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杜莉华
音乐人林强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殊不知,如今热议的电影《江湖儿女》和《撞死了一只羊》幕后配乐都由他操刀完成。
这位低调的乐坛才子,曾四获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音乐奖,也是戛纳电影原声带奖得主。在人们眼中,他是侯孝贤与贾樟柯的“御用电影配乐”。但对于名利,年过半百的林强已看得云淡风轻,几座金马奖杯全被他放在台中弟弟经营的猪脚店里,他乐呵呵打趣道:“当年要不是侯导,我大概已经回去卖猪脚了。”
眼前的林强,一身素衣打扮,如弥勒佛般欢喜随和。回首往昔轻狂岁月,他曾是戴着孙悟空面具打碟的DJ,1990年以台语摇滚歌曲《向前走》红透半边天,歌词中那句“向前走,什么都不怕”成为风靡一时的流行语。对于这位将台语歌曲引入流行乐坛的标志性人物,乐评人张晓舟笑称,林强就是“当年的周杰伦”,“即便20年没出新专辑,在台湾,无论哪里,人们都知道林强。”
在侯孝贤早年电影《南国再见,南国》中,水嫩的伊能静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楚楚可怜,前面那个吧唧着嘴、飙着车的小土匪就是林强。他不仅出演电影,还尝试配乐。1996年,他为这部电影创作的主打歌《自我毁灭》一举夺得金马奖最佳电影歌曲奖,由此从歌手、演员转而开辟配乐之路,后又为侯孝贤的电影《千禧曼波》、《刺客聂隐娘》等作品配乐。
在侯孝贤记忆中,林强当时作为台湾摇滚乐的创新人物,在舞台下爆发的能量很足,这种能量包括自信、洒脱,也包括与时运抗争的热血,所以他让林强出演《南国》中“扁头”一角。定妆时,林强把长发剃了,后脑勺是扁的,因而有了“扁头”这个名字。回首峥嵘岁月,林强只是慢悠悠地道了句——“梦一场。”
近年,林强与贾樟柯的合作颇为密切,自2004年为电影《世界》配乐之后,他又为《三峡好人》、《二十四城记》、《天注定》等多部电影配乐。林强的音乐有种“酷”与“暖”的张力,隐隐透露出人在异乡的疏离感,这与贾樟柯的影像相得益彰。贾樟柯评价,林强的配乐富有现代感,又不失中国意蕴,衬托画面极富层次空间和递进感。林强眼中的贾樟柯,“超级聪明,很有智慧。在中国大环境下拍艺术片,理想跟现实拉扯,要有很大的能力,他还继续在拍,非常不容易。”
林强铭记侯孝贤当年提携后辈的知遇之恩,从刘杰的《透析》、《碧羅雪山》到毕赣的《路边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始终在协助年轻导演们的前行探索。
2016年,林强接受“云门2”艺术总监郑宗龙邀请,为其最新舞作《十三声》配乐,这是他的一次全新尝试。“比起电影配乐,现代舞更抽象。”为《十三声》配乐,林强将街头卖场旋律结合电子乐,以前卫节奏烘托云门舞者的肢体,将观众带入艋舺这片绚丽生猛的传奇土地。
10月中下旬,《十三声》将在京、沪、穗等城展开巡演,为配合舞作宣传,鲜少露面的林强特地来到上海,并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这位“前偶像歌手”,以阅尽风霜的平静笑谈过往,调侃当年“春风少年兄”的离经叛道。如今,浪子已回头,重归原点的素人林志峰,更向往冲淡深粹的生活。
十多年前,林强许了个愿,“每到一座城市,都要尽可能去下孔庙,去跟孔子三鞠躬,赔罪。”
他1964年生于彰化,本名林志峰,“父亲取这名字,当然是希望我的志气像山峰一样高”,不过林强从小就调皮捣蛋,住家对面的孔庙,曾是他儿时的游乐场,供桌用来打桌球,祭坛斜坡当滑梯,屋瓦飞檐是标靶。“我们一群小鬼吵吵闹闹,难怪后来书读不好,毕竟我得罪的是所有老师的老师。”
翘了课的林强,不是在孔庙里活络筋骨,就是去漫画店或戏院窝着。读小学时他已痴迷电影,尤爱李小龙的武打片和那些金发碧眼主演的西洋片。溜进老字号的银宫戏院,他常拉起陌生人的手,尾随大人入场看电影。“如果被凶也没关系,摸摸鼻子再换牵另一只手,反正邻里好心人很多。”
童年记忆中的声音,是父亲在金店里颇有节奏的敲打声和家中黑胶唱片上流转的日本童谣。“黑胶唱片放着,我就跟着一句一句地唱,我爸爱唱歌,或许跟遗传有关,但说实话,音乐上我从小到大都没受过正规教育,现在你跟我讲贝多芬、莫扎特,我一窍不通的。会走上这条路,也是命运使然吧。”
读高中时,父母中年转业,举家搬到台中开猪脚店。青春期耍帅,林强学起了吉他,“那是为了吸引女生,就是荷尔蒙。我在地下室贴满黑胶唱片,跟高中同学练团,客人在楼上吃猪脚就问:你们地下室是开夜总会吗?拼命叫!”
二十多岁时,林强从台中北上闯荡。为了音乐梦,他在台北租了一席便宜床位,尝试过很多工作,包括唱片门店业务员,早上9点半打扫、订货、整理货架,11点准时站在专柜前恭迎顾客到来。
此前曾有大半年,他还在影碟视听包厢工作过,专职为老板挑片。回过头看,这冥冥中的安排,让他日后对影像有了独特的锐敏感知。“那时每天看几百部片子,厂商拿200部来,老板只要150部,让我把200部看完挑出150部,并写下剧情梗概,因为客人进来只看封面简介。有些片烂俗,我都在快转,有时又会看到些奇奇怪怪的电影,很过瘾,还有伯格曼的片子,后来才知道那是所谓的艺术片。”
台北的日子虽苦,但林强对音乐持有一份坚守,和很多民间音乐人一样,他也跑去木船民歌西餐厅参加歌唱比赛。他不唱情歌、不唱当红的童安格,只唱自己创作的闽南语歌,虽然比赛没得名,却也唱开了自己的路。
前辈倪重华后来找上林强当助理,让他学唱片制作,其间他写了很多闽南语歌,能量积聚而成的首张专辑《向前走》一炮而红,人们突然意识到,闽南语歌不再是苦情哀怨的,也可以有另一种自省、批判的摇滚风貌。凭借这张专辑,林强成了这波浪潮的旗手。“记得高中时跟同学组乐队,我取了个名字runner(奔跑者),《向前走》也是这种感觉,就希望往前奔去,性格里面有这一部分,好像一种宿命,这辈子就得往前奔去,所以过去一些事情忘得很快。”
出道后,素人林志峰一跃成为乐坛偶像歌手林强,他半调侃地回忆道:“出唱片时公司说台湾很多志雄、志强,林志峰就像菜场名字,到处都是,让我想个好记的艺名,我说,课本里有小明、小强,林明不好听,那就林强吧!”
二十多年過去,如今参加同学聚会,大家还是会在KTV歌单上点满林强的歌,脱离歌手身份太久的他,看着MV里的自己,实为“尴尬”,又推辞不过,“只好叫大伙一起来个大合唱。”
林强喜欢用“反骨”形容自己。“从小到大都叛逆,当人家要定位我时,我明天就换个样,不愿被标签化。后来出新专辑《娱乐世界》,也是我在那个圈子的感受。发行《向前走》和《春风少年兄》时,我上过很多综艺节目,在那疯疯癫癫演短剧,都是宣传必须去做的事,就像我们打开电视看到些装疯卖傻的歌星,我那时就这样,但其实已经在唾弃那个自己了,我在想,我到底是媒体营造出来的人,还是音乐真正被听众喜欢的人?”
那张《娱乐世界》并未赢得歌迷青睐,不仅销量暴跌,还受到激烈的负面评价。“好多人把唱片寄回来骂,说我前两张琅琅上口,怎么这张这么吵,说我崇洋媚外、狗吠狼嚎、震耳欲聋。”
那个阶段,林强的人生轨迹也因成名冲过了头,他浪荡匪帮,模仿西方乐队的音乐狂飙,也跨过所有红线。直至遇见他眼中的“恩人”侯孝贤,歌唱事业的顶峰之年,他渐渐转向幕后。
“记得当初到台北找工作,就想找与电影或音乐相关的,首选希望到侯导的电影公司打杂,透过关系,我请一位认识侯导公司的人出来吃饭,询问是否有机会,他回答:影视相关科系的毕业生有好几十人在排队。”
多年后,林强邀请布袋戏大师李天禄拍摄单曲《黑轮伯仔》的MV,侯孝贤来现场探班,经制片人介绍,两人相识。“第一次见到景仰已久的侯导,内心感动得要哭,但我装得很镇定,压抑着没和侯导交谈,那天我就跟李天禄坐在一起。也不晓得他看出什么端倪,隔天叫我的老板,邀我出演《戏梦人生》,演年轻时候的李天禄,我当时都快跳起来了!那回短暂初见,成为日后合作的缘分,还记得侯导曾和我说,他最早是去参加歌唱比赛,而不是拍电影。”
人物周刊:你创作电影配乐通常流程是怎样的?
林强:一般先读剧本的内容大概。如果有预算,会邀请我到现场,毕赣拍摄《路边野餐》就叫我去贵州他的家乡凯里,今天到哪一场戏就去看一看。如果我还有时间,他们就请个司机载我到处走走,吃吃饭,看看当地的一些状态,我觉得很有帮助,再做音乐时会比较准确。
但也有完全没去现场的,比如我最近帮万玛才旦做《撞死了一只羊》,没去那个地方,他就说片子里要的是一种虚的氛围,就像梦,他不要现实感。万玛才旦说我听过你的配乐,就用你那种梦境般的状态来做。他也知道我做电子音乐,电子音乐特别适合表现这些虚幻梦境,例如表现气体或流体,那种比较抽象的存在,我也很喜欢这种氛围。如果要表现情感,小提琴比较哀伤,钢琴是一种浪漫,很容易抓到人的心,但电子音乐就有种距离,虽有距离,未必没有情感,这就是它比较有趣的地方。
人物周刊:说到电子乐,很多人喜欢你在《千禧曼波》中为舒淇的角色创作的狂放电子乐《APurePerson》,何来的灵感?
林强:因为侯导那时想拍台北年轻人的生活,我刚好那时对电子乐有浓厚的兴趣,我从一个歌手到演员、创作人,也一直在探索。那时快接近千禧年,他也知道我在这个状态,所以我完全是用自己当下的状态在创作,他想拍台北年轻人当下生活的样貌,完全就搭在一起。
我跟侯导沟通,他的话都很少,只讲一个意境。但贾导不一样,哪一段有什么音乐他都很清楚,在电子邮件里会交代。侯导就跟我讲个氛围,他最不喜欢把事情讲得很明白,他说你就是我交代来做配乐的人,你应该有对我片子的一种理解,我也尊重你,如果交代你,那你发挥的空间太小了。
拍《千禧曼波》时,他就跟我讲,你看看,一棵树里面有这么多片叶子,如果有片叶子,你去关注它从树枝上掉下来的所有舞动过程,包括光影变化,直到它掉在地上,那片叶子就有意义,我要拍这个!我的音乐就要这个感觉,就像芸芸众生中的年轻人,被整个时代环境所驱使,有一种迷茫,有一种梦幻。
人物周刊:描述音乐的用词都很抽象,圆润、尖锐,都只是表述,但声音本身是另一种介质,通常导演怎么向你传达他们的期望?
林强:没错,这就是你要面对的一种挑战,比如说做《刺客聂隐娘》,侯导跟我讲,我所有的音乐氛围,要有一种暗涌。做《三峡好人》时,贾导跟我讲,我的音乐要一种潮湿。
人物周刊:怎么找到这种“暗涌”的感觉?
林强:至少音乐不要在影片里变成一个主角,应该贴着画面。虽然你已经理解这个人的某些状态,但那个能量是在下面慢慢衬着。我在做《聂隐娘》时绝大部分都用这个角度。
人物周刊:《刺客聂隐娘》中,“青鸾舞镜”、“树林救人”、“追杀纸人”、“师徒诀别”等多个场景都用到鼓声,如何看待鼓这个乐器的特质?
林强:鼓的元素大部分是侯导建议的。它在营造一种时间和氛围,过去报时、报警都是打鼓,而且宫里那么大,你要让大家都听到。我认为过去在音乐产生前应该是先产生节奏,随便在那边拍拍手、跺跺脚,有韵律感,然后才慢慢有一些工具发出声音,说,“这个声音不错。”所以最早应该是节奏,你看婴儿还没从母体出生,他先听到心跳,那是一种更远更深的召唤,完全超越时间。
人物周刊:贾樟柯要的“潮湿”感觉又如何表达?
林强:潮湿,他说你如果觉得台湾的潮湿跟奉节的不一样,那你就来看看。然后他就叫我去奉节走一走。我们先到重庆,然后坐船到奉节,有个司机载我到老县城转。我早上起来就去吃当地的早餐,观察当地人的样貌,感受当地人的状态,包括当地的温度、湿度,食物的味道、气味,回来就用那种似懂非懂的理解去做。他把川剧丢给我时,我在台湾的工作室用了电子音乐,他听了以后就说,“对,就是这种感觉。”那我就放心了,之后就用这种氛围去做。
人物周刊:给这么多电影配乐,最痛苦、最艰辛的一次是?
林强:最痛苦的就是导演一直赶,比如你那天晚上做得很开心,特别掏心掏肺,自己又觉得很棒,明天就被说,这个不行。我觉得这是最痛苦的。
人物周刊:听说你有个习惯,随身带着录音机,走在街上会刻意捕捉一些声音元素?
林强:也没有刻意,我现在都比较被动。如果没事,我就让自己不要在音乐工作上过多琢磨,出去随便看看吃吃,没有一定要在工作上再做点什么,真的,就是人家有什么来找我,才开始进入那个状态。总要落实一些事吧,要不然看也是看而已,跟你的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说他们讲的到底是真的假的?我也要去试试看,如果得到益处,唉,那太好了!(拍掌)
人物周刊:最近有些什么领受吗?
林强:最近在看一些儒家的童蒙教育书籍,看看我小时候哪一点没做到。比如《弟子规》里说“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呼唤时,你不能怠慢,可我每次工作一忙,都叫爸爸妈妈等一下,所以如果真要落实,就得做做看,过去我就有这个问题,现在既然觉得有道理,为什么不去做做看?
人物周刊:所以给舞作《十三声》配乐时,你特别选了《思亲问命》?歌词里提到父母健在,就像天上的一颗星;父母不在,就像古井的月影。你试图将传统的孝的观念放入作品中?
林强:没错,这就是实践。你觉得孝顺父母很重要,就应该在作品里有这样一种信息。我们越来越西化后,自己的文化越来越被忽略,本来是很自然的。可是每个人都在追求自我,与亲情的矛盾也越来越多,所以我刻意找了跟爸妈有关的。
人物周刊:什么情境下选择了这段音乐,前后有没有一些故事?
林强:我跟宗龙相差12岁,他本来要的音乐是那种发行过的老唱片,闽南语的流行老歌,比如《港都夜雨》或《雨夜花》,我说可不可以不要唱片工业出版的那些东西。有没有更远的旋律?古老的民谣,但现在还有人在唱的,我感觉那会有一种文化上的召唤,很自然地把我唤回更远的过去。比如我听到一些陕北民歌、劳动号子,他们一唱那个调,虽然我人没过去,但我很能体会他们在那边工作的某些情感。我在十几年前,就很关注台湾自己的声音与民谣,例如客家人采茶时唱的歌调。闽南人在务农时会唱什么歌?我发现台湾最南端的恒春地区有人搜集这些歌谣,就找给宗龙,所以后来就选了《满州小调》和《牛母伴》,《思亲问命》就是《牛母伴》里的。
人物周刊:有点像我们常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那种哀伤?
林强:可能是这样,因为整个现代社会经济发展太快,大家对亲情淡漠了,所以我觉得在作品里也有个责任吧,我相信咱们老祖先说过的话,任何文艺作品都要有寓教于乐的功能,而不是表现你一个艺术家的高度而已,探出多高多美多深的境界,那也许是西方教育。东方教育里艺术要让大家懂些道理,有所受益。你做一件事之前,要自己先受益,自己先做到,要不然一切都是骗人的,你要真!就像电影先打动你了,你才愿意为它配乐,没打动你,你这个真的部分就不容易出来。
人物周刊:你为电影配乐时,如何注入特定的情感?
林强:需要你对那个人和他的故事、遭遇的环境有一种理解,你一定要认同他,要是不认同,下去就没力气,变得虚虚的,作品肯定不好。我做的大部分电影配乐都比较文艺,我希望自己看电影像看一本书,可以学到东西,而不是什么娱乐。娱乐当然也可以,但对我来讲意义不大,我宁愿去做些比较小众、预算很少的影片,我整个电影配乐的制作过程都没有经过娱乐片的训练,娱乐片训练你调动、挑逗观众的情绪,这部分的能力我就没有了,说实话,我也不爱看。
人物周刊:今年看过的电影中有没有打动你的影片?
林强:基本上我接的片子都要先打动我。因为工作多,院线片我看得很少。现在都是看些老片,国外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电影,如果是国内的,大部分都是贾导叫我看,费穆的《小城之春》之类。他说过去我们那些电影很好,你有空看一看,我就看了了解一下。
人物周刊:国外的老电影看哪些?
林强:我反復看得最多的是科波拉的《教父》,第三部我很少看,但一二部看了十几次,还在看。对我来讲,它不像商业片,因为写实的部分很多,我觉得很到位,摄影、人物塑造等等我觉得都不错,没那么娱乐。像我说的娱乐片就是《变形金刚》那种,让观众不要用大脑,就笑一笑,然后就卖片卖钱。
大概是我年纪大了,有种很自然的怀旧感,比如我很爱看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或者《黄土地》、《红高粱》那些老片,很喜欢那样的味道,然后那些导演的新片,我就不怎么爱看,科波拉和马丁·斯科塞斯的新片我也不爱看。我觉得年纪慢慢增长,就爱看老的东西,或者说它是一种自然召唤,召唤一些过去的老的东西,科技虽然日新月异,但太阳底下无新事,大概就是这个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