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珏欣
2018年9月18日,电影制片人、作家玛索琳娜·罗丽丹·伊文思(Marceline Loridan Ivens)在巴黎去世,享年90岁,这也是她丈夫、纪录片大师尤里斯·伊文思(Joris Ivens)去世的年龄。
第一次看到玛索琳娜,是在著名纪录片《夏日纪事》里,那时她还不姓伊文思。1960年的巴黎街头,玛索琳娜带着笨大的录音设备,向每一个路人提问:“你幸福吗?”举起的麦克风上连着弯弯绕绕的长线,仿佛她的一生。那时她32岁,像所有法国女人一样光腿穿风衣,显得高挑优雅。
2011年10月,我在北京真正见到了她。此时她83岁,来中国出席伊文思作品回顾展,身份是伊文思夫人——伊文思的遗孀和最重要的合作者。我惊讶于她真人如此矮小瘦弱,远不像纪录片给人的感觉。想想也是,她15岁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本应是长身体的时候,对她来说却连活下来也是奇迹。她失去了45位亲人,左小臂上一生都刻着黑灰色的集中营编号“78750”。
我从未见过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有她那样热烈的活力和能量。她戴着彩色大石头项链和镶边倒三角眼镜,左右手各一枚快两指宽的大戒指。她顶着一头蓬勃的红色卷发,这让她比32岁时看上去更热烈,毕竟那是黑白色的纪录片。其实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但她把它们染回了红色。
我问她活力何来。她回答:一直工作。“在工作中能够找回生命力,生活没法让你的人生和年龄跟心中的那种年轻感分开。”她说会一直工作到死。
玛索琳娜关心世事,也热爱冒险。1962年,她去法国殖民地阿尔及利亚拍摄当地的民族解放斗争,制作了自己的第一部纪录片《阿尔及利亚零年》,这部电影在法国被禁了四十年。后来她跟伊文思一起去戰争中的越南拍摄《十七度纬线》,去“文革”中的中国拍摄长达12小时的系列纪录片《愚公移山》。玛索琳娜对我说:“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跟一个去冒险的男人在一起。但对于我就不同,我在集中营待过。”
回到了欧洲,他们十年都找不到工作。因为缺钱,玛索琳娜重新干过市场调研员的工作。“我不需要有三套房子,有奔驰车。只要能吃上饭,能交得起水电费,交得起税,就足够了。”她说,“生活就是这样,要准备好时刻冒险。”
战斗一生的玛索琳娜直到晚年才把作品聚焦于影响她一生的集中营,也许越沉痛刻骨的东西越无法早些直面。2003年,她拍摄了关于集中营的电影《白桦林》,这一次不是纪录片。白桦是她在集中营时,有人给她起的名字。2016年,她出版了书《而你,没有回来》,写给她在集中营死去的父亲。
法国媒体说,玛索琳娜的一生是作证的一生。如果让她自己定义,不知道她会不会更愿意说是冒险的一生。伊文思曾说“人们可以用两种方法来看待我的生平,既可看到一个投身于革命运动、并为那些为尊严而斗争的人服务的电影家和社会活动家。也可以将之视为一部留给年轻人的小说,那便成了一个荷兰青年弃离家园、带着他的摄影机去发现世界的历险故事。对我来说,两者没有什么区别。”其实这段话也可以用来描述玛索琳娜。
2011年一场放映的尾声,玛索琳娜在北京的一家电影院里向观众一个个追问“你幸福吗?”像她1960年在巴黎街头做的事情一样。大家的答案和51年前并没有太多不同。
我终于把“你幸福吗”问给了玛索琳娜,她的回答像诗:“老了之后,就很难说什么是幸福的感觉。老了就像一部深沉的作品,或者像一艘搁浅的船,经常回忆起以前的事。生活就是这样,由悲欢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