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育,吕明臣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130012)
现阶段,学术界对语言学的探讨渐趋多元化,从语言到言语是语言学研究的趋势之一,语言学研究的探讨重点不再仅仅局限于结构主义,而是朝言语的使用方向转移,研究视角也逐渐从最初的哲学、语言方面的本体研究逐渐转变为认知心理学语言研究,研究方法也不再局限于以往的静态方式,反而是逐渐转变成动态方式,研究主体也不仅仅是语言内部结构,更多的是倾向于外部关系论。
索绪尔是20世纪最广为人知的语言学家之一,1916年于法国巴黎的正式出版的讲稿《普通语言学教程》是其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代表性著作。相较而言,巴赫金作为20世纪最出名的思想家之一,其在哲学、文学以及美学等方面取得的显著成就,则直至20世纪60年代才广为人知。有学者总结道,若索绪尔是语言学之父,则巴赫金应被称作是话语之父[1]。1929年,巴赫金在语言学领域最具代表性的著作《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正式出版,当时索绪尔提倡的结构主义理念正在盛行,由此可知,巴赫金的话语理论在语言学领域具有令人惊叹的前瞻性与预见性。
在巴赫金的话语理论和超语言学说被广为人知之际,理论界对其却议论纷纷,一些学者认为该理论是对索绪尔所发表的结构主义语言理念的一种否定,部分专家则表示这一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索绪尔在言语的语言学领域的不足。本文通过分析对比索绪尔与巴赫金语言观的异同,详细阐述语言研究从以语言结构封闭系统的单维度静态研究为核心向以话语及言语交际为整体视角的多维度动态研究的转换过程。
根据索绪尔的理论,语言应是为众人皆知的一项规则体系,具有稳定性、抽象性以及广泛性,是并不包含言语活动在内的一种极具特色的符号体系。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主要创建于欧洲理论界理念发生重大变革的时期,这一时期运用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对比分析和实证研究。索绪尔提出的具有浓厚的辩证色彩的理论和新语法学派的理论在本质上是相悖的,其更为重视语言系统、结构以及功能方面的探讨。索绪尔凭借具体阐述确定了语言学领域应当探讨的主体内容和目标,通过对历时以及共时的准确划分确认对语言探讨的核心状态应当是共时,同时率先明确了涵盖符号的随意性、系统、联想关系以及价值等共时状态下必须要运用的一些定义。
1988年,国外学者Kress以及Hodge对索绪尔语言思想进行了整理归纳,具体如下图所示[2]。
从索绪尔的理论来看,对语言学进行探讨的核心问题便是明确语言学的定义及其研究主体。第一,索绪尔引入符号学概念,认为语言应当是一类具有自身特色的符号体系,由此来准确区分语言以及非语言符号。索绪尔认为符号学应当作为一门专门的学科存在,同时极具前瞻性地把语言符号定义为符号学的一个重要分支。
第二,准确界定语言以及言语。根据索绪尔的理论,因为语言以及言语之间在本质上并不相同,不能把言语活动当做单独的整体进行探讨。语言作为研究的对象实质上是具有社会性、稳定性的,这是进行语言学探讨的一个重要方面;而言语在实质上具有个体性、随意性以及物理性,它仅仅是语言探讨的次要的一面。语言以及言语的存在方式可以用公式予以呈现:
语言:1+1+1+……=1(集体模型)
言语:1+1’+1’’+1’’’……[3]29
与此同时,语言和言语之间不仅密切相连同时又相互作为前提存在。尽管语言是较为抽象的系统,然而却无法抽象地存在,语言必须存在于它运用的过程中,即语言必须在言语中存在。言语又可以称为话语,其为语言的具体实现状态。言语在特定情况下可以理解为是语言的实际运用,语言则通常是对言语系统的一种抽象概括。
第三,索绪尔表示,不管是在方法还是原则方面,历时以及共时均为截然相反的两个状态,“历时和共时的对立在任何一点上都是显而易见的”[3]123。索绪尔的思想跟当时新语法学派的思想相互对立,索绪尔认为共时以及历时的重要程度并不相同,对于说话人来说,共时存在唯一显著的现实性,因此显然更为重要;同时,共时与历时在分析时运用的方法存在很大区别,共时主要反映说话人的唯一实际展望(perspective),但是历时却可以由说话人开始表达的节点计算,同时反映其预见展望以及回顾展望。共时语言理论的探讨范畴存在于相同的语言体系内,但是历时探讨的是相同时期一个要素对其他要素的替代关系,该类要素极有可能存在于不同的语言内。历时以及共时两种规律存在差异,针对该类明显差异,索绪尔表示必须要明确界定历时以及共时概念,旨在确定在对语言进行探讨的过程中应当更为重视共时语言学。
第四,在确定共时语言状态之后,索绪尔深入研究并分析了语言内的各个要素间的内在关联性,认为该类关系以及差异均应当存在于具有差异的两个范畴里。索绪尔认为一切事物均是基于句段关系(syntagmes)或联想关系(associatifs)存在的,这两种形式均是语言生命所不可或缺的[3]165,其很大程度可以代表人们内心活动的两个具体形式。其中,句段关系即在言语链条中井然有序地进行排列的各个语言要素,通过数个连贯的单位进行结合所形成的关系;联想关系则是存在相似特征的要素一起结合形成的一切关系的集合,它们同时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经过长时间的发展,结构主义语言学家也称句段关系为组合关系,称联想关系为聚合关系。
第五,索绪尔明确表示语言符号是一种具有自身特色的符号。语言符号应当通过两方面组成,其一为能指(signifier),其二为所指(signified)。能指代表的是某一类音响形象,并不是明确的声音,而是指声音的类别以及范畴。所指则是更为具体的概念形象,通常是我们对现实世界中具体对象特征的掌握。人往往会对外部事物产生抽象能力,其差异主要体现在个体对客观世界把握的能力的不同。语言符号具有任意性的基本特点,把具有自身特征的音响形象与具体概念相结合即为任意性特点。单个音响形象能够跟数个概念对应,语言要发展成人际交往的有利工具就必须要我们在数个可能性之中发现单个可能性,予以选择同时进行运用。语言符号同时也拥有线性特征,语言通常是通过时间节点的模式进行组合,“它体现一个长度,这长度只能在一个向度上测定:它是一条线”[3]99。由于具有线性特征,所以语言具有非常明显的层次性,话语必须要在线性时间内予以拓展。
由此可见,索绪尔创建的结构主义语言理论明确了语言符号系统的定义,具有非常显著的系统性及抽象性。索绪尔的理论为20世纪语言学的快速发展奠定了基础,同时也被西方各结构主义学派所广泛认可。例如,哥本哈根学派的知名学者叶尔姆斯列(L.Hjelmslev)认同并完善了索绪尔提出的语言为具体形式而并不是实质的思想,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两个平面、四个层次”理论;布拉格学派的特鲁别茨柯依(N.S.Trubetzkoy)在其《音位学原理》中准确界定了语言以及言语的定义;而描写语言学派的知名学者布龙菲尔德则在给萨丕尔《语言论》的书评中认定索绪尔的著作为未来语言学的发展探讨指明了方向[4]。英国学者罗宾斯在《语言学简史》之中亦表示:“索绪尔……对可以说由他开创的20世纪语言学的影响是无与伦比的。有人把《普通语言学教程》的出版比作本学科的‘哥白尼革命’。”[5]
巴赫金首先承认了索绪尔语言学的合理性,他指出语言作为一个具有一定规则的系统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语言是人们无法寻找到一种一成不变规则的系统的。与之相反,人们所需要面对的是语言规则逐渐形成并完善的过程[6]411。巴赫金进而指出,索绪尔认为语言是相对封闭的系统这一理念存在较大的局限性,只有在生动的言语交际之中对语言进行探讨才可以窥得语言的整体面貌。巴赫金以此为基础总结出了超语言学理论。
超语言学理论绝非在语言系统内对语言进行探讨,更不是在排除言语交际的层面对语言进行分析;超语言学强调在言语交际中即真正的语言生命中对语言进行研究[7]269。
跟索绪尔提倡的语言系统性思想不同,巴赫金更注重语言的社会属性。巴赫金认为必须要跳出传统语言学的局限,通过人们的实际生活去探讨语言,并以此得出言谈(discourse)以及话语(utterance)的具体定义。尽管语言系统的规则具有稳定性以及抽象性,然而言谈却存在特殊性和多变性,话语则是通过数个具有自身特征的言谈对话关系共同组成的,是鲜活的、具有生命力的语言实体。
索绪尔认为,词和语素是对语言进行分析的最基本单位,是具有静态特征的结构单位。对此,巴赫金并不认同。在超语言学理论中巴赫金明确了语言交往的定义,认为词不仅仅是单纯的价值以及结构单位,更应当是存在交际意图并且连接交际以及对话两种关系的一个重要载体,词的性质会随着交际场景的变化发生变化,其生命存在于不断发生与变动的言语交际之中。例如:简单的一个词“鱼”可以静态地将其理解为一类生活在水中的一般有鳞和鳍的用鳃呼吸的冷血脊椎动物,而在具体的交际语境中其意义会发生变化。例如,如果对话的甲乙二人正在钓鱼,甲说:“鱼!”则意味着提醒乙有鱼咬钩了,快点拉起来;又如甲乙双方是母子,妈妈带孩子在溪中玩耍,甲说“鱼!”则可能是提醒孩子抓住或者避开;再如甲乙对话双方有一方对吃鱼过敏,甲说:“鱼!”则是在饭桌上提醒乙方不要误食。可见在不同的交际语境中,词是可以被赋予不同的交际意义的。交际双方在言语交际中不可避免地与交际变量词的语义产生对话关系,交际意图也在交际过程中逐步实现。
巴赫金认同了索绪尔所提出的语言为具有自身特色的符号的理论,在此前提下,他认为表示语言的应当是意识形态的表现形式,意识形态能够用语言符号来进行阐述,符号和意识形态是相互依存的[6]350。巴赫金同时继承了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相互关系论述的思想,认为语言符号能够表述与之对应的意识形态,也能够真正反映现实世界。巴赫金高度重视语言符号所体现的社会性的最终目的是为肯定话语呈现的具体特征,也就是交往性以及社会性特征。话语既是一种交际工具,也是意识形态的反映方式,话语可以充分反映语言符号所具有的交际功能。
根据词的定义延伸至句义,巴赫金始终坚持重视语言的实际运用,不论是词义还是句义,在表达的过程中均和陈述者的意识形态以及实际环境息息相关,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语境。若是没有语境,则话语会过于呆板。巴赫金表示,人们只有不再局限于句法之中才可以明确总体结构的问题,只有将表述置于交际的背景环境中意义才可以得到感知和认同[8]。他认为索绪尔以价值和系统为基础的理论体系无法解释说明意义的多样性,只有将参与言语交际的交际主体、背景要素、交际情境等相关要素考虑进来,才能全面真实地反映出话语的意义,话语的意义也只有在实际的交际情境中才能建构出来。“话语含义完全是由它的上下文语境所决定的。其实,有多少个使用该话语的语境,它就有多少个意义。”[6]428
巴赫金所提出的超语言学观以及话语理论后来被语言学专家广泛认可,其博大精深的思想不仅对语言学的理解分析角度独树一帜,其坚持的社会学研究方法对之后的修辞学、哲学以及语用学等许多学科的探讨均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毫不夸张地说,巴赫金的语言学研究开启了现代语言学发展的新局面,是现代语言学发展的新里程碑。
在语言学领域,索绪尔因开创了结构主义语言学而广为人知,巴赫金尽管在同一时间段总结出超语言学观,高度重视语言的交际性以及社会性,但是因为一系列因素,其在语言学、文学和哲学方面的杰出才华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才得到认可。那么索绪尔以及巴赫金两个著名的语言学家所提出的理论到底有什么差异以及相似之处,其得出的理论到底是相悖的还是相辅相成的,下面进行详细对比研究。具体结论如下表所示:
表索绪尔与巴赫金语言观对比表
第一,两者研究对象存在差异。由著名语言学家索绪尔提出的语言结构系统理论存在较为显著的辩证色彩,其表示明确语言学真正的研究对象为这一学科最重要的任务,所以其界定了语言和言语、历时和共时等定义,认为语言具有封闭性、抽象性、内在性、规约性,是具有自身特征的一类符号,作为特殊的符号是符号系统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但是巴赫金却不这么认为,其表示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应当是话语,也就是人们在生活中运用的语言,并且在他名为《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的著作之中,他也表示语言真正的呈现方式应当为话语;话语为具有社会约束性的行为活动,具社会性;意识应当是和语言符号共同存在的;话语的定义实际上和语言结构不同,但是却不可以跟语言系统完全区分开。他主张要在实际的真实自然的交际中研究语言,语言研究不能与语言的真实生命脱离。
第二,两者的研究范围存在差异。索绪尔认为,语言学可以划分为两个方面:内部语言学(linguistique interne)和外部语言学(linguistique externe),内部语言学旨在界定其对语言进行探讨的范围,它以摒弃机体或者系统之外的所有东西为前提,探讨纯心理的、并不依靠个体的、只被系统约束的语言,它更注重的是语言的系统性以及机构性。巴赫金却表示,内部语言学仅仅是对语言的抽象系统进行探讨的方式并不切合实际,他认为这类分析思路只能用于翻译或描述毫无生命的语言。在面对语言生命的过程中,内部语言学无法转变成阐述以及说明语言意义的前提[6]431。巴赫金还认定,在相应的语言学范畴中,内部语言学的抽象也能够是科学的,但是对探讨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具有生命的语言,太过于抽象却存在一定的缺陷。巴赫金在《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首次明确了“超语言学”定义,这也就是人们一般认为的外部语言学”(Exolinguistics)。由此可见,巴赫金的分析范围和索绪尔存在很大差异,从这一角度来说巴赫金所提出的超语言学在很大程度对索绪尔的理论进行了补充,他在充分认可索绪尔提出的理论的基础上进行了深入探索,发现了对语言学进行探讨的全新视角,由此来突破了过去索绪尔语言研究方面的局限性。
第三,两者的研究内容存在差异。索绪尔将结构、系统、价值作为语言学研究的主要内容,是较为稳定抽象的研究模式。索绪尔将作为特殊符号系统的语言符号确认为排除了一切外部因素后的真正的、唯一的研究对象,认为语言学研究是一个相对封闭的、规约的、系统的研究。通过引入经济学理论中的价值概念,索绪尔依次区分了比较相邻单位并最终划分出语言系统的不同构成单位,通过分析系统内部的结构找出各个语素之间的差别,从而找出语言相对稳定的规律。与此相对,巴赫金则提出,语言实际的存在方式是自然的语言即话语,他强调语言是存在于交际当中的,强调语言的社会属性,认为语言研究离不开真实的言语交际。
第四,两者的研究方法存在差异。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索绪尔运用了全新的方法和理论,这主要是为了和当时的新语法学派进行辩论和对抗。《普通语言学教程》成功出版后,语言研究的趋势出现了较大转变,可以说,正是索绪尔把语言研究方向从19世纪的历史比较语言学中心论转变到20世纪描写语言学中心论的新方向上来,从而奠定了20世纪初开始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为中心的新局面。索绪尔反复强调语言的静态研究方法与共时性研究方法,坚持在静态语言学状态中研究语言,提倡共时性研究中的同一性与现实性研究方法。而巴赫金却更倾向于从客观的角度进行研究,甚至认为共时性跟所有客观因素均不相匹配[6]411。巴赫金认为言语活动应该作为解释语言规则的入口,具体的言语交际存在于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他强调语言研究的对象应该为活生生的语言。巴赫金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将语言看成社会现象和人际交往工具的观点,认为语言体现了不同时期不同社会团体的意识矛盾的总和。任何语言都是需要继承与融合的,没有一种语言能够完全脱离时空和人类活动的影响,因此语言的研究应该秉持动态的历时的研究方法。
当代语言学历经近百年的发展,从语言研究即结构研究转向为言语研究即话语研究,这是一个必然的趋势与走向。由语言内部结构框架系统分析走向语言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体现了语言发展的真实生命,由静态的结构分析方法向动态的认知分析方法的过渡也是语言理论趋向成熟的必然。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评价索绪尔是重语言而轻言语的,其对语言与言语的划分,是以明确语言学研究的唯一对象为首要目的的,并在此基础上建构起一个科学的稳定的语言系统机制。当然,“索绪尔的语言学不可能只涉及语言和语言学”[9],他的最大贡献是创建了语言研究的基本结构框架,同时也完成了他所认定的最重要的研究内容,针对一部分重要程度相对较低的内容,同样在整体框架中预留了相应的位置,给后辈的语言学者的深入探讨指明了方向[10]。索绪尔在晚年时饱受病痛折磨,却还认真研究汉语,甚至设想了语言学向言语语言学转向的可行性。他指出:“缺少言语的语言学这一部分是比较容易感觉到的。他曾向第三度讲课的听者许过愿。这方面的研究在以后的讲课中无疑会占有一个光荣的地位。”[3]前言
巴赫金曾表示:“超语言学的研究,不能忽视语言学,而应该运用语言学的成果……它们两者应相互补充。”[7]239-240可见,巴赫金所谓的批判索绪尔理论,实际上是在总体接受索绪尔观点的前提下,补充与发展了其未完成的事业。从这个角度上“有学者将巴赫金视为索绪尔语言学遗产的当然继承人”[11]是不无道理的。巴赫金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能够从20世纪初期占主导地位的结构主义思想中跳脱出来,于更广的视角中全面阐述语言理论,将话语置于真实的语言环境中,考虑了言语交际主体、意识形态、语境等因素。他擅长研究更加鲜活的语言,并主张摒弃静态的共时的研究方法,用动态的历时的多元的方法看待语言研究,堪称是现代语用研究、语篇与会话分析的研究先驱。巴赫金批判地继承了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理论,同时也充分体现了其超前的理论思想与勇于创新的学术精神。其话语理论与超语言学理论的思想同时对当代语言学研究的各个不同领域具有普遍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