,用喷泉替代了泉水,用花坛、人造水池和修剪整齐的篱笆取代了古典中国的草地、池塘和丛林。

和传统农业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不同的是,在上海租界内,一切行为都围绕商业活动而运行,包括人们的作息制度和休闲娱乐生活。白天,租界的人们围绕各种商业活动而繁忙工作,夜晚,电灯、煤气、自来水等现代文明设施的普及消除了白天和黑夜的严格界限,人们在茶楼、烟馆、戏园和妓院中进行各项娱乐活动。而那些反复吟唱上海洋场娱乐生活的竹枝词所反映的正是在商业规则统治下,上海租界都市欲望的表达:

洋泾风景尽堪夸,到处笙歌到处花。地火荧荧天不夜,秦淮怎敌此繁华。

金丹二桂戏超群,满足簪缨未足云。别有一番新点缀,风流强半拥红裙。

万钱不惜宴嘉宾,朝上同新暮复新。同嗜甘鲜贪口腹,那知滋味菜根真。

茶馆先推丽水台,三层楼阁面河开。日逢两点钟声后,男女纷纷杂坐来。

洞庭春色佐春茶,饮罢徐徐上小车。听说客从何处去,西金街内访桃花。

乍来望见玉壶春,只道其中式宴宾。不意满堂寒夜客,高声红淡喊频频。

小灯一盏设帘前,窄窄扶梯当户悬。堪笑红签门首帖,直书楼上有花烟。

出局时分坐马车,也将晶镜阵尘沙。磷磷声徹人先让,不遍洋场不返家。

相招临发复枝梧,难免青楼习气无。未出舆前三五步,妆腔卖俏倩人扶。

愈时髦矣愈矜怜,巾帼衣冠任倒颠。不信但看弹唱女,拜年也用小红笺。

鲛绡径尺染牙蓝,携弄街前不自惭。恰被游人相指点,决非幺二与长三。

罗裙高系衿低拖,盈尺莲船稳步过。轻脆语音苏大姐,惯将秋水送微波。

衣衫华美习为常,抱布贸丝作大商。几句西人言语识,肩舆日日到洋行。

京式盆汤澡罢身,杏花楼畔又逡巡。贪看一出髦儿戏,也算风流队里人。

前后单轮脚踏车,如飞行走爱平沙。朝朝驰骋斜阳里,飒飒声来静不哗。

不仅城市建筑挑战和侵犯了土地的权威,电灯、煤气、自来水等现代设置在租界的普及亦打破了白天和黑夜的限制,延长了人们的活动时间。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夜晚的上海租界才是真正的十里洋场,各种休闲娱乐活动的繁荣使得上海租界成为真正的不夜城和“销金窟”:“谁知铁树竟开花,谬语当年信不差。凿地金莲生万朵,烛天银粟照千家。辉光灿烂欺明月,烟焰迷离夺彩霞。一路笙歌常彻夜,楼台为尔更繁华”;“洋场风景若金吾,地火通宵何处无。只恐酒阑灯炧后,一时沉醉没人扶”;“焚膏继晷笑徒劳,短卷长街万炬烧。最好疏星明月里,游人夜夜说元宵”;“叶戏何愁暑气蒸,酒阑人倦力难胜。藏春便有销金窟,开着烟盘唤点灯。”在商业繁荣的十里洋场,短暂的感官刺激代替了永恒的心灵宁静,正如当时的沪游者所言:“上海形骸之乐可云盛矣”。就一种文化的发展而言,洋场竹枝词里不断涌现的西洋建筑、繁荣的休闲娱乐活动以及人们对于物质与欲望的追逐,都体现了一种现代都市的醒觉意识。

结 语

洋场竹枝词在《申报》创刊初期的兴盛,尤其是1872—1874年之间的大量涌现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学文化现象。就客观原因来说,竹枝词在《申报》上的大量出现,一方面缓解了近代报刊创立初期新闻稿件匮乏的压力,另一方面则体现出了近代报刊传媒对文体通俗性的选择。就其文化学的意义来说,上海洋场竹枝词详尽地描绘了形形色色的西洋器物和风格迥异的西方习俗,全面地建构出了上海租界的现代都市景观。同时,就其本质而言,在洋场竹枝词中,无论是各种西式建筑的涌现、租界休闲娱乐活动的繁荣,还是人们对于物质与欲望的追逐,其中所体现的都是一种现代都市的醒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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