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你把世界完全看了个透,世界的终点就与你出发时的城市没有什么两样。
马德里的傍晚
近一个月来,我开始把傍晚的散步当成一天的主要事来做——每天下午一过八点,我就给手中的笔插上笔套,合上书本,换好外衣,等在那架木制电梯前。几乎每一次,那架单身牢房造型的电梯都像铁块一样沉在大楼的楼底,这幢耸立了好几个世纪大楼的黑暗是任何光线都穿越不透的。所以当我站在五楼的楼梯口等待那架小电梯咣咣当当来到跟前时,我的眼睛早已被这种黑暗刺得生疼了。我根本不在乎廊道里的灯是否已经灭了,电梯是否会因故障而骤停在哪一层,也听不到隔壁邻居老太太做土豆鸡蛋饼时碰响炊具的声音——而在我下榻的房间里,那种铁器碰撞的声音和她不断的呵斥那条老狗的声音,是一只功能紊乱随时会响起的闹钟。
电梯的脚踏板因为积攒了过多的磨蹭而油光发亮,由于年深日久,它的玻璃也沾染上了大楼里的黑,牵引它的钢索在我眼前慢慢滑过,发出咝咝喘息的声音。坚硬的钢索线条现在是大楼里唯一有生机的东西了——其他都已在时间中沉睡,它的缓慢下行每一次都能让你下到一个被竖起来摆放的破折号当中。破折号落地的那一刻,这座大楼里发生过的无数次死亡和熄灭的滋味成了破折号后面的全部文字。
这与年轻的马德里非常不相称。这座位于西班牙中部的城市建城时间短到几乎没有历史,它的发迹也纯属偶然。1561年,腓力二世将王宫迁到这里时,马德里还几乎只是一个村子,查理三世(1716-1788年)时期马德里也未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城市,与当时欧洲的其他大城市不在一个层级上,由此常遭东部富裕城市巴塞罗那的叛离与挖苦。在一个小村子上扩建起来的这个帝国首都其实只有一个村庄的内核外加几座教堂的花边,它的周围是面积辽阔的被称作campo的荒郊和绿地。之后,拉美过来的移民和一些东欧兄弟把这些荒郊(后来成为了公园)和绿地又围了一圈儿。尽管这样,它与巴黎和一直对它怒目敌视的东部巴塞罗那相比,也仍旧只是一个被战争人为膨胀起来的乡下,它埋在墙根的那些死亡和毁灭也都是又新鲜又土气,美术馆里弋雅的咆哮和委拉斯开兹的沉吟并没有给它农夫般的喉管增添几分乐音。至于西班牙广场上的堂吉诃德雕像则一如正午的光线,喜感,响亮,尖利,西班牙文化那种民间马戏团般的亢奋都始自塞万提斯和他的风车骑士。此后它们的高腔落在每一位由这个国家出产的作家和艺术家嗓子眼里,包括后来移居巴黎在巴黎成名的达利和毕加索——这种正午光线的燎烈和明亮一度点燃了大半个欧洲大陆的现代艺术。
是的,无论哪个季节,马德里的轮廓都因为其充足的光照而变得清晰,为了突出这种锋利和清晰,它不惜利用它明信片式的浅薄覆在利比利亚半岛;无论何时,马德里阳光中的每一根线条都能准确地落在建筑物的外形上,而光线落在这座城市上的每一次变换都会给这座城市一个不同的结构。因而可想而知,这座城市缺少的是阴影,缺少的是过渡,缺少某种中间地带,缺少暧昧,缺少伪装,缺少迷茫。
因而我不愿意在市中心那幢大楼的电梯里待上更久,其黑暗的浓度,古老的浓度,阴郁的浓度足以组成另一个国度,并被莫名地放置在马德里的心脏位置。在大楼的外面,明亮的光线则让人兴奋,我的眼眶常因光线太多而拥挤不堪,我甚至能看清一粒灰尘的轮廓和空气的脸,看到气味,看到明亮本身——危险的一点是,这样的光线可能会让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内部。
我傍晚时分的散步有好几条路线。因为距离太阳门广场著名的公路零起点只有几步路,出发去任何地方对我来说都非常容易,但要穿过一层层游客找到那些安静的小巷却是件费力的事。我经常会在教堂旁边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因为十字路口是这一带唯一显得宽阔的地方,游客的脚步到这里就显得稀落了。越过一条急速下斜的小路能看见山脚下的树尖,那一大片参天大树曾经是皇家猎苑的一部分,要是天气合適,这里也是观看云霞最佳的位置,云霞总是紧贴着树冠借着树冠的花边显示出它所有的造型和色彩。我很愿意在这里穿越马路,但很多时候我并不是真的要穿过马路,而仅仅是为了在这里停顿一下。在那条刷着白色分隔线的马路旁边,我会利用等候红绿灯的时间去附和站在我旁边束着发套的老修女单音节的沉默。在她宽大的袍子里,人间的身体瘦骨嶙峋,上帝的微笑却充塞在每一条衣缝间。修女旁边,一条安静的斗牛犬贴着主人裤腿紧紧地盯着我平凡的亚洲脸。一位捏着报纸不急着阅读的绅士望向远处,一个小孩仰面等待着头顶的星星……他们像我一样,把在这里的这种等待和穿越视作一种象征意义的行为。他们打量着世界最初的内部,但并不因此而惊奇。与此同时,我们身体上方那些建筑尽可能用它的尖角抻开我们的眼眶,黄昏的光线在变化中显示自己无形的身躯,鸽子扑打在渐渐变凉的瓦片上,窗棂里几近透明的帘子在向后退去,退去……这样的傍晚只是众多傍晚中的一个,却每一个都很独特。
整整的四月和五月,我都情绪低落,一场速来速去的恋爱让我每天傍晚都要恸哭一场。爱上一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不存在的伪命题,因为每次恋爱结束,都会发现我所爱的那个人不过是我用自己的感觉构筑起来的一个假人,或者说,我实际上爱上的是一些感觉。这次,我发现我的失恋对象不过是去年冬季的那些傍晚,在阴云笼罩下的那个遥远的临海城市的河边车站,每次,当我送他去城市那一头时,我都会把一只冰凉的手斜插在他温暖的大衣口袋里。在他大衣口袋深处,我与他十指相扣紧密绞缠,有时候,他会把骨折过的那只无名指紧紧勾住我的大拇指。那只无名指曾经戴过两年婚戒,之后,在一次可笑的手工操作事故中差点弄断,手术后被精心衔接起来的韧带让它没法像其他手指那样随意伸直和弯曲。于是每次当它想要向我表示亲密时,只能带着就像一个驼背老头的可笑姿势轻轻碰触我的拇指。有一次,我们就像这样紧挨着对方在去车站的途中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对我说,这里有一个宝贝!说着他把我推到一边,弯下腰,用那只断指附近的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撮成镊子状,把那枚小铁钉夹离地面,然后放在鼻子下吹吹灰,之后心满意足地丢进我插过手的口袋里。
导致他当年断指的就是一颗在电钻作用下旋转过快的铁钉。
我来到西班牙后,我们迅速分手。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快速,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是在一场谈话之后,或者实际上在我们关系开始的第一天就已经在酝酿着如何结束了。他开始拒绝谈论那些傍晚,不再以昵称来称呼我,不再在固定时间问候我,不再给我打电话——之后我们谁也不再和对方说话。他的头像不再显示让我雀跃的那种颜色了,每天他都挂在网上,但他从不点开对话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都无奈承认感情已经结束了。有一天,我在出国前带来的唯一一本书里读到里尔克的几句诗:
在其中我的感官渐渐深沉
在其中仿佛在旧日的信笺,我发现
已然被生活过的我的日常生活
已杳如传说,已然被克制……
之后,每次当我读到这几句诗,就会想起那些傍晚。整整一个六月和七月,不,整整一年,这几句诗成了我耳中盘旋的唯一的旋律。
阿尔卡拉之夜
每个出门旅行的早晨,我都像在巧克力油条店打工的古巴室友,早早在前一天晚上上好闹钟,蹑手蹑脚地从冰箱里取出备好的火腿面包早餐,然后把门带上。
每天四点,古巴人从他靠北的卧室里起床,在我对门的卫生间里响亮地便秘,咳嗽,大口呼吸他自己昨夜留在洗手盆边的烟味。门轴在他转身的时候发出很响的吆喝声,其分贝足以将我从睡梦中弄醒。不过我早在他起床前就醒了,我早就成为他一个隐匿的时钟,睡眠于我就像监狱里令人难以忍受的刑期,还未到点我就开始扒开窗棂迎候那总是迟到的以自由为名义的光线。暖气片发出咝咝的呻吟声,乌鸦在我窗户下面悄悄地清嗓子,河流像每个凌晨那样亢奋地喘着粗气,家具们在黑暗中交换着彼此疲惫的眼神,白天在我的瞳仁里闪烁过的一切现在都以平面的形式融化在黑夜當中。凌晨,像所有开始的事物那样,将自己伪装成危险的入侵者,以消除所有物体的轮廓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存在。这个既非属于白天又非属于黑夜的时刻,是时间上的一个远景,在那样的时刻,你很容易绝望。因为我们在自己的眼眶中,看到的是最多的黑暗和最少的自己,我们的瞳仁也不习惯于反射任何事物——这也是一个死亡最青睐抑郁患者的时刻。
每天临睡前,古巴室友都会把他的湿衣服摊在暖气片上,他十一点入睡,四点钟起床,在仅有的在家休息的一点时间里,他用洗衣机迅速漂洗并甩干内衣裤,然后晾在墙角的暖气片上。他油炸各种肉食,事实上他只会一种烹饪方式,各种形状的鸡肉、牛排、肉串,用盐腌上几个小时,然后用油炸熟。因而厨房里总会见到他用盐渍着的各种肉块。他也几乎不吃蔬菜,冰箱里偶尔会有半个洋葱,那是他前一天作为油炸肉的调料剩下的。
我们很少说话,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轨迹。在他搬来之前,我曾是他房间的主人,那时候我每天八点钟起床,白天看书,傍晚散步,临睡前看一部电影。有时候半夜里楼上那对夫妇亲密的声音会把我吵醒,河水流动的声音也非常大,白天,就是开着窗户光线也非常阴暗,站在那个房间里,你会有种整个世界朝你背过去的感觉。我忍受着自从四五月份以来就在持续的情感打击,试图通过阅读那些字母生僻的段落来忘记一切。我仍旧记得马德里每天散步的那片小树林。记得刚来西班牙时机场由于失误丢失了我两件重要行李因而无法正常生活的窘况。记得我在某堂语言课上把“matrimonio”(婚姻)说成¨madrile■o¨(马德里人)被同学哄笑的情景。记得我一遍又一遍在皇宫下面的山坡上背诵里尔克的诗。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已是秋季。树叶开始变黄,下了点雨树下的草开始泛绿了,变得像是一块又大又软的厚垫子。夏末刚来这里时所有的草都由于干旱枯萎了,恁是花团锦簇的树冠也掩饰不了这片城郊绿地的破败。如今,一切倒了个个儿,似乎连地心都被染绿了。在生机这件事上,树叶与草尖轮番值勤,互换彩妆,直至真正的冬季到来。
真正的冬天真的来了。我却毫无知觉。我每天夹着书本去学校上课,与一群远远年轻于我的同学共享一个课堂。痛苦和欢愉,正像布罗茨基在他的《水印》中所说的,它们只是列席于我的生活,我不能再主动感觉到它们了,它们也不再能刺激到我。有一天,我在上课途中看到三四十只鹳,依次飞过时给我身旁的这片草地带来了一块无比巨大的阴影。这些阴影迅速掠过草尖并将其染黑,之后,又像水流一样淌向我前面的屋顶。鹳是这里独一无二的主人,如果塞万提斯也承认自己只是个历史人物的话。表面上,这位文学巨匠的故居和博物馆占据了这座小城最为重要的几个区段,街上张贴着这位文学巨匠被变形的画像,他瘦弱的塑像也站在阿尔卡拉最为重要的广场正中,但它们不会像鹳一样几乎到达每幢房屋的尖顶,它们也不会用俯视而戒备的眼神扫过每一位路人的脚尖。鹳把巨大的巢穴搭在每一幢楼的最高处,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极像木片击打彼此的声音,“啪啪啪”,或者“喀喀喀”,其频繁和响亮的程度构成了这座小城的心跳。那些曾经一个词语碰响另一个词语的声音,一个句子碰响另一个句子的声音,那些塞万提斯的声腔,一度是这座古城真正的脉搏和心跳,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以至消失——文学在今天已然不再能够代言任何东西了。
我散步的脚步变得越来越缓慢,因为在这片小密林的草地上,到处都有散落在草丛中的狗屎。狗的数量和人的数量一样多,经由一根绳索,它们在这片草地上和密林中与他们的主人建立起了一种合适的比例关系。它们完全不知道我的身份,却会在经过我时一致地朝我张望,有的还会大胆往前走几步。在它们自己的社交圈里。一切关系和等级都已经分明,因为每天傍晚它们都会聚在这里。现在,我却有幸被纳入这样的社交圈,它们迎候我的仪式是既不朝我吠也不多看我一眼,它们以沉默和熟视来表明对我的接纳和认可。有一只身形分外矮小的泰迪熊是这里的交际花,它见到任何一个会移动的生物都要前去问候一下,有时候它与主人突然一下子遇上了一群人,它就会非常有耐心地逐一跑过去与他们打招呼。大概它打招呼的姿势是曲下四肢,匍匐起身子,肚子低到几乎拖到地面地跑到你眼前。在它这种过分的仪式中隐含着它想成为人类的奢望,大概它从不介意其他狗会因此而嘲笑它,它也从未想过自己是一只狗。它从那些放在它脑门上的大大小小的巴掌上所得到的温暖又敷衍又寻常,不过它却把它们视作恩宠,此后整整一个晚上,它都会回味这些瞬间并将它们带入梦中。它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傍晚,它把每个傍晚都视作独一无二,因为这些陈旧的温存到了第二天就又会变得闪闪发亮并让它期待。
足有五个足球场大小的草地是唯一吸引我在这里住下来的理由。这里离我上课的学校非常远,因为它已是这座古城的尽头,它的一边是一条河,另一边是通往马德里的公路,有一条从南贯穿到北的小路,视野中几乎望不到人类生活痕迹。白天,光线把它打开,夜晚,它又被夕阳及时收拢起来。粗大的地平线整齐地在它跟前躺下,树木裸着身子依次镶嵌在河边,灌木则沿着一个隐匿的方向倒过身去。有一天雨后,我在那条小路上散步时偶然发现了一幅显然是刚刚完成的作品,一连串硕大的男性生殖器整齐地分布整条路边上,它简约的造型并无任何色情意味,倒像是一些路标,从路的一头指向另一头。它暗示的是它自己的历史,因为的的确确,或明明白白,它们是一些指示时间而不是地理上的路标,如果没有人类的延续,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价值。这个机诮的“路标”一头是被削得尖尖的像是勇气那样的东西,另一边垂挂着两个沉甸甸的果实造型的物件俨然是我们的底气。路标一头指向征服,一头指向守望,由这两样构成人类和文明稳定的历史。
我的古巴室友白天通常都不在家,他夜以继日地在那家巧克力油条店工作,为的是能够赚够钱好把国内的女友接过来共同生活。他每天在客厅里吸很多烟,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会与他的女友用手机视频。他把与我共处时节省出来的每一句对话都用到了他女友身上,尽管这样,他们的对话时间也不长久。他打工的那家巧克力店的老板娘是一位年轻的多米尼加人,八年前带着出生不久的儿子来到这里打工,后来被她的老板看上了,顺里成章地带着儿子住进了老板家的房子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总是让我们隐秘的另一半侧过身去,让它更加靠近谎言、历史和禁忌:如我以背诵诗句的方式去抚平失恋的伤痛,假装我的伤感是某种可以共享和通用的休闲;古巴室友女友身患绝症却没有告诉远在西班牙的男友,而男友也佯装不知,两人的电话像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哑语;多米尼加女人永远不会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谈论她的多米尼加老公,因为没有一个西班牙人愿意娶一个有过婚约的拉美人……我们的另一些生活就像内衣一样被我们深深掩藏,我们穿上它犹如披上黑夜,而在阿尔卡拉真正的深夜,这里只有鸟的嘀咕和河流的呜咽声。我的失眠日益加剧,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到了夜间都被扩大,它们让我的眼前变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混沌,每过一个夜晚我和我的周围都在进一步地消失。阿·赫胥黎说:“我不要舒适。我要神,我要诗,我要真实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善良,我要罪孽。”在这样的夜晚,在阿尔卡拉之夜,这里是一切,是舒适,神,诗,真实的危险,自由,善良,罪孽……
又一个马德里
住回马德里后,我又开始了每天下午的散步。但已然与七个月前不同,这几个月我散步的圆心是一个叫做“CASA DE CAMPO”的公园,尽管我仍旧能够看见皇宫,看到我曾经停留过无数次的大教堂和它的十字路口,但我却往另一个方向越走越远。
我尽可能在所有光线收起来之前赶回家,这就势必使我夏季和冬季的散步有两三个小时的时差,在夏季,太阳九点多才下山,天十点才暗下来;而冬季我却得五点钟出门,因为六点半一过天就全黑了。光照时间越来越短,黑暗需要的墨汁越来越多,因而我在傍晚散步时不再穿深色衣服,怕我的暗色会过早传染给夜晚。而在太阳下滑的最后一瞬, 光线是最美的,尽管每次都只有几分钟,有时候可能就在我手机几张照片之间,从第一张照片到第三张照片,白天和黑夜就完成了简短的交替。
我有好几条散步路线,因为我得装作是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里,我越是能区分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马德里就会变得越大。实际上它们的确非常不一样,其中一条通往马德里的苹果园河边,河里全是芦苇和鸭子,是我所熟悉的中国江南景象,由于没有天敌,鸭子几乎抢占了河床的所有角落;一条通往CASA DE CAMPO,一座十足的森林公园,过去曾经是皇家猎苑,因而有很多年代久远的黑松和几道遗迹尚存的墙根;一条爬向皇宫和大教堂的土坡,是我去年非常熟悉的散步路径,这里可以将我的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最后一条是完全市井的街道,也是最乏味的一条,两边全是商铺,甚至有两家装修简陋的中国理发店。河边那条线路是我最常去的,因为无须担心夜晚的安全问题,这里离皇宫只两三百米,附近又有很多散步和锻炼的居民,河流很长,可以一直走下去,每隔一段就有一座造型相异的桥。有一次,我和保加利亚室友去那儿散步, 我们在河边聊起了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因为库斯图里卡是离他祖国最近的我所知道的东欧人,加上说起文化上的保加利亚,由于我的无知几乎不认识什么保加利亚名人。而他却熟知老子庄子,还会几个中文单词,他也看中国电影,比如李安的《食神》。我的室友有一半俄罗斯血统,他母亲嫁给了保加利亚父亲,但他自称保加利亚人,更愿意称自己是欧洲人,尽管实际上他的个子和性格更像俄罗斯人。记得我第一次与他谈的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和纳博科夫,当时我为了取悦他,但他马上纠正我说他更熟悉的是保加利亚文化或者巴尔干半岛文化,唔,也许保加利亚没有什么文学。他垂下头痛定反思的样子很像《生活大爆炸》中的谢尔顿,因为两人个子都很高,有时候头和肩会因为承受不了高度而重重地垂下来。因而在那次散步的河边他善解人意地接过了库斯图里卡这个话题,还从手机里找出这位导演的纪录片给我看。库斯图里卡电影中的场景地貌与他的家乡很接近,有成片的绿树和山,水也很多,不像贫瘠的西班牙中部。对于库斯图里卡的电影他有乡愁。
并不是每次散步都有人陪。我室友应该是唯一一个在河边与我散步的人了,因为大部分时间我更愿意一个人走。我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觉得孤单,因为有“我”在陪我。“我”就是奥尔特加说的那台离我最近的设备,帮我看,帮我听,帮我接近和逃離其他事物,帮我操控这个世界,是我的管家和我的随从,也是“离我最近的人”。我能与我的“我”和谐相处,因为我们性情相近,旨趣相投,一个是爱幻想的双鱼(太阳星座),一个是敏感的巨蟹(上升星座),不像我的一位女友。我的那位女友每次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就要用各种微信信息来骚扰我,因为她身边没有别人时,她的两个“她”就开始互相争吵,而她不知道哪个“她”更是她。于是她逃避的方式就是不停地赴饭局和谈恋爱,和更远的那些人相处。
最近两个月我一直在读奥尔特加的《人们和人》,我每天上午读一点点,读到精句时就把它们摘录下来。他的书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实际上我目前的状态非常好,我身体里的一切都在各就各位,因为我几乎没有一个叫做“社会”的人际圈让我分离,我的身体和“我”不仅仅是彼此称心、喜欢、服务、适应的关系,也包括偶尔对彼此的排斥、厌烦、对抗,我得接受这一切。因为“我”是这两者的结合,外面和里面,这里和那里。同时,在生活这场海难中,人既是那个落水者,也是海本身。
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的保加利亚室友似乎不能明白这个。我们很少在一起,因为他要上班,而我經常在他下班回来时外出散步,等我散步回来他又去健身房了,等他回来我已经睡下了,因而能够碰面并且碰面还能交谈于我们是非常罕见的。但我们都知道他的故事,因为我们经常在周末的时候听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兀自生着气,他的保加利亚语响得整幢楼都能听见。他的故事其实乏善可陈,有一个为他生下一个私生子的女友(他自称是前女友),同居了四年后,带着他两岁的儿子回了保加利亚,从此两人开始了每周末的电话吵架。我不明白如果一段关系恶化到两人要彼此唾弃为什么又不能分开。两人在电话中互相指责,谁也不承认自己是那个导致海难的肇事者,岸上貌似也没有搜救者,这样的电话周而复始,就这样,两年了,两人的争吵仍没有一个结果。室友每次看到与他儿子一般大小的孩子都要双眼湿润,因为作为争吵结果的惩罚,女友不再让他探视儿子,而他还得每月寄生活费给他的心肝宝贝。我推荐他看安德烈·萨金塞夫的《爱无可诉》,一部俄国电影,他会一点俄语——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安德烈·萨金塞夫经常拍这类父母关系和孩子的伦理片,通过孩子的故事来呈现冷漠的夫妻关系或成人世界。这部片子里有一个出走的孩子,没多久就消失不见了,因为他父母都另有所爱了,并且声称他的出生是他们之间不可挽回的一个事故。整个片子几乎没有什么重要情节,就是围绕着失踪不见的儿子而结尾也没能找到那个敏感的孩子。这部电影很有可能就是他儿子的未来,因为显而易见,我的保加利亚室友必定会爱上另外一个人,而他已经有两个孩子的女友(另一个孩子的父亲也没有合法身份)肯定也会再找别人。所以他经常忧虑他的孩子,怕他恨屋及乌的女友会虐待儿子,怕儿子会思念他,怕他会失去现有的一切……我们很少看见他笑,在这里他也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去健身房,就是打那些没完没了的电话。
我丝毫不同情他。
另外两位室友,那对巴拉圭阿根廷情侣室友也一样。
我另一条常走的线路是CASA DE CAMPO。就是因为CASA DE CAMPO我才从租房网上找到这里的。那对情侣室友中的阿根廷男友喜欢骑行,几乎每隔一天那辆价值一千欧元的山地车就会惦念公园里的那些骑车道, 因而他在这里住了好多年。CASA DE CAMPO离皇宫很近,既然过去它是一个皇家猎苑,必定经常被精心收拾打理,而打理的方式就是任由它长各种树,让野兔生越来越多的孩子,因而地面上看到的千疮百孔全是野兔的家——它们也是这里的皇亲国戚呢。这就是马德里的神奇之处,市区几步就有这样看似森林的地方,浓荫蔽日,一眼望不到尽头,城市与荒野以合适的比例比肩而邻。不像国内的北京和上海,只有建筑的森林,要想在市区找到一根野草比去加勒比寻宝还难。因而CASA DE CAMPO于我这样的自然爱好者是一个天堂,是一个远方,不是马德里,不是西班牙, 是任意的地方,或者说是所有的地方。在CASA DE CAMPO我能看到各种树梢和完整的夕阳,看到返途中的鸟,看到露水最初的表面,看到夜的雏形,看到持续了几个世纪不消逝的早晨……所有在城市里没有的东西,CASA DE CAMPO都有。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我不得不给你写一封信/在塔里,来表明我并没有发疯/我只是滑倒在空气的肥皂块上/和掉进了世界的洗澡盆/你太好,不必过分地为我哭泣/而现在我让你走。”(《一个女孩的想法》)
每次走进它,约翰·阿什伯利这几句诗就会成为我内心的嗓音。可惜我没有写信对象,既然我没有一个叫做“社会”的圈子,就意味着没有一个收信人,没有一个读信者,如今我的每个朋友都在用微信或者FACEBOOK聊短句子,而我既不用微信也不用FACEBOOK,最近的一条微信朋友圈还是两年前发的,为的是宣告我已不在国内,让那些找我的朋友知道今后我与他们的时差。“美好的一天”我这里也有,不仅是阿什伯利的女孩,这里的一切也非常美好,树叶和阳光颜色明亮又深邃,所有的事物能同时达到最广的深度和最大的宽度,人们不是在自行车道上骑行就是在林中散步,有时候还能听到各种虫鸣。再往里走几步还有一个湖,经常有恋人坐在湖边,湖岸有几家露天咖啡馆,那是我的止步处。有天傍晚,巴拉圭室友和她母亲与我一起散步来到湖边, 我们聊到了自己的那些男友,这个话题让我们每个人都像一个自得又失败的掘井工,却为此而兴奋。巴拉圭室友的母亲说——她六十上下,五官粗大,但每次出门都会把自己收拾得非常体面,十个指头一个不落地涂着闪闪发亮的指甲油,一顶戴了很多年的贝雷帽上还飘着一簇钴蓝色的羽毛。她把呢外套的扣子扣上,摸弄着围巾上的一个角—— “年轻时我与女友们都非常保守,就像真正的‘从前,‘第一次一定要给自己的结婚对象,就这样我嫁给了她爸爸。当然,那时候他非常帅,也有点小钱……”——她摸弄的结果就是把围巾角塞进附近的大衣领子里,因为有了一点小风。她把大衣扣子重新扣上。后来她丈夫,我室友的爸爸喜欢上了一个几乎可以做她女儿的年轻人,然后离婚,然后她来西班牙。把这一切都补回来了。她有了很多男友,因为她来到了西班牙,她最年轻的男友甚至只有三十多岁……她的故事并不令人吃惊,也不是什么秘密,她女儿与其男友就经常取笑这位六十多岁的母亲居然会喜欢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们还取笑她现在又爱上了一个自称是美国人的黑人。那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开心的时刻,把她用来给人生补课的恋情当作无足轻重的周末谈资——她也不介意他们拿她穷开心,人们经常由于人生中的第一次爱而感情破产,之后为了不让自己感受那种痛苦的感觉而变得迟钝。她不是这样的。她的每一次恋爱都是第一次。那是一个于我们三人都非常美好的夜晚,因为在回忆中我们都曾是少女,至今还是少女,而现在我们又能回望,穿越重重肉体,仍旧能够看见初心不变的我们,看到我们最初的敏感和最初的伤心。我忽然放声大哭,因为我想起自己最近的一段恋情,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交往几个月就分手了,几乎没有好好在一起告个别,但他仍旧给我留下了几个务实又短暂的傍晚,在寒冷的冬日,在寒冷冬日下午的上海,我们携手相依在河边散步,一边走一边说话,有时候还会在一家宠物店门口停下。“看那只狗”,他对我说,一边说一把在大衣口袋里把我的手紧紧相握——如今我们却连对方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不仅仅是世界
我的爱
不仅仅是我和其他人共饮的光线
我们磨损的栏杆、台阶
不仅仅是他们呼吸的空气
以及他们无意义的历史
在这历史中也有我的根
不仅仅是那些墙
恐惧靠近一步
因为它们离得很远
……(马林诺夫斯基)
来这里之前我很少读诗,我也没读过马林诺夫斯基的诗,实际上这一年来我几乎没有读什么书,我每天上午将奥尔特加的《人们与人》视作西语教材读上几页以此来敷衍自己,余下来的时间就是各种消磨,到了晚上,散过步之后则早早上床睡觉。我就是这样打发日子的。我尽量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遭遇,短暂的恋情,未明的未来,就像我的保加利亚室友在周一到周五的时间里尽量不去想周六和周日的电话。每个人都是水性糟糕的溺水者又是无情的海洋,每个人把自己吞噬又自救,周而复始,日复一日。电影《以我的名字呼唤你》的结尾,那位父亲对伤心的儿子说,“如何过你的一生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只要记住,上天赐予我们的心灵和身体只有一次,而在你领悟之前,你的心已经疲惫不堪了,至于你的身体,总有一天没人愿意再看它一眼,更没有人愿意接近。”是的,最后没有人再愿意看一眼我们自己,看一眼那些磨损的栏杆,那些台阶,那些与他人共享的被目光擦旧了的光线,那些滑倒在空气的肥皂块上的人们,那些马德里,那些马德里的路……
明天,我仍旧在路上。
作者简介:赵彦,女,1974年出生。现暂居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