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纪洪平的中篇小说《劳模》,似乎是一个向经典致敬的过程,这倒不是说作品本身足以列入经典,而是就纪洪平的创作态度和叙事方式而言,整篇小说都沿着传统现实主义的经典路线结构故事和建构价值,使读者进入到一种明确而震撼的阅读意义的包裹当中。这种具有典藏价值的“包裹”,在多元审美的现代艺术氛围中看来,很难说是完美还是遗憾,毕竟一个封闭的价值系统已经不适合判断这个高度离散和速朽的信息世界。当代文坛杂花生树、群莺乱舞的文本现象也解释了“文学”这种多维和高密度的新集合体,需要越来越多的包容度和开放性,打破和重建传统,实现价值的整合。纪洪平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把“劳模”这个具有标本意义的历史关键词从时代的狭窄断面中起吊出来,安放在了宽广的人性背景中。所以《劳模》存在的意义,并不是在典型环境中表现典型人物,而是在驳杂的人性中凸显纯粹的性格。它对于读者的价值“包裹”,更像是一种价值的唤醒。
让我们回到文本来说透这个关于中国好人的中国故事。
劳模唐工这个人物,是由主人公陈翔的叙述视角来追踪的。在故事中,陈翔与唐工是一对“忘年交”,他们因为对文学艺术的共同志趣走到一起,并因为对这个社会的善意,共同加入一次公益活动。这原本是一桩美事,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唐工的认真和执着使周围的人备感压力,他的家庭也由此横生波澜,唐工本人甚至因为过度操劳和与家人的争执,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为使这个“充满了音乐节奏的生命”不至凋零,陈翔想出一个办法,把影碟机和光盘带到了唐工的病榻前。那首为唐工专门创作的《好人歌》24小时不间断地在病房里响起,终于,唐工奇迹般地微笑着睁开了眼睛,并随着音乐在轮椅上手舞足蹈……
单从故事的主脉来看,这只是一篇简单地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主流文化作品,不过纪洪平对故事的处理独具匠心,他设置了一个平凡人的视角,不乏困惑和同情地旁观那个心底无私的劳模唐工,通过一段段回忆和一个个现实场景,以及推动情节的正面叙述和亲朋故交的闲谈杂议,立体地建构唐工善良、纯粹、热爱生活的人物形象,让读者一步步走近“身边的劳模”的精神世界。纪洪平甚至在陈翔的身上也下了一些工夫,这个“敲边鼓”的人物更像是我们自己,思想境界恪守中庸之道,既不特别猥琐下流,也不特别伟大崇高,愿意更多地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独善所谓的美好。他代表着社会的大多数,很容易被一种向上的力量引领,但也并不着意为难自己,与向下的力量对抗。在他看来,“灵魂被这样一个缺少使命感和浪漫主义的特定时期给买断了”,一切都在势不可挡地向前发展,欲望是缺陷,也是动力,现代人被种种浮躁和焦虑重重包围,没有理由苛求一个普通人做出圣人之举。但“谁的内心都有一种美好的渴望,只不过不轻易流露罢了”,是唐工让他看到了人性中那些比欲望更强大的力量。是的,做一个好人并不需要太多的政治觉悟,它不过是美好人性的自然流露,就像《好人歌》里唱的那样:“你是一个好人,总是那么天真,如果不是世界美妙,就是你爱得太深……”
也许这是一篇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作品,当唐工迈着他特有的鸭子步,在苏俄风格的高大厂房外踱步,沿着没有尽头的铁道走向远方时,我们听到了贝多芬的交响曲,每一步都踩着命运的节奏。那座半个世纪前由苏联援建的厂房,粗犷高大而又充满忧郁的艺术气质,日夜响彻着机器的轰鸣,承载了一代人的命运,从南方只身来东北“振兴祖国工业”的唐工,踩着心中永恒的节奏走过每一个平淡的日子。与嘈杂庸俗的工厂环境格格不入的唐工,启迪了对粗粝的生活充满困惑的年轻人陈翔。顺着唐工飞扬的诗意目光,陈翔也“望向远方,他看见了工厂高耸的水塔和烟囱,还有蓝天白云,无数郁郁葱葱的树木”,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个充满激情与梦想的时代所留下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部充满浓郁生活气息的现实主义作品。劳模唐工并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一个政治标本,他曾经受邻居所托,抹不开面子,“偷”了公家一瓶白漆和一瓶黑漆,被门卫当场堵在厂门口,还因此与管库房的薛大屁股闹过绯闻;他和车间里的工人玩扑克牌,愿赌服输,被按着脑袋钻进桌底,爬来爬去也爬不出那些精明的工人们为他量身定制的小圈套;他为人爱较真儿,因为随口和陈翔提了句捐赠旧书的事,不惜花重金上拍卖会拍回那本被儿子卖掉的《音乐的解放者贝多芬》……发生在唐工身上的“笑话”很多,在别人看来,唐工既迂腐又笨拙,甚至“心智都比不上三年级的小学生”,但陈翔知道,這是一个有着深厚艺术修养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因为纯粹而富有情怀的人。几十年来,面对铁水飞溅、烟熏火燎、造型沙刺鼻的怪味和一群比沙子还粗的人,他从容地踏着自己的鸭子步,走过了命运的沟沟坎坎。他就像一个按照自己的节奏开阖有度的大蚌,即使生活给予他一把沙砾,他也可以凭借体内从不间断地分泌出的“天真”,将嵌入身体里的一粒粒沙变成一颗颗珍珠,散发出圆润迷人的光泽。
走在复兴之路上的中国揭开了新时代的序幕,它呼唤中国好人,需要中国故事,纪洪平以一种颇为经典的现实主义创作方式叙述故事,塑造人物,在价值接受方面做出了极富正能量的贡献。然而他的可取之处远不止于此,在混沌人性中不断掘进,以发现那颗比“价值”本身更有价值的赤子之心,才是他真正的功力所在。
作者简介: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逾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选刊转载或收入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天阉》、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个人专著,曾获多种文学奖项,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